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世荣一皱眉头,又蹲了回去:“司令,这班卫兵如此粗俗,日后您做了督军,身边总带着这么一群东西,似乎是不大适宜啊!”

聂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后话,将来再说。”

刘魁武堂堂一名督军,竟被聂人雄灭了满门,外界听闻,又是一阵大哗。而聂人雄穷追不舍,派了一支队伍深入辽宁,撵着他打。

何致美并未出手参与战事,一来他和刘魁武谈不上交情,二来刘魁武求援太晚,现在聂人雄已经控制热河,有地有钱有兵,今非昔比了。况且他也有他的事业要做——陆军总长马伯庭目前大权在握,显然是要奔着总统位置使劲;而陆克臣与马伯庭素来不和,一旦马伯庭做了总统,那陆克臣除非亲手去把对方砍了,否则恐怕毕生都再无希望去做总理。

现今陆克臣与北方的何致美、南边的卫清华已经结成同盟——何致美是老朋友,卫清华是未来的亲家,关系十分稳固。凭着这两位武将的支持,陆克臣跃跃欲试,认为自己还是可以和马伯庭斗一下的。

聂人雄强占热河,本是个大逆的行为。然而上面众人各怀心思,又见刘魁武的确是没了踪影,便是无论立场如何,一起摆出好面孔来待他。纵算是陆克臣本人,也从未在公开场合抨击过他。如此到了秋末时节,一纸委任状发到承德,聂人雄不但如愿以偿成了督军,并且被加封为曜武将军,督理热河军务。

承德县内的督军府,因为开工太晚,所以直到入冬之时,才只完成一半工程。热河是个风调雨顺的肥沃地方,而且出产烟土,富庶的简直无法言喻。聂人雄起了“立千秋万世之基业”的心思,把督军府修得如同要塞一般,院墙之高耸厚重自不必提,宅院本身也是层层环套,炮台碉楼错落林立。他自住了一幢二层小楼,楼前用巨石水泥堆出假山,山石之间留出缝隙枪眼,一旦有外敌入侵,凭着假山都能抵挡一阵。

天气一冷,土壤冻结,工程便是无法继续。聂人雄在前半部分督军府里住了一个来月,正筹备着前往北京拜访马总长,不想这天卫士来报,说是李琨回来了。

这李琨今年只得二十来岁,上半年被擢升为团长。当年聂人雄被人称为娃娃司令,他如今也是个娃娃团长。聂人雄素来很看重他,派他带了队伍出去追击刘魁武,哪知他像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故而此刻聂人雄把他叫到跟前,很认真的问他:“你干什么去了?”

李琨理直气壮的答道:“报告司令,我追刘二麻子去了啊!”

聂人雄现在已经不大关心刘魁武的死活,只是满心好奇:“你追了多远?”

李琨沾沾自喜的告诉他:“司令,我也不知道我追了多远,反正我枪毙刘二麻子的时候,已经快到朝鲜了。”

聂人雄咽了一口唾沫,骂他也不是,夸他也不是。迟疑片刻之后,他抬手拍拍李琨的肩膀,终于发出一句评价:“真是奇才!”

新年元旦过后,聂人雄带上一队不那么粗俗的卫士,前呼后拥的摆起督军架子,启程前往北京去见马总长。小铃铛也想跟去,可是聂人雄嫌她碍事,不肯带她。这让小铃铛甚是恐慌,找到杜副官问道:“杜叔叔,你看我是不是变丑了?”

杜副官,因为说话太不中听,刚被聂人雄骂过一顿,这时便是异常谨慎,不肯妄言。盯着小铃铛细看一场,他刚要夸奖对方灵秀可爱,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自己平白无故的赞美大小姐,也许会染上轻浮嫌疑。思来想去的踌躇许久,末了他苦着脸望向小铃铛,唉声叹气的答道:“这……这让我怎么说呢?”

