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俨便陪她下棋,围棋象棋他都十分精通。以前公主师从棋坛国手贺仲文学习棋艺,江俨作为近侍虽能在一旁观看,却没公主那个悟性。公主行过一盘棋,能凭强记把棋盘原样恢复,江俨能记得前五手就不错了。

他便从宫外花了大价把贺先生的棋谱淘换回来,挨张挨页得背下来。此后公主但凡想下棋的时候便喊他来,再不用自己左右手对弈。

他的棋风张弛有度,可攻可守,收放自如。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江俨就输给她一子半子;公主心情好的时候,江俨就赢她一子半子。既不让她总是赢,从而失了兴趣,也不让她输给自己太多至不开心。

*

承熹大前日在围场吹了山风,又在山洞中睡了一宿,一夜心惊肉跳,后来又加上絮晚那事,几番打击叠在一起,这便伤了风寒。春季本就易染风寒,没两日就从咳嗽转成了肺热。

晚上更是睡不踏实,一身湿汗黏在中衣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次日又请了老太医来。

太医悬丝诊脉,捋着白胡子一副痛心的表情,“公主先前不是养好了身体吗?上月老臣来请脉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这又变差了?内虚外热,劳心伤神,公主是有忧思?夜晚不得入眠?”

红素心中一酸,赶紧答:“这两日公主时常伤心,可是因为这个?”

老太医沉思须臾,解了悬着的那细丝,待公主同意了,这才两指并在她腕间,又闭上眼摸了摸脉,颦着眉尖道:“这思虑过重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了,怕是有半月都未曾安眠过。”

江俨忧心忡忡听他说,几个丫鬟又惊又疑,也不知公主入夜会睡不安稳。只有承熹听着老太医的话,低着头面红耳赤——她就知道这些太医都是有真本事的,跟会猜心的老妖怪似的,一点糊弄不得!

待慢腾腾写完了药方,老太医又意味深长地叮嘱道:“公主若有心事,还是寻人说道说道得好,常闷在心里可大不好。”

承熹羞得厉害,胡乱点点头应承了下来。见老太医临走前扫了一眼江俨,更是窘得要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确实…有半月未曾睡过一回好觉了…

红素几个只注意到她早上越起越晚,午休的时间也长了半个时辰,只以为是春天乏困,却不知道她晚上睡不好觉。

以往夜晚就寝,承熹常常阖眼就能睡着。这些日子每当夜晚躺在床上,却总是胡思乱想,想以前在长乐宫的那些年,想这个月以来的点点滴滴,想江家有意思的人…想得更多的,自然是江俨。

连他白日里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反反复复地品,更没了睡意。

有的时候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都想出了寝宫去偏殿找他说说话。待穿好了衣裳,又觉得自己不够矜持,哪有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去男子卧房的?学了这么多年的礼仪教养都吃进肚子里去了,只好再躺下。每夜听着丑时的更声打过,才能勉强有些睡意。

太医开了三副药,另有食医对着方子,写了些不克药性的药膳。除了早膳是清粥,中午晚上都是药膳,再加上一天两碗汤药,要先喝够三天的量,待三天以后再稍作调整,开个新方子。

看红素又端着一碗药进来了,承熹只觉头皮发麻,捂着脑袋呻♂吟一声:“晌午那碗药还在我喉咙口呢,这就又来了。”

红素无奈:“那不是因为您早上贪觉么?本该辰时喝的药您硬是拖到了午膳前,喝了一刻钟才把那碗药喝完,午膳又说吃不下,一口都没吃。”

