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人雄背过双手,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我是聂云龙的儿子,今天特地过来给他拜年。”

胖门房莫名其妙的瞪着眼睛:“不是……我们老爷就一位少爷啊,这怎么……那什么……”

聂人雄没空听他语无伦次。抬腿一脚踹开院门,他直接向前一挥手:“带路!”

胖门房吓得向后一跳,紧接着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扯了嗓子高喊:“老爷,老爷!外面来了个儿子!”

聂人雄加快脚步,随着门房穿过一重院落;后方的副官卫士也紧紧跟上,马靴走在青石板地上,踏出一片清晰而又杂乱的声响。

最后,聂人雄在院子中央骤然收住脚步,因为前方正房开了房门,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东倒西歪的挤出门口,气喘吁吁的站到了门前石阶上。

聂人雄和这胖子面面相觑,胖子着实是摸不清头脑了,而聂人雄透过对方那满脸肥肉,却是窥出了几分当年模样。抬手摘下头上军帽,他对着胖子微微一躬,同时不阴不阳的说道:“爹,儿子给你拜年来了。”

胖子皱起眉毛:“你……你是谁的儿子?”

聂人雄直起腰来,似笑非笑的看他:“我是琉璃翠的儿子。我也姓聂,聂人雄。”

胖子听闻此言,立刻大惊:“什么?!”

随即他抬起腿粗的胳膊横着一指:“来福,快去叫九太太过来!”

比较胖的门房听闻此言,立刻侧身从十分胖的老爷身边溜了出去,撒腿开跑去搬救兵。而那胖子在石阶上摆出傲然姿态,声如洪钟的怒道:“我聂某人没有你这个儿子!你既来了,我以礼相待;可是若想论上父子,那就绝无可能!”

聂人雄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阶下抬头看他:“爹,儿子现在挺有出息,认你是给你面子。你活了一把年纪,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胖子登时气结:“你——”

正当此时,九太太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来了。

原来这胖子姓聂名云龙,青年时代乃是一位苗条的俊杰,从欧美留学归来之后便进了外务部,曾与袁世凯颇有交情。他在外务部时结识了如今的九太太、当年的琉璃翠。双方正是如漆似胶之时,他却是被派去了纽约领事馆。及至几年后回了国,他荣升中国银行总裁,紧接着又连续担任了几处衙门的总长督办,真有烈火烹油之胜。不料袁世凯闹起复辟,他也随之坏了名声;待到袁世凯一死,他竟是落到了流亡日本的境地,直到风头过了,才能悄悄回国。从此他算是灰了心,一点上进的志气都没有了,回到济南老家开始提前养老,渐渐养成了如今这副福相。

再说这九太太当初因要饿死,不得已狠心抛了亲生儿子,进入聂家。她虽然做了狠事,可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一旦想起儿子,便要悲从中来。此时忽听来福说儿子来了,她连大衣裳都顾不得穿,颠起两只小脚扶着墙往外跑。远远看到院中站着个墙高的小伙子,她那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及至到了聂人雄面前,她仰头望去,见他虽然成了大人,可眉眼还是当年的模子。双手扶住对方的手臂,她涕泪横流的唤道:“我的儿啊……”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她,发现她也是胖。当年母子二人分开之时,琉璃翠饿得脖筋都挑起来了,所以如今面对着这个胖墩墩的半老徐娘,聂人雄并不动情,只觉陌生。

“你胖多了。”他开口问道:“日子过得不错吧?”

九太太听了这冷淡的话,心里疼得刀绞一般:“儿啊,娘对不起你,娘当初是……”

聂人雄一抬手:“我不记恨,不用提了。”

然后他继续转向聂云龙,公事公办的说道:“放心,我有钱,不抢你的家产。这次过来,是想让你跟我去趟北京。”

聂云龙很警惕的看着他:“去北京干什么?”

聂人雄答道:“我看上了陆克臣家的三小姐。你出个面,替我提亲。”

聂云龙把头一扬:“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去!”

聂人雄一掀大氅拔出腰间手枪,举手向天打出一枪。枪声震得聂家众人一起哆嗦了一下,然而聂云龙也是经过见过的人,不为所动:“我不去!”

聂人雄抬手推开哭天抹泪的九太太,同时手中枪口慢慢向下,最后瞄准了聂云龙。聂云龙登时面目失色:“你敢行凶?”

聂人雄笑了一下:“我敢杀你全家!”

