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以后,大仙一样的傅落被好几把枪顶着,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这时,顶层那个穿黑衣服、让她修净水机的高级军官踱步出来,他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鹰,盯着傅落那张新手平面模特一样死板的脸,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傅落盯着他的嘴,差点以为他们都已经把声带进化没了呢!

  不过听不懂,所以她只要微笑就好了。

  军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她的身份,过了一会,突然换了有点生硬、但是标准如录音的汉语:“地球人?”

  这回,傅落不好再装不明白,于是矜持地点了下头。

  军官:“所以你是打算把自己的通讯器接在我们的总控室内,让这艘大舰上每一个人都成为你的信号发射器——你认为我们在看见一个真实案例之后,还想不到你这一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蠢?”

  这个问题真让人无言以对,傅落思考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回答,只好继续高深莫测地微笑。

  军官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凝重起来,复杂的人总是难以想象,自己的对手其实是个会犯低级错误的蠢新手这种残酷的事实,反正军官现在认定了,傅落这么容易被抓住,一定是另有什么阴谋。

  然而他毕竟身居高位,喜怒不形于色总还是做得到的,只见黑衣军官转身往前走去,淡淡地吩咐说:“带她过来,总司令要见她。”

  等等,谁?总司令?

  他星系这一次军事活动的第一负责人?

  真的假的?!

  除了自己国家的杨将军远远地扫了一眼,她连地球联军的统帅们都还没见过呢!

  傅落被带到了她不久前才刚刚去过的顶层,大屏幕上的战况平剖图消失了,一间太空办公室出现在上面,看起来只有十来平米,异常的狭小和朴素,一张平平无奇的椅子,一排书架,上面罗得高高的都是书——书脊大部分来自于古地球。

  片刻后,一个人端着一杯水,脚步轻缓地走过来,他自然而然地提了一下裤腿,坐在了椅子上。

  傅落终于看清了这位他星系传奇般的总司令。

  他相貌平平,是个叫人过目就忘的中年男子,有些削瘦,穿着一件活像从二十世纪扒拉出来的古董式白衬衫,毫无花哨,裁剪也不见得精良,袖口随随便便地挽着,手肘处还留着不规则的折痕。

  “你好。”总司令有礼貌地冲傅落点点头。

  叫傅落情不自禁地就回了一句:“你好。”

  总司令十分欣赏地打量着她:“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姐,地球的新一代人真让人惊讶——你已经获得了我军的重要情报,并且传回去了是吗?”

  “……”为了避免自己再犯低级错误,傅落认真地思量了一会,找出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得体的回答,她说,“你猜。”

  他星系总司令听了,居然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唉,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不过她除了四处闯祸之外,基本什么都不会,”总司令面容和煦而慈祥地说,“我跟你打个赌吧,我决定继续我军的这一项军事计划,即使你的信息被接受了,地球联军还是会走到我的圈套里,你信不信?”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笑容渐淡,显得有一点沧桑的眼角表情纹还没有平复,目光却透过影像,让傅落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压力。

  “我们一起等等看吧。”

  傅落的光信息当然顺利传到了二部总参处。

  杨宁扫了一眼解调器转换出来的信息,立刻传给了最高指挥中心。

  傅落受自身知识储备和理解力的限制,不能完全理解那条光信息,杨宁却不一样,他几乎有些毛骨悚然起来,连整个二部总参处有那么十几秒钟是鸦雀无声的。

  这时,通讯器里响起杨将军的声音:“通知前锋原地待命,主力原地待命。”

  杨宁立刻把命令传达了下去,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首长,我们会撤军吗?”

