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他这一辈行仲字,起了个名曰仲谨。虽是这般规矩的名字,却与明珠一样爱玩爱闹,与皓儿相处几日,承熹明显觉得皓儿话多了不少,吃饭也不再是以前那样磨磨蹭蹭的,午膳都多用了小半碗。

小仲谨人前恭谨知礼,人后性子活泼,承熹再满意不过。如今两孩子呆在一处,每日申时散了课便直奔长乐宫,一齐与江俨习武,嘻嘻哈哈玩一下午。皓儿累得精疲力尽,第二日照旧生龙活虎的。

小仲谨身板结实,才八岁,却比皓儿高出一个头。他头一回来长乐宫用午膳,吃了足足三大碗饭。承熹看得都心惊,又不好拘着孩子吃饭,以为他原本就是这个饭量,便也没说什么。却听皓儿说仲谨第二日与太傅告了假,没去太学院,托个人去魏家问了一句,才知是吃撑着了,结了食。

承熹真是哭笑不得,又怕魏家怪罪。那以后每回小仲谨来长乐宫用膳,他吃多少承熹总要紧着点,生怕他把自己给吃撑着。

小孩子好奇心挺重,才来两日便指着江俨问皓儿:“皓儿,你为什么叫他鱼叔叔?”

皓儿自己也忘了,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因为鱼叔叔会抓鱼呀。”

看着两孩子亮晶晶的眸子,江俨无奈,又舍不得抓长乐宫公主精心养的鱼,只好趁夜又去太学院前的池子里抓了一缸鱼。

两孩子头挨着头,一下午光顾着学一缸金灿灿的锦鲤吐泡泡。江俨心中无奈,练武的事只能耽搁。

玩一下午,等到用过晚膳,江俨再出宫把小仲谨送回魏家,顺便再带些公主和皓儿爱吃的糕点回来。

入夜成了江俨每日最大的期待,再不用像前些年一样,在她的寝宫门外守夜。能与公主同榻而眠是做了面首后才有的待遇,江俨甚是满意。

以往承熹不爱说话,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想多说一些,再无趣的内容,两人都能说上好久。江俨却只与她说到亥时正,便哄她睡觉,再多的话却是不说了。

次日承熹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夏天天亮得早,此时才是清晨,却已经觉得热,背上都有薄汗,腰上还被他的手臂紧紧箍着。

如今江俨做了面首,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非要搂着她睡。既没人瞧见,承熹也不再矫情,任他抱着睡。大约是因他多年习武,体内自成周天,身上凉飕飕的,比最舒适的云锦还要凉爽。

瞧见公主眯着眼打盹的样子,江俨凑上来亲她,晨起的声音低沉醇厚,好听极了:“今日是五日一请安的日子,再睡就要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侍读

承熹半睁开眼,掀了眼皮瞅他一眼,转过脸迷糊说:“再睡一刻钟。”

江俨又凑上前亲她,承熹嫌他烦,推着他的脸把他推远一些,脸上恼人的热气总算离远了。没一会儿察觉脸上一湿,睁眼便见江俨拿着湿帕子给自己擦脸。

前几日天儿一天比一天更热,承熹没食欲,太医说了些养生之道,江俨便谨记于心,“公主该起了。太医说了,早膳午膳需得间隔两个时辰。公主此时不起,午膳又得改到未时。”

承熹叹口气,睡意都被他赶跑了,只能起身,裹着被子哼哼唧唧抱怨道:“你可比红素还唠叨。”

江俨一怔,上前把她压在榻上,直把公主亲得面红耳赤,这才放开。眸底灼灼发亮,极为认真地说:“不许嫌我烦。”

承熹笑弯了眼,点点头。曾经的五年想求也求不来这份唠叨,怎么会嫌他烦呢?

没一会儿,江俨又打好温水,就差亲手给她洗脸梳发上妆了。

承熹无奈,自打与江俨同榻而眠,她就再没睡过懒觉。他每天都是这般,非得要她辰时左右用过早膳,说不按时用早膳会亏了气血,她不起床就亲,再不起,江俨就佯装要脱她衣裳…

日头初升,一路行至坤宁宫,额上渗了微微薄汗,走进内殿的时候承熹双颊嫣红,明明是因为热的,众嫔妃细细瞧了瞧她,却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承熹性子和软,在宫里住了多年,与宫妃们各有交情,以至于众嫔妃都敢明目张胆地调笑她。

皇贵妃笑眯眯地调侃:“哎哟,我家承熹气色不错。”起了话头,又诧异道:“既是互相生了情意,怎的不早与我们说?”