说完这话,他甩手一枪。伴着枪声响起来的,是来福的惨叫——子弹穿透了来福的大腿。

院中立时大乱,聂家仆人吓得四散奔逃。而聂云龙见此情形,不禁长叹一声,知道这是孽障登门,自己逃不脱了。

聂云龙家中只有一个独子,如今还在欧洲。命人把来福送去医院之后,聂云龙不情不愿的留下聂人雄,让他随着自家众人吃了顿团圆饭。

聂云龙的大太太是早亡了,如今身边剩着八个姨太太,全是胖得珠圆玉润,团团一张大脸。九个胖子围坐一桌,把聂人雄衬托得既像一根大刺,也像一张相片。九太太坐在他的身边,看不够似的看他,不停手的给他夹菜,又偷偷的碰他袖口衣角——其实是想摸摸儿子,可是不敢。

聂人雄不大理她。他理解亲娘当初想要求生的心情,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十岁就像孤儿一样自己去讨生活,这辈子都做不成琉璃翠的孝子了。

大年初一上午,聂人雄和段将军热热闹闹的喝了顿酒,顺便拜了把子。到了下午,他亲自把聂云龙押上专列,心旷神怡的回北京了。

第17章

聂云龙身躯既肥胖,心情又郁闷,进京路上无可派遣,只得拿着黄油面包坐在大沙发椅上,对着窗外一块一块的揪面包吃。聂人雄住在隔壁包厢,也不出声,单是默默盘算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此到了北京,聂云龙千辛万苦的挤出火车,又死去活来的挤上汽车。在六国饭店内休息了几日之后,他赶在大年初六这天,像大山成精了似的,气势恢宏的压向陆宅,去给他的伪儿子提亲。

陆克臣在家中过了个很闲适的新年,正是心情愉快;忽听聂云龙来访,他在错愕之余连忙迎接出去,开口便唤:“聂公?哎呀聂公,你我上次天津一别,算来可有六七年了啊!”

聂云龙革命之时,陆克臣还是个小字辈,所以尽管他如今已经退出政坛,但是派头依然不减:“陆老弟,可不是有六七年了?不过你风采依旧,还是当初那个面貌!”

陆克臣看他胖成这个样子,简直不知对他从何夸起,只得沉吟着谦逊道:“哪里哪里,我是比不得聂公有福气啊!”

双方且说且行,共同进入客厅落座。一团和气的叙了寒暖之后,陆克臣不明他的来意,故意笑道:“聂公这次进京,可是有意在此长住了么?要我看来,进京也好。老兄弟们都在这里,互相见面谈笑也方便些。”

聂云龙立刻摇头,吞吞吐吐的说道:“陆老弟,不瞒你讲,我这一趟来,是要代人向你提亲。”

陆克臣略略心算了家中四小姐的年龄,随即放心大胆的问道:“哦?是代哪一位?”

聂云龙把一张胖脸憋成紫色:“呃……我的一个儿子。”

陆克臣听到这里,越发轻松:“我记得令郎十二三岁便去了欧洲,如今已然学成归来了?”

聂云龙长叹一声:“我说的不是他。是聂人雄。”

陆克臣登时露出困惑神情:“聂人雄?哪个聂人雄?”

聂云龙鼓着一脸胖肉,硬着头皮答道:“就是当下的热河督军,聂人雄。”

陆克臣微微张嘴,做了个惊讶的深呼吸:“这……聂公,我倒不知道他是您的儿子。”

聂公冷笑一声:“哼,我也不知道。”

陆克臣彻底糊涂了:“那……”

聂云龙仿佛是要破罐子破摔,老着脸继续说道:“聂人雄看上了你家三小姐,还说他当初欠了你家五十万元。若是亲事成功,可加倍奉还一百万元。就是这件事情,我说完了。”

陆克臣在沙发上换了个坐姿,目瞪口呆的看着聂云龙:“聂公,这话是从何说起?小女早已和卫清华家的二公子订婚了啊!”

聂云龙一听这话,当即把两只胖手一摊:“那就是不成啰?”

陆克臣深深点头:“聂公,卫家连彩礼都送过来了,所以此桩亲事肯定不会再有变动。”

聂云龙气运丹田站了起来:“好极了。陆老弟,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得不来。你给答复就好,算我没有白跑一趟。”

陆克臣莫名其妙的送他出去,口中胡乱做出挽留。直等聂云龙乘车远去了,他才猛的反应过来——聂人雄怎么忽然惦念上了自家三女?

