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都是精明之人,哪里敢在此时提出异议,当下都满面堆欢,丞相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等也觉得这法子很好,臣遵命。”

尚书也道:“臣同丞相大人所想一致。”

这一宗事似尘埃落定,朝衣转头,目光微动,有意无意地同身后不远处、六部丛里一人双眸对上,那人见她回头,四目相对片刻,便转开头去,冷然之态,正是东方冠卿。

朝衣转身低头,此刻,却又听得上头小皇帝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命新科状元舒临渊,户部侍郎东方冠卿,嗯……外加少国公傅轻羽三人为钦差,前往江南,抚恤灾民,消控疫情……”

朝衣笑影还未收起,听了这话,惊得身子一晃,抬头往上看,正对上小皇帝黑白分明的双眸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而底下,不论是丞相还是刑部尚书,群臣面面相觑,听小皇帝忽然又加了“少国公傅轻羽”,各也觉得很是惊愕,唯有后面东方冠卿听了,却微微一笑,似并不觉得意外。

第十二章 小皇帝

到底是“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春日,这尘世的清风扑面也不觉得怎样寒冷,倒有些清爽之感。

宫墙内,廊亭中,一队太监宫女慢吞吞走着,领头的大太监望着远处两个影子,一边小声地说道:“慢些,别跟了上去,陛下会发脾气的。”

远处,小皇帝正停了步子,望着身边那人,说道:“爱卿可是有些惊讶么,今日我说叫爱卿也去江南之时?”

那被问之人,正是朝衣,闻言便一笑,说道:“陛下如此安排,自有陛下的用意。臣只有遵从而已。”

小皇帝看着她浅笑之态,也笑了笑,说道:“本来爱卿你刚回皇都来,倒不好叫你奔波操劳的,只不过……其实方才在朝堂上之态你也看的清楚,六部跟宰相那边,真个儿是互相不对付的,何况此刻江南的人正是六部所派的……倘若再叫六部的去,他们嘴上说的好听,暗地里未必不会护着自家人的。但若是叫宰相的人去么……又怕他们束手束脚,亦或者刻意同六部的人对上,反而不和美。——爱卿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朝衣笑道:“陛下明鉴万里,心思透彻,臣自然是体会圣意。只是……陛下断然不会突然想到要让臣去,莫非早在此前便想到了?只不过碍于臣刚回来皇都,根基不深亦无依仗之人,故而先令六部跟宰相大人各自推举自家的人,也算给足了他们颜面……再者说,臣若是一去,也是给这两方一个平衡,想必他们为了自家的利益,哪一方都会笼络臣,而不会给臣难堪的。——陛下,臣说的可对么?”

小皇帝笑眯眯地,点头说道:“爱卿,你真是懂朕的心意。朕很欢喜,朕没有挑错了人。”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抚摸一下朝衣的背,然而因个子矮小,因此只能摸到朝衣腰间。

朝衣见状,便慢慢蹲下身子去,这才跟小皇帝面对面直视了,小皇帝见她体察自己“行动不便”,心头更为高兴,这下便伸手过去,在朝衣的背上如愿抚摸了两把,才说道:“不瞒爱卿说,这朝中的两方总是对着干,朕也有些头疼……嗯,这件事爱卿以后也会慢慢体会到的,朕先不说了,目前,最紧要的是先把江南之事平定了,爱卿大概还不知道罢……”说着,便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才看向朝衣,说道:“朕收到了密报,说江南有些地方的灾民……已经有了不轨之心。”说着,便皱了眉头。

朝衣听了,便说道:“所谓‘官逼民反’,这是话糙理不糙,倘若陛下的密报无误的话,恐怕六部那两位钦差大人真个儿是没有尽责,不然的话,百姓若是安乐,怕不会生出此等不轨之心的。”

小皇帝听她这样说,反而面露笑容,只是笑影一闪而过,说道:“爱卿你说的对,也只有爱卿你敢对朕这般说了,朕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望这一次派爱卿去……能够尽快平定江南之事,若是爱卿能如朕所愿,回来之后,定然大大地嘉赏你。”

说着,便投以鼓励的目光。朝衣便笑笑,说道:“那臣真是不竭尽全力都不行了?”