承熹微窘,只好说:“到底不是名正言顺,怕人说闲话…”

“要我说呀,你这般的身份养个面首委实不是什么大事。前朝的嘉奉公主养了七八个面首,她那驸马绿云罩顶,连世子都不是他自己儿子,史书上还得记嘉奉公主温良恭俭。”淑妃闲闲接了一句,颇为恨铁不成钢得瞥了她一眼:“亏你休夫后看上了个侍卫,还吓得跟个鹌鹑似的,早说出来不就是了?非得这么掖着藏着,若不是我们瞧见了,还不知得瞒多久?”

“至于外面那些长舌妇,哪个有胆子敢说你半句不是?”

柔贵嫔接口道:“就连我娘家的小侄女,定亲前都敢跟着家中护卫每日出府厮混,我们这些个作长辈的,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众嫔妃忍不住侧目,这么丢人的事居然还敢拿出来说?

这么一番话,总算让承熹之前那番担忧消散了不少。今日出门时心中还有些打鼓,此时总算放下心来。她打小知节明礼,要是被人扣上个不知廉耻的帽子,大约是要在长乐宫呆一辈子,再不敢出门了。

见众人聊得欢畅,接话的是娴容华,笑说:“承熹先前遇人不淑,如今能随了自己的心意,也是大幸。如今的福气啊,都是当初受的委屈换来的。”

听了她这话,众人都是一怔,总觉得这话里的味道有些古怪。

娴容华说话向来不讨喜,话落,她见众人不吱声,又自顾自笑道:“那侍卫也是个有本事的。”说完这句忽的被坐在她旁边的低位嫔妃扯了扯袖子,这才察觉自己大概说得不对,硬生生截住了话头。

承熹蓦地冷了脸,若是光说她自己,她也不会生气。可娴容华偏偏说江俨“有本事”,意思不就是说江俨狗苟蝇营,一心攀附她吗?

承熹憋着一股心头火,却只能隐忍不发,脸色也略暗了两分。这容华论品级及不上她,却到底是长辈,若是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总归是不好的。

皇后却无须顾忌,当下冷了声:“说得这是什么话?”

娴容华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连忙打着笑脸描补道:“我这人嘴笨,话说得不对。承熹与那侍卫两人情比金坚,实乃天注定的好姻缘呀!”

承熹扯了一个笑,三两句应付了过去。

见众人还是冷脸,娴容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皇后凉凉一眼看得噤了声,再不吱声了。

场面一时冷下来,娴容华作为潜邸旧人,出身也不低,跟了文宣帝这么多年仍是个四品容华,委实是因为这张嘴的祸,能坐稳四品容华,说不得还是因皇后不拘小节。

皇后不乐意跟这种脑子缺根弦的人置气,见女儿面色略暗,温声转移话题:“皓儿近日如何?好几日没见他了。”

承熹这才重新扬起笑:“今日我来的时候他还未醒,不忍心叫他起了。”

皇后便说:“合该如此。皓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贪睡才能长好。反是我整日在坤宁宫,何时见不是见?”

话题很快被转移,众妃嫔都开始议论和皓儿适龄的小丫头了。

*

如今已是初伏天了,文宣帝竟染了一场风寒,伤了头风,次日头疼得要命,全身也酸痛不已,起不来身,连朝事都歇了一日。太医给施过针,这才好些。

“身为天子近侍,不知悉心照料,要你们何用?”养心殿的宫人前额贴在地上,听着皇后娘娘训话。明明娘娘语气淡淡,他们却听得直哆嗦,大气都不敢喘。

更不敢说,陛下昨夜在坤宁宫站了一宿,黎明时分才回了养心殿。虽是夏季,夜风却仍是凉,因此才伤了风。

文宣帝合着眼假装睡熟了,却竖着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许久无声,他终是忍不住了,睁开了眼,便见皇后静静看着他,见他醒了眸光微微一闪,些许欢喜还没显露模样,便敛了下去。