聂云龙铩羽而归,倒要看看这个伪儿子还能闹出哪样。不料聂人雄毫无诚意的向他道了两句辛苦,然后就派人把他送上火车,放他回家去了。

聂云龙再有面子,也不可能轻易拆散人家定好的亲事,况且他失势已久,也没什么面子可言。聂人雄只是想把他推到人前亮相,给自己的出身镀一层金。

陆柔真作为一名千金小姐,若是同个名门少爷私奔,可以演成一段佳话;若是同个草莽军头私奔,那就成了丑闻。佳话与丑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把那层纸戳破。

他是在琉璃翠的叹息声中长大的,见惯了女人的苦楚,所以他要尽最大的力量去爱护陆柔真。

聂人雄暗自筹谋,陆克臣心怀疑虑,唯有陆柔真欢欢喜喜的过了个好年。

自从心里藏了个聂人雄开始,她的性情似乎都变得更宽和了一些,本来是绵里藏针不让人的,如今却也失了斗志,只觉得那些人那些话都无趣,都不值一提。她对聂人雄没有什么信心,因为自己毕竟是和卫英朗定过婚了,简直没有无故分开的可能;但她虽然信心不强,心底深处却又隐隐燃了一簇希望火苗——玫瑰色的梦又编织起来了,也许一步迈出去,真能走出一个传奇。

到了大年初十这天,她正在房内对着花绷子用功,不料隔壁房内的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小荷跑过去接了电话,片刻之后回到她面前说道:“三小姐,一位李小姐找您说话呢。”

陆柔真放下花绷子和针线,因为认识无数个李小姐,所以也不在意,径自走过去拿起了话筒,软绵绵的说道:“您好,我是陆柔真。”

听筒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嗤嗤笑声,让她骤然心惊脸红:“你是……”

聂人雄的声音响了起来:“柔真,是我。”

陆柔真这是第一次和他通电话,下意识的背对小荷望向窗外,她勉强用着平静语气笑道:“我还当是哪个李小姐,原来是你呀!”

说完这话,她立刻又定了定心神——还是失控了,刚才那句“是你呀”,怎么就说得嗲了起来?

聂人雄说道:“柔真,我已经从济南回来了,现在想要见你一面,你能不能出门?”

陆柔真知道小荷就在隔壁,所以颇为紧张的控制了语气:“好啊,可是定在哪里呢?”

聂人雄答道:“我就在你家门外,你随时出门,我随时都能跟上。”

陆柔真斜了眼睛瞄着房门:“哦……那好,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吧。”

挂断电话之后,她用手背贴了贴脸,就感觉烧得厉害。若无其事的走入化妆室内,她飞快的洗脸梳头,手指挑了雪花膏蹭到掌心,她没有时间细细打扮,双手对搓了搓,便将雪花膏尽数抹到了脸上。香粉胭脂也来不及施用了,她只又涂了一点口红。

然后她故技重施,坐到黄包车上随便说了个地点。待到车夫把她拉得远了,她便借故下车——然后聂人雄的汽车就刹在了她的面前。

这回两人在车内相见,那种亲热又和先前不同。陆柔真迎头便问:“沐同,济南之行还顺利吗?”

聂人雄握住她一只手,把这前因后果如实讲了。陆柔真听后,眼中顿时失了光彩:“既然提亲不成,那还能怎么办呢?”

聂人雄对她说道:“柔真,你跟我走,去承德。”

陆柔真听了这话,蹙着眉毛正要摇头;哪知聂人雄随即又道:“我们离开北京之后,立刻在各大报纸上刊登结婚启事。等到把你安顿好了,我再马上返回北京,和令尊交涉。”

陆柔真没想到他是这个主意,说私奔不是私奔,可又绝非光明正大,一时就有些发懵,不知如何是好:“爸爸……万一爸爸勃然大怒……”

聂人雄低声说道:“我到时一边交涉,一边筹办婚礼,再找一位体面的证婚人,一定把你风风光光的娶进家里。令尊也是要面子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心里不满,行动上也未必会再阻拦了。”

陆柔真六神无主的垂下头去:“那你到时一定要顺着爸爸,爸爸骂了你撵了你,你也千万不能顶嘴。我从小就没了妈妈,爸爸素来对我最好……还有英朗,英朗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没了主意,抬眼望向聂人雄,她心里真是爱他爱到了极致。正因为她知道爱人的滋味,所以才更能体会爸爸和英朗的心肠。她离了聂人雄,心中会苦;可是如果她离了爸爸和英朗,难道爸爸就不会失望,英朗就不会伤心吗?

