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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妻道

作者:八月薇妮

第一章 世间事

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柳枝曼舞,轻飔飞扬,中州皇都街头,摩肩擦踵,行人如织。老字号的酒楼金福春之中,有一把亮堂嗓音正朗朗说道——

“且说那南楚大军压境,北燕举国震惊,却幸得北燕有一员名将,名唤燕无戟,自小神力,又拜得武夷山的正阳真人为师,练就一身绝世武功,无人能敌!当时燕无戟领兵,在丽水关对上南楚大军,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

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说到紧要关头,周围茶客几十人,聚精会神听得入迷,却忽然有人说道:“难道我中州无有名将么?为何总是说起别人来,这燕无戟大战南楚军的故事说了多少遍,何其老套,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先前说书的那人是金福楼说了十几年的说书人,技艺精湛,经验丰富,纵然是最平淡无奇的事情,到他嘴里也能说的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说的正兴起之时忽然被打断却还是头一次,偏偏这打断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稚嫩,竟似是个孩子,因此急忙转头去看。

不光是说书人,其他众人也都十分惊诧,纷纷皱眉转头,却见隔着三四张桌子,就在窗户边儿上,果然坐着个小小公子,年纪不过是五六岁似的,坐在椅子上双腿还不能着地,发绾玉簪,腰佩琳琅,黑衣宽袖,底下暗色鹿皮靴,仿佛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这孩子身后站着一位身着青衣的青年男子,一张俊美冷面,腰中带剑。此外,桌子旁边另站着五六个膀大腰圆身着黑衣的护卫,也是个个带着兵器,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便是什么王侯大族里的公子。

说书人一双眼睛阅尽风霜,自然识货,当下不恼反而陪笑说道:“那不知小公子您想听什么?”

这小公子见他搭腔,才淡淡地回过头来,只见好张精致面孔,极有神采,可惜眉眼间皆是倨傲之色,粉嫩的嘴角边也挑着冷意,看来虽是个孩子,这神态之间却比个大人更见冷傲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亲近的主,多半是在家中被惯坏了的。

小公子嘴唇一动,便说道:“你们镇日里只说北燕,说起北燕,只一个燕无戟,那燕无戟再能耐,须也不是咱们的人!怎也不见你们说说本朝英武事迹?”

众人面面相觑,只好洗耳恭听。说书人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公子指的是?”这小公子冷冷一哼,说道:“本朝最为有名的,自然是国公傅家!亏得你是说书之人,莫非不记得我朝傅国公的英雄事迹么?”

酒楼内众人一听,顿时变了面色,有人皱眉,有人叹息,有人却转过头去,以手擦拭双眼。说书人也忍不住没了笑,敛了双眉,说道:“公子,想听傅国公之事?”

小公子说道:“不错,你给我说来!”

说书人摇头,说道:“请公子恕罪,小老儿难以从命。”

这话一出,小公子身边儿的两个黑衣护卫顿时身形一动,小公子抬手,说道:“回来!”两个护卫便重又退回不动。

小公子目光冷飒,说道:“这又是为何?”

说书人犹豫片刻,终究不敢出口。旁边一位看客按捺不住,便道:“为何?当年傅国公的确是一代豪杰英雄,辅佐太祖皇帝夺了天下,被太祖赐了丹书铁劵,封为定国公,此后因同南楚开战,傅家四子一女,四位公子,竟有三个战死沙场,只余下傅三郎一个。三个公子战死之时,傅大郎娶妻得了一女,二郎得了一子,三郎四郎都未娶妻,四郎战死之时还只十三!傅家满门忠烈,这是何等的大义无畏,铁血丹心?可惜……”说到此刻,泪洒满襟,一时竟说不下去。

周围众人听了,各都眼中泪涌,开不了口。说书人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可惜此后,天不从人愿。活着的三郎娶妻生了一子,名唤轻羽,自有体弱多病,所幸二郎之子云然渐渐长大,此刻外战也休了,傅家只这两点血脉,正好安稳度日,不料,却因偶然得罪了……朝中权贵,先皇一怒之下,传命把云然押入天牢,三郎正镇守边关,听了消息大惊,便转还朝,却又被治了个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罪名……其后,云然不明不白死在牢中,三郎大怒之下,打了皇亲,被判以极刑,幸亏被几个忠勇大臣拦下,三郎被救回,满心愤懑,终究吐血身亡……”

