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林摆摆手:“哎,别那么严肃,你不觉得这种自我搏击很好玩吗?”

  傅落无言以对,只有面瘫。

  叶文林笑眯眯地说:“比如你心里想‘老子今天真是英明神武啊’,念头一过你就要抓紧时间,赶紧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一定要打出一溜鼻血来,然后对自己说‘英明个屁啊傻逼’,过一会,如果你又想 ‘我真弱啊这种事不可能做得成的’,这时候就又要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俩鼻孔的鼻血对称了,同时跟自己说‘想那么多有个蛋用啊傻逼’,等到你把自己打得满脸桃花开的时候……”

  傅落觉得自己隐约从叶文林的话音里听出了什么,抱着她对叶文林人格尚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傅落接话说:“你就成了一个完美的人?”

  叶文林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不,你就成了一个变态的傻逼。”

  不远处传来杨宁的声音:“傅落,叶队长,这边坐。”

  “走。”叶文林在傅落肩膀上推了一把,以耳语的音量说,“那有个变态的傻逼叫你呢。”

  ……所以说,这个“爱称”代表叶队长对杨大校的评价很高是吗?

  众人很快就坐,杨宁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他盯着会议桌的一角,而后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我刚刚同我军太空第三作战部队的负责人——曹锟少将取得了联系,得知三部近况不佳。”

  众人一静。

  杨宁接着说:“目前,那边的巨舰只剩下三艘,除去主舰做指挥中心外,还有一艘巨舰受损程度过半,百十来条大中小的随从舰全军覆没,已经没有了战斗能力。现在那边能够调用的,总共就有A级大舰四艘,B级中型舰艇15艘,剩下的还有一堆残兵败将一般的小战舰,物资严重匮乏,所与人的日供口粮都减半了。”

  他这一席话说得犹如国家首脑年终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知是信息量太大,还是傅落变得敏锐了些,反正她听出了杨宁的弦外之音——曹锟的军衔,在流落的中国太空军中,是最高的。

  不……恐怕还不只是这样。

  傅落毕业前的实习恰好就是在三部完成的,当时曹锟还给了她一个不错的分数,尽管傅落怀疑对方只是例行公事地走过场打个分,根本不记得她是谁。但是曹少将格外深厚的背景,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曹锟五十来岁,年富力强,尽管在婚恋市场上算是熟龄了,但是在军政高层,还是个绝对的青年才俊,可想,无论他有没有真本事,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都不大可能会是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出身,有江湖谣言说曹锟他们家在政党高层中的影响力很大。

  而在现在这种……军队涣散,将军陨落的情况下,显然比纯军人家庭出身的杨宁更有分量一些。

  如果三部和二部一样兵强马壮,那么为了分担风险,国内很可能会在局势未定的时候,让他们两方暂且分开,各行其是。

  但是现在三部已经混成了这副鬼样子,再让他们随时冒着被敌人一巴掌灭掉的危险,叫花子一样可怜兮兮地在宇宙里流浪,就略微差点意思了。

  也就是说,照这个节奏下去,二部与三部合并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后续该怎么处理,我不可能自作主张,近期准备向地面汇报一次。”杨宁迟疑了一下,“一会我会先拟一个大纲,傅落,回头按着我的主线,替我写份报告,就这两天的吧,别耽搁。”

  傅落:“是。”

  如果说杨大校真对她有什么“另眼相看”的话,大概就是格外愿意找她写报告。

  她怀疑杨宁可能是故意的,反正每次傅落在外面和海盗对战一段日子,一身杀意地回航时,杨宁都会多少给她找点文职的事。

  也不知是真把她当成能打架能报告的万能小秘书,还是故意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磨她的忍耐力。

  这天散会时,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一方面,有些前途未卜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们不知道敌人的实力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是怎么在追杀携带大量宝贵资料的尖刀的同时,还有暇腾出手来把三部收拾了的。

  傅落回到自己的寝室,仰面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一天的兵荒马乱,就在她将睡着未睡着的时候,突然,耳朵里的内置通讯器里传来紧急集合的通知,傅落猛地睁眼,从床上弹了起来,迅速拾掇好了自己,往会议室跑去。

  巨大的光屏上闪烁着血红的求救信号,映得人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杨宁快步走进来:“方才三部同时向地面和我部传来了紧急求救信息,说是遭到了一群星际海盗的围困。”

