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沉默片刻,说道:“你恨我么?”

“恨……过。”

“现在呢?”

朝衣叹了声:“我日子过的好好地,大哥待我甚好……我的心愿都也完成,我已没什么功夫恨什么人了。”

雨忽然大了些,打得院子里的花草东倒西歪。

屋内人影闪过,而后亮起了灯光。人的影子照在窗户上,窗外的汉子凝视着其中一道纤弱影子,目光之中满是柔情。

“你真的该走了。”她又说,“我不想大哥回来看到你。”

“怎么,你担心燕沉戟吃醋?”他问。

朝衣摇头,说道:“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能免则免,不想让他知道你又寻来。”

那人说道:“朝衣,你……喜欢他么?”

朝衣忽然沉默。

窗外的燕沉戟呆呆看着窗户上的人影,脸上忽然隐隐地透出一丝落寞来。

那人说道:“你犹豫了。你……不喜欢他,你心中所爱,仍旧是我,对么?你只是承了他的情,无法偿还,故而……以身相许,是么?”

燕沉戟略咬住唇,双眸眯起。

里头朝衣唤道:“轻羽。”声音竟极为温柔。

屋内屋外,皆是一片沉默。对面那人上前一步,窗户上两个人影靠得极近,那人,或者说傅轻羽,说道:“忘尘寰上的日日夜夜,我其实从未相忘,相信你也是,你下山来,我初次见你,……可知我心中何等震惊,我避而不见,就是怕见了你之后失了分寸。你……你可知……”

朝衣垂头,说道:“是,可我当时,却只以为你是轻羽的第一仇家,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才好。”

傅轻羽说道:“我虽是有目的而去,但忘尘寰上同你说过的,字字是真,你也该知道,傅家那些过往,我并未夸大其词。”

朝衣说道:“我自然知道的,只可惜……”傅轻羽问道:“可惜什么?”朝衣说道:“可惜……我已经忘了。”

窗外雨声沥沥,屋内灯影闪烁,是谁骤然呼吸不稳。

朝衣说道:“我已经忘了,就如同我现在对着你,心中却在想:雨下的这样大,燕大哥他不会淋雨罢……他身子虽好,我却担忧他会着凉发寒呢。”

窗外燕沉戟猛地抬起头来,灯光自薄薄的窗纸上透出来,映的他的双眼潋滟异常。

不过过眼烟云。

天长地久,原来是误会一场。朝衣回想:当初倘若没有遇到傅轻羽,只有燕沉戟,那么她会不会被那个古里古怪,沉默寡言会发呆一整天的家伙打动。

但是没有如果,造化之手弄人,她遇到了傅轻羽。大抵每个人生命之中都会遇到一两个克星,任凭你再聪明了得,也必定会乖乖入彀,被折磨的死去活来。

傅轻羽上山,不是为了朝衣。他的受伤,亦是有备而来,她将他救上山,望着面前那仙人一般的绝艳脸庞,她就像是真的见到了仙人。

尽心竭力的照料,本以为照顾他好了之后他就会走,没想到仙人的性子竟是那样温柔,且又善解人意。

他不过是略施小计,她就深深迷恋。

而他,只是为了那一部深锁在忘尘寰密室之中的波若功的秘籍。

自从沈南被四王爷所伤,回来后跟朝衣说君朔会波若功后,朝衣心头已经想通了一切。

当时在山上,他曾模糊问起来。她头脑昏昏地,有什么便信口说什么,全不晓得防备跟藏私。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他想知道的任何。

朝衣曾调查过。

在她下山前三个月,也就是傅轻羽死的那几天,四王爷君朔抱病在府,不见任何宾客。

偷梁换柱的游戏,大概就此开始。

波若功的秘籍凶险异常,极少人能练成,但若练就,便如“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一样,武功霸道厉害,天底下鲜少有人匹敌。

