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林顿了一下,抬头看他:“那您呢?”

聂人雄告诉他:“我也快了。”

然后他就要关上房门,张世林连忙伸手一推:“慢!聂督军,您这么干,一来是影响我家三小姐的声誉,二来真要是传出去了,那不得出事吗?”

聂人雄回头向内看了一眼,然后抬手一指张世林的鼻尖,语气颇温柔的说道:“你再啰嗦,当心我让你先出事!”

然后他就强行把门关上了。

聂人雄回到床边坐下。床很小,陆柔真抱膝坐在一角,这时便是轻轻说道:“沐同,我这回真是……真是公然的不知廉耻了。”

聂人雄弯腰脱了皮鞋,然后盘腿坐好转向了她。抬手挠了挠头上短发,他一本正经的说道:“没事,反正我的名声也不好。”

包厢里面很暗,全凭着小小壁灯照明。聂人雄忽然跪坐起来,四脚着地的爬到陆柔真面前。探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他微笑着喊道:“太太。”

陆柔真满脸通红,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板壁很薄的,外面都听得见。”

说完这话,她却又自嘲的笑了——事到如今,她都做到这般地步了,还有怕的必要么?抬眼凝望着聂人雄,她抬手又去摸了他的鬓角短发。

她既爱聂人雄的灵魂,也爱聂人雄的躯体。可是当聂人雄伸手要解她的纽扣之时,她还是强定心神,按住了他的手。

不是有所保留,而是自惭形秽。这几个月她瘦得厉害,又瘦又白,是把白骨。

聂人雄仿佛是有点急了,呼吸都是热浪:“不行吗?”

她不假思索的撒了谎:“我今晚……身上不方便。”

聂人雄又狠狠亲了她一口,嘴唇也是滚烫:“真他妈的要了我的命!”

陆柔真蜷在暗处,大睁着眼睛看他,心头一阵一阵的悸动。聂人雄的衬衫领口刚解开了,白皙胸膛大片泛红,是个亢奋难抑的样子。忽然一扑而上压住陆柔真,他在她的耳边喃喃说道:“别怕,我不伤害你……让我抱抱就好……”

陆柔真闭上眼睛,在他怀中一阵一阵的战栗。她想若是能和聂人雄做了夫妻,哪怕活过一年便死了,也值得。

翌日上午,火车抵达北京车站。陆克臣提前接了电报,如今就亲自前来迎接三女。哪知他在月台上面一站,迎面却是看到陆柔真随着聂人雄下了火车。

他那头脑中立时“嗡”的一声,万没想到三女竟然如此大胆。快步走上前去,他几乎语无伦次:“这……你……柔真……他……”

陆柔真挽了聂人雄的手臂,对着父亲说道:“爸爸,我们是在济南车站偶然相遇的,并非暗地有约。女儿和英朗的婚姻生活,完全没有幸福可言,这样忍受下去,总是没有尽头,所以女儿也想开了,英朗可以继续怀恨,女儿可以自找快乐。不过也请爸爸放心,女儿尚无和英朗解除关系的想法,所以也定然不会影响到卫陆两家的感情。”

陆克臣先见她瘦得可怜,又听她侃侃而谈,说出这许多匪夷所思的言论,不禁张口结舌。而聂人雄也向他一弯腰:“老爷子,又见面了,你好啊?”

陆克臣一甩袖子,终于喷出一句整话:“我好什么好!”