  “不是,等等,星际海盗?多大规模的星际海盗?”长年巡航,始终奋斗在打劫星际海盗第一线的傅落首先提出了质疑。

  星际海盗团唯一一次联合全体行动,就是围困堡垒的那一回,此后一直是四分五裂、内部之间争抢不休的,他们的行为无逻辑可循,像一群敌我不分的疯狗,烧杀抢掠,逮谁咬谁,以行动快与凶狠著称,但五十条小舰以上的大规模行动在海盗中十分罕见。

  “就算三部现在非常脆弱,他们连主舰在内也有两艘巨舰和数艘大舰,”傅落说,“以星际海盗团的一贯模式,他们至少集结起了一个两百艘战舰以上的队伍才会下口……”

  杨宁抬起手,对她做了一个微微下压的手势,止住了她的话音。

  “那不是问题。”他低低地说,“星际海盗团有多少人,不是关键问题。”

☆、第六十五章

  叶文林悠然接话,“现在你应该说,如果真是星际海盗,那敢情好了。”

  傅落一愣,沉下心来仔细考虑了一下,咂摸出了一点滋味——她,或者说整个二部,对星际海盗团应对得当,知己知彼,乃至于打海盗打得轻松愉快亲切和谐,说到底,其实是托了赵将军人形遗产耶西的福。

  耶西是个海盗祖宗,对上数十年如一日狗改不了j□j的星际海盗,那真是东北人打袍子,一打一个准。

  但如果没有耶西,除了叶文林他们这种特种部队以前还执行过星际剿匪行动,能接触一些流窜的海盗,其他人谁知道星际海盗长几个鼻子几只眼?

  那怎么能分得清是专柜货还是山寨货?

  在老百姓眼里,星际海盗团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东西——有些不但行为穷凶极恶,长相也颇有创意。

  但眼下真正在前线打仗的人心里都有数,海盗团一时猖狂,不是长久威胁,他星系人类才是真正的敌人。

  “等等,我说句话,这玩意咱要是派人营救了,能不能回本,划算不划算啊?”总参张立平操着他浓重的口音打开了话匣子。

  而他的话恰恰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话音没落,就立刻有人附和说:“是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刚刚在土星系统里扎下根,好不容易站稳了这个脚跟,防御网络还没有完成,万一我们派人营救,暴露了堡垒所在位置怎么办?大校,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现在就是在大海边上用沙子搭城堡,趴在地上一看挺巍峨,一涨潮,可就什么都没了。”

  “不是我说,曹锟也真有意思,太空三部多少支巨舰多少随从,让他把队伍带成这副德行,还有脸求救?他要但凡还是个爷们儿,就应该把裤腰带解下来,自己找地方吊死!”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诋毁同僚的嫌疑了,杨宁终于抬起头冷冷地扫了说话的人一眼,让那个C级兵青年人自动面红耳赤地闭了嘴。

  “说完了吗?”杨宁问。

  他城府颇深,众人一时弄不清他是喜是怒,更加弄不清这位长官心里是怎么想的,只好一时惴惴噤声。

  杨宁对董嘉陵说:“军需官,暂时关闭其他设备,总参开一个短时间的全封闭会议,就二十分钟。”

  对外与对内的通讯系统很快被屏蔽,只留下了一个紧急情况警报端口开着,周遭的屏幕黑了下来,会议室黑了下来,而后会议桌自动启动,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触摸屏幕。

  结果通讯一关闭,杨宁立刻勃然作色:“把你们那些幼儿园级别的阴谋论心思都给我收一收,还当这里是固若金汤的太空堡垒,可以给你们玩过家家吗?宫斗电视剧看多了是吧!”

  众人被他吓住了,杨宁的态度从来对上不对下,尽管他为人处世多有圆滑,说不上是有多“铁骨铮铮”,但这样的原则依然容易赢得一些好感,所以当年主战主和派冲突的时候,大家听说了他在地面所作所为,尽管都觉得这个人做事狠毒不留余地,对他却并没有太多的恶感。

  他从未关起门来对部下这样疾言厉色过,会议室一时间都是鸦雀无声的。

  “建土星堡垒干什么用的?龟缩在这里自立为王吗?什么叫营救能不能回本?张立平,你这是卖白菜吗,还带讨价还价的!”

  张立平坐立不安地左右晃了晃,蔫搭搭地低下头。

  “只看得见眼皮底下一厘米,你们是属耗子的还是该配副近视镜?”杨宁额角青筋暴跳,随手把随身的阅读器砸了出去,方才大放厥词的C级兵小青年愣是没敢躲,生生地受了这么一下,“谁给你的权力在背后对长官蜚短流长,二部还装得下阁下吗?”

