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带着他出去了。”顿了一下,微月皱眉道,“你其打算让茂官接手同和行?”

“先让他学着,若是不喜欢,就让他自己选择”方十一道。

实在不想让茂官进入十三行这个地方啊。可是要怎么跟方十一解释呢?

“爷,夫人,老太爷晕倒了。”突然,老夫人身边的丫环急急她跑过来传话。

方十一和微月脸色微变,立刻就往老太爷的院子走去。

老夫人焦急地坐在床沿,见到儿子媳妇进来,马上就道“突然间就倒了下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老太爷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有些发紫,额头不断冒着冷汗。

“是不是中了地气?”微月问道,此时正是六月天,老大爷去年是天因风寒大病了一场,身子比以前虚弱了不少。

“已经去请了大夫。”老夫人道,脸上难掩担忧。

方十一扶着她到旁边的软榻坐下,“不会有事的。”

大夫很快就来了,给老太爷施了针,开了几服药,说是本来内腑有恶气,如今又中了地,怕是有些难过关。

老夫人听完,马上呜咽了出声。

微月低声劝了起来。

半响过后,老太爷才幽幽醒来,看到方十一和微月都担忧地立在床边,嘴皮艰难她动了动。

方十一凑了向前,低声道,“爹,你好好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让茂官…娶甜兰。”老太爷颤颤抖抖地挤出一句话。

微月怔了一下。这三年来,方汉玉从来没忘记要茂官和唐甜兰定亲的事情,没想到到了这一刻,仍然念念不忘。

像交代遗言一样,这让方十如何说不?他回喜看着微月,微月也是一脸的犹豫。

老夫人在旁边泪如雨下,“都什么时候,你还在念叨这个。”

老太爷固执的看着方十一。

“答应吧,你们就答应吧。”老夫人恳求的语气对微月叫道。

微月咬了咬牙,眼圈有些发红,“爹,你安心养病,不然怎么喝茂官和甜兰的喜酒呢。”

方十一心疼地看着她,知道她是没办法才答应下来。

方汉玉嘴角抽了抽,面色缓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解了心头的郁结,方老太爷的病没几天就见了起色,已经做主让人去唐家那边提亲了。

茂官这时候已经十五岁,不再是懵懂的小男孩,微月找了他,跟他解释这门亲事的万不得已,希望他能够谅解。

也因为这件事,微月一直对茂官心存愧疚,所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茂官都比较纵容。

虽然茂官从小跟着微月,但思想多少还是受了环境影响,他似乎并不太在乎自己娶的妻子是不是真心相爱的,根本是当了一种责任。

老太爷怕自己的日子不多,将来又要茂官守孝三年,便要求今年内就给茂官和唐甜兰完婚。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拖也是枉然,微月答应了下来。

因为唐甜兰只有十三岁,和茂官成亲后,两人并没有洞房,而是要等到唐甜兰及并之后再同房。

茂官成亲之后,更加用心学习同和行的各种事务,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但在这时他却跟微月提出,想要到大江南门走一圈,走万利路胜过读万卷书。

有些经验是需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出来的。

微月答应了他,但要他必须在年内回来,老太爷身子虽然清健了不少,再过三年是没问题的,可茂官不能离开三年以上。

谁又怎想到,茂官离开广州的这几年,会遇到生命中属于他的另一半,而微月因为心疼儿子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好由着他冷落了唐甜兰,将另一名女子以妻礼娶了进门。

而这几年来,微月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和珅了。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到拜唐阿(清代皇帝巡幸时充任先驱的随从),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了仪仗总管。

从三等侍卫,然后全族抬入正黄旗…如今己经是崇文两广监督,再不久应该就能成为御前大臣,进入军机处了吧。

得到权力的和坤,第一件事便是将李寺尧拉了下台,以李寺尧贪浊无厌”收受属员贿赂为借口,将他革职下狱,并力请乾隆下令将其处死。还是乾隆以其功臣李永芳之后,对李寺尧仅仅是籍没家产,饶其一命。