小铃铛把心一沉,知道这是完了,自己丑得让杜叔叔都没法形容了。

第14章

卫英朗穿着一件枣红缎面的灰鼠袍子,上面又套了一件貂皮褂子,像个小老太爷似的进了陆柔真的院子。

小荷正袖着双手立在廊下看雪,忽见他提着个花花绿绿的大纸袋子来了,便“哎哟”一声,而卫英朗赶在她开口问候之前,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却是“嘘”了一声。小荷不知他是要捣什么鬼,不过心知对方将来便是姑爷,所以识相闭嘴,又笑嘻嘻的抬手对着小书房一指。

卫英朗放轻脚步走上前去,缓缓伸手推开房门。房内扑面一阵暖风,陆柔真坐在书桌旁边的一把大沙发椅上,并非读书,而是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花绷子,正在那里垂头绣花。

大概是因为卷发烫过太久,已经失了形状,所以她编出两条松蓬蓬的黑辫子搭在胸前,额前几绺长刘海飘在眼前,还带着一点弯曲的弧度。耳边听得门响,她抬手一撩刘海,垂着眼帘说道:“小荷,你来得正好,去六妹那里要个牡丹花样子过来,我这花瓣实在绣得不好。”

卫英朗嗤嗤笑出声来,随手掩了房门:“克瑞斯丁,你这个样子,很有中国古典的女性美。”

陆柔真被他吓了一跳。放下针线按住心口,她大睁着眼睛半惊半笑:“怎么是你?”

卫英朗笑道:“春节将至,我也要回家过年去了。临行之前,怎能不来向你报告?”说到这里,他弯腰放下手中纸袋:“在洋行里看到一双羊皮小靴,你穿着它走在雪地上,一定很好看。”

陆柔真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辫子,自觉形象有些潦草:“你到爸爸那里坐过了吗?”

卫英朗走到她的身后,本意是要低头看花,可是俯身下去之时,却先嗅到了一阵香气:“已经见过世叔了,世叔他老人家忙忙碌碌的,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过来。”

陆柔真低头慢慢的整理了针线,仿佛和他没什么话说,然而又不是完全没有话题:“外交大楼要办家庭美术展览会,你听说了吗?”

卫英朗绕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的白皙脸蛋和红润嘴唇:“家庭美术展览会?这是什么活动?”

陆柔真抬眼看他,抿嘴一笑:“是女中筹备的,六妹在里面任了干事,积极得很,四处逼着人参加大会。我想我不会写也不会画,剪裁更不精通,索性拼着工夫,慢慢绣一架牡丹交差也就是了。”

卫英朗听着这不咸不淡的闲话,感觉十分静谧温馨:“绣归绣,可也别累了自己,偶尔遇到了好天气,也出门四处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陆柔真听了这话,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我知道。”

卫英朗又道:“出门的时候,可要多穿衣裳。我那大姐在天津的时候,冬天也穿丝袜出门。她本意是为了美丽,然而冻得面无人色,又何谈美丽呢?”

陆柔真听闻此言,不禁上下打量了他的形象,口中笑道:“詹森,你今天这个样子,有点像个门神。”

卫英朗一耸肩膀:“我怕冷嘛!”

卫英朗要赶下午的火车,所以在小书房内坐了片刻之后,便得告辞离去。出门之前他握住了陆柔真的手——软软的,嫩嫩的,柔若无骨,是有福气的象征。忽然探头在陆柔真的眉心上吻了一下,他压抑着热情低声说道:“克瑞斯丁,等我再回来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陆柔真微微有些脸红:“新的一年,又怎么样?”

卫英朗望着她的眼睛答道:“新的一年,你满了孝。我就要操办喜事,来迎娶我的新娘子了。”

陆柔真把脸一扭,轻声嗔道:“我不听你这话。”

卫英朗轻轻的拥抱了她:“亲爱的,我真的要走了。克瑞斯丁,祝你新年快乐。”

陆柔真低声答道:“也祝你快乐,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卫英朗恋恋不舍的离了陆宅,启程南下回家过年。而陆柔真自己计算日期,发现自从祖母去世开始,到了如今果然要满三年。想到自己即将出嫁,她无情无绪的喟叹一声,也不是喜悦,也不是沮丧,只是无精打采的,感觉自己这一生便是如此交待了。

女子一旦结了婚,仿佛人生便是定了形状。陆柔真承认卫家小哥哥的一切好处,可是偶尔也要做些玫瑰色的梦,因为年纪还小,总像是前途未卜,不知道哪一步迈出去,便要走成一段传奇。