他的声音沉沉,说到此处,遍是森然,纵然外头风和日丽,酒楼中却仿佛阴风阵阵掠过。

说书人一顿,酒楼内众人屏息静气,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到,他便继续说道:“如今,傅家满门,只余轻羽一点血脉,却又在先前走失,眼下都不知所踪,傅家现在除了老弱妇孺,便是旁支不振,铁血丹心,竟换来如此凄凉惨状,我等子民每每说来,便都痛不欲生,替傅家不值叫屈……却终究敢怒不敢言,又有何脸面再说傅国公的英雄事迹?傅国公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后代子孙被屈陷至此,甚至连血脉都断了,怕也是会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公子,莫非你想听的便是这些?”

他先前说书都是眉飞色舞极尽文采,声音嘹亮振奋人心。但是说起这一段来,声音却是沉沉地,带一点点嘶哑苍凉,听来却越发的动人魂魄,让人情难自已。又加傅家这段事迹中州百姓人人皆知,家喻户晓,傅家一门忠烈,从开国到护国,着实殚精竭虑,到最后却落得个绝户下场,乃是众人心中隐痛,听到此处,楼中一片叹息之声,有人愤恨,有人落泪,有人便瞪着那小公子。

窒息一般的寂静之中,却见那小公子目视前方,似乎置若罔闻,又似乎正在出神。

说书人见他不语,便转开头去,叹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纵然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忠心赤胆之质,一入帝王家,自古以来能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江山代有才人出……过个几百年,或许也无人记得曾有个中州傅家了,管你铁血丹心或者不世英豪,也不过尘土一堆,罢了,我们只在此地伤感又有何用,不如再说其他罢!”

忽然众人一阵骚动。说书人转回头去,却见身后,那小小公子已经下了地,双手背在身后,向前几步,双目炯炯望向此处,说道:“你们在此伤感自然无用。不过,有一件事,却要你们知道。”

说书人见他年纪虽小,气势却极大,心中暗惊,问道:“不知是何事?请教。”

小公子淡淡一笑,说道:“那傅家并未绝后,傅家的傅轻羽,三日后便会回转皇都。”

这一声出,众人顿时都齐齐惊了,有人叫道:“这怎有可能,你这孩子莫要信口雌黄!”有人道:“傅公子不见了有十年,傅家之人找遍天下都未得,众人都说傅公子早就被……奸人所害,怎是你说回来就回来的?”说书人也急忙问道:“公子你何以得知?”

小公子转过身去,闻言便道:“我这消息是铁板钉钉,绝无差错的。尔等若不信,三天之后,拭目以待罢了!”说罢,昂了昂头,又道:“护宸,走了。”立刻有两个黑衣护卫上前下楼,那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双眸极冷扫视周围,紧紧护在他的身侧,其他众人则跟在身后,一行人前呼后拥,下楼去了。

身后酒楼上人声鼎沸,炸锅了一般,众人纷纷猜测这小公子所说的究竟真假。有人便疑惑他是什么来头,只有那说书人却缄默不语。

他们这些在江在湖,混迹市井之人,自有些渠道,消息格外灵通,此刻这说书人心头便暗暗在想:“方才那小孩虽然年幼,但气宇非凡,显然大头来头。他最后唤那青年男子‘护宸’,嗯……我听闻昔日小太子身边便有一员贤官,乃是当朝江尚书之子,自小入宫陪读,先皇驾崩太子登基之后,便选为御前三品侍卫,又是大内御林军统领的,难道说那孩子竟然是当今的……”回想方才种种,不由地悚然而惊,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正在沉吟,却听得有人说道:“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毛孩子,三言两语就叫我们乱了阵脚,罢了罢了,还是休谈国事的好!”鼓噪了些时候,便同说书人道:“您老不如还是把燕将军大破南楚之事说完罢,这不听完,总觉得心里头堵着不顺畅!”

