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让人抱了黛姐儿来,她便握着两个人的手,只跟黛姐儿说钰哥儿是她亲人,而后却不说话只看着林钰。

林钰便点点头,好让贾敏放心。

这一日是二月底,扬州城春来早,林钰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瞧见窗外斜了一枝带花苞的海棠来,他不知怎的在那窗前站了一会儿,才进去给贾敏喂药。

贾敏今日难得有精神坐起来,只端了那白玉小碗,让林钰给她自己喝。

林钰顺从地递过去,贾敏又说药苦,要他去端那桌上的果脯来,于是林钰起身去端,可刚转过身便忽然被贾敏握住了手,

那力气很大,她的指甲几乎陷入他肉中。

回头一看,贾敏睁大了眼睛,眼里流出两行泪,戚戚哀哀喊了一声:“钰哥儿——”

林钰沉默一阵,道:“太太,我省得。”

于是贾敏缓缓地松了手,又坐回床头去,端着药碗,有些呆愣了。

林钰方到桌上端过那果脯,便听得后面那碗摔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珠玉四溅……

回过头,只瞧见床帐里一只枯瘦的手掌落下来,沾着些药汁,白玉碗的碎片散落一地。

康熙三十八年,皇上的銮驾还没到扬州,二月里,贾敏终于走了。

倒春寒来了,窗外斜进来那一枝海棠,终究没开花,便凋了。

☆、第一章 上京

贾敏去后,出丧报丧,整个林府连着一两个月没安生日子。

林钰作为家中嗣子,也要跟着操持,又要照顾年幼的黛玉,很是忙碌了一阵。

一路扶灵到苏州,归葬贾敏于林家祖坟,也算全了这一场短暂的母子情分。

是时皇上銮驾刚到扬州,本也是极欣赏林如海,闻听此事,等到了苏州便召见了他一回,给了个特假,来年还叫林如海管盐课,当巡盐御史。

这一回,可把两淮的盐商们给惊住了。

这才是真正的荣宠啊,哪里竟有这样本事的官儿?

林如海不过是前科的探花,偏生投了皇帝的缘,平步青云不说,现在竟然还能有个这样的优待。这一回,真真儿轮到宋清头疼了,盐政这里的官,一般都是一年一换,即便是荣宠着也得交替着来,由皇上钦点,所以他认定今年明年的盐政定然会换人,哪里想到皇上巡幸江南,竟然又点了林如海!

多少有野心之人听了这消息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林钰是猜到了的,如今贾敏去了,可林如海的风光却更胜从前了。

五月底回了扬州,康熙也临近了回銮的日子,从苏州府出来,又到了扬州,巡检了盐务,接着去了江宁,又问过了织造府公务,这才浩浩荡荡带着人走。

大抵因为这一次南巡,看到的情况不错,康熙心情不错,奏准起复旧员,这一来,黛玉的先生贾雨村便有了想法。

刚进六月,天气炎热得紧,嬷嬷怕主子们热坏,特准备了冰镇酸梅汤。

林钰端过的时候,忽想起黛玉来,便问道:“黛姐儿今日在做什么?”

“前些日子姐儿身子不好,又是吃药又是哭地,念书也停了几日。方才听人说,还在屋里收拾太太留下的东西。”

贾敏也算是个心思灵敏的,之前的遗物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只有那书架上不少的书稿留下。黛姐儿怕是在收拾那东西吧?

林钰喝了一口那酸梅汤,便道:“我去瞧瞧黛姐儿,团圆跟我去,欢喜收拾一下屋里,才回来没多久,把屋子规整规整。”

“是。”

他说走便走,刚出门从院前过的时候,便瞧见一小厮从外面急匆匆地跑向林如海书房,手里捧着一封信。

林钰只多看了一眼,依然向着黛玉那里去。

“哥哥。”黛玉先叫了一声。

林钰按她坐下,看她原本便瘦削的脸而今尖削了一圈,又想起过世的贾敏来,道:“下面人备了冰镇酸梅汤,可送到你处来了?”

