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道:“啊,奇怪了,你快看那边……”

在那冒雨前行的怪人身后,有一个身着白衣之人,手中撑着一把伞,正迈步极快地往这边跑来。

第三十九章 有多美

夜婴宁手持竹伞冲出翡翠明珠阁,人在门边将伞当空撑开,抬头迈步踏上满地雨水的青石路面,然而就在一抬头的功夫,却赫然见前面一个身着白衣的人踏步行过燕沉戟身旁,脚尖一转,一手撑伞一手向着旁边伸出,将燕沉戟拦住。

夜婴宁一怔,风吹竹伞微微向后一斜,雨点打湿裙裾,而她仿佛并未察觉,只顾望着面前这幕。

“大哥!”眼望着前方那人影,朝衣急急大叫,一路寻找跑来,让她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跳的厉害,难受之极,偏偏却不能停下步子。

朝衣赶上燕沉戟,脚下一转到了他的跟前,蓦地站定了,伸手一拦叫道:“大哥!”

燕沉戟一步踏出,停在原地,被雨打湿了的脸,轮廓格外鲜明,大概是雨水的缘故,他那本来坚毅的神色,隐隐地竟透出一丝悲伤。

眼眸一抬,一滴雨水自眼角滑落,燕沉戟皱着眉,望着面前的朝衣:“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朝衣摇头,双眸看着燕沉戟:“大哥,你跟我回去好么?”

燕沉戟双眸垂下:“……不。”

朝衣心头一痛,两个人站在雨中,两两无言,片刻之后,朝衣说道:“大哥若是一心要走,我……也不想为难大哥,毕竟陪我下山,让你隐姓埋名形同下人一般,也不是我所愿,虽然大哥你说要陪我、但……人不能如此自私,大哥要走,也是好的,可……不管怎样……”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燕沉戟垂在腰间的大手,燕沉戟低眸望着,身子微微发抖,却未曾拒绝她这动作,朝衣将他的手握住,把自己手中撑着的伞放在燕沉戟手中:“大哥要好生保重,我……这段日子……多谢大哥曾相助我……”

她后退一步,仔仔细细看了燕沉戟一眼,终于一低头,脚步一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

雨好像故意看热闹一般下的更急,周遭都是喧嚣的雨点落下声音,雨水很快地打湿了朝衣的身子,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浑身冷得像是落入冰冷湖水之中,雨水进入眼里,一阵阵地刺痛,朝衣闭了闭眼。

——她探身在床边,乌溜溜的眼睛打量床上被包裹的跟粽子一样的人,问:“你是谁?伤的很厉害呢,若不是我救你,你就死定了。”

那个人很浓的眉毛蹙着,盯着她却不说话。

——她手中握着个很大的药罐子,从里头掏出绿色的不知名之物,涂在他的伤口上。一边还继续喋喋不休地:“幸亏遇到我,不然的话你一定会死哦,好啦不要皱眉,我知道我说过很多遍了,但是这是真的哦,而且先前跟你说你都一声不吭,我就以为你没有听到嘛。”

那个人仍旧不说话,然而嘴角却微微地动了动,她偷眼相看,仿佛是一抹笑。

唔,这家伙笑起来也不难看的嘛。

——第三次再见他,他已经能在院子里走动,她把带来的吃食放下,坐在石凳子旁边看,一边拿出个野果子,在衣裳上擦了擦咬着吃,还不忘继续说:“喂,看到救命恩人来了居然也不主动招呼,真是失礼的家伙……好啦,你也知道我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快来,今天算你有口福,我采到了玉白花,做了糕点,师父先前总求我做给他吃呢,你还不快快过来?哼!你不过来,那我拿去喂后山的鱼……”她作势要起身。

他走过来,将她的手轻轻一按,她吓一跳赶紧把手抽出来,他好似没有察觉,手按着竹篮的柄,眼睫有一瞬间轻轻抖动,却没有说更多,只是探手进去,试图拿起一块。

她重又哈哈笑起来:“你的手好脏都没有洗,让我来……”

她探手进去拈了一块出来:“张嘴……”

那么威猛的汉子,几个月没有打理仪容,胡子拉碴的怒狮一般,居然真的乖乖张开嘴。

她送了糕点向前,他果真咬了口。

她期盼地望着:“怎么样怎么样?”

他故作沉默,她很紧张:“到底怎么样啊?”