当年那个有高尚梦想的小男孩已经在权利的狂潮中不知卷向了何处,和珅在照着自己的路线走着,终究有一天,会成为大家熟知的那位权臣。

唯一不变的,是和坤依旧记着微月和方十一的恩情。

岁月如流水一样缓缓向前,当微月发现自己不再年轻,眼角渐渐出现了细纹时,自己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

一七八零年,广州十三行迎来了最高峰的盛世。

然而朝廷对行商的要求也越来越多,行商除了要面对外商险恶的图谋,又要面对朝廷的压迫,经常被敲作勒索,朝廷要求行商每年进贡几十万以至上百万两银子,至于连年加派的助军钱,救灾钱更是不计其数,以各种名义要求十三行的商人捐款。

许多小商行因此不得宣布破产。

就算有人不想破产,想要退出十三行的,也不被允许。

此时的同和行已经是茂官在当东家,微月不止一次劝他概办法退出十三行。

方十一也有所觉悟,认为虽然十三行虽繁盛,但己经不能久待,还不如尽早退出,另谋出路。以此时方家财势,己经足够让他们挥金如土几辈子了。

茂官到底年轻,终是有些不舍放弃这大好江山,直到潘家的春兴行出事。

在这个贪污成习的时代,不少实力不济的行商因为不堪朝廷的剥削而破产,而破产行商的欠饷。欠债又成为其他行商的重大负担,尤其是总商,责任重大。

潘家的泰兴行就是十三行的总商,因此总是要肩负更大的责任,潘炜启跟粤海关提出要退出商会,反被粤海关抓了起来,严刑拷问之后还要泰兴行替其他商行偿还巨额款项。

方十一开始为方家退出十三行做准备。

一七九零年,粤海关要求茂官成为新一任的总商,茂官找了借口拒绝。

而此时已经是满头银发的方十一不得不去信京城,让和珅帮自己最后一个忙。

宁做一条狗,不当行商首!这句话成了方十一的遗训。

方十一离开人世之后,微月让茂官举家迁到普宁,从此不再踏足十三行。

离开广州的前一天,微月让茂官和瑞官扶着她来到越秀山上,虽已是老眼昏花,但还能模糊看到远处绵延的珠江。

凤凰木,紫荆树…各种树木根深叶茂,混交成林,偶尔山风吹来,静静的山林便舒卷回荡,这么多年来,这越秀山依旧是一点改变都没有。

她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世间变幻,很多东西都不能如往昔,没想到这里还是层楼不动,草木依然。

仿佛看到小时候爸爸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五层楼的情景。

好像看到妈妈抱着她在江边散步的身影。

她想起自己这离奇的身世变化,想起自己这一生走来所经历种种。

原来已经是一辈子了。

她浑浊的眼晴浮起泪花,看到方十站在前面,欣长清雅的身姿,俊逸温润的脸庞,笑容依旧那么温柔。

“茂官,瑞官,我死后,将我尸首火化,骨灰洒于珠江…”她低哑地说着,指向珠江的手,无力垂下,嘴角全笑倒在两个儿了子怀里。

“娘…”茂官和瑞官哽咽地大呼出声。

她曾经命丧珠江,又因珠江发生玄妙奇遇,找到了自己所爱。只是这些年来,她无不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但愿,这绵绵不断的江水,能将她的思念延续下去。

一八二一年,英国为了谋取更多的利润,无耻地向中国倾销鸦片,此时鸦片输入量已经占十三行货物输入量的二分之一,朝廷不得不披令查禁鸦片。

一八四零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英国的炮舰吾开了清朝闭关销国的大门,战败的清廷被迫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广州的一口通商和十行的垄断特权被取消。

这一年,是近中国劫难的起点。

同年,九月十八日,一场大火将曾经繁华似梦的十三行烧得干干净净。一个叫汪鼎的文人亲眼月睹了这场劫难,并将这件事记在《雨韭盒笔记》中。

烧粤省十三行七昼夜,洋银熔入水沟,长至一二里,火息结成一条,牢不可破。

广州十三行结束了她繁华似梦的盛世。

正文完。

番外 花开花落(上)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一碧千里,略显茫芒之意,到处翠绿细流,仿佛轻轻一道绿色的潮涌流入云际。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一名少年策马奔腾,穿的是最普通的猎人衣裳,长得却是面如冠玉,俊美非常,一双眼晴如雅原的明星,闪烁着夺人的光彩。

