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邬思道不敢再问,原本是来探听盐商这边消息的,可是现在平白遇到了胤禛,邬思道这里也活动不开。

他给林钰递了个眼色,趁着人多大家没注意到的时候,拉了林钰一把,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我找个借口走,若合适你给我帮个腔。”

林钰一挑眉,却点头应了,能赚了邬思道一个人情。

邬思道看林钰答应得这么爽快,又知道林钰也算是个精明人,他这人情是要欠下了。

过一会儿他们跟上人群,只说是不小心落到后面了。

邬思道走着走着,便一摸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忽地忘了还有东西落在厅里面了,可了不得。”

林钰打趣他道:“哪里是掉了什么东西,先生不会是怯场不敢作诗吧?”

前面去园子里赏梅,大家都要吟诗作对的,拿这个当借口也有几分意思。

林钰配合着邬思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邬思道连忙一脸不可说的神情,而后瞅向胤禛:“草民这便去了。”

胤禛心里觉得好笑,他又不是这邬思道的主子,这人倒太怕他了。他点头表示准了,于是邬思道赶忙便跑了。

这里便只剩下林钰,原本胤禛也觉得冷场不大好,可眼角余光一闪,便看到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瘦小影子从假山边一晃而过,似乎往走廊去了。

二话不说,胤禛直接调转了方向,跟了过去。

林钰看着他那背影消失,便皱紧了眉头。

他盯了盯假山之中的缝隙,又回首一看,前面走着的人里没有林如海,也没有来的那些个官员,更没有那南腔北调都来了的大商人们,宋清更是无影无踪。

天色尚早,只是天儿不好,雪也密密匝匝下来了。丫鬟们给众人递了伞来,于是文人墨客趁着那天青色、枚红色的油纸伞,或独行、或携了好友一二、或是三五成群,都往前面梅园去。

一穿着掐青段子小袄的丫鬟上来,双手奉给林钰一把伞,林钰接过来,便将那伞撑开,道了声谢。看众人都已经去得远了,他却转身闲庭信步一样往旁边走了两步,只一会儿便到了之前那黑影跟胤禛消失的假山前面。

这假山造在水边上,林木盆栽倒也不少,此刻积了雪,白皑皑的有一片。

与一边的热闹不一样,逛园子的人很多,不过没人往这偏僻处走。

林钰回头看了一眼,又往前面走了一步,之前胤禛是往前去的。前面是从回廊,转过去,经过一旁小湖假山,视线便被那重重的屋宇楼阁遮挡。

宋清如今是越发本事,一味地不知收敛,即便是他卢家全盛时候也不敢铺出这样大的排场来。

卢家人脉甚广,最后还是死了个不明不白,背后是什么力量在算计,暂时不知。可既有这样的势力在,宋清却——

兴许他是背后有靠山?

“啪嗒”一声轻微的声响,林钰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停下来,只将自己那靴移开,便瞧见下面躺着的一只三寸许的竹筒。

这竹筒外面一层层地绑着麻绳,又牵出一根去,被林钰缠在手指间。他将那竹筒翻转过来,瞧见下面隐隐约约刻着字。看不清,拿手去摸了,是四个字,

他一挑眉,已经认出这是那盐筒子白玉管,只不知道是谁落在这里的。

往四周一望,依旧没人过来。

他撑着伞,也不动,只往旁边那假山看去。

这假山重重叠叠,被搭出了几分奇山秀水的味道,里头还有假山洞,黑糊糊的一片,看不清楚。

“这位公子,您方才可见到一个身形瘦削、脸上有疤的小厮过去?”一个声音忽然在林钰的侧面响起来。

他抬眼看那人,正是之前被打发去找人的年羹尧。

鬼使神差的,林钰在年羹尧没看到的时候便握紧了手掌,将那白玉管遮在了袖中。

他摇了摇头,道:“我方从花厅里来,一路上不曾看到有这样一个人。不过方才四爷似乎看到什么,顺着这条道走了。”

他将方才胤禛的行迹指给了年羹尧,年羹尧一皱眉,只道:“我是从那边绕过来的,四爷怎么也去了?”

