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诗云,“一泉流白玉”,说的便是咸泉出卤。

咸泉制盐,盐色雪白,或者泉水呈白色,都谓之“白玉”,所以盐筒子又有一个风雅的称呼——这便是白玉管的由来了。

而卢冲带了几乎一辈子的白玉管,便在那个早上没了。

下午时候,便是残阳如血,一门遭难。

还记得在断头台上,烈日当空,他卢家一门蒙冤,老天爷却不以六月飞雪相昭……

一刀落下,血溅三尺。

他一家一百二十余口,头点地,赴阎罗!

只有他不死,只有他还或者——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继续看着这世间无数人,听着这时间无数流言蜚语……

林钰忽然就醒了,时间尚早,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起身倒了一碗冷茶,没惊动外面的丫鬟。

直到晨省之前二刻,团圆才进来叫他,没想到林钰竟然已经起身,倒惊诧了一下。

丫鬟们端着盆和锦帕进来,服侍林钰梳洗。

对着那玻璃镜的时候,林钰忽然道:“今儿中午想吃些不一样的。我听说府里来了位新厨子,是以前给卢家做菜的,很会那盐商们的精细吃法。回头你给厨房那边塞点钱,爷我想吃这一顿。要吃那炒绿豆芽,把豆芽用针给挑空了灌进肉泥,再炒出来。还有那鸦雀咀,八宝鸡……”

说了这许多,林钰忽地又住了嘴,过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不必了。”

团圆与欢喜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林钰是发了什么疯,只当是寻常事,又伺候着他起身,打了灯笼去给贾敏晨省。

深秋近冬,风里透着一股寒意,林钰披了件袄子,出门手还有些发冷,到了贾敏院子里的时候却见里面已经亮了,远远对着的林如海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

一问,才知道是黛姐儿晚上又不好,贾敏照顾了一夜,现在还没歇下。

知道林钰来了,贾敏在里面叫他进去。

“儿问太太安。”

林钰躬了身子,对贾敏是很恭敬的。

贾敏出身高贵,乃是京城贾家大家闺秀。昨日来的薛蟠的母亲王夫人,跟贾敏娘家二嫂王夫人,同出于王家。这关系其实攀得远了,可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一向亲近,是以昨日才有林如海留薛瓒薛蟠二人宿在林府一说。

她嫁给林如海之后也算是夫妻伉俪情深,只是贾敏曾折过一幼子,之后身子便又坏了不少。当初黛姐儿生下来,身子骨弱,也是整日里药不离口。现在熬了一夜,林钰瞧着贾敏,像是又虚弱了几分。

贾敏咳嗽了一声,“咳,你坐下吧。明儿起不必过来晨昏定省,我身子骨不好,怕是起不来的。一个月初一十五来两次,便也够了。”

林钰点头,说他明白了。

贾敏问了他昨日功课的事儿,学了什么,先生交代了什么,之后又再叮嘱了他一番,别去想那些个不靠谱的事情。

所谓的“不靠谱”,自然是林钰刻意表现出来的经商的倾向。

本来林钰资质鲁钝,读书不大有天赋,换了什么明经算数倒是聪明了很多,看那末流书籍倒比四书五经更来劲儿。

他这状态被先生看在眼底,先生说给林如海,林如海又说给贾敏,全府上下都在劝他。

话说到一半,前面林如海书房的灯终于熄了,接着却有人打着灯笼过来。

“太太,老爷过来了。”

贾敏点了点头,站起来,林如海进门之后却按她坐下,这边林钰给他请安,也被他按下去。

坐在正前方左边那圈椅上,端过了一碗茶,先喝了个大半碗,林如海的眼神带了些冷意,之前一直没说话,一说话却带着些石破天惊的味道:“钰哥儿,你可知错?”

林钰纳罕,“儿有何过错?”

那茶碗放在桌上,敲出一声响,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们都把头埋下去。府里上下很少见林如海发火,可一发火那就是大事。

如今看着林钰还侥幸只当自己没错,林如海竟然气笑了。

他从袖中取出五两银子的银锭来,扔到林钰的面前,道:“昨儿白日里,薛家侄儿是你让人打的吧?”