“娘娘,汤药熬好了。”一个丫鬟端着青玉小案,把药碗举过头顶,跪下时,碗中盛着的药只起了一点微波,丁点儿都没洒出来。

文宣帝被老魏公公扶着坐起,定定瞧着皇后,微微翘起了唇角。他年轻时也不懂夫妻相处之道,两人磕磕碰碰过了这许多年,才慢慢琢磨出来。

有回两人也如这回一般生了龃龉,恰巧赶上文宣帝染了风寒,任是皇后心中有再大的气也消减大半。后来文宣帝便学会了,偶尔惹她心烦,便装个头疼脑热,好叫她心软。

皇后却并不接那药,反倒瞧了瞧身后跪在地上的几个婢子,轻声说:“本宫今日身子不爽利,你们谁来侍奉陛下汤药?”

老魏公公眸光一闪,垂眸屏息不答,跪在地上的几个丫鬟伏得更低了,身子都贴在了地上。

这些婢子是文宣帝的近身丫鬟,十多年前宫里最后一回选秀,她们便是那一批入的宫。如今各个都是花信年华,容颜身段姣好,出身也不差,又十分得懂规矩。多年近身服侍陛下,虽从没承过宠,底下却有不少人敬着。

以往帝后恩爱,她们不敢生出旁的心思。此时却敏感地觉出帝后之间生了龃龉,一个婢子目光微闪,仰起头温声回话:“婢子斗胆,替娘娘服侍陛下汤药。”

旁边的丫鬟被她抢了先,颦着眉尖垂下眼,不着痕迹地咬着下唇,暗恨自己为何不早点决断。

上前的那婢子接过药碗,跪在文宣帝床边,夏日衣衫单薄,盈盈跪下之时更显她腰肢柔软。青葱一般漂亮的手指舀了一匙药汤,轻轻吹拂两口,柔声唤道:“陛下。”

皇后静静瞧着,并不出声。

文宣帝凝视着她,眸中痛色深深,她明知这般举动是在剜他的心,却因不想靠近他半步而这样说。

他深深喘了一会儿,轻声说:“滚。”

他声音太小了,那婢子满心都是狂喜,自然没听清,跪直身子把汤匙凑在文宣帝唇边,却被他一把推在地上,怒吼着:“滚!”

青玉药碗碎在地上,那婢子被滚烫的药汁溅了一身,却一声不敢吭,脸上刚漫上些许委屈之色,便被老魏公公瞪了下去,十分狼狈。

老魏公公赶紧挥挥手,叫人下去再熬一碗,却听陛下喝道:“都给朕滚!”老魏公公微一迟疑,也不敢再留,垂首退了出去。

文宣帝揉揉眉心,语声疲惫:“合姝,我可是做了什么不合你心意的?”

“没有。”皇后微怔,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笑意,却分毫不入眼。

文宣帝心中更沉,在这后宫之中,谁没一两个知心人,即便是他,也常常与魏公公说说心里话。她却和承熹一个性子,身为中宫之主,却从来踽踽独行,受了什么委屈,心中想什么事也从来不与人说,就那样硬生生地想,直到自己能想得通透。

“你还在怪我先前对璟邰心软?可他到底是我的孩儿。”从那日以后,两人的情分就薄了,如指间沙一般从指缝间漏出,他眼睁睁看着两人间的情分越来越薄,却不知该如何。

“陛下的苦心,臣妾明白。”皇后顿了顿,瞧见文宣帝眼中乍现的欢喜,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接道:“只是觉得,一双儿女都长大了,臣妾不想再强作与陛下恩爱的模样了。”

文宣帝哆嗦着唇,他想问:这么多年同德同心,画眉举案,你都是装出来哄我的吗?

