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里林如海只说“先红顶,后行商”,只是借指官员顶戴花翎的意思。

☆、第六章 揭破

最大的问题解决,林钰现在能很坦然地面对整个林府上下。

毕竟不是真正的林钰,之前心里老是有疙瘩,即便现在这疙瘩也解不开。只是林如海当真算得上是个好人,又与他父亲有故交,林钰只想着努力读书学成,考个功名,再去行商——兴许那时候世人得惊得落了满地下巴吧?

近日来,林钰很努力。

因为不必再用鲁钝当借口,林钰便逐渐地开始将自己的锋芒显露出来,一点一点,也不至于让人怀疑。

外面的人都说林家公子是慢慢地开了窍,读书能耐,人也听话,能夸的都夸进去了。

——不过在林钰看来,那多半是基于他即将成嗣子的事实。

薛蟠在府上小住三日,他那叔叔倒跑得不见了人影,放心将薛蟠放在林府。

林钰听说了薛瓒这行径,对他仇恨倒是深了一层。

借着这几日的机会,薛瓒又正好不在,林钰可从薛蟠的嘴里套出了不少的消息。

薛蟠是呆头鹅,只看到许多事情,却从不去想这些事情为什么发生,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他眼底的世界当真单纯,甚至是单蠢。

卢家家事暂按下不提,只说薛家乃是皇商,办着内务府采买,油水颇丰。薛蟠父亲去世,整个家族由薛瓒打理,薛家太太不大管事,又是个女流,不好插手。反正薛家管家大权全在薛瓒的手里,原本林钰是不曾想过一件事的——人的野心。

从这两天林钰探知的情况来说,薛瓒乃是薛蟠的叔叔,却不管教薛蟠,反而纵容着,薛蟠受伤之后竟然还能将薛蟠留在林家,这本身便不合理。这人不大重视薛蟠,薛蟠又说薛瓒处处为他着想云云……原话是“我叔叔说了,我爱怎么玩怎么玩,有他给我兜着呢”。

这样的薛蟠,简直像是被刻意娇惯的孩子。

薛蟠父亲那里才是长房,他去世之后,家业当由薛蟠继承,可现在薛蟠年纪还小,只能由薛瓒代理。这一来,兴许就让有的人有了念想了,若薛蟠一直这么无能下去,薛家实际的掌家权永远回不到薛蟠手里。

林钰也只是这么偶然地一分析,可提点薛蟠之后他却半点没察觉,林钰遂歇了心思,暂时不管了。

今日人说薛蟠要走了,表面上林钰跟他关系还算是不错,这时候便去找他。

薛蟠这边是下午要走,他的伤都是皮外伤,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

林钰看了他一眼,只道:“这是要走了?”

薛蟠回头见他来,点了点头:“确是要走了。你这是来送我?”

之前被林钰塞了一嘴巴的杏仁他还没寻仇呢,可这些天下来倒也只发生过那一场的冲突,偏生薛蟠缺心眼,还不敢说。那事儿说出去也是他没道理,只能忍气吞声了。林钰这人还算是温文尔雅,跟人相处起来也是颇为温和,不大容易得罪人。薛蟠只纳闷,那天自己怎么就惹了他了?

往后日子,薛蟠是再不敢在林钰面前吐出个市井里污言秽语。

他生怕林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发疯,塞他一嘴巴的东西。

“原本这秋来闲适,你身上的伤也没好全,怎的忽然说走就走?”林钰坐下来,薛蟠也坐在他对面。

薛蟠撇了撇嘴,这两日他跟林钰之间也算是打好了关系,在听说林钰想从商这件事之后还挺高兴,现在听林钰问,他只哼声道:“也不知叔叔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说那四川什么自流……自流井,什么出黑卤……反正他挺急的,只将我送回金陵去住一阵,回头再往京城里去。”

自流井——

正戳到林钰养处。

只是……

“四川那边自流井乃是盐场,莫不成你家还想涉足此行?”

林钰看似随意地问着,一点也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

薛蟠道:“叔叔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他的日子也没意思。”

话音刚落,里面的丫鬟便出来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贾敏那边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叫林钰给薛蟠摆上一桌送行的酒席,只他们两个小辈吃了便是。

薛蟠前日冲撞了贾敏,这胖子一见他家黛姐儿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贾敏那时候见了,只说他登徒子一样,心里已经厌恶了他。今日竟然能叫人给薛蟠摆送行酒,已经是很识大体了。

他走的时候是下午,别过林钰,便乘着马车去。

林钰只站在府门口,瞧着那马车消失,这才由人陪着重新进了府。

送走这呆霸王,林钰看着这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林府,觉得格外地复杂。

从内院走廊下过的时候,恰看到黛姐儿被丫鬟领着走,见了他便叫了一声“哥哥好”,林钰点点头,也知道黛姐儿是贾敏命根子,不轻易跟黛姐儿说话。

那丫鬟看了林钰,却是笑了。

“太太叫您去呢。”

太太叫他?