小皇帝见她仍旧蹲着,忍不住又满意地伸出手去,在她肩头拍了两下,说道:“自然了,你是朕亲自挑选去的人,其实也代表着朕的颜面,对了,先前赐给你的那块金牌可好使么?”

朝衣呵呵笑道:“好使的很,上回巡城统领便是被吓走了。”

小皇帝更为满意,说道:“这样儿就好了,哼,……倘若有人不从,爱卿,你知道该怎样做的,不用同他们废话。”他说这话时候,眉宇之间便透出一股傲气来。

朝衣心中暗笑,却郑重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了,臣手握陛下亲赐的金牌,如君亲临,倘若有人敢不遵,臣就……嘿嘿!”

她笑的略见奸诈,小皇帝却十分高兴,爱抚地拍了她两下,说道:“快起来罢,叫人看见,知道的说咱们君臣和乐,那些不懂事的,只说咱们不成体统。”说着,又投以爱宠眼神。

朝衣这才振衣起身,小皇帝便迈步又重向前走去,不料因先前意气洋洋,忘了前方是台阶,竟一下踏空,正吓了一跳,朝衣眼疾手快,便从旁将小皇帝搀扶住了,半抱怀中。

小皇帝吓了一跳,猝不及防之间也伸手抱住了朝衣脖子,两人靠得极尽,小皇帝望着朝衣近在咫尺的脸,不由面上微红,赶紧将朝衣放开,咳嗽一声。

朝衣也赶紧松手,说道:“臣真是太疏忽了,竟没看见这里有台阶,差点累到陛下……”小皇帝见她自把过错揽过去,心头一宽,面上羞赧也慢慢掩去,故作郑重点头说道:“无事,朕也是一时疏忽了。不关爱卿的事。”

朝衣从宫内出来之时,一眼看见午门口被十几道影子围住的高大人影。围着他的应该是宫廷的侍卫们,朝衣发足狂奔,快走近了才认出来,原来是九门的人。朝衣心中略略一想,目光一转,望见不远处廊下某道静立的影子,面上一笑掠过,心中想道:“本以为这帮人是巡逻至此……看到大哥那古怪的模样,便忍不住要挑衅,原来是有人从中怂恿的。”

见双方并未动手,朝衣也缓了身形,把衣裳的袖子掸了掸,放慢了脚步踱步过去,相隔几十步的地方,九门侍卫就已经发现了她,领头的一个校尉一打手势,跃跃欲试的群侍卫才停在原地,然而自始至终,那被围在中间的高大之人却从未曾动过,除了风轻轻吹起他的长发同衣襟,这人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动过分毫。

这场景让朝衣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所住的地方,有一日她出外,看见老邻居大黑趴在地上不动,周遭几只雀儿大胆地飞低下来,有的大概以为大黑已死或者是石块儿之类……竟飞上它身子啄来啄去……一直到大黑忍无可忍从地上爬起来长嚎一声,震得整个山林的鸟儿都扑啦啦飞了起来,有几只离得近的,飞走不及,便自它身上跌落下来,竟被生生震死。

大黑是一只极笨拙庞大的黑熊,朝衣笑起来,把自己的大哥想为黑熊,未免不敬,嗯,纵然是做比……那也是狮子或者老虎那种比较合适,而对他来言,周遭围着的那些侍卫,真个儿不值一提,大概……连雀儿都比不上,顶多算是些虫豸罢了,不痛不痒,任凭他们玩闹去。

朝衣伸手抓抓头,却抓到了国公的纱帽,两根冲天翅向上支愣着,她曾在镜子前左顾右盼,觉得甚美,只不过,倘若是那人穿起来,才是真的美罢,自己……怕是抵不过他一根脚趾的,但倘若是她说出来,他必定会说:“傻子……皮相罢了,何况于我心底,小衣是最美不过的。”那等温柔至深的声音,想起来,好像把人的魂魄都抓住了。