一旁听着的贾敏顿时惊诧地睁大了眼,根本没想到林如海竟说出这话来。

林钰盯那银锭一眼,心电急转,只是转眼便有了主意。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住,张宝儿在旁边看得分明,若是细追究起来,去拿了那些个动手的地痞流氓,也能很快找出端倪来。可这事儿,林钰占了理。

他镇定道:“父亲息怒,还请听儿细说。您若不说,儿不会知道自己让人反算过去的是薛家弟弟。我昨日在城墙根儿下见着薛家弟弟拿银子砸一有腿疾的老人,后又叫了那些个地痞流氓将人拉到巷子里打一顿。儿虽愚钝,但读四书五经,亦知道此事乃是人所不齿。儿一时冲动,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教了那地痞流氓一些话,去哄那小霸王。不过……儿并不知道他乃是薛家弟弟……所以……”

林如海听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固然能职责林钰这事儿做得不该,可这小子竟然将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堪称是滴水不漏,什么理儿都给他一人占完了,林如海几次三番想要开口驳他,一时之间居然没想到合适的词儿。

倒是贾敏听出了些门道,看林钰那坦然的眼神,叹了一口气。想到屋里终于睡下的黛姐儿,贾敏劝道:“老爷也莫为这些个小事生气。钰哥儿不过是鲁莽了几分,本意是好的。我素来听说薛家那孩子没了父亲管教之后,家里便松了,一日比一日不像话,倒跟我娘家那混世魔王差不多了。老爷只罚他抄些修身养性的文章,磨磨这性子便好。”

林如海还在烦这事儿要怎么说呢,不过林钰倒是不担心。

他压根儿就没担心过。

那几个痞子若是知道林钰是林如海的儿子,到了堂上也吐不出一个字儿来,宁肯自己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得罪人。民不与官斗,他们哪里斗得过林如海?即便林如海不是那样的人,可架不住这“官”字两张口,早已经名声坏尽,在大多数人眼底,林如海与旁的官没什么区别。

所以权衡之后,这些个人不会捅出事情来。

林钰一把算盘扒拉得啪啪直响,面上却是微垂眼帘,一副接受老爷太太训诫的样子。

林如海长长叹了一口气,只道一声“逆子”,便起身去屋里,准备趁着这一会子眯一会儿了。

贾敏只朝他一笑,道:“老爷也累了,他只恨你、怕你不成器。你莫跟那薛蟠混在了一起,今儿学塾里还有课,你早些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便往先生那儿去吧。”

“谢太太关怀,儿这便去了。”

成功搞定林如海,把这一次不大不小的危机度过去,他便神清气爽地走出去了贾敏这院子,从回廊这边出去了,过了二门便去学塾里念书了。

他走后,贾敏却又咳得厉害了。

嬷嬷忙过来给她顺气儿,问是不是钰哥儿气着她了。

贾敏那些个事儿都是自己装着的,哪里能跟这些个嬷嬷说?

原本回来一次,看上一世黛姐儿落得那凄凄惨惨下场,叫她满身怨气地回来,满以为可以改变命运,不成想还是拗不过。只是说没转机,多了个庶出的林钰——钰哥儿的名字是贾敏取的,本该从玉字边,可贾敏心里不舒服,不肯给他个正经的“玉”字,只提笔改了“钰”,乃是金字边。

单单从这个“钰”字上,便可知道贾敏对林钰的存在,是个什么态度了。

“金玉满堂。”

林钰在纸上写下这么四个斗大的字,看着那几个字,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不给玉字,只给了“钰”,既有不想承认林钰身份的意思,可又同时给了个这么好的意蕴——金字边,左边是个玉,乃是金镶玉,坚玉,是金玉满堂。可见,在不承认他的同时,又对他寄予了一定的希望,似乎盼望着什么……

林钰一时也闹不明白。

他写完了字,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便见自己来时藏起来的一卷末学书籍拿出来,才看到“宋人一“土瘠事力耕,家无终发蓄。所资盐井利,持易他州粟”,名为《咏盐井》,便忽然之间想到被抄家之前四川那边传来的消息。

四川盐业兴荣,打从有了自流井,四川井盐便销向大江南北,扬州这边盐商大多依赖于海盐湖盐,可林钰早就盯上了四川井盐那一块肥肉。前一阵说是发现了一大片新的盐区,出不出卤,卤水如何,都还不曾有人探知……

只可惜现在他困在林府之中,即便是通州那边曾为自己留了一笔周转银两,现在要拿回来也是难如登天。他如今换了一副皮囊,事事都要重新想个办法……

只四川那一件事,让林钰颇为放心不下。

他是个有钱不赚心里挠得慌的正经商人,看着肥肉在眼前吃不到,难受啊!