话落,红素垫着巾布小心捏着砂锅两耳,把那正热乎的汤药倒了出来,又滤净了细小的药渣和浮沫,端到了公主面前的红木小几上。

这药其实不多,只盛了浅浅一小碗,一副药早晚各熬一回,晚上的这回要比早上那碗味道淡一些,屏住呼吸也就五六口的事。

承熹捏着鼻子小小抿了一口,只觉喉间欲呕,连忙端起温水漱了口,又吃了一小块桃花糕这才把那药味压下去,剩下的药真的喝不下去了。

她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再苦的药都能不皱眉地喝下去。中药五味,辛甘苦她都早已喝惯了,辛能活血散寒,甘能补益滋养,苦能清热燥湿,喝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回也不知太医在里头加了什么,这药一股子酸苦气。本是为了止咳止汗,却生生成了承熹的煎熬,她最耐不得的便是酸,连最甜的柑橘都只能吃两瓣尝尝味儿,旁的都分给了小丫鬟。

“您快些喝了,还能早些用晚膳,小世子还在等您用膳呢!”红素见碗中汤药的热气都散了,赶紧又催她。

承熹打定主意不喝了,红素也不能逼她,无奈轻笑了一声,笑里有两分调侃的味道:“奴婢去找江侍卫来”。她留下这么一句话施施然走了。

“你…”承熹一怔之后再想喊住人已经迟了,不由忍俊不禁,她以为自己和江俨的事挺隐秘的,怎的连身边的丫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江俨甫一进门,承熹就见他手里又端着碗药,热气腾腾,一看便是又熬了一碗。

她连忙说:“其实我觉得不用喝药就能好,我昨天鼻塞头晕,今天都好了…喝多了药也不好…你说是不是?”承熹平时声音就温软柔和,在江俨面前总是不能自持,声音添了些妩媚娇软的味道,听来委屈极了。

江俨舍不得为难她,又问一遍:“公主真不想喝?”

承熹连连点头,眼巴巴瞅着他。江俨无奈,一仰头把那药喝尽了,比承熹喝水还要利索。

“你这是做什么?”承熹没来得及抢下那碗,那碗中却已经一滴不剩了,承熹一急:“生病的又不是你,你喝了做什么?”

“公主不是在嫌红素唠叨?”江俨眸中闪过笑意,“属下喝了这药,公主便不用听她唠叨了。”

“你可真是…你应承了红素劝我喝药,这不是阳奉阴违么?”承熹笑得前仰后合,心中暖意都融成了一汪水似的,忍不住为红素辩解两句,“她也是为我好,平时没那么唠叨的。”

捻了一颗蜜枣饯送到他唇边,江俨就着她的手吃了,神思却已飘到了别处:该怎么让公主把这药吃下去。

江俨自然不会罔顾她身体,自己喝了那碗药不过是为了哄她一时,当晚便去太医院按那方子又开了药。

这回不是汤药,而是听小药童在一旁支使,江俨把药材配好后细细磨成粉末,知道公主不喜欢苦,他又在里头掺了少量的红糖和蜂蜜,兑温水捏成了药丸子。

丸药本是需要放到背风处,要两三天功夫待彻底阴干才可食用的。江俨一宿没睡,拿把扇子扇了一晚上,愣是把没干透的药丸都吹透了。

次日清晨摆在公主眼前的便是盛在碧玉匣子的一盒丸药了,承熹摩挲着这只小小的玉匣,捻一颗丸药入口就水服下,再叉一片甜梨。

两样交替着吃,虽口中还会余些苦味,却比喝那一碗汤药要好太多了,一连吃三颗丸药也一点不觉难受。

见公主吃个药脸上都笑开了花的模样,红素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这大丫鬟地位不保,还是把江侍卫找来陪她解闷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和后天,讲徐肃和方筠瑶感情破裂的事,不想看渣男和小三的不要买!!!

