容璟邰垂着眼不作声,只盯着地上某处看。成雅风见状莞尔轻笑出声——这人不知何时养成的这习惯,不想说话的时候便一个字不说,静默无声,倒是一副小孩脾气。

刚嫁给他的那两年,她尚摸不透他的脾性,总觉得他面无表情也不作声的时候定是生气了,便也不敢跟他搭话。后来多年相处才慢慢了解,他沉默的时候,也只是不想说话罢了。

情之所至,便随了心意,伸手把他拢在了怀中。

这矮榻本就极低,她这么一揽,容璟邰也极顺从地倾身贴过来,侧脸贴在她小腹处,轻轻蹭了两下。心里的空茫慢慢发酵,转成了许许多多的难过。

——他知道,她一直想要个孩子的。

只是可惜,成亲八年有余,他也一直没能过去自己心中的坎。此时,想留下一个孩子陪她度过今后漫长时日,怕也是迟了。

成雅风此时站着,比坐在榻上的他高出一截,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便伸手一点点摩挲他的侧脸,摸到眉心处时,一点点抚平他无意识浅皱的眉头,指尖又一路摩挲至他的额角轻轻按揉,放柔声音与他说:“你若不想…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容璟邰靠在她的怀中不动作,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了三个字:“不反悔…”

成雅风浅笑出声,他恨了这许多年,心底那些早已陈腐的怨恨太深了,总得寻个路子得些宣泄。纵然事不能成,纵然今后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也定要咬掉那人一块肉让他知道什么是疼,才能甘心。

——只要他能有一丝半点的开心,便是万劫不复,她也定携手陪着。

她摸摸怀中人的发顶,只觉这动作像摸小孩似的,不由失笑:“若事不能成…若有来生,我一定不做你妻子…做你的妻子有点委屈。”

听得此话,大皇子身子一僵,整个人一点点发起抖来,极慢地抬起手环住了她。喉头硬哽两下,想应她一声。心尖酸疼得厉害,终归没能憋出来一声“好”。

只听她缓缓说道:“我要去做你娘亲,护着你长大,绝不让你再受半点苦…便是下辈子投在那蓬门荜户之家,也定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环在她身后的手扯皱了她的衣裳,他面颊贴着的地方一片濡湿,怀中人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林国丈(皇后父亲)曾经做过的坏事不止一件,涉嫌谋逆的事文宣帝知道,并直接影响了帝后关系和公主的幼年。但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文宣帝不知道,林大人怕被重润抖出来,所以只能暂时答应。

这几天文风有点沉重了,我寻思着果断虐完得了,所以今天发这么多字。

明天会展开一个新场景,公主和江俨继续秀恩爱虐狗。

围场

三月初,草长莺飞,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重润郡主本是自东南那民风温煦的地方来的,怕是受了裕亲王不少影响,打小就爱这骑射,骑术精湛,射术也跟着府兵一起操练过。来了这京城以后性子收敛了一些,却仍不待见姑娘们赏花作诗一类的玩意儿。

她也不知听谁说了这京郊有一片皇家围场,于是进宫来找皇后说道,说是想要上郊外骑马涉猎。

京郊有一座落霞山,广袤的原野、古木疏林和更远处的深山交壤,特意把那原野和疏林围成了一片皇家猎场,是专门圈出来围猎的地方。

大兴祖皇帝出身行伍,又是马上夺了的前朝天下,故而如今的世家子弟各个都学过些拳脚功夫。

文宣帝也好骑射,只是他政务繁忙少用有空闲,春蒐和秋狝大典已有两年未亲临,皆由承昭太子代劳。偶尔也会有世家子弟聚上几个请了旨进围场去玩上一日。

围场一年不过春秋各开两次,一整片林子中的猎物各个养得膘肥体壮,连兔子都比放养山林中的个儿大。旁的时候都派有兵士定期清理凶猛野兽,未免其一年又一年繁育过多,伤了贵人。

三月初四,钦天监掐算过今日宜出行,日头微暖,日头却不盛。前两日便收了帖子的世家子弟中若有好骑射的,自然不会辞了这围猎的好事情;也有爱热闹的名门闺秀学过骑马,跟着家中兄长出来开开眼。