在那几天之后,四王爷便不再是四王爷。而是傅轻羽。

朝衣下山后遇见的那君朔,便是傅轻羽假扮。

故而他会对她避而不见,就如他今日所说。

倘若是真正的君朔,必定不会轻饶过向自己挑衅的“傅少国公”,以他们昔日的过节,君朔绝对不会如此反常的一笑而过。

这疑点在朝衣知道了君朔已非君朔之后才明白。

而后是舒临渊。

舒临渊已死,究竟是怎么死的……朝衣猜是死在君朔手中。

舒临渊的断袖之传闻,最初是君朔传出来的。

君朔好龙阳,这一点,京内王公大臣都心知肚明,跟君朔扯上关系,舒临渊还有什么好?而君朔手段残忍,舒临渊被他折磨而死,也是寻常。

当时看到舒临渊的尸身,让朝衣猜测不透的是,棺木里头的舒临渊,一双手干净白嫩,毫无硬茧或者伤损。

但是曾跟她一同下江南那个,当他的手握住她手腕的时候,朝衣能感觉到他手心盈盈的茧子,擦着她的腕子隐隐做疼。

在天一海阁学武的那个,是傅轻羽而非舒临渊。

舒某的名号被人借用,而且他是心甘情愿被人借用的。以傅轻羽的手段,要收服舒临渊,应该并非难事。只是朝衣没有想到的是,舒临渊并非君朔所杀,而是……

故而在江南时候舒临渊对她的所作所为才那么诡异。

傅轻羽对朝衣的确是有过真心的,这个不能全盘反过。朝衣也知道。

当初她下山进皇都,倘若傅轻羽再狠心一些,大可以下手剪除她。但是他未曾。

假扮舒临渊,对他来说没什么其他的好处,除了可以跟她亲近一些。

他为了她,甚至不惜返回天宁海阁盗取“照彻海”。

而后回来,他一次次以舒临渊的身份接近他,一直到惊动了另外一个跟他一直合谋之人:铁将军。

铁将军比傅轻羽自己更清楚的知道,他的行为已经有些不受控制,在舒临渊旧居那一日,若非他及时出现,怕就会被朝衣探出他的底细。

所以舒临渊一定,要死。

铁将军必定曾劝过傅轻羽,要彻底杀了朝衣免除后患。

但是他没有。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心中仍有一丝情意,或许是自视过高并没有把朝衣放在眼里,总之……因此他给自己铺下了一条不归路。

最后那一日朝堂之上,倘若他再绝情一点,任凭朝衣酒醉离开,朝衣也伤不到他。

可是……朝衣不明白……

他的武功明明已经练得极高,她的动作虽然快,但毕竟她不是练武之人,如果他要出手的话,她绝无生机。

但是她轻而易举得手了。

他绝情的不够彻底,多情的不够彻底,朝衣刺出那一刀的瞬间他到底在想什么?出手将她擒下,他便成九五至尊,取君氏皇位而代之,君家欠傅家的血仇,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报复了。可是他没有出手,是因为……以为朝衣不会刺出那一刀,还是其他?

朝衣离开君家,告别之事她早跟傅东篱说过,傅东篱自是不愿的。

朝衣不敢同清宁清平留安几个小家伙说,这一段日子,几个小东西分明把朝衣当成了最亲近之人,她离开那日,开门之后,却见几个小家伙跟傅家大女等在门外。

几个小家伙扑上来的时候,朝衣的泪哗地便涌出来。

最后却还是傅东篱来劝说,只说朝衣有病在身,要去求医,等病好了,自会回来。

几个小家伙才恋恋不舍放开,留安哭的脸通红,几乎昏厥过去。

她下山是为了傅轻羽,到最后,却是为了整个傅家。

她只是坐了“傅轻羽”该做的,或许说……对傅轻羽来讲,他的身体骨血里流淌着两种极端,一种是反了君氏报仇,一种是雪了旧恨重振家声,而朝衣将后者做到了。

故而当看到朝衣刺出那一刀的时候,傅轻羽才有了选择?……也未尝是不可能的。

不管用何种手段,让傅家的荣耀重归,家声重振,大概……是傅家列祖列宗最为希翼的罢。

人生总有选择,有时候不管选择哪一条路,都会让人痛彻心扉。

傅轻羽的选择,便总是如此。

他说不出口的是,当初他的死,并非假死。

他偷了秘籍,练了波若功,真气紊乱,走火入魔,他不敢同朝衣说,只运功一点一点按捺发狂之兆,她只以为他先前吃苦太甚,竭力弄了种种补药给他试,都无济于事。

他按捺不住,澎湃的功力聚集体内,几乎让五脏俱碎,最终喷一口血,断了气息,他以为这只是命。

当他夜晚自棺木中醒来,察觉体内功力充盈,仿佛新生,他运功脱出之后,望着身后的墓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迅速做了决定,或者选择。

他是新生了,过去种种皆抛之脑后,他决定展开自己一直谋划之事。

这是他第一个选择。

第二个,就是朝堂上那生死一刀。

他每一个选择,都跟生死有关。

何其不幸。

雨落更急,劈里啪啦,像是什么坠入油锅中的声音。

“我知道了。”傅轻羽轻叹一声。

朝衣说道:“你……快走罢。我要出去看看大哥。”她走到桌边上,取了把纸伞。

傅轻羽上前一步,自后面将朝衣抱住。

朝衣一惊,略挣了挣,听到傅轻羽在后面说道:“倘若……我带你走呢,此刻我将你带走,让燕沉戟再也找不到,你会不会再……喜欢上我?我们回忘尘寰好不好?就当一切都未曾发生好不好?还记得么?我们在那棵紫藤树下,是多么美……”

他的声音温柔而带着无限蛊惑,朝衣久久不语,窗外的燕沉戟也未曾动,只是静静看着。

“对不住,”她终于开口,“轻羽,我已经忘了。”

朝衣前半生活的单纯,而后忽然陷身阴谋诡计之中,无一刻轻闲,所遇之人,除了傅家老小,傅轻羽,小皇帝,她最关爱的两人,偏偏是算计她算计的最狠的。朝衣希望过更单纯的生活,而那个人,也正希望她如此,他会给她至单纯而轻松的一切。