聂人雄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别急,会好的。”

陆克臣想把陆柔真扯到身边,赶紧带走,可是前方两人挽着挎着,显然不是可以轻易分开的。最乖巧的女儿做出了最乖张的事情,他气冲冲的瞪着陆柔真,心里却是几乎怕了她。

陆克臣把陆柔真带出车站,聂人雄不言不语的跟在后面,末了也挤着上了陆家汽车。陆克臣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悔恨无比,暗想早知如此,就不该派人去接三女回来。

别别扭扭的到了家中。家中众人打扮的花团锦簇,来见三姑奶奶和三姑爷;哪知三姑爷不见踪影,倒是多了个陌生男子。陆克臣没有法子作出解释,索性把人全部撵走。就在这时,一名听差颠颠跑来,口中说道:“老爷,刚接的电报,是三姑爷从无锡发过来的。”

当着聂人雄与陆柔真的面,陆克臣接过电报。电文已然译好,规规矩矩的抄在纸上。一眼浏览过去,陆克臣皱起眉毛,脑中好像正有一群马蜂飞过。

三姑爷已于今日清晨上了火车,要赶来北京看望岳父、陪伴太太。

第30章

当着聂人雄的面,陆克臣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把手中电文往陆柔真面前一送:“看看,这要怎么收场?柔真,我看你真是……真是在发疯!”

陆柔真这一路做了许多考量,内心已然定下主意。如今接过电文一读,她脸上不红不白的,仿佛很无所谓:“讨厌,他来干什么?”

陆克臣看了聂人雄一眼,随即正色怒道:“不知羞耻!他是你的丈夫,自然来得!”

陆柔真忆起卫英朗对待自己的种种冷淡,一颗心就像浸在了凉水中似的,完全生不出任何温情:“从婚姻的角度来看,他的确是我的丈夫;可是从感情的角度来看,他既不配做我的丈夫,我也不配做他的妻子。”

陆克臣背过双手,拧起眉毛看她:“柔真啊柔真,这是一个女子应该说的话吗?你怎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到这里他伸手一指聂人雄:“结婚之前,你和他闹出了多大的笑话?英朗说什么了?英朗什么也没说,照样是娶你过门。柔真,爸爸在这里说句公道话,你是真的愧对英朗啊!纵算英朗心里藏了怨气,你是不是也该忍一忍?柔真啊,做人不能太自私,你要为英朗考虑考虑,也要为我们陆家考虑考虑。你这样放浪形骸不守妇道,多么令我伤心?”

陆柔真听到这里,一张脸渐渐涨红。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盯着陆克臣开口说道:“爸爸,英朗的确是自愿娶我过门,可我并非自愿嫁去他家。为何不自愿,我对您说过,您心里很清楚。既然不自愿,为何又嫁了,您心里也很清楚。您在北京可以轻描淡写的让我‘忍一忍’,可是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忍一忍’这句话,对于您不过是短短三个字,对于我却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永无自在快乐的时候!爸爸,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那么理直气壮的推着另一个人去受苦?不甘心便是有罪?想反抗便是有罪?”

她说这话之时,聂人雄一直在侧着脸凝视她。等她气咻咻的说完了,他颇为赞许的微笑点头:“说得挺有劲,不比那帮议员差。”

陆克臣气得头疼,当即对他一挥袖子:“没你的事!”

然后他继续面对了女儿:“你不甘心,你想反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陆柔真答道:“我还是全随着英朗的意思。他不离婚,我就和他过下去;他对我冷淡,我就出去另找热情。爸爸,我在卫家唉声叹气的过了好几个月,现在实在是叹得腻烦了。我才只有二十岁,还有几十年可以活,不能一味的只是叹。”

陆克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袋快要炸开:“好,好,你要自由,你要幸福,可是你想没想过你从此就没了名誉,没了体面?”

陆柔真针锋相对的答道:“爸爸,谁要笑骂我,就由他笑骂好了。我委屈难过的时候,并没有人帮助安慰我;我略微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却要惹来笑骂。这种看客发出的笑骂,我才不当一回事!”

陆克臣吸了一口气:“你这是指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陆柔真抬眼望着陆克臣:“爸爸,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偏爱;不过在这件事上,您的确如此。”

陆克臣终于是怒不可遏了:“那你就给我滚出去!”

聂人雄旁听许久,终于等到这话,拉着陆柔真的手就要走向门口。而陆克臣理智尚存,深知若是真放了三女出去野跑,后果定然更为严重;但话一出口,又不能追,情急之下他后退两步,往沙发上一仰,捂住心口开始喘起粗气。陆柔真听着身后声音不对,回头一瞧,立时变了脸色:“爸爸,您怎么了?”