星星点点的蒙古包印入了眼底,少年笑空更盛,心想着,他今天打了不少猎物,应该能让大婶去换不少银子的,阿春刚刚病好,也需要补一补身子的。

突然,他脸上欢愉的笑容闪过一丝诧异,不绕处的草原上,一抹穿着华贵锦袍的陌生身影显得特别明显。

还有不少面容严肃的作随从打扮的男子。

“谷杭回来了。”他听到稳尔大叔声音带着颤抖地叫了一声。

他立刻就感到一道锐利威严的视线直直落到他身上,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像被打量着算计着什么一样。

“谷杭大哥。”阿泰躲在稳尔大婶身后,还有些苍白小脸挂着怯怯的担忧看着谷杭。

谷杭翻身下马,清逸潇洒的身姿如一道明丽的风采。

“你就是谷杭?”那穿着藏青色华贵锦袍的男子来到他面前,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谷杭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人腰间的明黄色穗带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穆尔大叔在后面小声提醒,“谷杭,这是…这是皇上。”

“小的拜见皇上。”谷杭不卑不亢地跪下行礼。

乾隆勾起淡淡的笑,目光熠熠她打量着他,也不叫他起身。

穆尔夫妇都紧张的冒出一身冷汗。

“爱新觉罗谷杭!”低沉的声音在谷杭头顶传来。

谷杭闻言一震,抬眼看了过去,是一双慈爱温暖的眸子在端祥着他。

“起来吧!”乾隆温声开口,回头对穆尔道,“这少年是你们养大的?”

穆尔怔怔地点头谷杭…怎么姓的是皇姓了?他不是孤儿吗?

谷杭脸上是掩不住的震惊,他姓爱新觉罗…爱新觉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天生天养的孤儿,如果十岁那年不是遍到了穆尔大叔,他可能早就被野狼给吞食了,哪里能活到如今?

可是这个人在说什么?他姓爱新觉罗,是皇家的人,那为何会流落在草原…乾隆拍着他的肩膀,“跟联进来。”

谷杭僵硬着身子,身体好像不随自己控制一样,跟着乾隆进了蒙古包。

然后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爱新觉罗弘时的遗腹子,当年弘时被雍正皇帝囚禁赶来,并没有立即处死,而是过了几年后,弘时自己死在宫里的,而在他身边照顾的宫女却不知所踪。

“谷杭,跟联回去吧,联已经将你阿玛重新收入玉碟中了。”乾隆对谷杭低声说道,却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仪。

跟他回去,又能如何?谷杭低下头,心中对自己身世的震撼尚未消化,如今又安让他离开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草原,怎能轻易接受?怎能轻易答应?

可最后还是跟着这个男人去了京城,可是这个男人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他的身世,宫里的人都以为他是皇上的私生子。

对来自己的生父,他并无一点印象,只能从他人嘴里勉强听到一些过往,真正让他有父亲感觉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是皇上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写字,教他兵法,教他许多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他住在阿哥所,每天都明显感觉到三阿哥和五阿哥嫉妒的视线围绕在他身后,他们总是故意刁难他,不断地以语言羞辱他,想要激他动怒。

他心里是愤怒的,可是他都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和三阿哥和五阿哥比起来,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皇上对他好,也只是怜悯他罢了,怎会真将他当儿子一样看待。

他渐渐学会了怎样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学会了当样对着谁都保持淡然温和的笑容,学会了风轻云淡不去计较得失。

于是他在朝堂的大臣中渐渐有了好名声,他是出了名的温润优雅的公子,又得皇上喜爱,一时在京城风头无两。

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想得到那个男人的一声称赞。

接着是边疆的战争,皇上将他和三阿哥都带去亲征了。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图有表面,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他心底深处的野心终于蹿了出来,他立下大功,皇上封他为贝勒,他开始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前路一片的光明,一切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娶妻生子,以为这就是幸福了。

直到他抱着一身染满了殷红鲜血的妻子,看着他刚出世的儿子紧闭着双眼,躺在妻子怀里。妻子白色的裙子染出妖艳的牡丹,到了这一刻,他才终来明白。

他和阿哥他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是他们是阿哥,所以做什么都能被原谅,他的妻儿死得何其无辜。怕事情查下去之后的结果,皇上竟然只让他忍。

他已经一忍再忍,还要他退到哪一步才算尽头?