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顿时又让朝衣笑起来,仰头看天,流云散淡,唔,那一抹稍纵即逝的痛楚,不过是短暂居留的错觉罢。

朝衣放手,大步流星向前,宽大的袍袖在风中前后摆动,好似翅膀一般,何其威风。

“这是怎么了?”手背在身后,人未到,先朗朗发一声,含笑的双眸向着领头的校尉身上投去。

那人见她威仪赫赫,不敢造次,急忙行礼,才道:“少国公,此人手带兵器立于午门,是大大的不妥呀,我等巡逻到此,喝令他出外等候,他竟置若罔闻……”

朝衣一笑,那校尉望着她无害笑容,心头一宽,刚要再告状,却听得朝衣说道:“我家大哥手中兵器,就算是上殿面圣也要带着,怎么,难道别人还有什么异议么?”

校尉到吸一口冷气,有些反应不过来,本以为她笑的那样,不是个护短之人……

此刻朝衣上前两步,望着他嘿嘿而笑:“看样子倒的确是有异议的,只不过怕不是冲着我家大哥,怕是冲着我这少国公来的罢?不敢欺负到我跟前,便来欺负我的人?……嗯,让我猜猜看,难道是因为下马碑前死了一个,其他的便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只是,此地虽不是下马碑,若是被无理冲撞了的话,本少国公不介意手上再染血腥哦!”

燕姓汉子本一动不动,只当朝衣说道“便来欺负我的人”之时,那静止的眼睫似微微地抬了抬,然而不过片刻,便重归于寂静。

校尉倒退一步:“少……少国公……你敢……”

朝衣挑眉,走到燕姓汉子身边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大哥,看样子是有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故而胆敢来挑衅你……你看,我们要不要再干一票……”

燕姓汉子头不抬眼不动,肩膀却微微地向前一倾。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校尉犹记得马校尉死状之惨,今日不过是受人挑唆才硬着头皮来挑衅的,如今见“少国公”全无体恤之态,反而更见狂态,分明是个不能惹的刺头,连“再干一票”这种江湖话都说出来了,一时之间心惊胆战,急急向后跳出大步离两人远些,同时伸手制止:“少国公,有话好好说!”

朝衣哼了一声,睥睨说道:“我先前同姓马的也好好说了在先,奈何他眼睛瞎了耳朵更聋,没把本少国公放在眼里,我看……这前赴后继的人可真不少哇,怎么,仗着人多,便想在老虎头上动土么?”

她索性抬头看天,语气淡淡地,心底却颇为得意,能当着燕姓汉子说出“老虎”这个词,甚是宽慰,下次必当找个机会再说“狮子”。

校尉咽了口唾沫,肃容行礼说道:“请、请少国公恕罪……小人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这位大哥……抱歉抱歉,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呃……”

朝衣这才促狭一笑,说道:“唔,这才是俊杰所为,对了,我还当大家伙儿都知道了,我手上有御赐的金牌,就算是杀个把人,也当是天子所为,罪不加身,死也是白死啊。”她惺惺作态地摇头。

校尉窘迫之下,扭头看其他人:“都怪这帮家伙不长眼,少国公,以后小人必当不会再为难这位壮士,唔……以后倘若有个刮风淋雨,可以请壮士到我们侍卫房去歇息的,必当好茶好点心奉上。”

朝衣哈哈大笑:“识相识相,我最喜欢这种人了,唔,大家不打不相识,切记的勿要出尔反尔呐。”

校尉点头如捣蒜,而后带人灰溜溜急急逃走。

清了现场,朝衣望着燕姓汉子,含笑道:“大哥,以后有刮风下雨,不要客气,去吃喝他们一番。”燕姓汉子道:“不去。”区区两字,断然拒绝。

朝衣却仍笑吟吟地:“大哥,朝衣知道你身子骨好,等闲不会生病,但若是有个万一,谁来护我?”燕姓汉子眉头微蹙,终于犹豫说道:“好……”

朝衣很是欢喜,两人迈步往外走,却见前面的廊下,那双手插在袖子里站着之人,见状便施施然拐了出来。

朝衣抬头同此人对上,便做惊讶状说道:“冠卿表弟?”