京城叫得出名的世家公子去了许多,三番五次邀太子并行。承昭推拒了两回,知道皇姐定下要去后,便也跟着来了。

太子出行可不比寻常,身边三百仪卫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正是整装待发。

今日承熹穿的一身樱草色紧腰窄袖的交襟立领骑装,襟袖衣领处各有宽边镶滚金线,腰间和田墨玉带钩穿着寸余宽的革带束紧了腰腹。

承熹对着一人等高的西洋镜照了照,觉得上身过显婀娜,自己照镜时看着都觉脸热。她又一贯穿那些轻飘阔袖的,只觉腰腹处紧绷难受,又把那革带系得松了些。

脚下霜色的高筒鹅顶靴是千层底的,方才拿在手中时觉得沉甸甸的,穿在脚上倒变得轻便贴脚,穿着极是舒服。

为防马缰勒手,红素还特意给她找了一副白绢手套,料子不是很细,这是西洋那边传来的法子——以前人骑马的时候常常被缰绳勒破手,只在掌心缠上几层布绷带。如今这绢织手套既不滑手,也能防勒手,确是个好法子。

她出了寝宫便见江俨站在殿外,凝视了半晌,从公主头发丝看到脚,定定看着她脚下高靴一侧挽着好看结的系带,微微一笑低声开口:“这靴带不是这样系的。”

这鹅头靴最初是从胡人那边传入的,先前本是直筒穿的,穿到脚踝处的时候那靴口紧,总会被卡住。后来也不知谁改进过了,侧面敞口,穿脱时候方便了许多,侧面敞口的那处用系带变着花样系上,也更美观。

只是公主头一次穿这个,以前穿的都是高筒皂靴,方才还在想这系带怎么会如此之长,只能打了个双联结,只图个好看,才走了这两步便已经有些松了。

江俨看出了名堂,一矮身蹲在她身前,伸手便要碰上她的鞋子。承熹微怔,连忙后退半步,认真道:“你说,我自己系。”

江俨抬眸定定看着她,却忽然握了她后退半步的那只脚踝放上了自己膝头。承熹一时站不稳,江俨早料到会如此,眼疾手快扶稳了她,将她一手搭在自己肩上站稳。

这靴是簇新的,刚在殿内走了这么两步也一点不脏,承熹看着他手指解开那双联结,一圈圈重新缠在自己靴筒上,连被七寸高的靴筒裹着的小腿都一点点热起来,甚至能感受得到他指尖的热度。

她也不知怎的,看着江俨蹲在她身前比她矮一大截时,总觉得于他是一种无形的折辱。

他的武功这样好,本该做英姿飒爽的江湖剑客,这许多年却寄身内廷无朋无伴,因怕惊到后宫女眷,甚至都不能在长乐宫以外的地方任意走动,只能拘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

看到他矮身蹲在自己身前都觉得舍不得了。

方才那双联结不太好解,江俨解了好一会儿才解开,缠好系带好又记起公主喜欢好看的物事,动作娴熟地打了两个蝴蝶结,见两边的结高低不一样,又解开反反复复系了好几回,这才满意。

承熹一直手扶着他肩膀站着,指尖忍不住在他肩上隆起的筋骨轻轻摩挲了好一会儿。此时见他终于系好了,走了两步试了试,果然紧了很多。

大兴民风开放,老祖宗又是自西北起兵入关的,故而名门望族出身的贵女这骑术早已是必修课。

承熹幼时身子差,养好身子已是豆蔻之年,那时才初初学骑马,她身量不高胆子又小,骑在马上脚不着地,总觉得晃晃悠悠坐不稳。常常下马之时两腿直哆嗦,轻声嘶气似在忍疼。纵然她不说,江俨也知道她定是磨破了大腿内侧的细肤,每每取来伤药给她的时候自己也面红耳赤。

江俨手把着手教了两年,承熹也没学会门道,骑术委实算不得精湛。今日去京郊围场的一路,她本是备好了马车的,自会有宫人带着她的坐骑赶到围场去。

只是到了宫门口却见已聚了数十位世家姑娘,尽数一身紧腰窄袖的骑装骑在马上,没一人坐车。承熹登时觉得自己独坐在马车中怕是不妥,便在宫门内停车等着,叫人去牵了她的马来。