聂人雄赶在头里,眼看陆克臣闭着眼睛像是要晕,便是伸出手去搀扶起他,对着他那人中狠狠按下。陆克臣正预备做出气若游丝的模样,以情动人;哪晓得聂人雄手劲极大,几乎把他两枚门牙按掉。痛叫一声用力挣开,他抬手捂嘴向下趴去,疼的半天没说出话。

片刻之后,他总算是缓了过来。慢慢的坐直了腰,他那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全部垂到额前,几乎挡了眼睛。抬起双手将头发向后一掠,他狼狈不堪的恢复了背头形象。

陆柔真大睁着眼睛弯腰看他,是吓了一跳的模样;而聂人雄坐在一旁,不但抬手揽住他的肩膀,而且探头诚恳询问:“老爷子,好了没有?”

陆克臣暗暗的伸舌头顶了顶前面门牙,感觉并未活动,这才放下了心。神情迟钝的斜了聂人雄一眼,他感觉眼下这个情形,就仿佛是金鱼池里进了一条狗鱼,翻江倒海的乱成一锅粥了。

应该立刻把狗鱼撵出去,他想,可是狗鱼又允诺要推他这条老金鱼“高升一步”。当然卫清华也是可依靠的,但远水解不得近渴,况且卫家一直只是画饼,画得再圆再大,不能充饥也是无用。

透明眼珠左右横扫过陆柔真和聂人雄,他在心里做出评价:“都不是好东西!”

随即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想起了卫英朗。其实他很高看卫英朗,觉得他比自家两个儿子都更讨人爱。说来说去,还是聂人雄可恨。如果没有聂人雄出现,三女从小稳重到大,怎么会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三女就是被聂人雄拐带坏了!

陆克臣既不敢得罪聂人雄,又不愿得罪卫清华。思前想后的沉默许久,他末了也没想出什么结果。三人坐在房内面面相觑,最后到了中午时分,却是围着桌子,共同吃了一顿午饭。

陆柔真长久的没有食欲,已经饿得胃口缩小,如今就端着小半碗饭,像只鸟似的半天啄上一口。陆克臣垂着头,开动脑筋想要找出办法扭转局面,也是嚼得漫不经心。唯有聂人雄连吃三大碗米饭——陆家菜肴,无论贵贱,全都洁净精致。他已经看出陆卫两家一团乱麻,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开的,所以索性不往远想,走一步看一步。

吃饱喝足之后,聂人雄问陆柔真:“下午打算做什么?天热,带你逛西山去?”

未等陆柔真回答,陆克臣低声说道:“不许去!”

陆柔真抬头望向聂人雄:“连坐了几天的火车,怪累的,也真是没有力气游山玩水了。下午我歇一歇,晚上你接我去看电影吧!”

陆克臣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随即抬手向后一捋背头,只觉内心无比痛苦。

聂人雄离了陆宅,心旷神怡的回到家中。虽然青岛之行成了泡影,不过他独自坐在廊下,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清凉的愉悦。没想到陆柔真居然有着一张利嘴,辩起理来中气十足、头头是道。聂人雄一直以为女人发起火来只会骂街,所以今日旁听了陆家父女的一场舌战之后,颇有大开眼界之感。

忽然自己笑了一下,他想:“将来要是两人吵了起来,我可是说不过她。说不过怎么办?说不过就说不过吧,反正我总不能揍她一顿。”

他出了神,笑微微的呆坐许久。待到傍晚时分,他换了一身西装,果然驱车前去陆宅,顺顺利利的接了陆柔真出来。两人同去看了一场新片子,散场过后又去宵夜,直玩到夜里十一二点。陆柔真回到家中,自去安歇;上下众人留意观察了她的行踪,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到了翌日上午,她梳洗打扮过了,出门去和聂人雄同登西山。离开院子向外走时,迎面正是遇见了陆柔湘与陆安妮。陆安妮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陆柔湘却是笑道:“三姐穿得好美丽,是要出去玩了?”