林钰思索了一下,兴许是为那嗣子之事。

刚走到屋门口,还没靠近,便听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顿时皱了眉。

“张妈,黛姐儿哪儿去了?”

“丫鬟领着逛园子去了。”

“李郎中,您看我家太太这病——”

“太太身子虚寒,又暗火未消。秋时入了寒气,又有头风,心虚之症,现在进冬更不好除了病根。我为夫人开个药方,赶明儿还按照这上面开的吃药。今冬,太太与小姐,还是食淡,勿要进盐……”

方走进门,林钰便瞅了那装模作样的郎中一眼,只觉得这人满口的胡说八道。

卖盐的,听不得别人说吃淡。林钰就这么个怪癖,都改不了。

他爹说他满身都是怪癖,规矩古怪,林钰自己也知道,可没了怪癖的他便不是他了。

哪个盐商没点子怪癖?只是林钰比旁人多罢了。

“给太太请安。”林钰请了礼,抬眼便看贾敏用绣了秋海棠的帕子捂住了嘴咳嗽,可那帕子一放开,便见了绣帕边角上沾着的血。

他心中一凛,未想贾敏病重如斯,这看着哪里还像是要长寿的模样?

贾敏说话都没多大力气了,只让人为郎中准备笔墨,叹道:“钰哥儿近日也少来,只等我身子略好一些,便与老爷为你操办嗣子一事。郎中还在,今日无事你便回吧,可多照看着你妹妹。”

想来也是辛酸,林钰只觉得贾敏那面庞上全是暮气沉沉,已经有一种油尽灯枯之感了。

看一旁那眼底含泪,还不敢哭出声来的黛姐儿一眼,林钰沉默点了点头,要退走的时候,却忽然问了一句:“郎中先生,这是在开药方吗?”

那郎中点点头,“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林钰侧过身子,眼神见冷几分,沉着道,“方才进门时候,听您说太太有头风心虚之症,却又为何要太太吃淡?”

淡食于此病哪里有什么帮助?这人怕是庸医胡言乱语吧?

郎中没料想竟然有人质疑自己,便将眼一瞪:“公子慎言!”

慎言?

林钰终于被这郎中激怒了,沉声回道:“盐为百病只主,百病无不用之。李时珍言:补心药用炒盐者,心苦虚,以咸补之。太太食淡尚可,黛姐儿若食淡不进盐,人小体弱,好好一个小姑娘指不定被你折腾成什么样!”

他走南闯北,见到不少地方缺盐,有大脖子病。

贾敏这病本跟吃淡没什么关系,这郎中张口就来,却是让林钰怀疑了起来。

贾敏不曾想,林钰有这样大的反应,回看那郎中目光闪烁,竟然像是有几分心虚,也是心惊了起来。

她没说话,只坐起来,给递了个眼神,林钰便朝旁边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这庸医撵出去!”

众人一拥而上,便将这人架走了。

屋里安静极了,贾敏又缓缓地靠了回去,苍白的手指搭在那精致的铜制手炉上,只道:“这郎中是前一阵请来的。原本延请的是杏林圣手郑旭大夫,可郑大夫被那宋清家的清走了,说是给他家老爷治病。不得已,我这才换了个郎中的……”

林钰忽地一皱眉,他看了看贾敏那神情,似乎也在盘算什么,便道:“不是说,宋清前一阵建了个园子,还大摆流水席庆祝吗?他身子骨哪里像是有什么病?”

贾敏冷笑一声:“不过可以刁难罢了,老爷今岁盐课保举了卢冲,宋清与卢家一向不和,哪儿能不记恨老爷?罢,再新请个郎中吧。”

扬州盐商势大,商比官强,当官憋屈的不在少数。原本卢冲在,在扬州这里是说话一言九鼎,林如海点了他,处理事情起来也方便,可现在卢冲去了,这里也就隐隐约约有散沙之态了。

原本卢家贩盐,手下控制的那些盐场,握着的盐引,都成为了新空出来的利益,这扬州谁人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得了卢家覆灭让出来的空子,趁机上位呢?