林钰摇摇头,本身他便不知道,这动作做来格外纯善,令人不由得相信。

林钰没道理骗他,更何况现在林钰说的是实话,年羹尧顿时头疼起来,只告别了林钰,还是继续往前面走。

而林钰站在原地,手握着那白玉管,看人走远不见了,才随意散步一样到了那假山前,把那引人注目的伞给收起来,往前面一站,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那缩在假山洞黑暗之中的影子,终于慢慢地出现了,竟然是一个眼角带着疤的人,看上去面色苍白,若遮了这疤,看上去也能算得清秀。

老觉得这样的面容有几分奇怪的熟悉感,不是亲眼见过,倒像是听谁描述过一样。

林钰想了想,忽地想起那为贾敏诊病的庸医的事儿来——眼角带疤?

那人冷得发抖,穿着一身小厮穿的衣服,呼吸之间有白气透出来,想是已经在外面冻久了。

看着普通,不过这一双眼,在黑暗之中,格外地明亮,苍白的嘴唇紧抿,手扶在假山上,这才站定。

这人没说话,似乎在揣度林钰是什么人。

林钰背着手,手指勾了一下那盐筒子上的麻绳,压低了声音一笑,目光落在这人白皙耳垂上那一细小的点上,却道:“沈姑娘死而复生,躲躲藏藏也不容易吧?”

他在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紧紧地盯住了对方的眼睛,犀利而冷静,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睿智。

那眼角带疤的女子,眼睛睁大,瞳孔剧缩,“你——”

声音卡住,因为看到林钰忽然之间拔开了那装盐的竹筒,只在这一瞬间便吓得心胆俱裂!

“你干什么?”

林钰方才已经缓缓拔开了那白玉管上的塞子,抖了抖手,似乎要把里面的盐给倒出来。

这姑娘经验太浅,两句话就被他诈出了虚实。他只一笑,似乎毫无威胁:“莫急,我问你几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重写完毕,主线和设定都没有变化。

感兴趣的可以重新看一遍,剧情基本重写,不回头看应该也不影响后文的衔接。

细微的差别——重写版本的情节是林如海带了林钰去宜春园,并且与林钰约法三章,不管他从不从商必须先考个功名。这几章,四爷跟林钰已经说上话了。

_(:з」∠)_我自己比较喜欢重写之后的,希望后面能顺顺当当写下去=3=

今晚八点,正常更新,给大家造成阅读不便很抱歉QAQ

☆、第十章 海棠凋

作者有话要说:睡过头忘记更新了囧

忘了说,重写是从第二章开始的,贾敏是重生的,也知道林钰是重生的,这两个人之间已经相互坦白过了。

能知道她的姓,完全不过是试探。

因为这竹筒的底部刻着“自流井沈”四个字,这种刻法一般都是“自流井沈家”的意思,这姑娘可能是沈家出来的,可林钰并不能肯定,兴许只是她捡了旁人的东西,如今开口试探,竟然被他诈了出来。

“你问什么?”她对林钰有很深的戒备。

可林钰其实不大愿意掺和到她的事情上去,只是觉得这里盐商聚会,自流井那边可能开出一片新井,现在却来了个从自流井来,说话微微有蜀地口音的姑娘——这哪里能简单了?

他只想问问自流井那边的情况。

“最近在自流井,传出有一片新的盐区的事儿。有人已经打了井下去看,可听说出卤情况不大好,可现在这些盐商都在这里聚会,这当中有何妙处?”