怎样都是不对,不是害人,就是害己。陆柔真死死的攥住了聂人雄的手,心中烦乱的将要呕出血来。

“让我想想……”末了,她声音很轻的说出话来:“沐同,让我再想一想……”

傍晚时分,陆柔真独自乘坐黄包车回了家。失魂落魄的回到房中,她和他把最后的期限定在了正月十五。

五天的时间,让她尽情的想。她疲惫的躺在浴缸里,感觉自己将要被爱撕裂。

正月十一,她推说自己昨日出门受了寒风,躺在床上不肯见人。从早躺到晚,一颗心像被火烧着似的,两只手在被窝里抓紧被褥绞着拧着,手指都快扭曲变形。

正月十二,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疯了。忽然披头散发的爬起来,她想对着墙壁一头撞死。

正月十三,她终于恢复了人形,两只眼睛射出亮光,心想:“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沿着旁人画出的道路来走?我不是懦夫,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幸福!”

正月十四,她偷偷写下一封长信,预备走后留给父亲。二姐结婚前曾经送给她一支派克女士钢笔,是她所喜欢的,这时便也提前放到大衣口袋里,想要带走。

正月十五上午,卫英朗回来了,专为要陪陆柔真一起过节。陆克臣平时看他和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忙起来就不搭理他,这回却是异常的热情,甚至主动谈起婚事。卫英朗笑呵呵的,几乎就是问一答十;陆克臣听到最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笑容却是有些复杂:“好孩子。”

陆柔真这一天是特别的安静,因为心里一直鼓着一口气。在这口气的支撑下,她将按照计划,在晚上的家宴过后趁着夜色出门离开——夜里走,凌晨的报纸上就能登出结婚启事,正是要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这口气一松,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迈出脚步了。

第18章

卫英朗为了赶回北京陪伴陆柔真过节,连家里父母都抛下了。卫夫人恨得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然而也拦不住,只得随他去了。

他从小便和陆柔真厮守在一起,两人连出洋留学都是并肩同行;卫家前几年迁去江南,独他留下不走,嘴上说是不习惯南边的气候,其实旁人心如明镜,都知道他是舍不得陆家三小姐。

晚上陆家开了家宴,卫英朗兴致勃勃的坐到陆柔真身边:“克瑞斯丁,吃过饭后,我们出去看花灯吧?”

陆柔真笑得恍恍惚惚,嘴角发僵:“外面怪冷的……”

卫英朗很有兴趣的歪头看她:“多穿一层不就行了?去吧,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陆柔真心怀鬼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来只是微笑:“吃过饭再说吧!”

家宴进行到了中途,陆柔真故意将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然后借口油污了衣裳,起身离席回房更衣。卫英朗本要陪她,然而略一转念,又想人家是去“更衣”,自己紧追不舍,成何体统?而陆柔真在起身之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迈步向外走去,视野便是一片模糊。

从此往后,就再也没脸去见卫家小哥哥了。卫家小哥哥其实很好,非常好,可是啊,她不爱他。

从小就认识的小哥哥,似乎无论何时想起来,也就只是个小哥哥。忆起卫英朗这些年来对她的种种关怀体贴,她低头强忍眼泪,知道自己是坏了良心。

院内凛冽寒冷的空气冻干了她的泪水。她暗暗的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回顾后方——本来没想走得这样匆忙,可是她怕席散之后,卫英朗会真的要带她去看花灯。

一个小丫头挑着灯笼追了上来,很殷勤的要送三小姐回房;她没拒绝,带着小丫头越走越远,及至快到公馆后门了,她停下脚步,再次转身,望向来路。

然后她把心一横,对着小丫头说道:“双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小丫头懵里懵懂的没有多问,只是点头:“是,三小姐。”

她深深吸进一口寒气,随即咬紧牙关走向后门。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在雪地上,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走就走了,不许后悔。将来纵算是得了苦果,也全是自作自受,不许后悔!”

忽然掠地来了一阵冷风,卷起的雪沫子直抽到了她的脸上。穿着羊皮小靴的右脚迈出后门门槛,她的嘴唇无声翕动:“不后悔,死了都不后悔!”

守门的门房见三小姐孤身走了出来,连忙上前问候,然而三小姐一言不发,只是向前疾行。忽有一辆汽车缓缓驶来。车门一开,门房就见三小姐弯腰坐了上去。车灯在雪夜中骤然一亮,照耀出了漫天飞舞的细雪。

门房眼睁睁的看着汽车发动开走,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大管家对自己的吩咐。扭身奔回房内抄起内线电话,他语无伦次的说道:“张爷,那什么,三小姐刚刚出了后门,不知上了谁的汽车,走啦!”

聂人雄发现陆柔真在发抖。

他没有多问,直接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然后转身将她拖抱到了自己腿上。打开衣襟把她裹进怀中,他低声说道:“柔真,别怕,我们这就往天津去。”

陆柔真闭着眼睛枕上他的肩膀,声音轻如呓语:“天津?”