重润郡主母亲早逝,跟着裕亲王长大,女儿家爱娇的性子通通磨没了,打小精通骑射,骑在马上更显得英气逼人。

见公主骑着一匹纯白矮脚马出来,重润噗哈哈笑了,她座下神骏是性子最野的蒙古马,性子傲得很,连给它配种都嗤之以鼻,对那母马不屑极了。

而承熹此时骑的这是黔城矮脚马,马脑袋上的鬃毛刚与江俨等高,只算体长也足足比重润坐下的马矮一尺。

这马腿儿短脑袋大,全身肉乎乎胖嘟嘟的,看上去憨态可掬。这好几年都在苑马寺被人悉心照料,养得一身肥膘,毛色油亮,马鬃理得顺滑极了。

只是这马腿上筋骨雄健,似乎是矮脚马跟别的马配种后生下的,才能长这般高。不然纯种的黔城矮脚马只能给小孩骑。

承熹见她骑在高头大马上笑得前仰后合,不禁有些脸热,连坐下的矮马都一连喷了好几个响鼻,似同样不忿重润的嘲笑。她四下看了看,见好几个姑娘都骑的是矮马,轻轻瞪了重润一眼。

姑娘们纷纷下马请安,上前说了几句话便又散开。明珠跟在了她右侧,几个林家的姑娘也打马凑近了些。

这下人便齐了,公主便发令前行。

好在许多世家姑娘骑术都不精湛,脚下挨不着地如何能洒脱?哆哆嗦嗦骑在马上,底下自有小厮牵了马慢慢地走。

重润郡主嫌她们无趣,跟着打头的那些公子哥一道儿纵马驰骋。杂乱的马蹄声疾奔远去,没一会儿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江俨把自己的马给了仪卫,去牵公主的马缰,知道公主本就不擅骑术,久不骑马更是生疏得厉害,十分体贴地慢慢走着。

一袭墨色玄武鸦青纹路的劲装疾服,昂长八尺轩昂伟岸,步伐稳健下盘极稳,黑色蛇皮马鞭折挂腰间,比往日疏淡多了两分野性。

好些打马而过的姑娘不由多看了江俨两眼,林家的一位表姑娘往他侧脸一瞅,只见剑眉英挺,薄唇削薄,五官轮廓分明。虽面上无甚表情却也不显冷厉,直教人看得眼前一亮。

平日里见多的都是些翩翩俊秀少年郎,玉树临风看多了也不觉亮眼。只是如江俨这般沉稳俊逸的男儿,这样的沉稳是只有时光才能积淀下的。

她便提了声朝公主揶揄笑道:“承熹,你这侍卫长得可真不错!要不与我身边的换换?”话落还肆无忌惮地在江俨精瘦窄紧的肩背腰♂臀处扫了一圈,视线火辣辣的。

这表姑娘并非是林大人家的孩子,是隔了房的,与承熹关系自然算不得亲近。她自幼丧父,只是其母出身襄阳侯府,这才被惯出了一副刁蛮骄矜的性子。她母亲本就是荒♂淫的性子,早年守寡之后更是半点都不收敛,把女儿养出了这幅模样。

承熹察觉到她的视线顿时一阵气闷,这般轻贱的话语想来是把江俨当成她私养的面首了。咬着下唇冷眼瞪了她一眼,终是忍不了了,冷声道:“你一个未嫁人的姑娘这是说得什么诨话?多年的教养都吃进肚子里去了?”

那表姑娘一怔,怔怔道:“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承熹你生什么气?不是就不是呗…”却见公主神色极冷,周围的姑娘也都一副嫌恶神色,只好讪讪笑过两声,驾着马离承熹远了些。

江俨仰着头冲公主微微笑了下,眼神温润示意无碍。

承熹突地发现,似乎最近她越常见江俨笑了,与他相处许多年,只有最近常常见他笑。这么恍惚着,只觉身边那些聒噪笑闹的姑娘都似不存在了一般,只有走在前头牵着马的江俨。

别的姑娘骑在马上纵是怕,却也极好面子,怕别的姑娘见了笑话,也不与牵马的小厮说“行得慢些。”

承熹却没这个顾忌,她甚至不需要开口言语,江俨便慢慢减了速度,路上有崎岖不平的地方便绕开,骑着马倒还不如步行的速度快。

“江俨。”周围姑娘都行到了两人前头,承熹见他不说话,犹豫一会儿问他:“方才那姑娘那样说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江俨仰头看着她,摇摇头道:“属下没生气。”

“可我听得生气,生气极了。”承熹不由想要跺脚,却未意识到自己骑在马上,踩着脚下可活动的马镫蹬到了江俨的衣襟上,在他衣服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泥印子。她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脱了左脚马镫,往后收了收腿。

此时她半曲着腿坐着,江俨眸一沉,低声命令道:“坐好!”见公主一怔之后便听话的坐好了,江俨这才觉得自己方才那话不妥:什么时候自己跟公主说话都这么胆大了?