那姑娘只盯着林钰手中把玩的白玉管,似乎心有不甘,道:“新盐井出卤不好,打的位置不对,不过下面确实有好卤,只是不知道怎么打井罢了。”

这样的事情倒是怪了。

林钰考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打井,那就是大问题了——工匠们需要研究怎么打井,而后才有出卤制盐的事。

盐场上最喜欢的便是“好井出卤”四个字,第一是要井好,井好不成,第二还得要出卤。

没办法出卤的好井也就不称之为“好井”了。

“你什么身份?”林钰的第二个问题。

他是在盘问她。

这沈姓姑娘似乎对这样的盘问很着恼,可她珍视的东西在林钰的手上,不说不行,只道:“我是自流井打井的工匠沈家的,负责打井,却不是任何盐商家族。公子请将盐筒子还我,我实无恶意。”

林钰倒相信她是没有恶意的,只不过平白无故怎么跑去偷人东西?

“那被你拿了东西的是一位贵人,你是知道他身份才去偷的,还是无意之间偷的?”

“我已走投无路,盐商们打井,要逼迫我老父。我父亲说若真打了井定然要死人,可他们不听。我知道那人天潢贵胄,我只借他印一用,否则只怕回不了四川。”

原来是个想回四川的。

林钰想想,这事现在还跟自己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只将那盐筒子递回去,道:“蜀中多豪商,今日来的是哪家?”

“李刘二家吧。”沈姓姑娘一口便答了出来。

她接过林钰递过来的盐筒子,眼泪又不禁掉下来,“多谢公子。”

这姑娘生得白净,若是眼角没那疤真可说是风姿绰约了。

四川乃是天府之国,风水养人——林钰脑海之中划过那念头,倒多了几分看戏的心思。

他随口劝她道:“从来打井都是苦事,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救你父亲是最好的了。”

他话说完,那姑娘却愣住了,像是听懂了他暗含的意思。

重新撑开了伞,林钰转身却走了。

遇到这沈姓姑娘只是个小插曲,他跟着去了园子里。

他一问旁人,那蜀中来的两名盐商果然是姓李和刘。

林钰只当没发生过这事,过一会儿看邬思道回来了,他问他去哪儿了,邬思道只摇头说“不可说”,林钰怀疑他是去探听消息了,可邬思道卖神秘不说,他也不好问。

“四爷哪儿去了?”

“方才似乎看到什么,跟着就去了。”林钰也卖了个关子。

众人这边已经有开始吟诗的了,邬思道跟林钰都在这边坐着。

过了许久,才有几个盐商过来,林如海也在其中,不过脸色似乎不大好。

林钰上去问安,林如海只对他道:“你立刻回府,看看你母亲,府里情况不大好。”

林钰愣住,很是惊诧。

他从林如海眼底看到了那压抑着的一些情绪,反应了一小会儿,才躬身道:“儿这便回去。”

林如海只目送他离开,宋清回头问他道:“林大人,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

“拙荆身子不大好,让钰哥儿多回去看顾着一些。”

林如海只勉强一笑,心底对宋清越发厌恶。

待得林钰出了这宜春园,林府的轿子也一直等候在外面,张宝儿只在外面转悠,一见林钰进来便喊道:“爷您总算出来了。”

下人打起了轿帘子,林钰钻进去,问道:“府里是什么情况?”

“是太太不大好了,不知道到底能……”

能撑多久。

林钰只觉得头皮一下开始发麻,当日细谈的时候贾敏与他已经是相互摊牌,他听贾敏提起过她大限将至,万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所谓的翻过年是什么时候?谁能说得清?

“赶紧回府。”

林钰至于这一句话,轿夫们也知道事情紧急,耽搁不得,赶着抬了轿子便回去。

张宝儿一路小跑跟着,一路上又有人来报情况,说那郑郎中已经到了府上,太太情况又暂时好了一些。

林钰回府便直接到了贾敏屋外,黛姐儿在屋里哭,嬷嬷正劝着,林钰也顾不得,只往屋里去。

那郑旭是个留着八字须的老头子了,乃是这扬州城有名的大夫,

之前这人被宋清请走,现在又回来了,他见林钰进来,便道:“不必问我情况好不好,现在还没事儿,虚惊一场。”

在最短时间里直说了情况,一下让林钰安稳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背上竟然是一片冷汗。

贾敏握在那床帐里,林钰躬身拜了一拜,这才进去,“太太?”