东方冠卿眼睛看天,说道:“轻羽表哥,不是早看到我在这里站着了么,何必故作惊讶之态?”

朝衣笑道:“冠卿表弟真真目光如炬,呃,不知表弟在此作甚,莫非是特意来等我的?”

东方冠卿说道:“本是要看好戏的,怎奈……”轻轻一笑,挑眉望着朝衣:“轻羽表哥,我瞧你这性子……真有些不似傅家人。”

朝衣面不改色,说道:“哦?怎样才算是傅家人?”

东方冠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说道:“隐忍,本分,不生事,说的好听点儿是忠心耿耿,说的不好听便是……”

朝衣双眸清明,望着东方冠卿。见少年刻薄的红唇微动,清清楚楚吐出两个字来:“孬种。”

第十三章 燕沉戟

东方冠卿双眉一扬,沉沉说道:“孬种。”话音刚落,眼前影子闪过,耳畔一声脆响,而后左脸颊上火辣辣地。

东方冠卿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手捂着脸怒视面前的朝衣:“你!”他自小心高气傲,且又天资聪颖,在家中也是被捧得如掌上明珠相似,加上傅东篱过继给了国公府,东方家便只当有冠卿这一个孩子,更是宠的非凡。冠卿自家也争气,十一岁会试之中得中第一名会元,十五岁殿试中状元,如今十七岁官任户部侍郎,乃是皇都之中久负盛名的神童,人人赞前途不可限量。

朝衣甩了冠卿一巴掌后,便将手垂下,瞪着冠卿说道:“怎么,不服气么?你敢再说一遍,我仍旧打你!”

东方冠卿咬牙:“你……凭什么!”

朝衣说道:“古往今来,忠臣良将,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当的,然而傅家是‘满门忠烈’!血跟命拼出的国公府,子嗣不继,纵然有心,然而不能进,则只能守,个中滋味何其难受,行差踏错一步都不成,只因为那忠烈两字,不能丝毫毁损,你哥哥更非傅家嫡子,这多少年来他受的罪费的心你可知道?战战兢兢地却担来这样的名!我打你,凭我是少国公傅轻羽!你可以瞧不起如今的傅家,但你当着我的面说他的不是,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东方冠卿气恼之下,脱口说道:“我并不是说我哥哥,我哥哥自不容易,然而当年云然跟三叔……”

朝衣面色一变,沉声喝道:“住口!”

东方冠卿见她双眉一簇,顿时也警醒过来,当下死咬住嘴唇不放,却听得面前之人说道:“此事不用你多话,我只要你记得,如今傅轻羽已经……回来了。”

东方冠卿双目如电看过去,却见对方的肩膀也似微微发抖,仿佛正在极力控制着什么似的,东方冠卿看的分明,琢磨片刻,心中似有一道光掠过。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相看,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什么来,可偏偏都不说一字,良久之后,朝衣哼了声,说道:“不必说了,总之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便打的你求饶为止,哼!你……回去做准备罢,要去江南,可要同你爹娘好好说说,倘若……他们不愿,我可替你向陛下求情。”

东方冠卿也镇定下来,闻言轻哼一声:“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儿,连皇都也出不得么?既然你有心护着,那方才朝堂上,为何你不曾向陛下进言,拒绝了我?”

朝衣垂眼,微微一笑:“我的用意,莫非你不知么?”这声音极轻,倒好似一声叹息。

东方冠卿喉头动了动,终于一咬牙,说道:“好罢……轻羽表哥,承你的情了,告退!”