不管他立下多少功劳,不管他多努力成为人上人,不管他多忠心,不管他如何爱戴那个人,他都只是一个棋子。

如果真是为了他好,又怎会瞒着他的身份,让其他阿哥们以为他是皇上的私生子。

他不敢肯定心中的怀疑,皇上之所以对他这么好,根本就是想要试探那些阿哥们,他成了可有可无的牺牲品。

帝皇之家,怎会有真心?

明知自己的眼晴中毒了,他也无心医治,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些在暗中跟踪他的人才放过他。

他悄然离开京城,来到广州,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一过便是五年,京城往事犹如前尘记忆,他喜欢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看不见别人虚假的嘴脸,看不见别人鄙夷的眼神,他依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着,终于不必在为别人的意志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

如果没有遇见她,或许他就这样一辈子了,。

那天,他无意中被总督大人认了出来,不得己才到船上来赴宴,趁着大家没注意的时候,他来到船尾透气,太多年没有接触各种应酬,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这种场面。

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竟然为了确认他的眼睛真看不见,伸手在他面前挥着,他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她的手风。

这样没礼貌的举动,他竟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轻笑说了一声,“在下看不见。”

他清楚听到她可惜的叹息,他心中微冷,一点都不喜欢被别人怜悯的感觉。

跟着她又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他感到好笑,“谢谢姑娘的赞美。”

她急了起来,声音甜甜似糯,“我是说真的,不是瞧不起你,你的眼晴真的很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充满了笑意,“在下相信姑娘说的是真的。”

跟着两人都无语,只有江风淡淡带来她甜美的馨香。

第二次遇到她是在酒楼里,他在隔壁的厢房听到她开口的一句就知道是她了,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当作没见过他。

竟然是女扮男装…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被认出来的吗?

不知为何,他沉寂许久的心情竟然也有了几分的明快,觉得这个女子真是奇特。

他认出了她身边的少年是他曾经的邻居,索婥罗章嘉。

章嘉对他使了个眼色,是不想让她知道身份么?后来,章嘉告诉他,这个女子已经成亲了,是十三行鼎鼎有名方十一的填房。

心,有些微沉。

再见面的时候,不免有些故意冷淡。

然而总是有几次的偶遇,每一次和她谈话,都能让人感觉到她的乐观和温暖,就好像温和的阳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她总是让他清晰看到自己心里的阴暗和不甘。

“眼晴是心灵之窗,能留住许多美好的回忆…”她总是劝他要治好眼晴,可她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记忆不曾美好过。

他忍不住问束河,“潘微月…究竟是件么样的人?”

封闭了自己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了解一个人。

“冷静,聪慧。”束河简短地评价。

“样子呢?”

“天生内媚,秀在骨中。”

他轻轻一笑,感觉心底深处注入一丝温泉,又有莫名的失落。

后来,因为汤马逊的关系,他们又有几次接触,每一次她都能让他有不一样的惊奇和欣赏,再后来听说她被陷害入狱,又被方家休弃,连方十一也没有在她身边。

他以为她会害怕,会流泪,可是她没有。

她很坚强地面对所有一切。

面对困难不退缩,面对挫折不逃避,面对强权不害怕,面对不公时又能忍气吞声,她让他的心感到从所未有的强烈震撼。

是她教会了他,有些事情不应该再逃避下去,是她让他有了想要再一次争取的想法,他想保护她。

他甚至有些卑鄙地希望,她和方十一永远不要再相见。

番外花开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