聂人雄的语气十分笃定:“天津。我在北京无法调动火车,汽车可以直接开去天津。等天亮到了天津,我们再去承德就容易了。”

陆柔真缩在他的胸前,手脚都是柔软冰凉,虚弱到了无力思考的地步。没人知道这一天她是怎么挨过来的——她的心落在了滚油里,每分每秒都是犹豫,都是恐慌,都是煎熬。

与此同时,陆公馆内的大管家张世林低头走入家宴餐厅。他的步伐很快,然而一丝不乱,像一阵训练有素的小风。很有分寸的在后方弯下腰来,他在陆克臣耳边短短的低语了一句。

他说:“三小姐又走了。”

陆克臣手里端着高脚酒杯,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张世林察言观色,继续说道:“这回没往远走,在门口就上了汽车。”

陆克臣垂下眼帘,坚持着把那一口酒抿进嘴里。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他背过一只手,风度翩翩的对着前方一点头:“英朗。”

卫英朗抬起头:“世叔?”

陆克臣没再说话,转身带着张世林向外径自走去。旁人不明所以,只以为老爷子要对新女婿说两句体己话,所以继续吃喝谈笑。而卫英朗莫名其妙的抓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绕过餐桌追上了陆克臣。

陆克臣一出餐厅,面孔就沉下来了。有些话真是说不出口,可是家门不幸,不说不行。环顾身边四周,众多儿女就只会互相拆台,挑来选去,只有卫英朗是个懂事的,偏偏又是这么个身份!

抬手揽住卫英朗的肩膀,他低声说道:“柔真恐怕是被聂人雄诱骗走了。”

卫英朗扭头看了他,神情困惑,显然是完全没听明白:“世叔,您说什么?”

陆克臣脚步不停,且行且道:“聂人雄这些天来对柔真百般纠缠,恐怕柔真年幼无知,方才已经随他走了。”

卫英朗听到这里,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仿佛不能领会:“聂人雄?”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院内,陆克臣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掌:“英朗,你我分头去追。记住,务必要对此事保密。消息一旦扩散出去,陆卫两家的名誉全要受损。”

这一巴掌终于拍醒了卫英朗。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向陆宅正门跑去,一边跑一边抬手用力按住心口。

他心疼,疼得快要炸开。十几年的爱情,抵不过一场短暂的诱骗。是陆柔真蠢,还是他蠢?冷不丁的猛然收住脚步,他“吭”的咳出一声,咳得很重,壅塞在喉咙口的甜腥液体从口鼻中喷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滴上雪地,绽出一朵一朵的殷红。

他愣了一下,随即摸出手帕堵了口鼻。本以为急怒呕血都是戏里的情节,哪知道人生如戏,他竟然也有这样一幕。

然后他继续向前狂奔。吐血就吐血吧,死了又何妨?

卫英朗在正门外上了自家汽车,正要往火车站追,不想没走多远,他就被张世林拦了下来。

张世林独自开了一辆汽车,打开车窗和他说话,声音依然不高:“老爷那边得了消息,说是让卫二少爷快去城门。”

卫英朗听到这里,当即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上元佳节,满街繁华;他摁着汽车喇叭冲破人群,忽然又咳了一声,这回没有血,是他流下了一滴泪。

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陆克臣那边也只有一名亲信的汽车夫。三人在城门汇合,陆克臣下车叫来卫兵一问,得知就在五分钟前,聂督军的汽车刚刚出城。

这个时候,陆克臣的手已经开始隐隐的有些抖,然而说出话来,声音还算沉稳:“开城门,我也出城!”

卫兵知道这是一位总长,颇有身份,故而答应一声,连忙去开。陆克臣转身上车,两条腿互相的绊。“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的汽车领头通过城门。

聂人雄这人野惯了,为了不惹人注目,他没带卫队便上了路。待到发现后方有车追上来了,他也不慌。倒是陆柔真透过后窗看见明黄车灯,吓得睁大眼睛快要发傻。忽见聂人雄歪身拔出了腰间手枪,她连忙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不要!不要对爸爸动枪!”

聂人雄单手把她搂回胸前,随即抬手就去开了车窗:“我不打人,我打车。”

陆柔真拼了命的伸长手臂,要用手掌挡住枪口:“不行,沐同,打车也不行!爸爸养我一场,我不能让你对他动枪。”她急得带出哭腔:“放下,把枪放下!”

聂人雄本意是要打爆对方车胎,以便自己走得从容。眼看陆柔真激动的浑身乱颤,他便把枪收了回来:“好,好,别哭,我不动枪。”

正当此时,后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刹车,随即陆克臣的声音传了过来:“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