“又看这些个不入流的书!”

先生姓严,人如其姓,过来就把林钰手中的书给抽走,叹了口气,“我是教不了你了,一会子便回了老爷去。”

作者有话要说:_(:з」∠)_文里盐筒子之说是杜撰,勿深究。

重写完毕

☆、第五章 红顶商人

毕竟从小接触到的东西不一样,林钰即便能理解林如海的一些固执,可也无法接受。

林钰是落水死,他占了林钰的身体,可不会继承这身体本身的意志和思想,本质上他还是一个盐商,掌控着卢家许久的一个掌舵者。

不是年仅十二的少年,而是锐气还未消磨干净,手段却已经圆滑起来的青年。

只是如今的困境,让他开始有一些焦虑。

大运河的水里,流着他身为盐商的梦。

跪在林如海身前的时候,林钰真想说:你那倒霉儿子落水死了,我不是他。

可想想又觉得残忍,终究是忍了。

那书被直接扔到了他面前,林如海脸色铁青:“早已告诫你几次,你却始终不听,可有将我的教诲记在心上?”

林钰抬眼,看着林如海。

方才那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严先生,终于告了他一状——林钰早盼着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不想再这样拖下去。

卢家是在卢冲成为总商的时候覆亡的,今年盐课勉强征齐,明年又该轮到谁了呢?

身负血海深仇,要他在林府里吟诗作画读那四书五经,真时刻如尖刀剜心、烈火焚身。

当初他与父亲曾来拜会过林如海,那时候他还叫他叔叔,只是不曾想现在局面调转,回想却是伤心失意了。

“士农工商,向来入仕者高,从商者贱。有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父亲身处利禄场,当知我朝——或言两淮扬州,官者商,商者官。”

在这官场上,林如海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士所以贵者,盖因其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泽被后人。若无‘德’‘功’‘宣德功之言’、不‘泽被后人’,士以何为贵?”

林如海看着这跪在他书案前的少年,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儿子一样。

这字字句句,尽出于书本,可却没有像寻常人那样理解。林如海听了只不说话,因为他无法反驳——这才是管子论士农工商之中“士”之一字的重要性。

官场黑暗,他自然知晓,可他这庶子隐晦提起,又以“士以何为贵”来问。

他问的是那些贪官污吏以何为贵——

林如海道:“既无德无功,自不是‘士’。”

于是林钰那唇角,微微勾起来一些,只淡静道:“那儿斗胆,敢问父亲——入仕,入的是哪一个‘仕’?入仕者,皆可成为士?不入仕,便不是‘士’了吗?”

偷换概念,没人比林钰更厉害了。

他将在生意场上谈判的手段都使出来——士农工商不过是等级的评定,可在林钰将管子对“士”这一字的诠释按到了“士”的身份上的时候,评判的标准便成为了“德”“功”其类。

林如海本身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懂得变通之人,从他为黛姐儿请先生读书识字开始,林钰便觉得这人不迂腐。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仕,与士。

差别很小,可真细究起来天差地别。

科举为的是入仕,而入仕不等于入士。

林钰成功将林如海绕了进去——这样的问题,对清正廉洁有余的林如海来说,想必不是第一次出现。身在官场,却基本廉洁,林如海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的问题。可如今这话,被他十二岁的钰哥儿说出来,便有了不一般的味道。

世人有几个,敢有这样的胆魄,以先贤之言反驳先贤呢?

黛姐儿读的是四书五经,只当做男儿养,如今他才发现,钰哥儿也是不一般的。

“你与我说道如此说的东西,怕还是为了你自己。”

林如海不愿跟他斗智下去,只一句话戳穿了他。

林钰暗叹了一声,只道林如海果然不是个好搞定的,棘手啊——

他想起当初父亲对林如海的评价来,此人探花及第,三十几岁金榜题名,一朝平步青云。此人眼界定然开阔,心思定然敏捷,更不会过于死板,否则康熙不会点他当这巡盐御史。

扬州自来官商合流,盐商也会被保举了当盐政这边的官员,错综复杂得厉害。

来扬州,便是皇帝特派,证明皇帝对他的宠信。这一职,历来是肥缺,多少人望都望不来,皇帝二话不说给了林如海,没点本事能接住?