  杨将军沉默了一会:“消息已经上传联合国,我们马上会召开一个前线短会,尽管这条消息非常重要,但……鉴于我军消息来源不明,所以为谨慎起见,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需要你安排调度,让我军已经进入六十倍射程单位范围内的舰艇先撤出来。”

  杨宁的眉头倏地一皱。

  等等,傅落传回来的光信息是经过内部通讯系统加密的,自己人一眼就能看出信息传递人是什么身份,上面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

  杨宁脱口说:“怎么会是消息来源不明,分明……”

  说到这里,杨宁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杨将军没有答话,两人的通讯中出现了一段尴尬的空白。

  “……哦,那我明白了。”不知过了多久,杨宁才轻轻地呵出一口气,连讥再讽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是,请首长放心。”

  通讯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切断了。

  杨宁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了好一会,直到董嘉陵轻轻地在他耳边干咳了一声。

  “中国舰队全体向后转,后队变前队,后退十倍射程单位,传讯前锋尖刀,让他们加足马力,迅速归队。”杨宁声调不变地吩咐说,“把傅落方才发信息时的坐标传给距离她最近的侦缉兵,要求对方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我的D级兵带回来。”

☆、第四十一章

  41、

  那天的现场直播在木马一号遇袭的时候,就给掐了,地面上的民众还吵吵嚷嚷地在互联网上刷二十四对染色体的事。

  但是有时候真相不是量子方程,不会因为有没有观察者而有一丝半毫的改变——这就是残酷的宏观世界。

  一切已成“过去”的,都是无从挽回的。

  敌人缴了傅落的械,没收了她身上其他可用于通讯的设备,包括私人民用的手机,但是由于及时断开了和总参处的联系,他星系人并不知道她身上有植入式通讯器。

  当然,就算知道,基本也是不可能在傅落活着的情况下取出来的,因为被注射进去之后,智能通讯设备会自动勾连被植入人的神经系统,如果人死了,通讯器会自动解体。

  一经植入,终身不分离,即使人退伍,也只是封存其通讯器在组织里的终端。

  植入式通讯器最早只在需要快速反应的特种编制中应用,后来慢慢技术成熟,才扩散到太空三部的核心部门,这些人要么经过严格政审、服役多年,要么出身就是军人家庭。

  而且这种通讯设备无法由体外操控,所传递信息内容,只要被植入人不说出声,其他人既就像无法读心一样无法知道她传了什么,也无法强迫。就连他星系所拥有的强大的通讯追踪技术,也只能锁定发信人的位置,哪怕事先有准备,凑巧拦截到了通讯内容,他们在段时间内也无法破解地球的信息加密。

  除非通讯人员自主叛变,这就是为什么带有编号的内部人员传递消息可靠度高的缘由。

  他星系总司令那样说的时候,以傅落的阅历,还难以理解。

  “对了,我听说你们地球的小姑娘还和当年一样,喜欢昂贵的名牌鞋包?”他星系统总司令用他的便捷式电脑打开了一组图片,边翻,边用闲聊一样的语气悠然点评一二,“这个很好看吗?唔,不便宜——但是你觉不觉得它有点老气?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

  傅落出门就没带过包,对此毫无见地,但为了不给地球灿烂的时尚文明丢脸,她只好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小朱在杨将军家里教训汪二狗时说的话,生搬硬套地给卖弄了过来,假装自己云淡风轻地十分懂行:“潮流易逝,风格永存。”

  “香奈儿。”更懂行的总司令轻轻地感叹了一声,片刻后,他说,“那位女士活得非常浪漫,但她说得不对。”

  傅落不是很想和这位有点怪胎的敌军主帅讨论什么“香奈儿”“臭奈儿”,她不可避免地被对方淡定的态度弄得有点焦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想知道前线怎么样了,因此开始一门心思地琢磨起逃跑十八式。

  “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钱买一件日用品呢?理由说出来很复杂,有些人追求高质量,有些人喜欢某种设计,有些人完全只是被品牌的广告效应传达的所谓品牌理念吸引,有人喜欢一身金光闪闪,还有人喜欢把标签全部剪掉,用天价的奢侈品和几块钱的地摊货混搭……这就是你们光怪陆离的时尚。”

  总司令那一瞬间仿佛罗宾老师附体,他微微笑了一下:“但这些都不是人们追捧这些东西的缘由——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奢侈是人类的本性。”