江俨行在公主左侧,偶尔公主的靴尖便在他的腰侧磨蹭,蹭过来蹭过去,留在那处的一些灰印江俨不在意,也没去拍。敏感的腰侧却是极痒,痒得他心里都慢慢腾起了两分躁动。

他牵着马缰,不着痕迹离远了一寸。又接过之前的话头问:“方才,公主为何与她争辩?”方才许多世家姑娘都在周围看着,公主一向和善,言辞反驳反而更容易落下话头,于她名声不利。那姑娘又是林家的表姑娘,在人前丢了个大丑,指不定得进宫哭哭啼啼跟皇后娘娘诉苦,还得劳烦娘娘找个说辞把她打发走。

“因为她…”承熹颦眉不知该怎么说,想来江俨这样一向正经的人,一定没听不明白方才那姑娘的话,吞吞吐吐道:“她怀疑你是面首…面首就是、就是…”

宫里头娘娘平日没事做,爱碎嘴的不在少数,公主挺多年前就知道“面首”是什么了,她性子淡泊,也不爱对他人品头论足,对面首没什么喜恶。可江俨呢?以他的正直坦荡,一定是不喜欢的。

其实江俨清楚面首是什么,或者说,他也曾肖想过与公主在一起的,在公主及笄的那年,把所有能与公主在一起的情况都想过的,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江俨清楚一切与公主能在一起的途径:比如一辈子做她的侍卫,即便她嫁给别人也跟着。

他连净身入宫这样荒诞的法子都是想过的。宫中唯有太监无须顾忌男女大防,偶尔还能给主子捏腿打扇,似乎比做侍卫能离她更近。江俨一时拿不定主意,观察了半个月,见公主对长乐宫中的太监既没有偏喜也没有厌恶。

那一段时间江俨常常学着太监弯腰走路,捏着嗓子说话,想看看公主对太监的喜恶。公主却总是神情担忧地盯他良久,也不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江俨斟酌再三,认认真真禀明了父母,他娘刚从大儿子江洵那里抱了孙子正喜不自胜,转头就听到二儿子为了追姑娘快要疯魔了,当下两眼一黑,提着烧火棍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从外头市集上淘弄了一本《葵花宝典之前传》丢给了他。

《葵花宝典》本是几百年前一位宫中太监所著的武功秘籍,这《前传》里头写得却都是做太监的心酸苦逼。江俨随手翻了前几页,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江俨先前明白太监与寻常男人有不同,也知道不同在何处,却委实不知道这点不同会有多大影响。更何况他自幼习武,心性淡泊,年纪小小就进了宫更未通晓人事,也是读完了这本杂书以后才真正明白“太监”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之后才彻底把“净身”这一途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彻底绝了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好想写变成真·高冷面瘫厂花的江俨_(:з」∠)_

射猎

江俨连净身入宫都想过,自然也包括…做她的面首。

本朝有一位长公主封号康乐,是先帝的长女,虽与文宣帝非一母所出,与文宣帝关系也不亲近,可她长公主的身份也足够她一辈子逍遥自在,无人敢看轻。

如今她已过知天命之年,其驸马早些年已病逝。江俨好些年前曾在宫中的年宴上远远见过这位长公主,她在殿后停了车,却有一位中年男子率先下了车,站定后伸手将她小心扶了下来,凑在长公主耳畔不知说了什么,惹得长公主笑出了声,竟还轻轻踢了他一脚,那男子笑着躲了。两人笑闹连连,也丝毫不顾忌他人眼光,十分亲密的模样。

旁人看了两眼就自觉转开了视线,却只有江俨直愣愣地盯了他好半晌,那中年男子想来是习过武的,察觉他的目光朝江俨微微一笑,十分坦荡。

从那时起,江俨就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了。

不像一般有志男儿会对这样的男人鄙夷嫌弃,江俨竟觉得心底有许多艳羡,能不用掩藏自己心意,能与她坦坦荡荡走在人前,能开口说一句喜欢而不用顾忌太多,能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陪她一辈子,又有什么闲言碎语是不能忍的?