陆柔真含笑答道:“是的,天气这么热,正适宜去西山乘一天凉。”

陆柔湘笑得安详:“三姐真是好兴致,虽然是结了婚的人,但是还要去和男朋友消遣玩乐。”

陆柔真皮笑肉不笑的点头答道:“你这机灵鬼,怎么知道外面等着我的就一定是聂将军?不过我这点兴致和这种生活,倒的确是要惹得一些女子嫉妒了。”

陆柔湘笑道:“恐怕嫉妒的人中,还有三姐夫一位男子吧?”

陆柔真笑出声来:“依你的话讲,我既让女子嫉妒,又让男子嫉妒。只是我自认没有那样大的魅力,实在不敢当呢!”

说到这里,她拎着花绸子小阳伞,笑眯眯的径自离去。陆安妮停了脚步回头看她,倒像是很神往似的。待到陆柔真走远了,她自言自语的说道:“看来女人只要是美,就不会缺少爱情。三姐都结婚了,那个聂将军还陪着她到处玩——四姐,你昨天见到聂将军没有?很英俊呢,比爸爸高了一个头。”

陆柔湘怒道:“一个粗鲁的武人,有什么可看的?”

陆安妮叹了口气:“粗鲁英俊的男朋友,斯文漂亮的三姐夫……唉,三姐的罗曼史,倒是很完美呀。”

陆柔真这样公开的和聂人雄同行,几乎吓到了家中女眷。众人的知识与经验已经不能解释这种情形,所以瞠目结舌之下,竟是直到了下午,才偷偷摸摸的谈论起来。

在这同时,陆柔真和聂人雄走到西山脚下的旅馆门前,在露天台子上找了一处僻静位子坐了下来。夏末秋初的时节,炎热程度并不弱于盛夏。两人在山上看了半天的风景,眼睛是饱足了,如今相对着坐在凉风之中,正好开始补充空虚的肠胃。

这里是个洋派的地方,西餐是做得最好。陆柔真点了两份西菜,因见聂人雄不惯使用刀叉,所以自己先将一份牛排仔细切好,让他坐享其成。待到聂人雄叉起肉块开始吃了,她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心中一片酸楚的平和喜乐。

聂人雄狼吞虎咽的吃光牛排,意犹未尽,又要一份。陆柔真一边吃着自己那份,一边笑道:“你自己切,我可不伺候你了。”

聂人雄答道:“不用你伺候,你多吃一点吧。”

陆柔真抬眼看他,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便是忽闪着一双笑眼问道:“你看什么?”

聂人雄很认真的说道:“我看你太瘦了。”

陆柔真把目光移回盘子里:“原来总是怕胖,不敢吃也不敢喝。现在好了,终于苗条了。”

聂人雄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离婚吧。离了婚嫁给我。”

陆柔真一刀切入牛排,手背青筋毕露:“英朗肯离,我就肯离。英朗不同意,我没有办法,只得继续和他耗下去。”

聂人雄抬头看她:“你别管了,让我来办。”

陆柔真把一块牛排送进口中,同时却是摇了摇头。

她知道无论是心劲还是体力,卫英朗都不是聂人雄的对手。聂人雄真是坏,如果由着他去做,他也许会暗杀了卫英朗。

她不能让聂人雄这样伤害卫英朗。她和卫英朗之间的恩怨情仇,就让她和卫英朗两人来解决吧。解决得好,是他们的造化;解决不好,是他们的劫数。

陆柔真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聂人雄。聂人雄听了之后,先是不置可否,单是木匠似的用餐刀锯那牛排。

及至千辛万苦的把牛排吃光了,他才放下刀叉,开口说道:“柔真,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不愿违逆你的意思。不过在这件事上,你办得并不漂亮。万事都是当断则断,不断则乱。你可好,和卫英朗像两条鱼似的,躺在岸上晒太阳,有浪过来就多活一会儿,没浪过来就等着死——这多他妈的耽误事!”