“那东西生凉,只饮了少许。”黛玉声音低低的,眼底含愁,双眉微蹙,却勉强微微抿着唇笑了三分。

虽出了重孝,府里上下却还穿得素净,林钰只一身浅蓝色扇子,坐在那里,看着便觉得凉快了。

“前儿郑先生来开了药,嘱咐你莫要多思。太太遗物虽得打理,可去者已去,太太只愿你好。后一日湖上有游船,我听说白府的小姐送来了请帖,你也该出去走走,这扬州繁华三千里,眼睛看着的却是要比书上写的好。”

他说来,这扬州景致亦是动人。

只将自己所知的扬州胜景一一描绘出来,一时也吸引了黛玉的心神。

林钰上辈子走南闯北,所见所识,皆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一样的景致,到了他口中也有不一样的趣儿。

黛玉终于听笑了,只道:“哥哥说得这样有趣儿,我若是出去,总要去看看的。”

“薛家那小子跟我说,他有个妹妹宝琴,跟着他二叔五湖四海地经商,听说是个见识极广的。我妹妹却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林钰摸了摸她发顶,说出的这一番话却又是想勾黛玉出去散散心的。

他这边劝得极好,只没想到半路上林如海那边来了消息,要林钰带着黛玉去一趟。

原来是京城那边送信来了。

贾敏出身大家族,乃是京城里有名的贾府,宁荣街这名头说出去必定让人赞叹两句的。

“太太生前在贾府很得老太太的喜欢,这一回丧报过去,老太太也伤心。说是想外孙女了,又念及黛玉在家,总归是无人养教怜惜,想接了黛姐儿去。”

林如海手中捏着那一页信纸,眼底却是忧心忡忡。

林钰听了只暗自皱了眉,黛姐儿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上,双手合拢归在膝上,微微垂着头不说一句话。

“黛姐儿在家,家里自会教养,怎么就成了‘无人’?京都据此也要走上一二月的水路,黛姐儿身子不好,这番才调养起来,长途奔波怕也不好的。”

林钰没说明自己的想法,可这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不愿黛姐儿去贾府的意思。

林如海沉吟了几分,却知道贾府那边既然来了信,怕也是老太太真想黛姐儿了。

这信送来,倒叫林如海有些为难了。

林钰说的不是没道理,可两边衡量起来终究是个难事。

老太太疼着贾敏,也疼着黛姐儿,去贾府那边的话,人多热闹,兴许黛姐儿也能高兴一些。

林如海将自己的想法与林钰和黛玉一说,又补道:“如今我兼着巡盐御史,已算是高官,皇上厚待,遂能平布青云。黛姐儿去了贾府,也没人能看轻了她。皆顾念着你们母亲的旧情,合该走这一遭。”

终究还是劝阻不住,约略有这劫数。

也难怪贾敏最后那几天老是说命数已定,只盼最后能留下一线生机。可最后这一线生机在哪里,还真说不准的。

暗叹了一口气,林钰看了黛玉一眼,只起来躬身行礼:“若是要上京,我想送上妹妹一程。”

林如海道:“送你妹妹上京之人已是有了的。黛姐儿先生贾雨村,也算是贾府的同姓。前几日京里起复旧员,我已为他写了帖子,荐他给黛姐儿二舅舅。若是上京,倒可一路同行。你若想送,倒也去得。我修书一封,带了给那边,你小住几日,陪陪黛姐儿便回。”

主意便这样定下来了,黛姐儿虽不舍,却也知道已成定局。

外祖母家她不曾去过,只从母亲那里听过不少,如今外祖母叫去,也只得去了。

以实而论,林如海公事繁忙,许真不能好好照料黛姐儿,他想着往昔贾母对贾敏的喜爱,当能好好照顾黛姐儿,因而有这一决定。

林如海问过了贾雨村,又遣人先给贾府送了一封信,过了六日,才备船送他们上了码头。

林钰带了张宝儿,黛玉带了丫鬟雪雁,便这样上了船。

江上风大,将黛玉身上披风给吹起来,两人站在船舷上,没一会儿便见不到岸上的林如海了。

刚刚进船舱里,黛玉便落了泪,林钰无从安慰,只递了帕子过去。

他给雪雁打了个眼色,叫雪雁上去伺候着,自己才出了船舱。

亲人逝世的悲痛他自然能理解,只是他已经是经受过比这更大打击的人,抗压能力强了不少,再有如何深刻的伤痛也能藏起来。

刚走到外面,便瞧见这河上船来船往,可过一阵便开始开阔起来。

大运河传说修自隋炀帝,洛阳看花一说何等奢靡?

到如今,这大运河四通八达,乃是大清的经络,流淌着的商人们的白银和野心……

林钰曾无数次从这河上过,却不曾有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亲切自然,像是这河里的水,便是他身体里流动的血。

林钰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了贾雨村的身边,便举目远眺,江上烟水茫茫,若不是过往商船居多,怕要让人想起十里秦淮来。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贾雨村似没察觉到林钰的到来,只低声吟诵了这样的一句。

林钰将这一句听在耳中,却转瞬感觉到了这贾雨村的——野心。

贾雨村先因贪酷罢黜,如今有了机会,怕是要借此腾飞了吧?