那时公主方及笄一年,情窍未开,只把江俨当成亲人一般亲近。看着公主通透无暇的眼神,江俨暗自唾骂自己生出的歪心思,也就没敢往深里想。

只是近日与公主之间无论什么事顺顺当当,曾经因为愚钝消磨了那许多年,现在公主知道了他的心意还待他这么好,江俨总觉得一颗心飘飘悠悠的落不到实处,生怕再跳出来什么拦路虎挡了路。等了这许多年才盼到两情相悦的一天,他是真的想陪着她走过这一生的。

除了做太监,无论什么法子都好。他想要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呆在她身边的身份。只是驸马是万万不敢想的,前朝加本朝的几百年来,身份最低的驸马也是伯府嫡长子出身,可庶民出身的却是万万没有的。

如此一来,曾经那番心思却又浮上了心头。

念及此处,江俨突然握住公主在他腰侧磨蹭的小腿,仰头认真看着骑在马上的她低声道:“其实,做面首也无妨…”

他声音太小,心中又有所顾忌故而中气不足,迎面的风再那么一吹,骑在马上的承熹自然没听清,问了一句:“江俨,你说了什么?”

正打算给公主陈述做面首自己一点都不委屈以及做面首一系列好处的江俨停下了话头,凝视她许久,沉默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正视前路不作声了。

此事,还是细细筹划一番为好。江俨一向是这样的性子,他不想公主为了两人的事费半点心神,只想自己扛下一切,把所有琐事都事无巨细地办妥了,再说与她听。 

两人已经落到了队尾,与行在前边的姑娘落下好远一截,好在前后两旁都有官兵仪卫相护,更是慢悠悠地走。

江俨已经走了一路,承熹看着都累,见周围比他官位低的仪卫都骑在马上,给别的姑娘牵马的都是小厮,江俨身有官职却还一路步行,承熹看着更觉得舍不得。他脚下皂靴那底虽厚实,可走了这么老远怎么能不累?

抱住马脖身子俯低了一些小声说:“江俨,你上马吧,一直走你不累么?”

江俨又皱着眉要她坐好,出言安抚道:“属下不累。曾经连夜奔行四十里都不会累,走这点路又怎么会累到?”

承熹讶然:“你什么时候连夜奔行四十里路了?”

方才江俨甫一出言便觉不妥,他在公主面前从来没半点防备,若是公主问的是别的事,他一定毫无保留全盘托出,即便公主是要问他最后一次尿裤子是几岁,他也一定不会瞒她。可这般夜袭敌府取人首级的事如何能讲给她听?

只好含糊道:“没什么。”

他十五岁进宫后便入了长乐宫,常常与承熹朝夕不离,听他不愿意细说,承熹一想便知是他跟着承昭时候的事。知道承昭毕竟是国之储君,他做的许多事都不适合自己知道,只好打住话头不再问。

京郊猎场不算太远,便是如此,承熹慢慢悠悠骑马过去的时候也快要到晌午了。

身后才刚行过一马平川的原野,眼前便已是一片参天古木疏林,更远处层峦叠嶂远山起伏,阔达之景叫人心胸开阔。碧空如洗一望无垠,穹顶之上盘旋着围场饲养的猎鹰,其双翼遒健,啼声更是清亮。

大兴国都本就暖,此时已过谷雨时节,原野一片青翠,不远处的疏林竟看不到边际,疏林之中更有逾百数的围场兵卫一身戎装,个个英姿飒爽驾着过百数无数通体透黑的骏马呼啸着狂奔而来,鞍具尾部高悬的赤红旌旗鼓风腾腾作响,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这般合围之状初成,数十头野鹿惊慌失措撒开四蹄狂奔逃窜,待被身后如潮水一般涌上的骑兵赶出林子时,许多世家男儿扬鞭策马迎头冲去,弯弓引箭直射场中。长啸声叫好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似要掀了天去。

如此大的阵仗却还算不得人多,毕竟此次围猎是由重润郡主起的头,承熹作陪,太子才跟着来的。却与每年的春蒐和秋狝大典不可比。若是由文宣帝起头,数以千计的宗室王公部院大臣一齐来了,那更是稠人广众万头攒动。

