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瞥了一眼捕捞程序,发现已经和被捕捞舰艇建立了物理联系,杨宁接通:“战舰里的人还在吗?请回话表明身份。”

  那一头沉寂半晌,一个气喘吁吁、但傅落熟悉极了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编号CST02424921S,我是尖刀叶文林,隶属地球联军中国堡垒特种部队,请问战友番号。”

  傅落:“叶师兄。”

  “卧槽……”叶文林发出一声像痛呼、又像松了口气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子,“油温高了啊妹子!”

  十分钟之后,三支救援任务分队终于追了上来,指挥舰也停了,慢吞吞地开始自给自足地给能源系统充电,随军医疗兵把捕捞到的小舰变形的门强行撬开,这才用担架把叶文林给抬了出来。

  叶文林就像刚从烤鸭炉子里扒出来的,一身灰,一身伤,额角还在往下淌血,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垂着,应该是骨折了。

  然后……他身后再也没有别人了。

  “哎哎,别探头看了,”叶文林有气无力地抬手,冲傅落挥了挥,“没别人了,就我一个,弟兄们都成烈士了,我差一点上封神榜,被你们拽回来了。”

  这消息把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

  特种部队……已经这么惨烈了么?

  杨宁微微弯下腰,压低声音问:“赵佑轩将军呢?”

  叶文林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轻声说:“他老人家啊……现在该是二郎神了吧。”

  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伸出手,按了按叶文林地肩膀,对医疗人员说:“照顾好他,伤口尽快处理。”

  “没事,随便接一下,过两天就长好了。”叶文林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依旧是一脸地玩世不恭,“时逢乱世,动如参商,指不定哪天就又见着老战友了,先不急着默哀。”

  他说完,微微垂下眼睛,仿佛不想看见其他人更加沉痛的表情,指了指自己断了的胳膊:“具体的情况我稍后汇报吧,接骨之前先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为了这玩意,我被那群外星王八追得满太阳系跑。”

  医疗兵在杨宁的示意下半跪下来,用剪子剪开叶文林和血肉糊在一起的衣袖,只见他的上臂有一道蜈蚣一样的伤疤——这是古代医药不发达的时候,外科手术过后常见的手术疤,早在二十一世纪中后期就绝迹了。

  “没上去疤的药,”叶文林说,“留个记号,省得找不着,东西太大,以我们现在脆弱的通讯,根本没法往地面传,差点完不成任务,今天如果不是你们来了,我可能就只能利用他们的终端,镶嵌在敌人的系统里留待后人找寻了。”

  “是什么?”傅落问。

  “他星系人类星际战略布防图,每一个设备的说明,每一个将领与预备将领的档案,全在里面,微缩存储设备你们这读不出来,得用巨舰上的处理器——别跟我说巨舰都没了。”

  这句话一落地,举座皆惊。

  杨宁:“立刻准备手术,曲率驱动启动,回航!”

  三支舰队风一样地绕过几个海盗巡航区,赶往二部的秘密基地。

  所有的技术人员都陀螺一样地连轴转起来,尽管一系列的解锁命令,叶文林都给出了,但微缩存储器里复杂的密钥还是要处理一阵子,傅落在手术室外一直等到叶文林被囫囵个地收拾好。

  她走进去的时候,叶文林正翻来覆去地看一盒药的包装,他冲傅落晃了晃:“这是什么,感觉比我们自己生产的骨头快速愈合药剂还好用。”

  “打劫的,星际海盗团的东西。”傅落说。

  叶文林看起来颇为唏嘘:“我的衣食父母啊,为什么你们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显得这么土豪——哎,父母,有吃的吗?”

  傅落:“吃新鲜的还是吃营养素合成物?”

  叶文林瞪大了眼睛:“还有新鲜的?”

  “……也是打劫的。”

  叶文林呆愣良久,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想抱着她的大腿拼命摇晃的表情,好一会,才话不成话地说:“请……请用美食砸死我吧!”