“先生好志向。”

“咦,哥儿怎么出来了?”贾雨村这才察觉到林钰已经站在了他身边,问了一句。

林钰道:“黛姐儿伤心,我看着不好受,出来透透。”

贾雨村只劝了几句,原也轮不到他说什么,说了几句便话锋一转,转而跟林钰打听起宁荣两府来。

这宁国府和荣国府是个什么情况,林钰知道一些,不过太笼统也不好说,便直言问贾雨村是不是想问那贾政。

毕竟林如海是给贾政写信举荐人的,贾雨村想要了解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邬思道与贾雨村同桌而食的时候,林钰与邬思道都不大喜欢贾雨村此人,可这样的虚伪人偏生最适合官场。林钰不得罪这样的人,只一一将自己所知说了,又说莫看贾政只是个工部员外郎,可贾家最厉害的乃是人脉,只要贾政肯举荐他,这事儿多半能存。

林钰是三言两语给贾政吃了颗定心丸,不一会儿外面日头大了,便都进去了。

大运河乃是人工开凿,行船不快,到了晚上也才出扬州府,只是要过界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话,接着就是吵闹一片。

这情况,透着几分熟悉。

林钰只道不好,便立刻喊道:“雪雁护好黛姐儿,张宝儿你去那边看着,我出去看看。”

贾雨村本备着睡了,听见这声音也出来了,站在船头上一看,前面江面上星火点点,停了几条船,竟然是将整个江面都给堵住了。

来往的船不少,林钰他们船周围还有不少的商船,而今都被堵在这里,一下便闹腾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是江盗”,整个河上立刻就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薛宝钗嫁给贾雨村怎么样,远目。

前一阵看到有人推测的结局就是这样的,薛宝钗后来嫁给贾雨村了,“钗于奁内待时飞”,OJL

☆、第二章 聪明人

行船江上遇到这种事情其实是很正常的,只不过以前卢家势大,很少在江上遇到敢拦他们船的江盗。

江盗有时候是江盗,有时候却是漕帮的漕夫们扮演的。

林钰只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些影子,就对一旁的贾雨村道:“这些江盗在江上只打劫商船,来往的普通行船一般不会出事。”

也不过是一般而已,贾雨村对江盗的情况略有耳闻,这个时候举目一望,四周都亮起火把来,近处的航船被照得亮堂堂的。

“前面的船都给我停下了,谁再往前行一点,别怪我们的刀不长眼!”

喊话的人说得很清楚,林钰回头看了船上惊慌的众人一眼,道;“别动,一会子若是查到我们这里,没人敢动我们。”

众人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不立刻就公布了身份,好从这一段路上过去?还要等到江盗们查到这船上才说话?

林钰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江盗的势力也比较深,没必要直接给林如海结仇,这里打劫必定涉及到利益关联。若是早早地报上身份挡了江盗的路,大张旗鼓将这里的人全部救下来,却触犯了这些人的利益,背地里被记恨上,才是最可怕的。林如海在扬州这里,树敌其实也不少了,林钰不能再为他增加麻烦。

毕竟林如海只是管盐政的,漕河总督这边不在他直辖范围内,要出什么事情林如海根本没办法防。

漕河漕河,这一个“漕”字,关系着国家命脉。

漕,水转谷也。而漕运乃是各王朝将各地的粮食运到京城,满足官俸、军饷和宫廷王公贵族消费的一种运输活动。

以大运河而言,京杭通行,朝廷从各地征调粮食,通过水路运抵京城,维持着京城的平稳,保障满足其需求。漕河之利,一向为康熙所重视,多次视察河工,疏浚河道,每每亲问此事,端的是一点也不含糊。

可是这水道既然已经开发了出来,总不能完全应用于官方运输粮食,商船民船也开始了。

到了清朝,水运之便,已经沟通南北经贸,商船往来频繁。

原本来往为朝廷运送粮食的漕船,是不能够随船携带除了粮食之外的任何东西的。

一趟行船,漕夫们便带着粮食装载上去,从南而北。等到歇下了漕粮,回船的时候船便空了,规定不能携带任何别的土宜,便只能空船而归。漕夫生活艰苦,行漕一趟只有微博收入,渐渐地便开始违反规定,私下里携带一些土宜带回南方贩卖。

这样一来,漕河的漕运,反而带动了商品的流通,让南北经济更加繁华。

林钰早知道这里面是个什么情况,更何况这样的发展乃是大势所趋。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规定每只漕船允许附带土宜六十石,算是终于承认了这样的行为。

这个时候,在这火把的隐约光芒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问贾雨村道:“我们后面,是漕帮的船吧?”