说书人正仓皇擦汗完毕,闻言强笑道:“好好,这便说完。”便重又振奋精神,又说起那燕无戟大战南楚军的事迹来。

三日后午时,那说书人讲完了段书,心头一动,便握了壶茶,靠在窗口边喝边张望楼下大街,三日前那小公子在楼上所说,早无人记得。但这说书人隐隐猜到那小公子的身份,便不信他会信口雌黄,虽然心里仍有些半信半疑,却也还带一丝希望:倘若轻羽公子真个还在世,那国公爷在天之灵也得安慰。

这说书人伸着脖子看了好大一会子,街头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酒楼内人却逐渐多了起来,有人便叫他回转来说书。

说书人叹了口气,心中微觉失望,正要抽身回来,忽地一怔,望见自远远城门口方向,迤逦来了一辆马车。

第二章 下马碑

那马车倒是寻常不足为奇,让老说书人愣怔的是随车而行的一名男子。只见他身形极其魁伟,比平常之人大约要高出一个头去,宽肩上戴披风,底下是身黑色布衣里衬,罩着件似磨得极旧了的甲袍,腰裹四指宽的虎皮束腰,脚下兽面战靴,被尘染的灰突突的。

他双手腕戴护肘,右手倒提一柄极长的黑乎乎的巨型长刀,就站在车辆旁边随车而行,却始终半低着头,一头长发未绾也似不曾打理,披散几到腰间,有些凌乱地遮了大半边脸,叫人无从一睹真容。

那马车缓缓向前而行,驶过大街,便向右拐弯而去,酒楼上说书人仰脖子看了许久,终于匆匆将手上的茶壶放了,也不理会其他之人招呼他说书之声,将袍子一撩便急急下楼出门而去。

马车拐弯之后,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前头赶车的忽然叫道:“停下停下!”车辆缓缓地停了不前,车内仍旧寂然无声。那提刀的大汉却缓步走上前去,赶车人面露苦色,转头对那人说道:“大爷,您看,前边好似有人拦路……”

赶车人虽然是坐在车上,但却仍不能高过这汉子,见他面色沉沉不语,就又小声说道:“前边儿其实就是国公府了,您看到那下马碑了么?本是太祖皇帝立下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违令者斩,只是这几天傅家没落了,于是那些强横的……就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您看,那如今拦在前面的那位,就是个了不得人物,是当朝某位尚书的得意门下,唤作马小都尉,这皇都之人无人敢惹呀!”

这边说着,马车里便有人问道:“大哥,是怎地了?”

那散发汉子便说道:“拦路。”

没头没脑这一句,里头之人却“唔”了声,说道:“到了国公府的下马碑了罢?”

散发汉子说道:“嗯……”他声音低沉暗哑,也不愿说话似的,对方问一句,他便答得言简意赅,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

却正在此时,听得前方有个人大声叫道:“呔,那来的人,不知此处不能过人么?咱们大人在此,快快滚开罢!”

散发汉子不言语,也不看人,双眸沉沉望着地面。马车内那人却轻声一笑,问那赶车人说道:“敢问,前头过不去了么?”

相比较那冷言寡语的散发汉子,这公子的态度却端的温和,赶车人松口气,面露难色,说道:“公子,不是小人胆小怕事,实在是这人恶名在外,您从外地来大概不知,认得他□那匹铁惊雷了么?乃是番邦进贡的马,上个月刚踩死过人呢……唔,您在里头看不到,那墙边儿上的,似乎是国公府家的小少爷呢,大概被欺负了……”

车内之人沉默片刻,却仍笑道:“原来是如此,既然是惹不起的人,那咱们就不招惹罢了。”

赶车人微微松了口气,却见身后帘子一掀,有人躬身出来,那散发提刀汉子向前伸出手臂,那人伸手一搭,纵身跳到地上。

这刚出马车之人,一身白衣胜雪,身形并不怎样高大,跟魁梧的散发汉子站在一块儿,身子更显得极其瘦小,只是一张脸月白风清地,五官虽然不甚出众,但却给人一种极亲切的感觉,尤其双眸黑白分明,极其澄澈,不染纤尘,让人见之忘俗。

赶车人一见,越觉得愧疚,便小声道:“公子,您还是先躲了的好,这人是极不好惹的,光是在这京内,人命就攥了好几条啦!还不是照样无事?”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双眼向前扫了一扫,眼睛微微一眯,却仍面不改色,只是伸手掏了一块散碎银子出来,递给赶车人,说道:“多谢提点,送到此处便好了,这银子可够么?”