  傅落站起来去给他拿,叶文林:“等等,要是能有身衣服换我就更瞑目了。”

  傅落点点头,片刻后,端着托盘和衣物走了进来:“你胳膊方便吗?”

  叶文林冲她挤挤眼睛,猥琐地说:“难道你要代劳,帮我换衣服?”

  他说着,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一条胳膊横在胸口上,嘤嘤嘤地说:“虽然我知道你垂涎人家花容月貌很久了,但是不要这么赤/裸裸好吗,人家也会不好意思的。”

  傅落:“……”

  她转身往外走去。

  “关门啊,给我关好门,”叶贱/人在她身后嗷嗷叫嚣,“锁严实了,不许偷看我换衣服!不然你就完蛋了知道吗?我一定会寻死觅活地要求嫁给你的!”

  傅落“咣当”一下把他的吠叫锁在了门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会,她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犹犹豫豫地走了回来,她抬起手正想敲门,忽然又放了下来——

  她听见里面传来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哦,对了,原来……每一条他以“弟兄们”开头的信息,真的都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第六十二章

  跟叶文林一起被从小舰艇里捞出来的,还有几十个漂流瓶,从鸡零狗碎到大额支票什么玩意都有,可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是凡人能达到的境界。

  当然,还有更多的东西,已经散在宇宙深处了,找不到了。

  那天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极了。

  叶文林还是个伤残人士,胳膊腿上的骨头还没长全,医疗兵推着轮椅把他送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整齐划一地脱帽,放在一边,鸦雀无声地向他敬了个礼。

  “别别,”叶文林有些尴尬,连忙摆手,“别弄这么正式,跟遗体告别似的,我心脏有点过速。”

  杨宁抬手一压:“礼毕吧,都坐。”

  叶文林后背微仰,靠在轮椅柔软的靠背上,有些懒洋洋地说:“我今天过来给大家简要汇报一下木星争夺战的后续情况……唉,这椅子实在太软了。”

  大半年,叶文林几乎瘦成了一个难民,脸颊与眼窝深陷,稍微动一动,就能看见他的脖筋手骨。

  众人等他说一个强颜欢笑或者悲怆绝伦的故事,可是叶文林一开口,只是按着时间地点人物念起了流水账。

  “今年春天,罗伯特先生经抢救无效去世,联军为他举行太空葬礼,途中,殡仪舰队遭到敌人伏击。”

  叶文林双肘架在轮椅的两侧扶手上,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盯着面前的地板:“殡仪舰被炸毁,美国人炸毛,北美代总司令一屁股刚坐在位子上,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全线追击,赵佑轩将军劝阻未果,整个联军追出了两百三十个射程单位,精锐激愤之下跑得太快,后面的人跟不上,代总司令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驾驭能力,战线无组织无纪律,拉得像一根又细又长的头发。”

  就像念一份简短的述职报告,叶文林没有磕绊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却轻易夺去了每个人的呼吸。

  “赵佑轩将军命令我军固守美国堡垒大本营,这时,我们发现自己同其他堡垒的通讯断了,未及反应,他星系敌人就中途设伏,把联军细长的战线一刀两断,联军精锐尽出,回航已经来不及,在四分五裂的情况下被迫迎敌。”

  “但是尽管这样,各国也都还有一战之力,谁知这时,地球堡垒被偷袭的消息传来——是,当时通讯断了,所以我们后来推断,那应该是敌军故意放出的消息——发现已经和本国失去联络的各国太空军乱作一团,有想要回航的,也有试图突围的,战力软弱,发挥出十分之一,最后不敌溃败,联军放弃木星系统,准备转移阵地。”

  “还有星际海盗团……”不知是谁轻声说了出来。

  “没错,星际海盗团突然出现,我们腹背受敌,这才知道罗伯特先生说得没错,木星争夺战本身就是一场阴谋,而后联军四散,至今没有和各国战友重新建立联系。堡垒已经毁了,近地防卫更是一溃千里,他星系主力部队追杀不停,我们被迫开始了游击。”