有盐帮,自然就有漕帮。

漕运分不同的河段,不同的河段有不同的漕帮主事,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一段后面是哪一家的。

贾雨村倒没注意,听林钰这样一问,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果然后面跟着一拨不小的船队。“漕帮?”

林钰只拉了贾雨村,吩咐周围的人,道:“都进船舱去,派个人在门口盯着,莫要出去。”

只要看着情况就可以了,事情有意思了。

漕帮行船江上,势力很大,控制着很多商船,一般江盗不敢轻易打劫他们。漕帮都是帮着朝廷运粮,谁敢打劫他们,那就是跟朝廷作对。当然这帮子江盗,本身打劫过往商旅,也算是与百姓作对。只不过,敢打劫漕帮的,那是有本事。

林钰这一次的预感是正确的,他刚刚走进去,坐到有些惊疑的黛玉对面去,便听到外面起了变故。

“宵小之辈,竟然也敢拦爷爷们的船,你可知道这一次押漕的是谁?!”

“老子管你是谁,要从这河里过,把你船上的茶盐给我卸下来!”

能带一些土宜之后,漕船上一般都会带东西,茶叶算是比较好的,可是这后面的一个字就有意思了——盐。

这漕船带盐,带的可就是私盐了!

林钰眼光一闪,回头却安慰黛玉道:“外头不过是些个粗野人,江上争执一番就好了。”

黛玉往那帘子外看了一眼,却见黑糊糊的一片,有些火光闪动着,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外面杀开了。

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动的手,船上的人下到水里,或者是将船驶过去,跳到别人的船上,提着刀就砍。

这些人都是水上的莽夫,杀将起来从不留情,不一会儿,夜里江面上便浮着腥气了。

林钰他们这船上无数人胆战心惊,明明已经深夜,却还是睡不着,只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明月高悬,江风吹散暑气,江面上波光浮碎,那些喧响逐渐地停歇。

事情接近了尾声,林钰站起来,只轻轻地撩开了帘子,风带着腥味进来,黛玉一下掩了口。

林钰道:“黛姐儿进去些,坐里头吧。”

黛玉点头,避开了一些,而后林钰才将那帘子完全撩开,江上寂静极了。

之前那一伙江盗的人此刻竟然都消失得差不多了漕船上下来的汉子们正逐条船逐条船地盘问,生怕那些个江盗混进了普通船里。

那漕船之中最大的那一艘上,灯火挂着,通明,只站了一个穿着蝙蝠纹黑缎外袍的男人,正跟人说这话,隐隐约约有些看不清楚他面容。

林钰心下是明白了,这应当就是这一回那人说的“押漕的”了。

眼瞧着那些个人就要搜到这近前来,林钰松了手,走到外面去叫贾雨村,只不想他刚刚站到贾雨村附近,便已经看到一条小船驶过来,一名手中握刀的男人打着短褐,看了一眼他们这船的规制,便问道:“你们是什么身份?要往哪里去?船上可上来了什么可疑人?”

贾雨村迟疑了一下,却没说话,看向了林钰。

这一路虽然只过去不长的时间,可跟林钰寥寥几语,贾雨村已经感觉到林钰定非那池中物。从遇到这么大一件事之后的反应来看,林钰镇定自若,处理得法,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多岁的稚嫩少年。毕竟林钰还是林家嗣子,林如海的独子,贾雨村只把事情给林钰处理,也免得自己出什么错漏,或是让他不高兴了。

贾雨村的仕途,可还握在林如海内兄的手里呢。

林钰看这凶神恶煞的漕夫一眼,却知道事情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江上厮杀本是多见,这大运河的河底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尸骨,这一遭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笑:“我们乃是两淮巡盐御史府林大人的家人,这是我们府上的先生。在下林钰,家父正是御史大人,此番乘船上京,乃是为了送舍妹。各位斩杀江盗,解救众人于危难,解决了我等危机,感激不尽。”

这漕夫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一番夸奖,怔了片刻,却没忍住笑起来,道:“原来是御史林老爷家的公子,方才是大老粗我冒犯了,您过奖了。不过方才情况混乱,你们船上可没出什么人吧?”

林钰只叫来张宝儿,“你去搜看一圈,点点人。”

那漕夫听了这话,也在那儿等着。

没一会儿张宝儿回来说人没多也没少,这一下那漕夫稍稍放心,回去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