朝衣说道:“站住。”

东方冠卿回头。

朝衣说道:“你还未曾向我道歉。”

东方冠卿眉头挑了挑:“表哥,等你真个叫我服了的那天,我自会向你致歉,嗯……你若真个叫我心服口服了,就算是叫我跪在你跟前也无妨!”

朝衣皱眉。

而冠卿深深看了朝衣一眼,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袖子挥动,远远而去。

朝衣望着少年桀骜的身影远去,不由地摇了摇头,无奈说道:“怎么这孩子这么嚣狂,竟跟大表哥分毫不一样。”

燕姓汉子只是站在旁边,也不言语。

朝衣叹了声,又捏了捏手,低头看过去,苦着脸说:“方才那一巴掌打的太狠了……弄得我的手好疼,打人真是个力气活儿,大哥,先前真是多辛苦你了,自然,以后还要继续辛苦你,嘿嘿。”

燕姓汉子闻言便微微转过头来,双眸一动便向着朝衣手上看去,朝衣见状便把手举出来给他看。燕姓汉子打量了一会儿,说道:“自找。”

朝衣哈地一笑,说道:“大哥,你就不能安抚我几句么?不教训教训那孩子,怕他以后更不知收敛……年轻人心高气傲的……”忽然话语从中停下,迟疑地望了燕姓汉子一会儿,手垂下来缓缓握在腰侧,脸上的笑也敛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脊梁也挺得笔直,俨然戒备之态。

朝衣缓缓转身,望着身后不远处正靠近过来的几人。看见其中之人时候,那原本淡然的神色蓦地一变,双眸之中,瞳仁极快地收缩了一下。

那远远的来人,一身黑色公服,身材高大,发髻高挽,鬓角垂发,遥遥看起来倒有几分气质,只是细看之下,却见他脸上罩着个古怪的面具,只露出下巴同嘴唇一角来,未免叫人觉得诡异,虽然是在太阳底下,看来却好似个行走的幽灵一般,冷森森的令人惧怕。

此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四王爷君朔。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左侧一个是个文士打扮,生的清秀斯文。而右边一个却是锦衣的少年蓝若尘,此番他又换了一身衣裳,却仍是蓝色,比之先前所见,多了几分华丽,领口袍摆都缀着绣纹,面上傲然之色不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朝衣,片刻却又急忙将头低了。

这一遭,真正是狭路相逢。前一回没有见到人,却没想到,山重水复,这人轻而易举地便到跟前来了。

朝衣打过东方冠卿的手心仍旧火辣辣地,此刻便忽地又多了一丝焦躁的痛楚,站在午门口上动也不动,一直看君朔从远及近,到了跟前。

他似乎没有看到朝衣一般,面具后的双眸看不出任何表情,朝衣几乎就怀疑他是个瞎子,就要这般轻描淡写进去了,而就在朝衣喉头那一句“站住”即将脱口而出之时,君朔却忽然停了脚。

朝衣憎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之中几乎是凶狠之色了。

君朔深藏面具后的双眸一转,似自朝衣同燕姓汉子身上扫过,而后便垂下去。

朝衣本有万语千言——尽数不是好话,只想要说哪一句才能更刺耳一番才好。却不妨君朔先开了口,说道:“少国公,未曾想到这么快便见面了。”

他的声音仍旧是弱而哑着,好似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听来很是压抑而不舒服。

朝衣皱眉,说道:“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只不过,殿下还真个儿是戴着面具的啊,这远远看来,臣竟没认出,还以为是白日见鬼了呐。”

君朔并无反应,反倒是蓝若尘肩膀抖了抖,却难得的没有抬头,亦未曾出声。

君朔说道:“嗯,等少国公习惯了便好。”

朝衣忍不住,“呸”地向着旁边吐了一口,厌恶之情毫不遮掩,说道:“臣性子弱,怕是习惯不了,以后见了殿下还要兜着走才是,为避免被活活吓死。”