吵架

一月下旬的时候方筠瑶落了胎,五个月的胎儿愣是干生了下来,相当于没了半条命。

还好她初初诊出有孕便一路颠簸上京,没吃过什么补身子的,也没养出多少肉。不然若是孩子怀得大了再流产,指不定连这条命都要搭进去。

方家上上下下都被方老爷子痛骂了一顿,上到方老夫人,下到接产嬷嬷,中间的方家大夫人,还有方筠瑶出事时在她屋子里说话的几个姑娘都没逃过,通通被训得眼泪汪汪的,这才承认她们说了一些不中听的,气到了方筠瑶。

待丫鬟把当时情况给老太爷学嘴说了一遍,方老太爷大怒,在他面前各个都是知书达理的姑娘,人后说的却竟是些污言秽语!胡乱置喙家中姐妹,哪里像是大家闺秀?

当场就要请家法,老夫人劝了许久才劝住,改为了罚跪了一晚上。

同是孙女,这嫡亲的还比不上庶子与名不正言不顺的商户女生下的贱种。

这一边是在冷冰冰的院子里跪了一夜,还罚抄十遍《女四书》。方老爷子待孙女本就算不得亲近,如今更是冷眼,几个姑娘在他面前都跟在寒冬腊月里似的,怕得瑟瑟发抖。连原本一大家子吃的午膳,几个姑娘都称病不来了,窝在小房间里用膳。

可另一边呢,方老爷子待方筠瑶掏心掏肺地好,日日嘘寒问暖。怕她亏了身子落下什么病根,往京城最大的药房里头专挑那些补身子的精贵东西买,样样贵得咋舌,老爷子眼都不眨一下,通通给她用上。

两相一对比,搅得一家人心都凉了个透。

大夫说坐月子时候不能出门,不能伤风,方筠瑶便只能留在方家。徐肃铁了心认定方家后院都是是豺狼虎豹,不敢留她一人,便跟老爷子吱过声住进了方家外院,陪着她住了下来。

他本就是个浑人,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住下,连方老爷子也劝不了。如今他俩这糟心事早传遍了京城,也再不能更丢脸了。先前还有朝臣泥中隐刺地讽他两句,如今那些人也都不说了,只意味深长地笑笑。

方老爷子做这御史多年,行的是口诛笔伐之事,自己却极少顾忌人言。此时见徐肃铁了心要住下,也不再劝,在方家外院腾了一个小院,让徐肃住下了。

刚从门庭冷落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还等着抱孙子的徐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原先想好的孙子打了水漂,听徐肃说生下的那死胎还是个男娃,更是气得心口疼。

先前方筠瑶说要去方家养胎,一是因为她和徐肃毕竟没有成婚,再住在徐家名不正言不顺,没得惹人口舌;二也是要筹备嫁妆,徐老夫人知道她攀上高枝,原先的孤女如今成了方家的孙女,听说还能拿过来一笔不菲的嫁妆,自然一百个满意。

可如今呢?肚子里的孙儿没了不说,徐肃也搬到了方家,她一手拉拔大的孙子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似的,隔好几天才回徐家来看看。

徐府里头只留着她一个老太太看着个两岁大的奶丫头,那丫头天天哭闹不停,爹不管娘不管,让她一个老婆子管!徐老夫人气得心口疼,叫赵姑姑去方家喊了好几回,都喊不回徐肃来。

*

二月天冷,方筠瑶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每天只敢在晌午太阳最盛的时候开窗通通风,散散屋子里的潮气。

到了二月底的时候她月信又来,大夫细心诊治过了,说她可以出门走动走动了,方筠瑶这才能被丫鬟扶到院子里见见太阳。

身子亏损得厉害,这一个月用了许多好药材将养身子,人却比从前更瘦了,下巴颏更尖。原先在边关磋磨出来的面庞有些黑,如今人虚弱了,又好久没晒太阳,即便脸上不擦粉也比原先白了好些。

气色虽还有点差,只是这一步三摇弱不胜衣的样子,却比从前稍稍漂亮了些。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弱柳扶风的样子委实惹人怜,看模样比原先讨喜多了。

府里头对她和徐肃的事知根知底的几个方家公子,因为清楚害她落胎的就是几个妹妹,心中有些愧,对上她的时候也不再是从前或鄙夷或冷淡的样子,偶尔也会笑着唤她一声“堂妹”了。