燕沉戟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永远都不会背叛朝衣,算计朝衣之人。他就如磐石,不似紫藤花开般叫人迷醉惊艳,但他是最长久的那个,曾几何时她是个青春年少爱俏之人,以为那就是所有的爱中之爱,但伤过恨过,怨过痛过,也悔悟过,不能一笑了之,却只能逼着自己撒手。

跟过去一刀两断,只要不死,以后都是新的生活。

其实燕沉戟还是有一点瞒着她的。

沈南不会无缘无故地同翡翠明珠阁的夜婴宁联手,夜婴宁又怎会正好救了被傅轻羽所伤的沈南?燕沉戟是最不擅言辞的那个,但他的双眼最为犀利看的最为透彻。他早就知道沈南不是傅轻羽——君朔的对手。

而且,他看人何其之准。沈南同夜婴宁,岂非正是天赐一对?只消得他一句话,夜婴宁自然赴汤蹈火再所不辞,金童玉女相逢之后,日后所有就由得他们自行修炼去了,总是没有人再缠着燕沉戟,也不会再有人心心念念风朝衣。

那是燕沉戟唯一一次算计朝衣……或许,从她被傅轻羽伤心开始,他就一直在后悔,为何当初……为何当初……

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义无反顾陪她下山,只待风波平静之后……

他算计的如此之准,毫无差错……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傅轻羽并未真的死,这一点差些毁掉他所有算计,但幸好……傅轻羽,错过了上天赐给他的大好机会。

燕沉戟对沈南个性的拿捏,对夜婴宁的测度,对“君朔”的看透,对朝衣的不离不弃。

他曾是上将军,北燕战神,算谋计策哪会等闲?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找到……肯让他抛弃一切为之去争取的事,或者人。

而对朝衣来说,虽然有些地方还未想通,但朝衣其实并不介意他在这方面动点脑筋,反而有着淡淡的欢喜。确切地说,倘若当初他们初初相遇,这个总是沉默不言的人能够主动表明心迹的话,那就跟以后的傅轻羽没什么事了。

就算是迟到一步,总比没有到的好。

而她有幸失而复得,死而复生,有他相陪左右,此生,何其有幸。

虽然并非如对轻羽所说“我已经忘了”那么平静……纵然心中那道旧伤疤始终都在,每每想起都痛不欲生,幸好的是,有他在侧。

他曾亲眼看她的开始跟结束,她的痛他般般件件感同深受,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更好的照料她,呵护她,令她痛的轻一些,再轻一些。

人生大概如此。

曾爱过不该爱的人,吃尽伤痛。百劫过后,却仍有个人站在你的身侧,懂你伤,懂你痛,且比你更伤更痛却更为强大的替你撑着一片天。

朝衣微笑:“轻羽,放手罢。”

那人自门口出来,雨下的很大,朝衣说道:“轻羽……”

他蓦地停脚,回头相看。

朝衣道:“雨太大了,拿着伞罢。”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望。傅轻羽忽然落了泪。

“不,不用。”他摇头,已经错过的东西……他已经错过的东西,在错过了之后才知道……自己错过的究竟是什么。

迈步进入雨中的瞬间,傅轻羽转头看了旁边的偏屋一眼,依稀可见到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怎么……会输呢?万万料不到……

怨恨,欣赏,祝福,失落,绝望,爱慕,以及隐隐的伤痛,眼角的泪。

大雨倾盆而落,他浑身湿透地走了出去。

一直到傅轻羽出了门之后,屋内才传来哭泣的声音。

偏屋中的人走出来,听着屋内的哭声渐渐大了,过了片刻,又逐渐小下去。

一直到哭声彻底停了,他才迈步,不是向着屋内,反是向着院子之中,走了几步,人在雨中,才扬声说道:“小衣,我回来了!”

屋内有人迎出来,慌里慌张拿着一把伞,说道:“啊,大哥,有没有淋雨?”

他大步奔上前,将斗笠一掀,蓑衣脱下来扔在地上,迅速将她抱入怀中,道:“没有,你忘了你让我带着雨具了么?”

朝衣被他牢牢搂住,有些意外他的动作,却笑道:“我糊涂了,居然忘了。”这片刻那花猫过来,在两人脚底下蹭。

朝衣说道:“咦,小咪回来了,先头我找他都没有找到。”

燕沉戟将她放开,朝衣低头去抱那猫咪,燕沉戟将她手拉住:“等会儿,我去修剪一下他的爪子,最近又长长了,你忘了上回他抓伤了你么?”朝衣说道:“嗯……吃过饭再剪罢,我今儿做了你喜欢的菜。”燕沉戟将她抱起来,迈步进了房门,说道:“最喜欢的?我明明已经有了最喜欢的了……”

雨巷之中,有一道影子缓缓而行,轻声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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