他扫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终于微微一笑:“很香。”

其实从来不愿意吃这种甜甜腻腻的小东西,但是……这一次是例外。

可惜,好景不长。

燕沉戟垂眸望着手中的雨伞。

想要回身将人找回来,亦或者重新回到她身边去,但是……脚步不能动,心里头有一口气。

梗在那里,无法消退,无法解释,无法宣泄。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的,不是么?

他将死之时,曾以为身到黄泉。

耳畔却总有个柔软甘甜的声音总是在碎碎念,是女鬼吗?是鬼差吗?不像……

他看过那满目红郁郁的黄泉之花,他身在滔滔鬼哭的奈何桥畔,他似乎能看到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场场战事,喊杀声里,硝烟冲天,大旗招展,而后就是……白骨遍野,寒鸦噪噪,啄食满地曾鲜活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会同那些变作鬼魂的兵士一样,沉埋在黄泉地,冰冷的奈何桥水之中。

昏天黑地,何处是天之尽头?索性长眠于此。

那很柔软的一只手握住了他,将他生生地拉了回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清净素白的脸,双眸澄澈如冰晶,她探头看自己,乌溜溜的眼睛,笑的喜气洋洋:“啊,我说我的医术是不错的罢?——你是谁?你伤的很厉害,若不是我,你就真的死了哦!”

他不知何事,只是冷冷地看着。

可是她这句话并非是信口胡说,先前战事之中留下的伤不算,被国君下令囚禁,曾经的战神沦为阶下囚,多少人暗中幸灾乐祸,他昔日性子刚直,不知得罪过多少人。那阴暗的天牢之中有多少的刑具他就受过多少,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伤数不胜数。

忠心的部下救他出来的时候,他被折磨的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本该死掉的,只是若是死了,那些拼死救自己出来的人,又怎么算?

慌乱里他见路就闯,见人就躲,不知撑了多少天,终于昏迷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山脚下。

能够把那样奄奄一息的他救活了的她,难道是仙人么?

燕沉戟却知道她不是,因为仙人不会如此多嘴。

同她相处的日子里,这个人就好像是枝头的小鸟儿一样,见了他的面就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燕沉戟以为她是故意来折磨自己取笑自己的,后来无意之中发现,她就算是走在路上看到一朵新开的花儿……也会嘀嘀咕咕地跟那朵花说上半天的话,还有说有笑,燕沉戟便释然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但是看到她的时候,会忍不住一笑。

他分明早就忘记了笑是何物!

最初醒来的时候他身上到处都是纱布裹住的,从脖子往下,一路越过脚腕,双脚也都被包住。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遗漏。

是她所为。

可是她看起来如此瘦弱,以后熟悉了忘尘寰上路径的燕沉戟无法想象,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不懂武功的朝衣是怎么把他从山脚下拽到山上来的。

忘尘寰之所以称为忘尘寰,是因为山势险峻,不懂武功的人很难找到上山的路。

他一生过的腥风血雨,从来都是凭着双手闯出一条血路,他从来不是个贪图上天关照渴求幸运之路之人,然而这一次除了奇迹之外,他找不出其他可以形容的词。

他性子内敛,通常做多过于说。但是这一次,他发觉自己错了。

他其实很喜欢她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他也很喜欢她做的各种小糕点,他最喜欢看她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很是无聊的模样都极好。

但是他都没有说,后来也没有机会再说。

燕沉戟在雨中乱走,一来是找不到地方停留,二来是想让雨把自己心头那火焰浇灭。

然而此刻他呆呆地站着,想象自己已经化作岩石,亦或者是当初昏迷过去的半死之人。

他当初受足了伤,各种痛都狠狠吃过,但是唯有一种,是现在才知的。

燕沉戟闭上眼睛,手上略微用力,朝衣交付给他的那竹伞喀喇一声,断了柄落在地上。

天上的雨却不知为何停了,燕沉戟抬眼,却望见雨水迷蒙之中对面有人正含笑看他:“燕大侠……”她手上高擎一把雨伞,替他将漫天的雨给遮住。

朝衣加快脚步,伸手擦了一把眼睛,一手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泪。

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重,心中有个声音却不停大叫:“不能晕,不能晕……”

先前有燕沉戟在,不管如何她都极为放心。但是现在不行……

他已离去。

朝衣咬着唇,唇上的痛让她暂得几分清醒,脚步踉跄地拐过这条街,起码……离开他的视线。

既然要走,便要他走的毫无牵挂才是。

朝衣停下步子,将身子贴在拐角的墙壁上。

冰凉的墙壁跟冰冷的湿衣裳紧紧地贴着身子,一阵心悸,而后就是砰砰大跳的痛。

朝衣伸手捂着胸口,慢慢地蹲下去。

一直到有人用力地握着她的肩膀将她硬生生地从墙角里拽起来。

朝衣忍着痛仰头看,却对上一张似熟悉似陌生的脸,那人一手撑伞,低头望着她,眼神沉沉地带着几分怒气:“你……”

朝衣擦擦眼睛:“舒……临渊?”