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凉啤酒,他盯着陆柔真的眼睛继续说道:“这回我再依你最后一次。记住,最后一次。你甘愿和卫英朗回去过日子也好,开谈判和卫英朗离婚也好,只要你能高兴,能活得有个人样,我就都随你。可你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哭哭啼啼瘦成猴儿,就别怪我自作主张了。”

陆柔真听他语气不善,忽然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

聂人雄又喝了一口啤酒:“还没想好。”

第31章

卫英朗独自站在火车包厢里面,正对着壁上一面镜子梳头,一边梳,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待到把个脑袋收拾的一丝不苟、乌黑锃亮了,他把梳子随手向床上一丢,同时感觉自己这几个月在营里乱转,脸都被晒黑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结了婚的人,没有理由不去务点正业。想到那一番正业,卫英朗不禁皱起了眉头——卫清华的脾气实在暴躁,平日父子不见倒也罢了,如今朝夕相处,父亲时常咆哮,真是让儿子胆颤心寒。

父亲这样可怕,母亲也够让人头疼。卫英朗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整理领结。卫夫人见他这几个月严肃正经,还以为他是真有了男子汉的风骨;不料媳妇前脚刚走,儿子后脚就恢复了原形,毛脚蟹一样慌里慌张便要去追。

卫夫人挑不出媳妇的错处,可就觉得这陆柔真两面三刀,脸上和气,心里藏劲,笑眯眯的拿话堵人。独生儿子对媳妇这样上心,她老人家很看不惯。媳妇是堵棉花墙,又是陆家的女儿,她不好明着流露不满;如今媳妇走了,她正好抓住机会,将儿子叫过来狠狠的讥讽敲打了一顿。

卫英朗当时是乖乖的听着,态度良好。然而一出了母亲的院子,他带着随从,还是直奔火车站去了。

火车眼看就要到达北京车站,卫英朗换了一套笔挺的米色西装,配了鹅黄领结,低头看看脚上皮鞋,也是一尘不染。他本就是位翩翩公子的形象,如今穿戴齐整,看着越发体面漂亮。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沾沾自喜的踱来踱去,心中盘算着接下来几日的行程——这个时候,夏末秋初,去哪里逛都很适宜,只是不知道克瑞斯丁能否劳累。抬手摸了摸光滑的头发,他心中一会儿一个念头,最后就想:“只要我能和克瑞斯丁和好如初,那就算终日坐在房里,也是有趣味的。”

火车到站之后,来迎接他的是张世林。卫英朗知道对方在陆家颇有地位,所以很是客气;张世林笑容可掬,心里打鼓,旁的话也不敢多说,只道:“本来老爷打算亲自来接姑爷,可是临走时忽然来了公事。”

卫英朗欢欢喜喜的坐上汽车,开口问道:“三小姐呢?”

张世林忖度着答道:“三小姐上午出门去了。”

卫英朗一挑眉毛:“出门?”

张世林立刻做出解释:“大概就是逛逛公园洋行。”

卫英朗点了点头,觉得这也很合理——克瑞斯丁受了几个月的冷落,如今负气不来车站,正是情有可原。

卫英朗进入陆宅之后,发现家中今日竟然几乎没有主人。陆云海是陪着太太回娘家了,四小姐五少爷六小姐全去了学校,连娃娃似的七小姐都被姨娘带出门做客去了。卫英朗孤零零的进了陆柔真的小书房,小荷留在陆家还没嫁人,这时就怯生生的走上来,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卫英朗坐在书桌旁的沙发椅上,随意瞟了桌面一眼,就见上面散乱摆着一大叠电影画报,又有一束用彩色薄棉纸包好的玫瑰花,花朵红得发黑,已然半枯。

卫英朗看出这花应该是花店出品,平日没见陆柔真爱过花草,况且既然买来了花,总该将其插到花瓶里做个装饰。拿起花束又看了看,他随口问道:“三小姐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小荷满脸通红,自然不敢实话实说:“就是……出门走走。”

卫英朗点了点头,依旧觉得这很合理——在无锡家里天天让她陪伴着妈,妈那个老太太也真是够她受了。如今终于出了笼子,应该走走。

小荷这些天旁观了陆柔真的一举一动,十分心惊,这时因怕姑爷再向自己多问,便搭讪着要往外退;不想一步刚迈出去,院内就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响,隔着窗子一瞧,正是陆柔真提着一把小绸伞回来了。

伸手一掀帘子,小荷唤道:“三小姐,姑爷来啦!”