更何况,卢冲当总商,乃是林如海保举的,可转眼卢家便倒了,林如海却只受到轻微的影响,定不是什么简单人。

“父亲果然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实在无心科举治学,倒对那盐事颇感兴趣。父亲也知道,儿资质鲁钝,先生多次敲打儿依旧不能开化,您是参加过科举的人,当知道儿这学识和头脑……”

林钰说的是大实话,他这身体的原主人在世时候,当真鲁钝至极,先生每日都要说他一顿。后来先生们纷纷表示教不了,林如海那会儿还急着呢。

穿过来之后,林钰也维持着现状,没敢表现出多少本事来,毕竟他若是本事了,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当回盐商了。

盐商,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个名字。

那是一种奇怪的抱负,说不尽的展望。

从小听着盐的故事长大,跟着父亲从大运河到嘉陵江,见识过长芦盐场的繁华,品尝过自流井小卓筒井的艰辛,吟过那盐诗,吃过那盐帮菜……

一个盐字已经刻进了骨头,哪里忘得了?

不仅是个名字,而是一种……

一种什么呢?

林钰忽然也说不清了。

这一刻,多少复杂的心思涌上心头,最终却是埋头一磕:“终是孩儿不孝,让父亲累心了。”

林如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前那郁闷与烦躁,竟然在跟林钰说话这一会子消失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初见卢瑾泓父子时候的事儿,卢冲乃是个豪爽人,又识得几分文墨,初见便与他相谈甚欢,他那独子卢瑾泓更是人中龙凤,彬彬有礼又温文尔雅,当真将“儒商”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恨他保举了卢冲,最后倒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卢冲在狱中曾含泪求他,定要保下他独子,可林如海终究没能做到。

他怀疑卢家含冤,可上上下下找不到半分证据,只能忍气吞声——法场行刑那一日他未去,是知府大人监斩……

目光转向林钰,林如海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他只道一声:“兴许都是命……”

林钰不知他为何有此感叹,只看林如海仰了头,坐在书案后面,许久没说话。他也不敢说话,只直挺挺跪在那里,安安静静的。

过了许久,林如海才道:“人各有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说得很对,时易世变,如今看我朝,士农工商之变,尤以扬州、苏州为盛。我不开化,不会允了你走那歪门邪道——只一点,若你能有半个卢瑾泓的本事,让你行商又何妨?”

林钰忽然怔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太过奇妙了。

若非此刻是在林如海的面前,他几乎要大笑三声来表达自己内心之中那骤然腾起的荒唐感……

兜兜转转,竟然有回到起点的错觉。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半个卢瑾泓的本事!

林钰抬手,直视林如海,眼底那些光芒都敛尽了:“父亲此话当真?”

“卢家子文能成状元,商能成巨贾——你若想行商,先考个进士吧。”

林如海只摇头一笑,似乎方才自己是说了梦话,不过这比起他之前的那些话,已经松了许多了。

手指缓缓地收紧,又放开,那一块阴暗着的地方,忽地便亮堂了。

林钰心底当真亮堂堂的一片,“儿知道父亲苦心。卢家那卢瑾泓若能考个功名,非属白身,即便抄斩也有个问责,不至于零落一片。黛姐儿年纪小,若有我这么个从商的哥哥,面子上不好看。”

这正是林如海的考量,他起身来,将林钰扶起,只道:“时有徽商,亦贾亦儒。又闻先红顶,后行商。我朝亦有先从商后入仕之例,盐商家族捐官不在少数。今日我累了,你也下去吧……既有了这一点,日后莫要贪忘了功课。”

“是。”

林钰退出去,腿有些发麻。

只是背后林如海背着手,又转回身,忽地一笑——考中进士,而后入仕,乃是顺理成章事,他先哄着这小子把书读了再说。

林钰自不知林如海打算,可即便知道怕也不当一回事。

林如海乃君子,话既出口,便是驷马难追。他只要这么一个由头,成全了他那些还未竞的梦,便可满足了。

那些还没走完的路,尝完的盐。

从走廊上过去的时候,他脚步很慢。

飒飒秋风,潇潇秋雨,青瓦碧树,红叶朱檐……

站在那廊下,台阶前,林钰仰了头看那高远辽阔的天空,青衫落拓。万点雨飘洒落下,他只伸出手去,五指自然微曲,掌心向上,接了些雨,又缓缓地收拢手指,虚握半分。

他握住的不是雨——

作者有话要说:重写完毕=3=

Ps:红顶商人胡雪岩,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