舒临渊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少国公你在此做什么?”

朝衣眨眨眼,做若无其事状:“唔,我……在此散步,你呢?”她全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白的如纸。

舒临渊盯着她,而后一笑:“我在此摸鱼。”

朝衣问:“这里又不是长河,哪里有鱼。”

舒临渊说道:“少国公喜欢在下雨天出来散步,就不许我趁着下雨天浑水摸鱼?”

朝衣忍不住笑了一笑,扯得胸口微痛,忍着说道:“行,那么你继续摸……我要回去了。”

她将舒临渊一推,转过身,只走了一步,脚下摇摇晃晃地,有些站不住。

朝衣怕给舒临渊看出,便伸手在墙壁上扶了扶,缓缓吸了口气,正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那人贴过来,将她拦腰一抱拥在怀中。

朝衣一惊之下怒道:“你干什么?”

舒临渊低笑说道:“好不容易叫我摸到一条大鱼,怎能放手?”

朝衣怒道:“我没心思同你玩笑,你快些放手!”

舒临渊置若罔闻,反而低头在朝衣耳畔低低说道:“方才我见你那燕大侠同夜婴宁姑娘一并进了翡翠明珠阁……”

朝衣身子微微一震,竟有瞬间的失神。

舒临渊继续说道:“不过……你可以试着大叫两声,或许他又会回来也说不定。”

朝衣眼睛一眨,反而笑了笑:“是么?那是、好事啊……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自然是不能大叫的了。

第四十章 敢不敢

雨下的更急,打在舒临渊手中擎着的伞上,发出极响的声,除了伞下这一方世界,周遭都沉浸在无边的雨水润泽之中,舒临渊单手抱在朝衣腰间,令她贴着自己身子,雨点落地,溅起的水流打湿彼此的靴子、袍摆。

空气显得格外潮湿,细细闻起来有种淡淡的腥气,朝衣望着面前无边的雨帘,眼神有些空茫。

“大哥,我决定下山。”

那个人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

她看着窗外垂落的雨滴:“我要下山,我想看看他曾住过的地方,我想做一些他想做却没有成的事。”

窗外的天色慢慢地变黑,夜幕降临,雨声淋漓,有些冷。

她缩了缩肩头,喃喃地无意识般说:“我要下山,我想通了,我一定要下山!”

他将被子拉起来裹住她,淡淡地说:“好,我陪你。”

她并未曾期望他能同行,却一直感激,但如今,相陪的那人也已经走了。

朝衣淡淡笑笑,雨水淋湿的身子格外的冷,而身后之人是她唯一能接近的温暖,但是偏偏……朝衣忽然说道:“你身上好香。”

舒临渊一怔:“什么?”

朝衣嗅了嗅:“你身上好香,从一开始见面到现在,每次闻到这种香气都会让我觉得不安,是檀香木么?檀香明明有定神的功效,为何对我无用反而每次都觉得烦乱……”

舒临渊垂眸:“是你心中有什么作祟罢……”

朝衣点点头:“大概……嗯,对了,舒状元你住在哪里?”

舒临渊问:“问这个做什么?”

朝衣说道:“相识一场,都不知道你的住处,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如今这么巧遇见了,不请我去府上一坐么?”

舒临渊眼波微动,片刻一笑低头看她:“又有何不可?”

舒临渊一手揽着朝衣腰间,朝衣也没抗拒,两人在无人的街道上行了片刻,遇到国公府里头派出来找寻朝衣的仆人,原来朝衣出来的匆忙,傅东篱派了好些人出来寻她,朝衣当下便打发人回去,告诉傅东篱说自己要去“同僚”家中稍坐,不必担心,那仆人奉命回转。

舒临渊低头望着她白若纸的脸,说道:“少国公身子好些了么?”