方筠瑶隔三岔五来给方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不好当众责难,怕老爷子知道了又要发火,便板着脸不搭理她。大房三房坐着的都是她的媳妇和孙女,自然都跟她一样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这人,任方筠瑶一人自说自话。

想起那撕心裂肺的疼,方筠瑶打了个哆嗦,心中更是恨恨——哼,那日若不是她们出言辱骂恶语相向,她又怎么会气得没了章法?本想起身喊丫鬟送客,没成想自己被椅子腿拌了一跤…

若不是她们,她又怎么会掉了那个孩子?

她心中冷笑连连,明知这里坐的没一个人待见自己,却一点也不着恼,专拣她们不爱听得说。

——今天吃的是什么补身子的佳品啊,祖父说给自己准备了多少抬嫁妆啊,虽然掉了孩子但徐肃一样疼宠呵护啊,她已经过世的爹娘如何恩爱啊…嘴皮子吧啦吧啦不停,说一个时辰连口水都不用喝。

老夫人呵斥两声,还训不到实处,能说她什么呢?方筠瑶说的都是实情,既没有搬弄口舌,又没有出言不逊,老夫人连发作的由头都寻不到,只能拿她话多为由训两句,心里憋着一股子气,不上不下地梗在胸口,别提多难受了。

*

在方家开开心心住到了三月,方筠瑶身子养好了,天也暖和了。

徐肃开始提回徐家的事,她却偏偏不想走了,理由一出接着一出。开始说的是“我身子还没养好”,那时她刚能下床,走两步还一步三摇的,徐肃也不好为难她。

又过十几日,大夫诊脉说身子养好了,该多走动走动,方筠瑶说的又是“外祖已年迈,我想久伴他老人家,承欢膝下。”

方老爷子顾虑到家中后院一团糟,心疼她一个丫头跟着徐肃这么久,如今却没有名分,以为徐老太太只是绷着一口气,叫她去方家跟徐老太太好好说道说道。

老爷子也催她走的时候,方筠瑶竟连“舍不得后院的姐妹”这样的借口都搬出来了。

徐肃怒不可遏:“他们都欺负你,你还留在方家干嘛?上赶着让别人作践吗?这方家是金窝银窝吗?”

“肃哥哥…”方筠瑶眼里含了一泡眼泪,捂着心口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怎么能这么说我?难道在我心里,我是那般贪慕权势的人吗?”

好吧,她还真是。

这梨花带雨的样子,若是放到从前定叫徐肃心肝都疼,她先前怀着孕的时候丰腴了不少,落胎之后虽补品没停过,却还是暴瘦许多,看着愈显憔悴。

本该更惹人怜,可她如今这般垂泪涟涟的模样却丝毫没戳到徐肃的软肋,徐肃听了反倒皱紧了眉头,更觉烦闷——“贪慕权势”?这话里的意思是方家是那“权势”,徐家已经成了她眼中的破落户了?

看她哭得可怜,徐肃只好耐着性子哄她两句,又去徐老夫人那边磨。

而徐老夫人一听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私下找了个大夫问了问,说是女子落胎本就极易伤宫,何况她先前流了的那男娃已经五个多月大,一番折腾肯定是大损耗。

老夫人心下一凉,这意思是今后很有可能再不能生了。子嗣大过天,她哪还能顾忌到会不会得罪方家?发了话要给徐肃先纳两个姨娘,这才答应让她过门。

徐肃还在为难,方筠瑶却一口回绝了,大夫也跟她提过日后不易有孕,她还没过门,老夫人就先知会了自己要给徐肃纳两个姨娘,将来还不踩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她心中算盘打得劈啪想:与其去徐家受气,还不如在方家继续住着,哪怕方府里没人待见她,有祖父一人护着,便足够她逍遥自在了。

徐肃夹在两人中间直觉头大如斗,先前说好的海誓山盟,如今这就不跟自己好了?而祖母先前答应好的年后就成亲,如今这也不作数了?