赶车人说道:“够了够了,多谢公子!”

白衣公子一笑,便对旁边散发汉子说道:“大哥,我们走罢。”那汉子微微“嗯”了一声,提刀向前。

赶车人吓了一跳,见他不躲不避竟这么上前,也不知是该拦挡还是赶紧逃走的好,这一犹豫的功夫,前头那马校尉的手下便叫道:“可厌,竟不躲开!”耀武扬威地,手中提着马鞭便劈头盖脸地甩过来。

那白衣公子不动,散发汉子上前一步,也不见他躲避,只是随意张手过来,那皮鞭影乱,叫人眼花缭乱且心慌,然而被他信手一抓,竟抓了个正着,那大手用力一扯,向着胸前一拉,那恶奴“哎吆”一声,竟然整个人被拉了过来,嗖地飞过这汉子身边,撞到旁边墙上,哼也不哼,竟是昏死过去。

此刻,那下马碑前,马上骑士正在指点那躲在墙角的小娃儿,见状陡然而惊,双眉一横,说道:“哪里来的狂徒!”手下恶奴得了主人示下,如虎狼一样纷涌过来。

白衣公子不动,索性自袖中掏出一柄扇子来,在胸前轻轻摇晃,他身前那魁伟汉子巍然挺立,双眸仍旧只望着地面,任凭跟前群魔乱舞,他竟仍然不为所动,手中倒提的巨型长刀,刀尖抵在地上,风吹过,丝丝发出金属之声,隐带杀机。

白衣公子目光一动,便笑道:“大哥,此地不比外头,这些人不是首恶,罪不至死,还请手下留情。”

那散发魁伟汉子又是淡淡“嗯”了声,却仍旧不动,只有风起,将他的散乱长发向后吹起,微微露出凝重眉眼,仿佛雕像一般。

那些恶奴将扑到之时,马上那马校尉目光一动,喝道:“停手!”恶奴们得了令,立刻停步。马校尉不去逼那孩子,打马向前两步,立在那下马碑前,望着这边,踌躇片刻,问道:“你们是……敢来此处,莫非是……傅家的傅轻羽?”

那墙角的孩子本正瑟缩不敢动,听了这话,顿时抬起头来,大眼睛里透出又惊又喜之色。

身后白衣公子闻言,便笑了一笑,缓缓踏步而出,站在那魁伟汉子身边儿,说道:“你认得我呀,我却不认得你,不知阁下姓甚名谁?”

他这样,竟是公然自认身份了。马上之人一惊,而后喝道:“你当真是傅轻羽?你……你竟未死?”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怎么阁下很想要我死么?”

马校尉一窒,望着他澄澈双眸,说道:“世人都说傅家的流翼公子早就死了多年了,……怎么忽然又冒出一个,莫非是冒牌货?哼,纵然你是又如何……”

此刻身后巷口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许多百姓,金福楼的那说书老人也便夹杂在内,遥遥向这边观望,那赶车之人也自惊了,自语道:“是……是流翼公子?”

白衣公子笑笑,手中扇子停下,说道:“我是不是,并不紧要,你知不知道,也无妨了……”眼望着马上的马校尉,点头说道:“可惜,可惜。”

马校尉说道:“好个大胆的狂徒……竟敢同本官绕弯……哼,你可惜什么?”

白衣公子轻描淡写说道:“可惜了,瞧你长相不差,只可惜生性暴戾,这寿数上未免大大有碍。”

马校尉面露轻蔑之色,笑道:“说什么流翼公子傅轻羽,原来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白衣公子笑的越发云淡风轻,道:“我虽然是个江湖骗子,但这算人寿数上是最眼毒的,不说则已,若是说了,便是说一不二。”

马校尉冷笑道:“哦?既然如此,你看本官寿数几何?”

白衣公子扫了一眼那墙边的孩子,说道:“好说了,方才我看了一眼正好算出,阁下的寿数,便止在今日午时正了!”