宋清此人狼子野心,怕不会放弃的。

贾敏又道:“后日便是个吉日,老爷会为你入了嗣子。从此以后,你便是府里正经的主子了……”

说完这话,她看向了林钰,又久久不言。

林钰表情纹丝不动,却觉得有些奇怪,可抬起头来,见贾敏望着她,“太太?”

贾敏思虑了许久,眼一搭,又摊开那帕子一眼,终于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重写完毕_(:з」∠)_继续写下一章……OJL

☆、第七章 论吃

第七章说吃

林钰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刻被人揭破。

他到底是谁?

他自然不是真正的林钰,可贾敏从何得知?或者她是有怀疑,所以诈他吗?

贾敏道:“钰哥儿亲娘早便去了,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格外宠着他些,可你从落水被捞起来那一天便开始有些变化,旁人都只当你开了窍,我却不然……”

只因为贾敏知道,世间有玄奇之事,迷魂难招。她自己便是前世怨念倒回,如今只为黛姐儿留出一线生机来。

人不与天斗,可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却不得不与天斗。

之前还不觉得,可得知钰哥儿竟然有从商的念头之后,贾敏便觉得不对劲了。

从小受书香熏陶,即便是资质鲁钝,也不会改变太多。

可一觉醒来,这人表面上没变,可却已经于贾敏所知大相径庭了。

林如海不知道,乃是因为他实在不大关心这嗣子,反而是贾敏以前时时刻刻为他看顾着,所以了解得多些。

再过两日,这人便要成为林家的嗣子,贾敏有些话,当真不吐不快。

林钰望着贾敏,从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揭破。

正常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思维?毕竟那是常人不能想象的——即便身边有什么人忽然性情大变,跟变了个人一样,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成了旁人,只说这人忽然开了窍或是变了样,可贾敏……着实不简单,能察觉此事,本身也是一种古怪。

他笑了一声,忽然完全是松快了。

“终究是被太太发现了。只是这等精怪之事,太太说出去,也没人肯信的。”

他言语之间含着嘲讽,又有几分辛酸。

贾敏一瞬间倒不怜惜那不知去了何处的嗣子,又一想到这一世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有区别的只有这一个上一世根本没有的嗣子——

林钰的存在,乃是两世唯一的差别,可原来的钰哥儿不见了,这新来的倒更本事。

不是贾敏无情,她一开始养林钰,便并非出于对这庶子的喜爱,更何况林钰资质鲁钝,当不得大事,为着黛姐儿,她也只能忍了。说她冷血,也并无不可……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为着的不过一个黛姐儿。

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她一番盘算为哪般,现在竟然看到一个可能跟自己有同样遭遇的人,平白生出一股子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林钰说得对,精怪之事,无人肯信的。

贾敏让外面的婆子站得更远一些,这屋里就剩下“母子”二人,只进行了一番长谈。

待得从贾敏屋里出来,林钰也只能叹一句“谁怜天下父母心”。

林钰自幼丧母,虽无法评判贾敏对身体原主如何,可到底念她对黛姐儿慈母情深。

他跟贾敏,转眼之间就已经摊了牌,把一切给说明了。

贾敏也转瞬明白了为什么林钰会忽然之间想要从商,原本是还担心的,可若这人是卢瑾泓,哪里不能护得黛姐儿周全?老爷已经与他约法三章,有个进士出身,后面的事儿怎么谋也有个退路。

从此以后,林钰的日子便开始好过了起来。

他读书,练字,初一十五向贾敏问安,成了嗣子之后,也时常看望黛姐儿。

之前不曾亲近,如今才知道黛姐儿天生一段风流文才,难怪先生们赞不绝口了。他如今心结已经打开,只有那仇不曾消减,林钰已死,他成林家血脉,卢家覆灭,早已不复往昔……

见着黛姐儿开始跟林钰亲近,身子日渐不好的贾敏也终于放了心。

十一月中旬,扬州盐商宋清的园子终于竣工,原先开流水席是因为园子大体修完了,现在却广发请帖,邀请这扬州名流们过府一叙,共赏那清寒梅花,吟诗作对,也好附庸一下风雅。

毫无疑问地,林如海接了这请帖。

他叫了林钰来,将此事交代过,却是要带林钰一起赴宴。

林钰想起了当初贾敏求医之事,于是与林如海一说,林如海却道他已经知晓。

这时候,林钰瞧见林如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被交代完了事儿,林钰便退了出来,眼看着天气冷了,便对跟在身边的张宝儿道:“之前那厨子你可还记得?”