陆柔真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来梳妆打扮。穿上卫英朗送来的羊皮小靴,她裹上一件狐皮大衣,打算去东交民巷的理发店内修剪头发;然而出门一瞧,发现家中三辆汽车竟然走了两辆,唯有一辆停在后门,汽车夫又说大少奶奶上午便已定好用车,自己不敢妄动。陆柔真心里有气,可是不好发作,只得压下怒火,不动声色的命仆人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本来想唤六妹同去的,如今没了汽车,她也懒得再去找人,索性独自出门去了。

陆柔真在理发店内耽搁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末了披着一头乌黑锃亮的发卷走了出来。这理发店是个高级地方,道路对面永远停着一溜崭新洁净的黄包车。她自我感觉良好的顶着新式发型,正要横穿道路坐车回家,哪知就在此时,忽有一辆黑色汽车翩然滑来,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车窗里面垂着深色窗帘,可见其中坐着要人。陆柔真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转身正要绕过,不想车门开处,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真。”

仿佛是一朵昙花在静夜中骤然绽放,周遭瞬间变得空白寂静。陆柔真愕然抬头,胸中顿时一片春暖花开、风生水起。

她和他相遇,仿佛两个世界迎头碰撞,激起的爆炸无人明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车内的聂人雄没有笑,单是直直的盯着她。她也不笑,睁大眼睛回望过去。忽然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依旧一眼不眨的望着他,眼珠透明清澈,像清潭,像水晶。

他的手上运了力气,可她并未感到被拉被拽。仿佛磁铁的两极终于相遇,她顺着他的力道,伶伶俐俐的坐上了汽车。聂人雄没有松开她的手,依旧是握着攥着,几乎让她感到了疼痛。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柔真,我做了督军。”

陆柔真梦游似的一点头:“我知道,恭喜你。”

聂人雄神情认真的继续说道:“我想到你家去提亲。”

陆柔真忽然望着他笑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有缘无分,可是自己能够这样的爱与被爱过,也很好,也是胜却人间无数。她的眼中泛了泪光——这便是她一生中的传奇了。

“不行。”她带着哭腔告诉聂人雄:“我明年就要和英朗成婚了。”

聂人雄用手指蹭去她的泪水:“嫁谁不是嫁?你跟我走吧!”

陆柔真连连摇头,摇得满头卷子乱晃。事情哪是那么简单?她有她的亲人、家庭、名誉、身份……哪一样抛舍掉了,都是再难寻回。都说陆三小姐好,优雅娴静;可她若是跟了聂人雄私奔,那陆三小姐就成了笑话,并且会连累得整个家族都无颜见人。还有英朗——英朗没有亏待过她,卫家的伯父伯母也对她一直和善。以着爱情的名义去负心薄幸,那样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

不料,聂人雄随即又说出了这么一段奇论:“我知道我出身低,就算做了督军,也未必能入你家的眼。不过我在济南还有个爹,好些年没通过消息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过两天我就过去瞧瞧。要是他活着呢,我就把他拎过来替我向你家老爷子求亲;他要是死了,那我再想别的办法。放心,我知道大姑娘最在乎名声,我不给你添乱。”

陆柔真含着泪水,十分愕然:“啊?这……”

聂人雄又补一句:“我那个爹原来做过几任京官,还算有点名气,就是一直不肯认我。”

陆柔真张口结舌:“那你……”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你别担心,我有办法。”然后他转向前方说道:“开东安市场。”

汽车夫答应一声,发动汽车。陆柔真却是慌了起来:“去那里做什么?”

聂人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便登门找你,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天一亮就守在你家门前,正门后门我全派了人,生怕错过了你。好不容易等到现在,你陪我一起吃顿晚饭吧!”