蓝若尘握在腰间的双手已经微微发抖,连那文士都变了脸色,然而此人却是个谨慎之人,看了四王爷一眼,见他并无反应,虽然诧异,却也不曾出声干涉。

君朔呵呵地笑两声,那声音仿佛毛虫钻入耳中,叫人很是难受,朝衣几乎要捂住耳朵,君朔说道:“本王要去见陛下,少国公,改日再会。”

朝衣心头的火苗一寸比一寸高,见他迈步欲走,便说道:“叫我看,殿下还是少去见陛下了,陛下年纪小,万一被吓到了,这惊驾之罪可是要斩首的。”

君朔本是欲走,闻言便停了步子,微微地回过头来,却不是看朝衣,而是望着她旁边的燕姓汉子,缓慢地说道:“若说惊驾之罪,陛下是看惯了我这张丑脸的,但是少国公身边的这位……怕是更不得了罢。”

朝衣扭头,恶狠狠盯着他问道:“怎地?”

君朔却又垂眸不同她对视,只说道:“真未曾想到,本王有生之年,竟能在皇都见到昔日的北燕战神大将……燕无戟燕将军,本王失礼啦。”

朝衣微微而惊,说道:“你……”旁边的燕姓汉子却仍旧一动也不动,竟似没有听到一般。

君朔说罢之后,转过身便向前走去,只扔下一句话:“北燕的战神在少国公身边儿……不知跟我这张脸比起来,陛下会更重视哪个?惊怕哪个?呵……呵呵。”他森森然笑着,旁若无人地越走越远。

朝衣眼睁睁看着君朔走远,咬唇说道:“我知道大哥的身份瞒不住,没想到竟是这混账先看出来的,这混账的狗眼倒是厉害。”

燕姓汉子摇头。

朝衣望他,燕姓汉子说道:“沉戟,非无戟。”

朝衣一怔,而后叫道:“大哥。”伸手握住燕姓汉子的大手,他一只手能抵她双手大小,燕姓汉子目光一动,自朝衣白嫩的手上掠过,便把自己的手抽出。

朝衣却浑然不在意,面露笑容,伸手拉扯着燕沉戟的肩膀:“好了,不理那厮,回去准备一番,我们去江南了,大哥,江南……你说那地方好玩儿么?”

她守着燕沉戟身边,肩膀时常便蹭在他的身上,她身量不高,燕沉戟又生的魁伟,她的头只能到燕沉戟的肩膀之下,看起来竟好似蹭着他撒欢儿一般。

朝衣自未曾发觉,就在身后,那即将进殿门的四王爷君朔,缓缓地回过头来,盯着两人挨挨挤挤越走越远的身影,眼中寒芒闪烁,衬着那诡异面具,叫人不寒而栗。

朝衣同燕沉戟回到国公府,众人听闻了次日即刻要出发去江南,一时慌乱起来,府内丫鬟便忙着替“少国公”准备出行之物,傅东篱却知道她能够出使江南,这便代表着皇帝对“轻羽”的信任,不免也语重心长了一番,夜间,留安又来厮缠了许久。一直到夜深了燕沉戟才回隔壁房间,朝衣宽衣上床,不知不觉睡着,却得一梦。

第十四章 大梦知

人生在世,共有多少难忘的场景片段?倘若一口气不来,心想的会是哪幕?朝衣从未想过,她只是牢牢记得,藤花树下,那人将自己的手握住之时,两边垂着的紫藤如璎珞坠地,或淡或浓的香气缭绕周遭,那人拥着自己,低声在耳畔说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红唇极软,声音动听,是朝衣听过的最为好听的说话声,这一句伴着浅淡的香气,像是在朝衣的心底种下了一颗柔软的种子,她本以为会长出甜蜜盛放的花树,就如今日周遭的喧喧开放的紫藤花一般,但是后来,他破土而出的时候,却长成了一根尖锐无比的刺。

藤花掩映,随风微微地抖动,每一朵都好似奏响天籁之声,她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男子,这样温润的眉眼,这样温柔的说话,他好的美的不像是真的。让朝衣有些莫名的恐惧,唯恐这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给了她好的,最后却……