未等陆柔真做出回应,卫英朗几大步挤了出去,站在门口面对了陆柔真。他在无锡见惯了陆柔真那苍白冰冷的模样,如今放眼一瞧,就见陆柔真神采奕奕的站在几盆桂花旁边,身上穿着一件银杏色的纱绸长衫,半截喇叭袖下面露出雪白手臂,腕子上戴了一串鲜红珠子,红白相衬,十分夺目;再看脸上,竟是明显丰润起来,面颊红扑扑的,并非胭脂的功劳,而是从皮肤里透出的血色。

卫英朗没想到几天不见,陆柔真会忽然变得美丽起来,不禁就愣在了当地。而陆柔真也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如今骤然相遇,见他面无表情的审视自己,那个德行和往昔找碴之时一模一样,便像条件反射似的,心中骤然生出一阵厌恶。

卫英朗本是在欣赏她的风姿,不想还未看够,她却有了怒容。莫名其妙的上前两步,他开口问道:“克瑞斯丁,你去了哪里?”

这本是句普通问话,然而陆柔真草木皆兵,就以为卫英朗要盘问她的行踪。这几天她和聂人雄终日相守,对聂人雄是越看越爱。如今离了爱的,见了不爱的,不爱的还要对她问东问西,她便满心反感的冷冷答道:“与你无关。”

卫英朗一听这话,感觉很不入耳,但是并未动怒,反是笑了一下,走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小妈妈,你不要记恨我啦。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那张字条,心里高兴极了。”

陆柔真见这消息果然刺激了他,便是冷笑一声:“卫二爷这样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到你家那么久,陪伴小姑伺候公婆,未见得你有片刻的高兴;如今听说我有了身孕,你便‘高兴极了’。看来笼络丈夫也并非难事,只要能够产子便可。就怕我这肚子乃是瓦窑,养不出传宗接代的孙少爷来;不过谅你也有办法,横竖只要能生就好,尽管多讨几个姨太太就是了。”

卫英朗听了她这一番气狠狠的高论,真是被她噎了个张口结舌,半晌之后才说出话来:“克瑞斯丁,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难道我不该因此高兴吗?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陆柔真已不爱他,索性把从婆婆小姑那里受来的气全部撒向了他:“随便你高兴不高兴,我才不稀罕!卫英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随即继续下去:“我要和你离婚!”

这几天里,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入聂人雄一派,所以底气很足:“我不占你卫家的便宜,我会让爸爸还给你三十万!”

卫英朗登时怔住,像被吓到了一样:“克瑞斯丁,你连孩子都有了,竟然还要和我离婚?”

陆柔真看了他那惶惑神情,心中痛快极了。她活了二十年,在家中一直是笑里藏刀、纵横无敌,不想到了卫家,却是结结实实的受了顿气。“离婚”二字早已放在舌尖,一直是想说而又不敢说、不能说;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她真是一阵畅快。

卫英朗多少了解陆家的情况,知道陆克臣不会轻易拿出三十万来支持女儿离婚。陆柔真之所以能说出这一句话,必是有了后盾;再看陆柔真穿戴得这样艳丽,旁的可以装饰,那种容光焕发的态度是装饰不出的。

卫英朗打了个冷战,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又见了聂人雄?是不是他向你做了承诺?”