众人一听,尽数骚动。

此刻日头向上,人影渐渐立起。马校尉一怔之下,放声狂笑,笑道:“好个无知狂徒,此刻便是午时,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个小鬼敢来索本官的命。”

白衣公子淡淡叫道:“大哥。”

旁边那散发汉子低低说道:“嗯。”

马校尉狂笑未停,声音便似被人生生从中折断一般,嘎然而止,断的无比犀利爽脆!马校尉还有些不明白,只见眼前景物已变,原本好端端站着的那白衣人跟大汉,人影竟越来越远,马校尉想做声,却又发不得声,眼睁睁见眼前出现白云蓝天,晴空万里,正是日头在上,万丈光辉,洒洒照落!

马校尉双眸瞪得大大的,瞳仁里满满地都是那日正当头的太阳,一瞬刺痛。而后,眼前却又出现身后的傅家高墙,旁边的下马碑上,一线通红血痕,恁般刺目,旁边那孩子正缩在角落,此刻瞪大眼睛同他四目相对,而后……马校尉望见自己坐在马上的背影……

惊!

而后便是骇然而死。

“彭”地一声,人头已然落地,骨碌碌滚了两下,尘埃落定。

“啊……”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连绵不断嘶哑的惊叫之声。

马校尉以及他那匹铁惊雷,双双倒地,马头人头皆是落在地上,鲜血直喷出去,仿佛一场血雨洒洒落下,周遭的马校尉所带的恶仆尽数落了一身的血,几个人惊叫声声,腿软魂飞,想跑却又跑不动,有人便当即瘫倒地上,狂叫起来。

围观众人只见那散发的魁伟汉子手上轻轻一挥,一道雪亮光芒掠过长空。然而那汉子自始至终却不曾动过,那白衣公子却后退一步,仍旧退在他的身后,手中扇子向着面上一挡,那血雨腥风,尽数被那魁伟汉子挡住,却仍有几滴残存的血,扑面而来,落在扇子之上。

晴天丽日,顿时化作修罗场。

第三章 扇上血

尘埃落定,鲜血尽,白衣公子低头看去,见那一尘不染的扇面上落了三两点血,甚是醒目。白衣公子看了几眼,微微出神。身前汉子说道:“走罢。”他才点点头,重新抬起头来,说道:“嗯,走了。”

迈步向前,身后是众多惊得无法言语的百姓,眼前的恶奴们有的早就屁滚尿流逃窜而去,有的瘫倒地上哆哆嗦嗦不能动弹,地上两具尸体横着,鲜血洒落一地,将下马碑前偌大的一块场地染的如红毯相似,白衣公子却视而不见地迈步向前,那靴子底下一脚一脚踏着染血地面,向前一步一步踩出一个个血脚印来。

白衣公子站住脚,低头看了看手上无字的沾血白扇,叹道:“可惜可惜……”信手向后一扔,那沾血扇子跌落血泊之中,迅速被血濡湿。

那白衣公子却望着眼前墙角边上,先前蹲着的小孩子此刻仰头怔怔地正望着他。白衣公子笑道:“你……嗯,让我来猜一猜,是男子的话,当然不会是清平了,嗯,你是清宁呢?还是……留安?”

小孩儿本来瑟缩着不言语,听到此处,便呆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白衣公子唤两个名字之时,双眸便一直盯着这小孩儿神情变化,见他听到“清宁”跟“清平”时候微微一惊,等听到“留安”时候却略带惊喜,便知道他是留安。

白衣公子便笑道:“你猜我为何会知道?”

留安望着他,缓缓咬了咬唇,说道:“方才那人说……你是、你……你莫非真的是我的……舅舅?”说到“舅舅”两字,一阵颤抖。

白衣公子笑道:“小留安,怎么舅舅回来了却不认得?还不过来?莫非是讨厌舅舅么?还是被刚才那丑怪欺负坏了?嗯,休要怕,他已经再也不会欺负小留安了,从此之后……也不会再有人敢欺负留安了,舅舅会护着留安的。”他笑容可掬,言语亲切,眼神又极其温柔,说话时候躬身向着小孩儿,此刻便伸出手来,见留安满脸忐忑,便微微歪头一笑。

留安本正犹豫,听到此处忍不住就落了泪,伸手擦擦泪,见状便也伸出手来,嚷着叫道:“舅舅。”