可他不敢问。

皇后略略垂了眼,不忍再看他这般憔悴的模样。他不年轻了,再有两年,便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场病,消磨了他往日的生气。

可她真的再不想勉强自己,在儿女面前,在世人面前,强做与他恩爱如昔的模样了。多年前的怨恨如枯死的树根一般烂在心底,枯枝腐叶延入四肢百骸,在每一个静寂无声的夜里,在每一个与他同床共枕的夜里,疼得钻心。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疾

如今,他只剩承昭一子,她竟觉如释重负。像整个人被生生撕扯成两半,一半疼得钻心,另一半满心畅快。

终于能不用每日每夜怕他辜负,不必再担心他被宫里哪朵娇花迷了眼;终于能为一双儿女求来如今;终于能不再入梦时,无颜面对老父的声声诘问;也终于能护得住母家,护得住自己的承熹…

没一会儿熬好的汤药端来,这回皇后也不辞,亲手喂他喝了药,细致地给他拭净嘴角,甚至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温声说:“陛下好好养病,臣妾明日再来看您。”

她临行至门口,文宣帝怔怔问:“合姝,这么多年来,你从没原谅我…是不是?”

皇后回头瞧他,一点点敛了笑意,淡声说:“陛下问错了人,这话该去问承熹,你可有一回护过她?”

房门轻轻合上,文宣帝咳得止不住,竟咳出一口心血来。老魏公公听得声音,忙带着太医入内,瞧见此情此景一时心胆欲裂。

太医忙着施针,却被陛下抖着手挥开,颤声说:“拟旨…”

*

当日傍晚承熹才知道父皇卧病在床的事,忙去养心殿探望过了,回了长乐宫后握着江俨的手久久不语。

从来她不说,便意味着不想说,江俨便不问。

晚膳公主也没用多少,江俨也没了胃口。与她说了说皓儿和小仲谨今日的趣事,公主勉强扯了个笑,没一会儿又走思到了别处,仍是耿耿于怀。

夜里,丑时的更声刚响过,江俨习惯性地搂了一下身边人,却蓦地睁开了眼,觉出不对。

他于黑暗中坐起身,细细看着公主。因习武练就的目力能清晰看到公主颦着眉,紧紧咬着唇的模样,江俨一时心生恍惚。

公主入夜会着梦魇,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江俨刚入宫不久,只能在寝宫外坐更守夜。那时公主尚年幼,睡得不安稳,江俨常听到小公主惊叫出声,一叠声地喊红素。里屋嘈杂一片,他却只能在门外守着,碍着男女大防,不得入内一步。

无论丫鬟们怎么安慰都没用,太医给开了安神香,用处却也不大;丫鬟们无法,每日抄录六字大明咒,屋子里处处是养心护神的佛像。

没两回江俨便知,只要公主夜里喊人,定是因为又生了梦魇。

她怕的最厉害的时候,入夜甚至不能瞧见人影,一屋子的丫鬟与她说话,公主反倒更怕。寝宫入夜灯火通明,却从不留一人守夜。

那时江俨常在寝宫外间与公主说话,他也是那时候开始,慢慢学会了说故事。大约是因他声音低沉温柔,比丫鬟们听来更叫人安稳,公主便觉可靠,却仍是不能阖眼,只有白日能小憩一会儿。如此昼夜颠倒,愈渐憔悴。

工部通晓风水的大人来看过,说小公主年幼体虚,这寝宫屋大人少,是为凶屋。长乐宫连寝宫的位置都先后变更了三回,寝宫越改越小,最后小到了五步见方。

堂堂真龙正气,竟需要靠风水阵法来守,委实有些荒唐。

慢慢地,公主总算不再频频梦魇,却养成了难以入睡的习惯。但凡瞧见丁点光影,听见丁点响动,都会睡不安稳。又用起了纯黑色的床帐,一丝光都透不过。

给公主守夜便成了长乐宫最苦的差事,值夜的丫鬟只能在外间的榻上窝一宿,要尽量少翻身少动作。起夜需得开门出去,更是一口水都不敢喝。还不能睡得太死,得防着公主夜里醒了叫人。

红素几个大丫鬟都习惯不了,便只剩下一个江俨。只有他在外间守着,公主能睡得安稳,即便生了梦魇,听着他的声音也能再次入睡。

可以往,江俨因自己的身份,从来没进过内屋。离她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坐在外屋,隔着一扇红木四君子屏风,与她说话。

头一回知道,公主生了梦魇的时候,是这样的。

多数人梦到吓人的魑魅魍魉时,往往会惊声坐起,从那梦中醒过来。

可公主却不,像是在那梦中都有意识一般,逼着自己要把那梦看清,齿间紧咬着下唇,两鬓汗湿一片,死死攥着身下锦缎,手指绞紧在锦缎中,一片指甲被她生生折断,微红的血迹从指缝间慢慢渗了出来。

江俨呼吸一滞,忙抓住她的手,轻拍她面颊唤道:“公主!醒醒!”