但她不肯去想,也不肯说。她最喜欢他拥着自己,在耳畔低低的絮语,说着他的过往,指点着他们的将来,那都好像是一场胜极再也不能前进一步的美梦,朝衣爱极发狂,甚至对他的出身之处有了无限向往,纵然知道那里并不是她想象之中有繁华绽放的温柔所在。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朝衣从山崖底下把那个一身血的少年带回天庐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被血糊了全身甚至面目全非的人,会成为她一生纠缠不清的劫。

肩膀被握住,朝衣大叫一声,蓦地睁开眼睛。

面前是燕沉戟担忧的双眼,他的大手握在她的肩头,沉声说道:“朝衣。”

朝衣环顾四周,又伸手摸摸自己颈下,一身的汗,做了噩梦。她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候笑了笑:“大哥,无事,又做梦了。”

燕沉戟并不动,只是定定看着她。朝衣伸手抓抓头:“真个无事……这次……”

只是又梦见美梦破碎天崩地裂那一日而已。

次次梦起,重复心碎,开始时候醒来还会大声嚎哭,情难自已,到后来就学会压抑,还是不要再说。纵然她知道不管她说多少次,燕沉戟都会静静聆听。

可是她已经不愿再提,因为无济于事。

燕沉戟伸手,探向朝衣面上,却未曾触到她的肌肤,朝衣一怔,抬手在眼角一抹,强笑道:“多少次了……死性不改。大哥,你不必理会。”

燕沉戟不再看她,只是将头转到一边,定定地望着别处,问道:“定神散。”

朝衣拍了拍额头:“最近都没怎么做梦,因此就忘了吃,大哥,我明儿一早起来就吃,你放心……”她停顿片刻,说道,“又惊醒了你,去睡罢。”

燕沉戟摇了摇头,回身到桌子边儿上,抬手倒了杯水,便返回来,朝衣无奈看他,终究一笑,自挂在床架旁边的布囊里摸来摸去,摸出一粒药丸来,在燕沉戟跟前晃了晃,才填入嘴里。

燕沉戟将水送上,朝衣喝了口,便说道:“如今你放心了?”燕沉戟将茶杯接过去,回身放在桌上,终于迈步向外而去,走到屏风后面却停下步子,朝衣眼睁睁看他盘膝坐定,不知是哭是笑。

他究竟……是不放心。

朝衣本是要下地,想来想去,仍旧罢了,拉着被子重又卧倒,想了会儿,翻身向内,眼中的泪一倾斜,顺着眼角坠落下去。

——当日你若同我说有一日会有尽头,或许我不会如现在一般难过。

但是他并未曾说。

朝衣想:“他也未曾料到最后罢,只不过他走先了倒好,不然的话,若是留下他如我一般难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他又怎受得了。”想到此处,又觉荒唐的庆幸。

朝衣出声:“大哥,……我记得,我师父临去之时曾同我说,不可出手救人。”

屏风后燕沉戟一声不吭,仿佛未曾听到。但朝衣却知道他有在听。

朝衣翻了个身,眼睁睁望着眼前白色帐顶,说道:“师父曾算得我在天庐会救两人,一个是仇人,毕生仇不可解,一个是贵人,会救我于水火,师父一辈子从未曾算错任何,我果真救了大哥跟他,可是我现在竟不知,大哥是我的贵人,难道他……会是我毕生的仇人么?”

燕沉戟双眸一抬,却又垂下,仍旧不言语。

朝衣喃喃说道:“我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如今却似有些明了了……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说我若是救他,便注定会跟他有一番纠缠,这是死结,……如今我……这样,岂不等同遇上了仇敌么……大哥,你说我、想的对是不对?……师父,是怕我出事……可……”

燕沉戟垂着头,一动不动,静静听得朝衣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而后就是细密沉稳的呼吸声渐渐起来,定神散发挥了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