  总司令阁下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傅落是否在专心听,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远古时代,为了生存竞争的基因埋在人类的骨子里,丛林中和草原上的人类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安全感,他们必须尽可能多地获取生活资源,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才能让自己在更恶劣的环境到来时候更加游刃有余地活下去——现代人延续了这些,残酷的竞争中生存的本能,也有了更含蓄的表达方式。”

  他说到这里,傅落才情不自禁地把盯着门口的目光收了回来,她本身就极其善于学习,此时开始隐约地从对方的三言两语里品出了一点味道。

  “只有用更多的资源、更大的权力,把自己从其他同类竞争者那里区分开,才能安抚那种祖先传下来的不安。”总司令像品茶一样地浅啜了一口他杯子里的白开水,“什么是‘风格’?风格意味着你要么有极丰富的物质资源,丰富到可以特立独行,要么有极丰富的精神资源,受过无可替代的高等教育或者训练,能轻易创造或者掠夺资源——如果说‘奢侈’代表‘我有,我不同’,那么‘风格’的潜台词就是‘我多得是,已经厌倦了’,其实是高傲的‘权力’的另一种外化表现而已。”

  “其实算来,整个人类的浮华与虚荣,归根到底,也只是生存与传承的朴素本能而已。”

  他星系的总司令是个大忽悠,转眼间,傅落发现自己竟然忍不住想要点头——尽管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忍住了。

  同时,她疑惑起来,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们和你们同出本源,但不一样的是,你们放任了这种本能,我们扼杀了它。”

  总司令像个温文尔雅的社会学老师那样,对傅落这个无知小青年进行着耐心的科普,然而出于本能,那句轻松愉悦的“扼杀了它”让傅落心里升起某种说不出的寒意,她本能地没有开口追问,高贵冷艳的表情却几乎维持不住了。

  “最早的他星系——哦,那时候还叫流亡军——流亡军的领袖们,在落地的时候,就颁布了他星系第一部宪法,宪法的核心思想就是:从今往后,我们是一体的。”

  “在我们的星球,从事任何一种行业所获取的利润都是被严格限定的,所有的晋升都严格遵循客观程序,我们那里没有所谓的‘时尚产业’,在他星系,跟别人不一样,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总司令轻轻地挑起嘴角,“‘特立独行’是一种罪,量刑严厉到不可思议,无论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的儿童。”

  “我们用严酷的法令扼杀了本能,也扼杀了自由与文明,回归了生存本身。”

  “当然,这是不科学的,我们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人民始终生活在重压和痛苦中,我们的社会至少倒退了几千年,”总司令略显无奈地微笑起来,“这样的生产关系还违反经济学原理,这也是我们的经济始终一塌糊涂的原因。”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从他的语气里,傅落觉得他似乎对“经济一塌糊涂”漠不关心,这让她毛骨悚然起来。

  电光石火间,傅落想到,他星系除了距离太阳系比较近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优势,环境恶劣,作为生存空间可谓是非常不理想,为什么当年流亡军会选择落在他星系?

  哪怕找不到像地球一样的宜居地,难道就不能找到比他星系的环境更好一点的地方了么?

  历史书上说是他们的能源告罄,可是……

  如果真的能源告罄,在恶劣的他星系,他们是靠什么撑起人工生态系统的?

  流亡军中不乏人类精英,却共同制定了这样一部无法支持持续性的经济增长的宪法,为了什么?

  傅落一激灵,她猛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自作聪明,她根本就没有理解当年叶文林对她说过的话。

  为什么要战争?

  因为他星系社会根本就是一个战争社会!

  如果敌军总司令说的是真的,他们的个人晋升这样严格数据化,那说不定十年一次掩人耳目的党派大选也只是走个过场,他们真正研究的不是由谁来执政,而是在量未来十年具不具备攻打地球的军事实力!

  从他们在战乱中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他们必然要带着战乱回来。

  就在这时,统帅突然“哦”了一声:“有意思的事,你看。”

  屏幕上,统帅的办公室消失了,一张巨大的前线平剖图出现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