承熹霍然睁眼,从那梦魇中醒过来。冷不防面前有人,骤然神情惊惶,竟吓得翻身滚到了床内侧,哽咽着叫出声来。

江俨忙上前把人抱了个满怀,低声道:“公主莫怕,是我。”

待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江俨,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原先僵着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又喘了一会儿平复了呼吸,才慢慢恢复如常,满脸的惊惶慢慢褪下,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什么时辰了?”

江俨抿抿唇:“方过丑时。”这时候人睡得轻,是最容易入梦的时候。

承熹久久无语,许久方稳住心神,慢慢地缩回身子,离他远了一些,轻声问:“你怎么不睡?”

江俨避重就轻道:“方才听出公主呼吸不顺,才知你生了梦魇。”

他见公主点点头,翻了个身,朝向里侧,锦被下的身子慢慢地蜷成了一团,低声喃喃:“你睡吧,无事…”

她从来睡姿服帖,江俨头一回见她这般不规矩的睡姿,一时心疼得要命。点起烛灯,赤足下了地,没几息功夫取来一把小剪,握着公主的手把她劈断的指甲剪好,又细细磨得圆润。

怕她又生了梦魇弄伤自己,把十指上留长的指甲都剪去了。

指缝间的丁点血迹用湿帕擦去,又挑了一点药膏,小心涂好,这才轻手轻脚重新躺回床上,将她连人带被都抱在怀里。

公主背对着他,似长长舒了口气。没回身看他,只轻轻磨蹭了下他的手背,微凉的掌心附在江俨的手背上,十分轻的力道,轻飘如无物。

江俨反手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殿下安心睡吧,属下守在这里。”

一霎间,承熹眼角泛了红,慢慢转了身,终于面朝着他,从来自己一人忍着,这却是一个敞开心扉的姿势。她双唇嗫嚅,也不哭出声,就靠在他颈窝安安静静掉眼泪,冷冰冰的双足贴在江俨腿上,整个人都要缩到他怀里去了。

江俨什么也不问,见她眼角清泪流入鬓间,他以唇把她的热泪尽数吻尽。承熹呼吸一滞,低低哽咽出声。

旁人哄她,哪个不是“公主莫要伤心,莫要难过。”江俨却不是,公主想哭便任她哭,怀中满满都是内敛的温柔。

即便江俨在公主身边呆了这许多年,却也从不知她梦里究竟梦到了什么吓人的,只知道公主多年来的梦魇都是同一个梦。江俨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想了想,口中开始轻哼一支小曲。

他嘴笨,声线也硬朗,唱不出好听的曲,便哼给她听,调子却拿捏得极准。承熹方听了两句,便知这是江俨哼了多年的一支曲子。

这是江俨从钟鼓司学来的,已经听他哼了许多年,承熹以前不知这是什么曲子。也问过,江俨只说那是一支箫曲。

后来她在宫外才偶然得知,这曲子改自邶风。她印象最深刻的调子,原来词意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待他哼完一遍,将要开始第二遍的时候,公主却轻声唤他:“江俨。”江俨忙应声,听公主静静说:“今日,父皇病了,是心疾。”

听到这“心疾”二字,江俨心中一紧,他知公主便是心疾,修身养性、针灸药膳,这般悉心养了这许多年也没养好,至今仍不得受惊,不然便有心悸气喘之兆。

如今,陛下却也是这病。

承熹大约是知道他想什么,摇摇头,“他病得比我更重。”

这心疾在民间是稀罕病,也是富贵病,常有胸痹气喘之兆,江俨是入宫后跟上公主,才慢慢知道这许多。

陛下犯了心疾的消息还没在宫里传开。江俨心知自己身份低微,过问陛下病情不合适,只好含糊地问:“如何?”

“太医说是厥心痛…我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心口疼得喘息都艰难,脸色青白得吓人,却仍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喊母后的名字。”

“我吓怕了…以为他已神志不清至认不得人的地步。待太医施过针,他清醒了一些,我才听清他说话,他与我说‘承熹,把你母后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