贾敏昏昏沉沉之间听到声音,眼泪便掉下来,道:“我明年才走,舍不得黛姐儿。”

这一瞬间,林钰也湿了眼眶,只叫人把黛姐儿抱过来。

黛玉年纪小,方才贾敏忽然倒下,几乎没了气儿,吓得这府里上上下下都乱了。

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哪里知道那些?只被吓得大哭,现在嬷嬷给安慰住了,才抽泣着过来。

林钰握了她的手,引她走到贾敏床前,才略微笑了一下,也勉强得很,“黛姐儿莫哭,母亲没事呢。”

贾敏也笑起来,暖融融地,她伸出自己那瘦得枯骨一样的手掌,搭在黛玉那巴掌大小脸上,给她擦了眼泪,道:“黛姐儿怎地老是哭?遇事莫要流泪,心里苦你也压着,跟娘一样笑便可以了。”

她只怕她此生泪流而尽,又不知如何是好了,落得个焚诗稿芳魂归……

莫要哭,莫要哭……

外面那郑旭看了这惨惨戚戚模样,只叹了一口气。

目光从贾敏那苍白的面容上滑过去,林钰退出来,掀了帘子,正巧看到郑旭这边叹气,他过来道:“郑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郑旭乃是紧急之中请来的,他点了点头,知道林钰还是要问的。

“我想听实话。”林钰只有这一句。

“太太,也就是翻过冬的事儿了。”

郑旭叹了口气,贾敏的病根子是早就在了的,而他毕竟没有回天之术。

竟然真的是……

林钰想起贾敏当日说的那些话——她明年便要去了,贾府里那贾老太太定会叫人来接黛姐儿去,能不去自然是好,可左右还是抹不开面子的事儿。只一件,要让人跟了黛姐儿去,莫让她受委屈。更有几年之后,家中还有大变……

贾敏并没有将话完全说清楚,可更给人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在这里与郑旭说了说贾敏病情,一会子熬的药端上来了,郑旭便又去忙了。

林钰站在走廊下面,庭院里都是白茫茫的雪,压折了那枝头红梅。

林如海回来的时候已经近暮,疾步走来就见林钰呆愣愣站在下面,身上落了些雪,他走过去便给他拍去肩头雪,却急声问道:“太太可好?”

“还好。”

林钰回过神来,话音刚落,便看林如海进屋去了。

里面响起了细微的说话声,黛姐儿已经被抱了出来,坐在外间的榻上,靠着小方几子,一脸迷茫。

林钰过去,只倒了小半杯茶放到她面前,又坐到黛玉对面去。抬了手想摸她法顶,可他转念便想到自己在屋外站了许久,手是冰的,便又半路收回来。

黛玉眼底含着泪,没落下来,只将林钰方才倒给她那半杯热茶递回去。

林钰顿了顿,终究接了回来,握在手心里,终究暖了几分。

黛姐儿这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的——可林钰看着,又想到贾敏说的那些话,竟觉得微微心疼起来。

他在家乃是独子,也每个兄弟姐妹,机缘巧合成了林如海的儿子,多了个病体孱弱的妹妹。

林钰心里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去摸了她的头,道:“不会有事的。”

都是假话。

这个年,整个林府的人都没过好。

贾敏哪里是“不会有事”,而是事近了。林如海不可能不问贾敏的情况,怕是早知道事情的轻重。

下面人已经在备了寿材,几乎就等着了。

贾敏的病时好时坏,可脸色却一日一日灰败下去。

她清醒的时候,便叫林钰来说话,与他说四大家族内囊空隙,迟早是要败的,又说黛姐儿怕是今生逃不了那冤家,但求能保了个性命。又言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盼着皆大欢喜,但求黛姐儿这一世可顺遂些许……

贾敏说了许多,可有时候林钰听不清楚,却也只能装作是听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