江俨扶着公主下了马,盯着场内景象眼底微灼。他虽在公主面前多年温吞迟钝,骨子的男儿血性却未消磨多少,又是习武之人,见了这般情景只觉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已有兵卫扛着猎物归来了,再看日头已近晌午,想来是到午膳的时候了,猎物是要送去给厨子烹调的。那兵卫走近,扛在肩上的鹿早已断了气,其颈上伤口有血滴落。见状,江俨猛然想到公主一向心善,见了这般血腥的场景怕是会心有不忍。朝她面上看去,果然见公主已经颦了眉。

承熹察觉他的视线,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围场本就是男儿围猎的地方,每年的春蒐和秋狝大典也不仅仅是为了彰显男儿血性,于天覆地载、统驭万民,甚至是国之气象上头都有许多说法。她虽不喜杀生,却也不会因为这般矫情的理由去阻止。

重润先前已经跟好些个世家公子绕着猎场外缘跑了一圈,隔着老远看到承熹和许多姑娘终于赶来了,扬声高喝:“承熹,你们真是慢死了!”策马行到了跟前才重重一扯马缰,她座下骏马扬着脖子长嘶一声,在离姑娘们极近的地方停了,扬起一阵灰土。

江俨内力深厚,气劲微展,承熹连一丝灰土气都没沾到。可许多姑娘早已下了马,此时被这一阵泥尘飞扬弄得灰头土脸的,有几个碍着重润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只是今天来的大多都是性子野的姑娘,公府出身的也有好几个,兴许场上的公子中还有她们中意的,精心收拾出的妆容却被弄了个灰头土脸,如何能忍得?

一位彤色骑装的姑娘用力拍了拍衣裳上被荡上的灰土,怒道:“你怎么骑马的?我的妆都被弄花啦!”

“洗个脸不就成了,哼哼唧唧作什么?”重润从来不拘小节,见这姑娘不过是被吹了一脸灰就这般气怒,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也没下马,居高临下骑在马上调侃她:“难不成还要我帮你洗?”

她坐下神骏见那姑娘走近,不知怎么蓦地哼哧喷了个响鼻,鼻中热气和鼻涕星子全呼到那姑娘脸上了。

“你你你你你!”那姑娘气得要命,手指哆嗦指着重润“你你你”了半天,狠狠拂开丫鬟呈上的绢帕,找河水洗脸去了。

看着她走远,重润默默叹口气,本是要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才说要“帮她洗脸”,谁知她反而更生气了。

那马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原地踢踏了几步,扭着脖子回头看她。重润理理马脖上的鬃毛以作安抚,心中又是一叹:这京城的贵女真是和江南那地方一个模样,即便她想与她们相交,也从来摸不透她们的脾性。

原野上一顶朱红色的圆顶帐篷高高支起,约莫有十几丈宽,其中一面帐幔大敞,不远处的林子便可尽收眼底,骑射不精的女眷便坐在此处观看。

重润正坐在帐内饮酒,桃花酒醇香绵柔,最适合女子不过,便是连承熹这般酒量浅的也能喝几杯。于重润来说与清水也差不离,她又不像大费周章叫人取烈酒来,只能这般将就。

忽然拍了拍明珠,指着远处站在公子堆里谈笑风生的魏明忼问她:“那是你情郎?”她先前见魏明珠跟魏明忼模样亲密,还咬着耳朵说了两句悄悄话。

魏明珠一怔,还没来得及反驳,却见重润皱眉道:“你这性子,怎么会看上这种文弱书生?”

“你说谁呢!”魏明珠方才还是一副笑模样呢,乍一听这话,拍案而起怒道:“文弱书生怎么了?吃你家米啦?穿你家衣裳啦?我哥有手有脚自力更生,从没靠过家族庇荫,哪儿不好啦?”

重润挑眉不解道:“我又没说文弱书生不好,你气什么?只是与你这性子不相配罢了。”不知是没听清她那句“我哥”,或是听清了,却只以为这是两人直接的爱称,猜是明珠喊那人“情哥哥”。

听了此话,魏明珠更怒了,“我这性子怎么啦?我琴棋书画样样都懂,比你舞刀弄枪好多了!”

重润郡主深吸口气,扭了头,不想跟她说话。

承熹在一旁听着,觉得重润的话中似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说话不那么中听罢了。见明珠撅着嘴,附耳过去哄了她几句,总算把她哄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