徐肃心里不痛快,在方家不痛快,回徐家更不痛快,而一出门去见旧时的好友呢,对方往往笑得心领神会:“哦,原来是方家的新姑爷,久仰久仰!”

徐肃简直要气炸了肺,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前些年喊他驸马爷,前两个月喊他谥号武穆,如今见他住在方家,直接喊他是方家姑爷了!

他又不是入赘方家的窝囊废!只是暂住啊暂住!就不能好好叫一声“徐公子”吗?

*

徐肃好说歹说,总算劝动了方筠瑶,跟着徐肃回了一趟徐家。老夫人自然没给她好脸色,却也没说什么重话,只说要纳两个姨娘进门。

方筠瑶摆明了要三媒六聘,要做徐家的正室夫人,哪能容得下姨娘来戳自己眼窝子?老夫人却也打定主意要先纳两个姨娘以保子嗣,才能放她以正妻的身份进门。两人如何能说到一块儿去?

徐肃还想着耐下心来好好磨一磨,谁成想坐在他旁边的方筠瑶冷笑一声,扬声道:“我不嫁了!老夫人直接把那姨娘抬成夫人得了!”

原先老夫人罚她跪两个时辰都不敢有二话,如今在方家呆久了,气性见涨,竟连这点气都受不了了,当下拂袖走了,再不是原先委曲求全的模样。

徐肃直看得瞠目结舌,两人相处五年,这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凶恶,曾经的温柔小意他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两人在徐家院子里吵了一通,徐肃扯着她不让她走,方筠瑶烦他不行,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窝囊!”

徐肃一怔,扯着她衣袖的手这便松了。

他眸中有惊愕,有痛心,方筠瑶唇嗫嚅两下,想解释什么,可眼角扫到周围指指点点的下人,想也知道他们是在嘲讽。

老夫人其身不正,徐肃也不是个明白人,府里的下人更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当下觉得这徐家万万不能嫁。

既已开了这个话头,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冷声道:“徐肃,自打跟了你我就天天受气,你自己说说,我可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头一年跟着你四处流离,后头又跟着你住了四年兵营。你脾气不好,我忍了,回京以后受公主的气,受你祖母的气,受徐府里下人的气,你还要我委屈多久?”

徐肃气得瞪眼,怒道:“你哪儿来的委屈?祖母的怒斥,公主的羞辱,皇家的怒火,众人的白眼,都是我一人担的!你受了哪门子气!”

方筠瑶捂着心口哭得满脸是泪,“我有什么错,我不就是为了想和你白头偕老吗?我也是名门大家出来的姑娘,凭什么就不能得一个明媒正娶?没进门就要我答应纳姨娘,你还要我忍?”

徐肃冷眼看着,眸光越来越凉——当初在边关时,方筠瑶是知道他京中有妻子的,也清楚他是承熹公主的驸马。那时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又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地方,想也知道有多落魄。

那时她口口声声说她图的就是徐肃这个人,即便一辈子无名无份为奴为婢也甘愿,把徐肃感动得不行。

当初连为奴为婢也甘愿;去年知道他要回京了,便想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来了京城看到了公主府的繁华,又改了主意,想要登堂入室。

如今祖母都应下三媒六聘了,却因为两个还不知在哪的姨娘可能会碍了她的眼,便成了这副模样。即便徐肃发誓说绝不会碰那两个姨娘都不成,冷眼看着他夹在祖母和方家中间两相为难。

这是攀上了方家,所以心变大了,胃口也越来越大了?

徐肃心中发冷,只觉得面前这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姑娘,与他同床共枕五年的姑娘,像是个陌生人。

难不成…先前那五年的贴心小意…都是装出来哄他的?