东安市场是个热闹所在,人多眼杂。陆柔真自觉那里有些危险,一旦被熟人瞧见了,可是了不得。然而目光恋恋不舍的流连在聂人雄脸上身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下车离去。梦中情景化为现实,她是这样真切的看清了对方的短发与睫毛。

暗暗横下一条心,她豁出去了,决定去和聂人雄共进晚餐。

第15章

聂人雄的汽车驶向东安市场,陆柔真回头望去,就见另有两辆汽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方,定然都是卫士一流。收回目光再看聂人雄,聂人雄今日穿了一身笔挺西装,除了头发太短之外,其余一切都是绅士派。陆柔真还没见过谁能把西装穿得这样好看——聂人雄高大挺拔,实在是个衣服架子的身材。

她看聂人雄,聂人雄察觉到了,然而眼望前方,故作不知。陆柔真心中暗笑,倒要看他能够撑到几时,结果他的确是撑住了,只是白皙脸上渐渐泛红,是个被人看羞了的模样。

两人进了餐馆雅间,伙计一望便知他们都是贵客,所以百般殷勤。聂人雄匆匆点了一桌宴席,随即赶走伙计。而陆柔真起身脱了外面大衣,露出里面一件绿地洒银花的夹袍。夹袍做的太合身了,纤细后腰软软的凹陷下去,小肚子那里却是微微有些绷紧。乌黑的发卷披散下来,像是波浪,衬出她的人面桃花。

忽然走上前去拥抱了她,聂人雄弯下腰去和她面颊相贴,口中喃喃说道:“胖了。”

陆柔真迟疑一下,随即抬手也搂住了他的腰:“胖了不好。”

聂人雄嗅着她的头发:“好。”

陆柔真的手臂渐渐加了力气:“不好看。”

聂人雄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对她细细审视:“好看。”

陆柔真笑出一口雪白牙齿,心里满满的全是快乐。太高兴了,已经做不到笑不露齿。聂人雄也好看,她想,大家都好看。

“沐帅是在恭维我吗?”她歪着脑袋问道。

聂人雄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实话:“自己的媳妇自己不夸,难道还等着别人来夸吗?”

陆柔真登时深吸了一口气,又笑又怒的捶出一拳:“你真是……无礼之极!”

聂人雄的胸膛坚硬宽阔,像一堵墙。满不在乎的微笑看着陆柔真,他忽然出手拦腰抱起了她,原地快速的转了一圈。陆柔真猝不及防的惊叫起来,同时却听聂人雄低低的笑出了声音。

聂人雄很少哈哈大笑,这便是他顶欢喜的表示了,然而听着也还是阴恻恻的。陆柔真惊魂甫定的躺在他的臂弯之中,趁机抬手摸了他的头脸。

这时门外传来卫士声音:“报告司令,上菜了!”

聂人雄和陆柔真分别落座。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他再次关上房门,然后站在桌边问道:“看看,爱吃哪样?”

陆柔真也知道自己在入冬之后有些发福,所以已然连着吃了好几天清粥小菜。垂涎三尺点了几样甜品,她决定豁出去大嚼一顿——在聂人雄身边,她几次三番的总得豁出去。

她说着,聂人雄听着。等她说完了,聂人雄伸手把那几盘甜品尽数挪到她的面前,行动之间露出腰间手枪。陆柔真抬手一指:“你怎么总带着这些东西?”

聂人雄敞开西装前襟,面对她撩起贴身马甲——原来腰间竟然还围了一圈子弹带。

陆柔真抬手向他一推:“不看,怪吓人的。”

聂人雄笑着坐回原位,同时说道:“我后天就去济南,明天我们再见一面好不好?”

陆柔真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忽然觉得在聂人雄面前矫情造作很没意思。见面就见面,反正他爱她,她也爱他!

这天晚上,聂人雄用汽车把陆柔真送回家中。她落落大方的在后门下了汽车,昂首挺胸的向内走去。若无其事的回到房中,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个多小时,小荷以为她是在欣赏自己的新发型,故而也不留意。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来了,明公正气的让仆人去叫一辆黄包车。结果向外走了不远,迎面却是遇上了苏慧之。

苏慧之知道自己昨日占了汽车,仿佛惹恼了三小姐,所以此刻痛快之余,故意分外热情,又问:“三妹既然要出门,怎么不坐家里汽车?”