陆柔真轻描淡写的答道:“什么叫做‘又见’?明明是刚刚分开。”

卫英朗登时气结:“你——”

陆柔真知道斗嘴时怎样表现才最气人,所以故意闲闲的说道:“英朗,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想忘记聂人雄,重新爱上你。可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生活之后,我才发现这非常难,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卫英朗冷笑一声:“怎么?后悔了?”

陆柔真摇了摇头:“不后悔。若是不经过这一场,我也不能确定我们的感情真是无可救药。”

卫英朗红了眼睛看她:“你怀着我们的孩子,还想去嫁给聂人雄?”

陆柔真满不在乎的答道:“我会去把孩子打掉。我已经去医院问过了,医生说胎儿现在只有豆子那么大,想不要他,也很简单。”

此言一出,院内登时寂静了片刻。小荷骤然听到这许多内情,目瞪口呆之余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搭讪着去接陆柔真手中的阳伞。不料就在她拿着伞转身要走之时,卫英朗忽然一脚踹出,正中了陆柔真的小腹。陆柔真猝不及防,痛叫一声跌坐在地,而卫英朗赶上一步,一边抬脚狠踩她的肚子,一边带着哭腔喊道:“你生是我卫家的人,死是我卫家的鬼!”

他气得哭了起来:“我杀了你,我陪你死!克瑞斯丁,你的心太狠了,太狠了!”

小荷吓坏了,伸手要去拉扯卫英朗,然而卫英朗正是歇斯底里,她哪里拉扯得动?慌忙蹲下来去扶陆柔真,可卫英朗劈头盖脸的乱踢乱打,她连挨了几下狠的,依然无力救出三小姐。眼看卫英朗弯腰要掐陆柔真的脖子了,她慌得撒腿向外跑去,放开嗓门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姑爷要杀三小姐啦!”

张世林赶来之时,陆柔真已经被卫英朗打了个半死,卫英朗也被陆柔真抓出了满脸血痕。张世林作为陆家的人,自然要更护卫三小姐。奋力推开卫英朗,他挡在陆柔真面前,怒也不对笑也不对,十分为难的说道:“三姑爷,三小姐,两口子有话好说,大不了吵两句就是了,何至于要动手呢?”

卫英朗满脸都是眼泪,泪水流过浅浅伤痕,被微微渗出的鲜血染成淡红。魔怔似的瞪了陆柔真,他气喘吁吁的轻声答道:“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杀了她,我去偿命……”

陆柔真这时已被小荷搀了起来,然而身体不能站直,只能扶着廊柱半弯了腰。卫英朗瞪她,她也瞪卫英朗,一双浅色眼珠成了冷冰冰的玻璃球,一点光彩情意都没有了。

“和你在一起,还不如死了!”她想用最尖刻恶毒的话发出攻击,可是周身的疼痛让她屏住呼吸,暂时不能继续开口。

张世林眼看情形不可收拾,索性对着跟来的随从连连挥手:“小刘,快坐汽车去国务院,把老爷找回来!”

小刘站在院门口,得了命令,扭头便跑。及至当真到了国务院,他就见附近道路全被封锁,一般百姓寸步难行。忽然远方来了一队骑兵,护送一辆黑色汽车通过关卡,透过车窗玻璃,小刘看清里面正坐着一身戎装的聂人雄,不禁作势迈出一步,险些喊出声来。

聂人雄通过之后,又来一队骑兵汽车。天气炎热,车窗开着,却是何致美来了。

小刘连见两位熟人,可是全都高不可攀,不能把他带进去找老爷。末了他急得没法了,对着身边一位警官陪笑说道:“长官,我是陆总长家的人,家里有急事,派我过来找总长回去。”

警官对他摆摆手,言简意赅的答道:“不能进。”

小刘立刻奉上香烟一盒,又划了火柴送到对方面前:“劳驾,请问这里面是干什么呢?怎么今天就不让进了?”

警官吸了香烟,表情立时和悦起来:“没见来了这么多大人物吗?听说现在大总统不管事了,将军大人们要自己选个总理出来呢!”

小刘大惊失色:“啊?那什么时候才能选完?”

警官吐了个烟圈,语气淡然的答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