见她打定主意要留在方家,徐肃大步上前,扯着她衣袖丢出了徐家大门,怒道:“你爱嫁不嫁,将来被欺负惨了也别跑回来哭!”

红漆广梁大门“咣”得一声关上了,门前的抱鼓石震出了几道裂纹。

方筠瑶怔怔站在门前,深吸口气。

这五年在边关,她与徐肃相依为命,徐肃确实护了她许多,是她孤苦无依之时唯一的倚靠,可他如今…还能给她什么呢?

他的腿落下了残疾,甚至连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手。

这般想来,顿时有种从乌烟瘴气荒秽逼仄的徐家,终于逃脱出来的豁然开阔。可心底那点隐隐约约的不详之感,却始终没办法忽视。

金楼

自打上次落胎,方筠瑶与大房三房彻底结了怨。二房是方老爷子的姨娘所出,平日被老夫人压得不行,见她得老爷子喜欢,倒是上赶着来亲近她。

此时她正与二房几个姑娘在金楼里挑首饰,这金楼名为淑玉斋,总共三层楼那么高,碧蓝琉璃釉彩作瓦,重檐攒尖,更显富丽堂皇。镂空的廊柱都以金箔镶贴,琉璃窗上头的彩绘都是蚀花金片的。

楼里的常客都是京城中的贵人,寻常老百姓轻易不敢进门。

里头的摆设更是精致,两排碧玉托盘整整齐齐嵌在桌案上的木格里,里头金银珠玉各种首饰不一而足,素净的花哨的什么样都有。若是没有中意的,自己画花样子也是可以的。

府里每月给姑娘们的例银是五两银子,先前念着方筠瑶要出嫁了,方老爷子知道老夫人和大夫人待她苛刻,特意吩咐了每月给她十两例银,出门逛街看上什么喜欢的便买回来。

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儿能想到这等小事,能这般体贴入微,可谓用了大心思。

前日和徐肃大吵一架,方筠瑶犹豫许久,还没打定主意不嫁,也就没与任何人说。

“把那些都摘了摘了,多少年前的花样子了,早过气了!”四姑娘颦着眉挑拣一番,蓦地眼前一亮,指着一支步摇吩咐丫鬟道:“把这金累丝双鸾步摇给我试试!”

四姑娘是二房的长孙女,她爹娘已经给她挑中了人家,明年就要出嫁了,这些日子为那六十四抬嫁妆愁白了头。六十四抬的全抬嫁妆是官家嫁女的门槛,再低也不能低过这个去。

府里头做主的是大夫人,库房钥匙却攥在老夫人手里,这六十四抬嫁妆量是一定会给足的。只是老夫人那般精明,四姑娘又是二房的,她还指不定拿什么充数呢!

她母亲一咬牙,拿了自己一半的私房钱给她填补,这头一个姑娘若是嫁得低了,小女儿如何能嫁个好人家?再上头的姨奶奶也给添了妆。

这些日子四姑娘天天在金楼、衣铺、绣坊里转,恨不得把所有的首饰衣裳都买回家去。

她的丫鬟也打着笑脸在一旁附和:“小姐这般好颜色,也只有这等精贵首饰才能配得上。”

那双鸾步摇和四蝶穿花步摇都是一样的价,贵得咋舌,只能咬咬牙买一个,四姑娘一时拿不定主意,凑过来小声问:“你觉得哪个好?”

方筠瑶听了只抿着嘴笑答:“两个都好。”见她已经为难了半个时辰,若是再挑下去指不定得挑到什么时候,这便笑道:“你若是喜欢,我把例银借你,两个都买下就是。”把四姑娘感动得不行。

话虽这么说,方筠瑶心里却有些看不上。虽大房三房是老夫人所出,几个姑娘跟老夫人一个德行,平日里对她不屑一顾。可方筠瑶不得不承认,这正室所出和姨娘所出的儿子,确实是没法比的。到了这孙辈姑娘,更是天上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