陆柔真一派和蔼的笑道:“大嫂,我今日要见的这位朋友,是位很进步的女子,最是自立自强。我若是乘坐汽车过去,她定要说我是摆小姐架子。我受不得她的指教聒噪,不如坐黄包车好了。”

说到这里,她怕苏慧之再做纠缠,特地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后直接道别。如此出门坐上了车,她当着外面门房的面,对车夫吩咐道:“女师附中。”

陆柔真在女师附中门前下车,向前又走了一段路,然后顺顺利利的上了汽车。两人昨晚已经约定今日要找个人少的地方散步,所以汽车直开西山八大处——大冬天的,山上定然僻静。

及至到了西山,两人踩着松软积雪,开始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山上走。陆柔真腿上只穿了一层长筒线袜,然而丝毫不觉寒冷,热气会从关节中发散出来。她兴奋的有些飘飘然,忽然觉得也许聂人雄真的会有办法——自己何必那样悲观呢,他不也是说当督军就当督军了吗?

闲闲的谈到济南事情,她忍不住问道:“令尊为什么不肯认你?”

聂人雄走在山路边缘,把她护到里面:“我娘是个唱大鼓书的,和他相好一场,以为总能进他家里做个姨娘。没想到刚怀上我,他就到外国去了。”

说到这里,他那脸上神情平静,毫不动容:“后来他回了国,不相信我是他的种,无论如何不肯认我。我娘本来唱的就不大好,人又慢慢老了,穷得快要挨饿。后来在我十岁那年,我娘丢下了我,自己进了聂家的门。”

陆柔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骇然的瞪大眼睛看他:“那你怎么生活?”

聂人雄踢出一层浮雪:“我从小就是个子高、力气大。十二岁那年,我硬说自己满了十六,当兵吃粮去了。”

说完这话,两人走到一段窄窄山路。聂人雄侧过身来挡在外面,让陆柔真先过。陆柔真有些害怕,小步小步的向前挪。聂人雄正要伸手扶她,哪知脚下一滑,陆柔真就觉眼前一花,聂人雄已然消失无踪。

她吓坏了,头脑中“嗡”的一声巨响。连忙一步迈到路边向下望去,她就见聂人雄正沿着雪坡向下翻滚——皮鞋都摔飞了!

她骤然急成了面红耳赤,双腿半蹲下了山路,她沿着雪坡向下连滚带爬。忽然弯腰捡起一只皮鞋,她扯了嗓子大声呼喊:“沐同!”

雪坡低处应声坐起一人,正是聂人雄滚无可滚,已经到底。陆柔真见他活着,越发加快步伐,拎着皮鞋向下连跑带颠。气喘吁吁的跑到聂人雄面前,她一屁股也坐到了大雪地上:“沐同,你怎么样?”

聂人雄滚得满身满头都是白雪。伸手接过那只皮鞋先穿了上,他随后低头扑了扑头上短发。抬眼望着陆柔真笑叹一声,他开口说道:“我这……丢人现眼啊!”

陆柔真见他睫毛上面带着一层薄雪,便伸手替他轻轻擦拭了眼睛:“身上疼不疼?有没有摔了哪里?”

聂人雄一跃而起,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笑道:“没事,雪地很软。”

他是铜皮铁骨了,陆柔真却是闭着眼睛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怦怦大跳。

聂人雄把她扶了起来:“柔真,对不住,我吓着你了。”

陆柔真的双腿抖得厉害——真是吓着了。

西山之游到此结束,聂人雄带着陆柔真打道回府。陆柔真主动和他手拉了手——实在受不得这种惊吓了,如果聂人雄再敢跌下山去,那干脆把她也一起带上好了。

回到城内之时,天光还早。聂人雄住在六国饭店,陆柔真一个未婚女子,自然不便前往。两人略一合计,决定还是找个地方吃点喝点,消磨光阴。

因为他们依旧是不得见人,所以还是去了昨晚那家馆子。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陆柔真主动起身关闭房门,随即转身对聂人雄说道:“沐同,把鞋脱掉。”

聂人雄一愣,看着她发呆。

于是她作了解释:“鞋里有雪,融化成水多不舒服。”

聂人雄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陆柔真看不得他受罪,故意正色催促道:“不成,快点脱掉。”

聂人雄非常为难,几乎快要唉声叹气:“柔真,我……我挺舒服。”

聂人雄倒是一贯挺讲卫生,不过在陆柔真面前,他多少总是有些心虚。在对方的力逼之下,他扭扭捏捏的脱了鞋袜,赤脚踏上温暖地面。

“谢谢你。”他忽然对陆柔真说。

陆柔真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他垂下眼帘微笑:“谢谢你不嫌我。”

陆柔真没说话,自顾自的望向桌上一道甜汤核桃酪。她只怕没有机会再去爱他,怎么会嫌?