朝衣说道:“好多了,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舒临渊说道:“哈……听你这样说,我放心了许多。”

朝衣看他:“为何放心?”

舒临渊说道:“难得遇见个有趣的人,总是希望多些相处的。”

朝衣道:“舒状元你叫我叹为观止之处,就是你总会时不时冒出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话。”

舒临渊说道:“瞧你的表情,大概是在觉得我说的有理罢。”

朝衣道:“有理,很是有理。”

她走了一会儿,未免有些体力不支,幸好舒临渊的手搂在她腰间,看似亲昵,实则如用力托着她腰一样,朝衣走了会儿便转头看他,雨水濛濛之中,伞下的舒临渊,面容看起来越发陌生,只是……

“舒状元你的府邸够远的呢。”朝衣喘了口气,走了许久,都不见此人出声,她只好苦笑。

舒临渊望着远处巷落,雨水把墙壁都打湿,地上水流一片,两个人的靴子都湿透了。袍摆也狼藉一片,水渍殷殷。

舒临渊说道:“下官俸禄微薄,因此这宅子又远又偏又有些小,还望少国公不嫌弃才是。”

朝衣说道:“能有一方安身之处便可,要那么大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舒临渊嘴角一挑:“金玉良言。”

朝衣瞧他一笑颇有意思,便道:“既然是金玉良言,可记在心了么?”

舒临渊转头同她目光相对:“少国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铭记在心。”

他此刻停了步子,手却仍拦在朝衣腰间,朝衣便也未动,只是静静看他,外面雨幕连成一片,仿佛天地之间也都被雨水占领,成为一片泽国水结,伞下这一方是唯一清净,却也是唯一喧嚣,两个人谁也不曾言语,只听到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的啪啦啪啦声响。

舒临渊的双眸极亮,朝衣心头一动,雨气氤氲之中似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想要细看,舒临渊却垂了眸子,嘴里却道:“少国公如此相看,是在挑逗下官么?”

朝衣此刻浑身乏力,只有头脑尚清醒着,闻言便道:“是,又如何呢?”

舒临渊身子一震,两人靠得极近,朝衣清楚察觉。见舒临渊垂眸不语,她便说道:“舒状元怎么……不言语了?”

舒临渊仍旧静静,片刻之后才说道:“少国公你这话当真?还是在戏弄于我?”

朝衣道:“如今我人都在此,你说呢?”

舒临渊双眸一抬,眼底黯黯。

朝衣一眼不眨盯着他的双眼,嘴角微微挑起一笑说道:“难道素日里你的做派都是假的,如今人在跟前,却反而畏首畏尾的不敢了么?”

舒临渊手上用力,朝衣身不由己向着他的身上贴过来,舒临渊低头,平素里调笑无忌的面容变得严肃而略带狰狞,双眸之中却仿佛寒冰烁烁:“你当我不敢?”

朝衣眼睛眯起,道:“敢的话……就做给我看。”

话音刚落,舒临渊一手牢牢揽着朝衣的腰,迫她紧紧贴着自己,一边倾身低头,电光火石之间便吻住了朝衣的双唇。

朝衣只觉得眼前一暗,舒临渊欺身过来,两人身子紧贴仿佛要融为一体一般,而他用力亲吻下来,嘴唇蹂躏着她的,舌尖粗鲁地勾过来,仿佛要一口一口将她吃掉。

风吹伞偏,风雨侵入伞下世界,冰凉的雨点拍打在彼此的脸上,湿漉漉地,却让肌肤相接的感觉越发真切。

朝衣无法动弹,只是拼命地调整自己的呼吸。手抵在舒临渊肩膀之处,一动也不敢动。

舒临渊亲的够了,才缓缓离开朝衣,望着面前这张被雨水浸润的脸,雪白的脸,被蹂躏过的双唇却娇艳欲滴,舒临渊张口说道:“还要……继续么?”

声音隐隐地带着一丝暗沉跟威胁。

朝衣胸口起伏不定,拼命压抑才支撑住,望着舒临渊,笑说道:“何妨?”

舒临渊目光几番闪动,最终手一松,那风雨飘摇之中摇摇欲坠的雨伞随风而去,舒临渊伸手探出,将朝衣的身子抱在怀中,大步向前而去。

朝衣缩在舒临渊怀里,低低咳嗽了几声,身子缩成一团,舒临渊脚步极快,脚下的水花四溅,雨水将他的头脸打湿,衣裳亦紧紧地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