  叶文林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珠突然动了一下,就像是漠然的假人骤然间被度了一j□j气,他音量不大,语速放缓了些:“其中,我军总共遭遇大小战役、围堵两百三十六次,与他星系敌人正面交锋十八次,派出侦缉舰艇六次,直到已经无舰可派,成功混入敌方阵营的总共七十二人,无一生还。一人登上过敌军总司令指挥舰,在被捕之前,把他所得到的资料拷在了一个微缩存储器中,用漂流瓶传了出来。”

  “我军增援部队总共两部分人马,共一万六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一万六千三百四十一人阵亡,我们本为先锋,不敢藏拙,所经之处,只得以身试法,将所有的敌军驻扎、防控信息收录,全部录入我给你们的存储器里,是我们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换来的战果,诸君善用。”

  叶文林说到这里,回忆了一下,认为自己话里没有遗漏了,就停了下来,他眼下还站不起来,只能在轮椅上微微欠身:“就这些了,特种部队尖刀队长汇报完毕。”

  语毕,他没有停留,话已交代完,就轻轻地转动着轮椅,在一片轻微的“嘎吱”声中,往门外走去。

  而门口站着耶西。

  耶西一直以服刑人员自居,从来都自有一番桀骜不驯的道理——听候差遣,但不主动出现,从没有上赶着往总参处的会议室凑过。

  只见他双手插兜,背靠在走廊墙壁上,侧面看起来,他结实的腰部显得有点窄,鬓角夹杂在金发里的银丝纵然不像东方人黑发泛白那么显眼,也总是平添了许多落魄的。

  叶文林顿了顿,一本正经地开口跟他打招呼说:“赛貂蝉同志你好,见到你还活着,我有点欣慰。”

  “拉倒吧,你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这老王八蛋居然还他妈没死,真是见鬼了’。”耶西不怎么客气地打断他。

  他说得对,叶文林也没有否定他的猜测,两人无话好说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耶西忽然开口问:“那谁,赵佑轩真死了?”

  叶文林草草点了个头:“嗯。”

  耶西愣了愣,追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叶文林:“高能炮击中动力系统,全舰瘫痪,将发未发的核导弹炸了膛。”

  “哦……”耶西听了,低头思考了良久,低声说,“那确实是活不了了。”

  而后,他敷衍了事地冲总参处的人点了个头,眼皮也没抬,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动作,近乎恍惚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仰起头,仿佛要发出什么感叹,就在所有人都洗耳恭听的时候,这位虎落平阳的海盗头子却只是注视着锃亮的天花板上反射的自己。

  好一会,跟他私交最近的傅落才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

  “我看看人形遗产长什么样。”耶西回答,说完,他摇头晃脑地哼起一段诡异的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

  赵佑轩生前是个票友,他仿佛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个超然世外的古典艺术爱好者,却总是装不得法,无论如何都只像个喝茶遛鸟的广场舞大爷。

  叶文林接上:“将身来到大街前。”

  耶西回头一哂:“你不在调上。”

  杨宁走过去,推着叶文林的轮椅,送他缓缓前行,不知是不是也想起自己给赵佑轩当秘书官的日子,他说:“老爷子唱国歌都不在调上,都是跟他学的,一脉相承——别说得你自己好像在调上一样。”

  耶西不置可否,用原创的调子续了下去:“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叶文林:“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那俩货丝毫不怕丢人现眼,一站一坐,操着各有特色的荒腔走板,南辕北辙,混杂在一起,端是一阵天地无光的鬼哭狼嚎,唯独杨宁听得面不改色。

  他名为“大校”,实为硕果仅存的二部总司令官,军心不能散,他威信就不能崩,当然不可以像那俩货一样不顾形象地公然耍二百五,于是用硬底的军靴踩在地上,“踢踢踏踏”的,犹如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