如此混到傍晚时分,陆柔真独自离开雅间,一名便装打扮的汽车夫跟在后方,要先送她回家。陆柔真心事重重的慢慢向外走,越走距离聂人雄越远,越走脚步越沉。

正是出神之际,肩头却是忽然挨了一击,她猛然抬头,就见陆柔湘正在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三姐,大嫂还说你今天去女师附中瞧朋友,原来你是偷偷来吃独食了。”说完这话,她又特地伸了头向后张望:“三姐,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陆柔真和颜悦色的答道:“你这小东西,又来编排我。难道我的朋友进了女师附中,便要不食人间烟火了么?我又不是个老饕,更没有一个人过来吃大餐的道理。只是我那朋友先我一步,早已下楼上车去了。倒是你个小淘气孤零零的一个人,莫非有了约会?”

陆柔湘一挑眉毛:“许三姐的朋友先下楼了,就不许我的朋友先上楼么?”

陆柔真把脸一扬,越发喜笑颜开:“先上楼倒是没什么的,只不知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说完这话,她不等陆柔湘继续分辩,故意又道:“算啦算啦,我不问了。人家恐怕在楼上等得急了。四妹,再会哟!”

她且说且行,得意洋洋的下了楼去。陆柔湘和她相斗得久了,如今就听她句句都不像好话,越想越气,登时就没了食欲。

聂人雄的汽车夫把陆柔真送回陆宅,回来又接了聂人雄去饭店休息。聂人雄进京时间虽短,可是已经和马总长结为同盟,双方该说的也说尽了。所以一夜之后,他带着卫队登上专列,直奔济南找爹去了。

第16章

腊月二十九这天上午,聂人雄抵达济南。

山东省的督军兼省长亲自前来迎接——此人名叫段中天,本来也不认识聂人雄,不过因为素来惯于结交军界新秀,所以得知消息之后,便不辞辛劳的前来露了一面。

聂人雄倒是没想过要惊动山东政要,段将军这样热情,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当晚下榻在段将军预备出的豪华公馆里面,他心潮起伏、夜不能寐。脑海中浮现出幼年时穷困潦倒的惨境,他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枕下,暗暗的攥住了手枪。

平白无故的生出一股子杀意,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听熟了的诗:“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远的不提了,就说自从进了热河,枯的岂是只有万骨?刘二麻子号称麾下十万大军,不打不杀怎么行?不用机枪扫,不用大炮轰,怎么行?

聂人雄这一夜没睡好,因为头脑像一台转疯了的留声机,他连上辈子的事情都快想起来了。

苍白着面孔洗漱了,他站在流光溢彩的大穿衣镜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阳光从落地窗中照耀进来,灿烂的虚化了他半边身体。一边睫毛变成黄白颜色,眼尾又有几根是特别的长,并且不合时宜的卷翘起来。

聂人雄要来一把小剪子,把那几根出众的睫毛剪短,然后在副官的伺候下穿上厚呢子军装。副官姓田,是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不多言不多语,伶俐细心之极,简直像是从宫里遣出来的。从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轻轻抖开,他从后方将其披上司令肩膀,随即绕到前方去系领口。因为不敢和司令比肩,所以他很识相的微微下蹲,以示恭敬。

聂人雄享受着副官的伺候,心情很好,是苦尽甘来、修成正果的感觉。

出门坐上汽车,聂人雄根据事先调查得来的线索,直奔聂宅。大年三十的清晨,冷也冷的喜气洋洋。聂人雄扭头望着窗外风景,心中毫无感情的想:“娘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现在一定也已老了。”

片刻之后,汽车拐入一条小街,缓缓停到一家宅门之前。聂人雄直接推门下了汽车,大步流星的走向院门。标枪一样笔直的站到门前,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右手,在一瞬间的犹豫过后,用力拍响了门环。

门后立刻传来一声回应,还是京城的口音:“来喽!”

然后院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张胖脸探了出来,仿佛是准备要笑的,但在看清来客之后,那笑容就被惊愕表情压了下去:“哟!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