张宝儿知道林钰说的之前那从卢家来的厨子,便道:“记得,爷您是想吃点什么?”

“喝碗老鸭汤,炒盘绿豆芽,要拿针挑了芯儿灌肉泥再炒的那种。另做吴一山炒豆腐、没骨鱼……”

他报了几道菜名,都是讲究的吃法,精细极了,又将这些菜的做法说与了张宝儿,只听得张宝儿咋舌不已。

“乖乖,掏空豆芽儿给鱼去骨,这多折腾人的功夫,爷您这哪儿看来的吃法?”

“这吃的倒是地道,一半儿是扬州盐商家庖里的做法,一半儿却是四川盐商的精细吃饭——真真儿没料到,到了林老爷的府上,也能遇上个同道中人!”

忽有一笑声从门口处传来,林钰循声望去。

只见一头戴貂皮暖帽、身上却穿着二品锦鸡补服的官员走进来,说话的却是站在他身边那青衣便服的青年。

二品,巡抚职?

林钰一瞧这人面容,才吃了一惊,来人年纪不小,已经显老,不过双目炯然,精神矍铄,不是江苏巡抚宋荦又是何人?巡抚衙门在林如海祖籍苏州,他怎的来了扬州?

心里疑惑按下去,林钰只装作不认识这一位大人,先躬身行了个礼:“不知二位……”

宋荦只望了自己身边方才说话的人一眼,笑道:“你便是林大人家那一位钰哥儿吧?老夫是你父亲同僚,打苏州来。方才接话的是我幕僚,他平素好吃能吃会吃,怕只是听哥儿说吃,一时忘了形。”

那幕僚一摸自己鼻子:“老大人惯会取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正是能吃是福。一会子办完事儿出来,属下是要厚着脸皮来林公子这里蹭吃蹭喝的。”

这人打趣自己,倒是用力。林钰心里对宋荦没恶感,毕竟这人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父亲在世时还曾夸赞他,只是卢家蒙冤,宋荦是出不上力的。至于这来的幕僚,却也风趣幽默。

林钰只道:“先生说话带着绍兴口音,大人又是苏州来的——想必,您便是宋荦大人身边的谋士邬先生吧?您看得上小子,倒是小子的荣幸了。”

邬思道真没想到,竟然被人一眼识破了身份!

他眼底带了些惊讶,转而却抚掌而笑,“林大人是个心思聪敏的人物,有其父必有其子,倒是邬某人小看了。公子不嫌弃,那中午在下还真要来了。”

宋荦摇头,只叹邬思道好吃果然不假。

而今还有正事要办,他道:“先拜会过林大人再说吧,一会子你出来好歹跟林大人讨个人情,也好在这府中蹭一顿吃喝。”

邬思道不以为耻,反而十分认同,赞一声“还是大人思虑周全”,便告别了林钰,往堂屋去了。

林钰只觉得这是奇遇了。

平白遇见邬思道,这人乃是远近闻名,“绍兴师爷”之中的佼佼者,不想如今竟然到了江苏巡抚宋荦这里。

只是不知道,宋荦原道苏州而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他想着没个所以然,又挂念着隔几日去盐商宋清新修的宜春院赴宴的事儿,一路便进了家学,读书空闲时间里,跟新请的先生许慎言说遇见了邬思道——

许慎言,不是之前那严先生,现在林钰可是个难得的好学生,许慎言这先生当得可舒服着。听林钰说这话,他一下坐起来,“邬思道?”

这人可是个有能耐的,只不过考取功名几次,就是不中,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这人一怒之下去当了师爷,现在名声倒更响了。

今儿林钰备下了好些吃食,干脆邀了先生许慎言并黛姐儿先生贾雨村,回头又请了邬思道来,几人齐聚一堂,叫丫鬟摆了菜,上了酒。

邬思道看得眼前雪亮,许慎言也是个讲究吃的,这二人乃是臭味相投,又相互慕名许久,当真一见如故。只是那贾雨村乃是被贬谪之人,当初因贪酷而被黜落,现在却跟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林钰是主人,菜上完,众人起筷,林钰也坐在一桌吃。

“这一道菜瞧着古怪,像是豇豆,吃着却不像……”

贾雨村夹了一筷子炒绿豆芽,问了这么一嘴。

林钰道:“这不过是普通的小碟子菜,不过按照四川盐商的吃法做得精细一些。”

他将方才在走廊下面说的那一番做法重复一遍,贾雨村大为感叹:“这些个盐商,果真是‘怪吃’。”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邬思道也早夹了一筷子,只觉得菜香肉香融为一体,美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