白衣公子用力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留安纵身扑过去,抱着他的腿叫道:“舅舅,你可回来了!呜呜!”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此一刻,前面傅家大门打开,有些人便急急跑出来,有人叫道:“我亲眼见的,那马校尉正在那边欺负表少爷!啊……”话未说完,望着这边情形,顿时个个都呆了。

其中有个女眷放声叫道:“留安!”向着这边跑了两步,却又停脚,待看清楚地上狼藉惨状,顿时伸手掩着嘴,惊得动弹不得,若不是后面丫鬟赶过来扶着,怕是要当场跌倒地上。

身后两个小孩儿跑过来,叫道:“姑姑!”其中一个男孩儿大胆,便向前跑了过来,叫道:“留安,你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白衣公子正伸手拍着留安肩膀,见这前来的男孩生的眉目清秀,却比留安更多一股英气,便一笑,轻声说道:“你定然就是清宁了,对么?”

那小男孩果然愣了,说道:“你是谁?”说话间便情不自禁地又瞟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再看看白衣公子身边站着的魁伟汉子,虽然天生大胆,到底害怕,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白衣公子还不曾言语,却见自傅家门口大步流星走出一个男子来,年纪三十开外,长髯飘飘,很是儒雅风度,皱眉说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话间看向这边,这中年男子看看白衣公子,又扫一眼下马碑前惨状,一惊之下,就又看白衣男子。

傅家的人尽数悚然无声,中年男子挺身向前走过来,沉声叫道:“留安,过来。”

留安抱着白衣公子正在痛苦,听得呼唤便抬起头来,回头看看中年男子,顿时大声叫道:“舅舅,小舅舅回来了!”

中年男子听了这话,猛地倒退一步,惊道:“你……你说什么?!”说话间双目如电,便看向那白衣公子。

“你……你……”四目相对,中年男子竟有些哑然,一颗心狂跳不休。

白衣公子轻轻拍拍留安肩膀,留言却仍站在他身边儿不愿离开,白衣公子便一笑,伸手握了留安的手向前一步,微笑着,仍旧轻声说道:“东篱哥哥,许久不见……我,回来了。”

似有一阵春风掠过,叫人有一种虚幻缥缈的晕眩之感。偏又如此真实。

国公傅家,一女四子,四个儿子有三个战死沙场,后来傅三郎吐血身亡。傅家再无男丁。

傅家大女嫁人之后,连生两子,夫婿一家也是忠臣之后,又极钦慕傅家一门忠烈,大义开通,将长子傅东篱过继给傅家为子。

傅东篱娶亲之后,又得了一子一女,女唤清平,子唤清宁。

傅家大郎殒身之时,膝下已经有一女在,后嫁人,生一子名唤留安。不料中途夫婿身故。夫家不良,疑大郎之女为不祥之人,又欺负傅家没落,因此终日恶语相向,最后竟将大郎之女赶出家门,因家中长子已经有后,因此宁肯也不要留安,便铁了心要同傅家一刀两断。

大郎之女无法,只好带着留安重回娘家。

留安性子胆小怯懦,虽然傅东篱之子女同他年纪相仿,但他最惯常的便是一个人躲起来,此番被马校尉撞见,不免又是一番欺负。

谁知会遇到傅家的煞星归来。

只是,傅轻羽当初离家之时,不过是个七岁不到的孩童,如今回来,却已经是个长成了的青年,算来也有二十有六,将近二十年过去,莫说是傅东篱,就算是傅家的大女见了,也辨认不出来。

傅东篱望着白衣公子,任凭他老成持重,沉稳干练,一时也有些慌了神,颤声问道:“你……当真是轻羽?”

白衣公子笑道:“也怪道东篱哥哥不认得我,当初我见了你来到,便只躲在那藏香楼上,怕是以前你也不知道我究竟长得是何模样。”

傅东篱听得他口说详细,肩头一震,一阵莫名之感周身涌动。傅东篱急忙暗暗沉一口气,才环顾周围,见此刻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却高声叫道:“真个是流翼公子回来了么?”