  一帮人给训得鹌鹑一样,噤若寒蝉地坐成一排,叶文林感觉差不多了,就轻轻干咳了一声——他毕竟是属于赵佑轩麾下的,原本不是二部的人,杨宁总要给他留点面子。

  “杨大校,咱们就二十分钟了。”

  杨宁冷着脸,狠狠地瞪了青年C级兵一眼,终于还是收敛了怒气,坐了下来。

  他低头从会议桌的触屏上调出了一份材料,一个人的证件照片被放大到了A4纸程度,从与会人员的角度,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

  傅落认识这个人——他星系总司令,她两次通过视频见过。

  是那个传奇的话唠。

  “这是尖刀的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数据库中的一份材料。”杨宁的声音降了下来,言语恢复了平稳,好像方才怒火贲张的那个人不是他,“这个人就是他星系敌军的总指挥官,名叫罗华德?格拉芙,一百一十六岁,出生于战后,是个‘土生土长’的他星系人,早年未见建树,从事文职,论文发了很多篇,六十岁以后才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成了一个著名军事理论家,而后作为现任他星系鹰派嫡系,用了五十年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前几天,我收到了叶队长写的一份关于这位格拉芙将军的报告——”

  杨宁看了看叶文林:“他告诉我,格拉芙是个妖怪。”

  叶文林盯着桌面上的照片看了一会:“长这么丑,当然是妖怪。”

  众人神色松快了些,刚刚被怒火洗涮了一番,笑点顿时集体变低,逮着台阶连忙顺着往下滑,十分给面子地纷纷用微笑给叶队长捧场。

  “整场战争我们都亲身经历过,我不想不忆苦思甜了,咱们立足于现在和未来,我现在问诸位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我们战败,这个格拉芙会下令把地球人全部杀掉吗?第二,众所周知,星际海盗团的人,脑子都长得十分嶙峋,格拉芙当初跟他们合作,有点像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请问这是不是他的一大败笔?”

  叶文林的阅读笔记上经常会有这样的自问自答,傅落看得多了,习惯性地开口回答说:“不可能杀光地球人,否则他们占领地球的意义就没有了,他星系人不事生产,他们的目的是统治地球,而不是肃清地球。至于星际海盗团……”

  傅落皱皱眉,心里隐约有些想法,却不慎分明,表达不出来。

  叶文林看了她一眼:“来,那我们接地气一点,我请诸位试想一下,假如你是个地面生活的普通民众,有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外星人突然入侵地球,你们会怎么样?当然,我相信贪生怕死的人会很多,但是敢拿起菜刀擀面杖,上街跟他们干的人也不会太少,对不对?”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我再请诸位再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他星系人,你登陆地球以后,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哎,傅落同学,到你了,发言。”

  傅落心里模模糊糊的想法立刻如同被大风吹开的迷雾,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起来:“他们面临的反抗将是绵延不绝的,一个人死了,仇恨会蔓延到他所有的亲朋好友身上,而一代人死了,仇恨也会随之遗传到下一代身上。”

  压迫越是厉害,反弹也越是激烈,地球人对待自己的政府尚且不怎么肯友好,别说这群有国仇家恨的外星人了。

  如果普通人因此而变成战士,那么地球会成为他星系人类的葬身之地。

  “也就是说,星际海盗团的作用是日后替他们转移一部分仇恨?”

  “不止,”杨宁说,“如果操作得当,他们甚至可能成为地球人的救世主。”

  傅落想象不出这个“操作得当”,是怎么个操作法,但是她就是莫名地相信,如果是杨宁,他能做到——那么他星系的妖怪总司令格拉芙说不定也能做到。

  “所以我们没有那么长时间关起门玩堡垒建设游戏了。”杨宁再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就显得心平气和了,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言归正传,请诸位注意我军三部求救信号中的‘围困’两个字,大家一路跟着我打过来,请问经历过几次可以称之为‘围困’的情况?”

  “困”这个字,本身已经是个长期的、甚至胶着的概念,在陆地战中或许常见,但是“能量大、速度快、破坏力惊人”的太空战中却是鲜少发生的。

  傅落说:“这种试探、威逼,等待对方弹尽粮绝,讲究‘兵不血刃’的打法,是正规军为了节约军费的打法,不是星际海盗团的作风。”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用再明白了。

  现在显然是他星系正规军正冒充星际海盗团,在太空围困中国堡垒第三作战部队,蚕食鲸吞,而如果此时,已经丢了一次人、让所有人失望不已的地球联军再次全部龟缩,对战友的求救熟视无睹——

  那么或许,苟延残喘的联军太空军能得以保存,但是眼下最关键的地面战场将会不可抑制地滑向失败。

  不能散了军心,更不能寒了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