其中有个年纪颇大之人,在其中连连念叨说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国公爷有后了……”瞬间老泪纵横,恨不得放声大哭。

周遭百姓们群情鼓噪,有人叫道:“不是傅三公子又是何人?除了国公爷的子孙,谁还敢如此铁胆,一出手就杀了这作恶多端的马校尉,实在是大快人心!”

傅东篱皱眉问道:“是你杀了马校尉?”白衣公子仍旧笑的云淡风轻,只道:“嗯……我是没有这等本事的,要多谢我这位结义大哥,不过也算是我,因是我背后指使的。”

身边儿留安听了,便紧紧地将脸贴在他的手上,白衣公子伸手轻轻地摸了摸留安的头。

傅东篱闻言又见状,不由地挑眉,心中却仍旧犹豫再三,此刻长子清平过来,叫道:“爹!这是真的么?这真是我叔叔么!”便不停地打量白衣公子。

而傅东篱身后,傅家的众人,连同留安的娘亲,也都向着这边过来,傅东篱见人心躁动,此地不宜久留,便看了白衣公子一眼,皱眉说道:“请……进府内一叙。”

相请了白衣公子入内,留安看看左右,赶过去扶着自己娘亲,那小姐被丫鬟搀扶着,眼睛不停打量白衣公子,手上握住留安的小手,问道:“留安,你方才说,那是……那是谁?”恍若梦中一般。留安说道:“娘,那是我小舅舅,你不是说小舅舅走丢了么?现在他回来了,方才还是他救了我。”

傅小姐呆呆相望白衣公子,此刻他正迈步要进门去,那样自在洒然之态,傅小姐脑中昏了昏,丫鬟急忙用力扶着,却听小姐说:“扶我进去……同他相见。”

一行人进了门,在厅上坐定了。傅东篱旁侧便是傅小姐,清平清宁以及留安分别站在身后,他们两个已经算是傅家硕果仅存的两人,傅东篱虽然是大小姐过继来的,但他为人谦和儒雅,很得人心,傅家又再无其他男丁,因此这几年来多亏了傅东篱从中支撑,傅家才未曾真个倒塌落败。

傅东篱双眉微皱,看着白衣公子,他旁边的傅小姐一双眼睛却始终都望着那白衣公子,只是忍着未曾发声。片刻,傅东篱才说道:“你……真是轻羽么?”

白衣公子一笑,说道:“我离家时候七岁不到,如今长大了……面目全非,也难怪东篱哥哥不认得我了。”说着,便转头看向旁边傅小姐,微笑说道:“只不过,东篱哥哥不认得我不打紧,姐姐总该认得我罢?”

傅小姐身子一颤,呆呆看他。却见他展颜微笑,笑容极其温和,轻声说道:“我却始终不敢忘记,——当初我身子弱,经常要吃苦药,我便百般躲避,每每将药泼在床边的白海棠花盆里,是姐姐发觉了,我当时还求姐姐不要同大夫说,姐姐安抚我,特意拿了私藏的三颗城内‘金果记’的酥心糖给我送药,我才乖乖喝了……”

傅小姐本是呆呆的面色,听到此处,顿时变了面色,双眼之中泪流不停,再也忍不住,蓦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白衣公子走前几步,唤道:“你……你是轻羽!你果真是轻羽,我并未做梦……真是轻羽回来了么?”一时忍不住,双腿一软,白衣公子急忙起身向前,在傅小姐跌地之前将她扶住,唤道:“姐姐!”

傅小姐抬头看他,泪眼朦胧之际,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忍不住便痛哭失声,唤道:“轻羽,我的弟弟!你终于回来了!”一霎那亲人失散重逢的喜悦,加心头的诸般委屈悲痛交错,再难忍住,傅小姐将白衣公子抱着,顿时大哭起来。

身后跟厅下的丫鬟仆人见状,尽数落泪。留安也跑过来,将娘亲抱了,叫道:“娘,娘!”

一时之间,傅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喜的喜,惊得惊,落泪的落泪,低低的哀声一片。

只唯有傅东篱静静坐着,只红着眼睛皱着眉头,仍旧望着那白衣公子。而在白衣公子座后,那跟随进门的魁梧大汉,也只默默地低着头,始终不抬头,不言语,一如先前从长街上经过一般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