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刘在街边急得浑身肉颤,国务院内却是一派沉静。众位大人物围着一张大会议桌团团坐下,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因为全是心怀鬼胎,所以看起来反而格外坦荡温和,统一笑微微的讨人爱。

及至到了中午时分,大人物们虽然腹中饥饿,然而心照不宣的不肯离去,宁愿嚼着点心打持久战。陆克臣随着杨财长一同起身,在室内角落处来回踱了几圈。杨财长心里略略有些知觉,又已经提前得到保证,知道无论政界如何天翻地覆,自己这财政总长的位子总是稳当,所以咬着一根雪茄,还可以谈笑风生。陆克臣很有保留的出声附和着,同时微微垂下眼帘,不敢和何致美对视——自己一声不吭的投到了马伯庭那一边,他也觉得愧对老朋友。

何致美心如明镜,然而一派安然,起身出门撒尿去了。

何致美前脚刚走,聂人雄后脚就进了门。高高大大的站在会议桌前,他伸长手臂从桌子中央的筒子里抽出一根香烟,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自顾自的喷云吐雾。舒舒服服的向后一靠,他在袅袅上升的淡蓝烟雾中撩了马伯庭一眼,同时顺手把烟灰弹到了手边的茶杯里。

马伯庭是长袍马褂的打扮,上唇蓄着德皇威廉一世式的翘胡子。一手端着一杯热茶,他接收到了聂人雄隔空发来的无线电。笑而不语的侧过头去,他对着身边的段中天使了个眼色。

正当此时,何致美回来了。

何致美与聂人雄都算是这场会议中的迟到者,所以一起坐在了下首。落座之后他端起茶杯,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表情骤然僵了一瞬,他随即扭头“噗”的一声,把满口温茶尽数喷了出去。

目光随即射向聂人雄,他将手中茶杯用力向桌面一顿,起身怒道:“你小子敢往老子的茶里搀烟灰?”

聂人雄的指间还夹着半根香烟。神情茫然的仰起头来,他故意装傻充愣:“何将军,你干什么?”

何致美素性跋扈,一直很看不上聂人雄,如今见他还敢惺惺作态,越发怒不可遏。当着马伯庭的面,他一巴掌抽上了聂人雄的脑袋:“去你娘的!想在老子面前耍滑头,你他娘的还太嫩了点!”

这话一语双关,明着是骂聂人雄,暗里则是波及了马伯庭一派。何致美这一上午坐的身心憋闷,早就想抒发一下他那愤懑的情怀,可是打谁都不合适,只有聂人雄年纪最轻,正好可以让他练练巴掌。而聂人雄本来做好了唇枪舌战的挑衅准备,哪知何致美简洁明快,直接演起了全武行。捂住脑袋 “腾”的一下起了身,他一边瞪着何致美,一边开始要挽袖子。

马伯庭见了此景,大出意外,连忙用胳膊肘一杵身边的段中天。段中天会意,立即绕过桌子冲上前去,先从后方一把搂住了聂人雄:“别闹别闹,二位镇定,有话好说。”

聂人雄心里有数,知道万一两人真打起来,恐怕就会搅了今天的局面;气狠狠的一指何致美的鼻尖,他轻声咕哝了一句:“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何致美一听这话,抬腿就要踹他。偏偏杨财长这时赶来劝架,夹在双方中间。杨财长是有点年纪的人了,何致美不好完全拂他的面子,所以一条腿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隔着杨财长,他对聂人雄高声骂道:“小王八蛋!别跟老子玩花样!老子——”

话没说完,他被杨财长推着摁着坐回了原位。段中天也把聂人雄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马伯庭抓紧时机,满面春风的说道:“哈哈,我们在这里耗得时间太久,把大家的火气都逼出来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聂人雄直接答道:“我和老段都推陆总长。”

陆克臣坐在一旁,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反倒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盯着面前茶杯不肯吭声。马伯庭转向了他,哈哈一笑:“老弟,怎么样?你是德高望重、名不虚传哇!”

陆克臣含而不露的淡淡一笑:“哪里,哪里。”

僵持沉闷的局面终于被彻底打破了,马伯庭趁热打铁,向在座众人逐个征求意见。大人物们自然精明,这时审时度势,纷纷表示赞同。末了终于轮到了何致美发言,何致美对自己这位软骨头的盟友已经彻底失望,故而笑得格外欢畅:“大家都知道我和陆总长的交情,陆总长要高升一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够阻拦?我同意,大大的同意,一万个同意!”

此言一出,陆克臣无言的闭上眼睛,头脑中仿佛爆开了一朵烟花,满心都是缤纷热烈的光芒——光宗耀祖,继往开来,爷爷是二品大员,父亲是一品大员,自己是总理……好,好,太好!

陆克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刚一进入书房坐下,张世林就匆匆赶来,皱着眉毛劈头说道:“老爷,不好了,三姑爷和三小姐——”

他只把话说到这里,因为看到陆克臣端坐在书桌后方,半闭着眼睛抬起一根手指送到唇边:“嘘……”

张世林会意的闭上了嘴,不明白老爷这是在弄什么玄虚。而陆克臣沉浸在金光灿烂的狂喜中,一时还不能自拔。一个声音随着他的心跳在耳中轰鸣重复,一声一声无比清晰:“总理!总理!总理……”

张世林等了片刻,见陆克臣的神情陶醉而又慈悲,仿佛是瘾君子刚刚吸足了大烟一般。心急如焚的咽了一口唾沫,他鼓足勇气又开了口:“老爷,三姑爷和三小姐打起来了!”

陆克臣没言语,只是轻轻一挥手。在“总理”二字面前,女儿女婿全像浮云一般,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直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才像大病初愈一样,怏怏的睁开了眼睛:“怎么?英朗来了?”

张世林垂手弯腰,恭而敬之的答道:“老爷,三姑爷不但已经来了,而且已经走了。”

陆克臣晕头晕脑的,仿佛和现实世界之间生了一层隔膜:“走了?”

张世林叹了口气:“老爷,三姑爷强行带走了三小姐……好像是要出大事!”

在陆克臣渐渐恢复神智的同时,聂人雄也回了家。

他这一路轻松愉快,不料下车之后一脚踏进院门,迎面却是看到了阮平璋。阮平璋穿着一身湖色缎子长袍,坐在廊下一张摇椅上,脚边还摆着一只大皮箱。舒舒服服的靠向后方,他侧过脸来,对着聂人雄一笑:“沐帅,下午好。”

聂人雄上下打量着他,同时脱了上身军装。把上衣向后扔给田副官,他把双手拇指插进腰间皮带里面,颇为狐疑的站到了阮平璋面前:“你怎么来了?”

阮平璋坐直了身体,对他笑道:“我岂止是来了,我还打算留下呢!”

聂人雄在国务院端坐了大半天,周身酸痛,这时就把个脑袋晃了一周,然后低头继续询问:“什么意思?”

阮平璋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答道:“你先前说是原谅了我,可是我傻等到了现在,却是一直没有等出下文——这可不行啊!”

聂人雄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

阮平璋笑了一下:“我那房子租到今天,正好期满,所以我把房子退了,决定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你呢,要么就给我找个差事,要么就养着我。我这人好说话,不挑剔,怎么都行。”

聂人雄抬手解开衬衫袖扣,像要打架似的高高挽起两边衣袖,然而并未真打。重新把双手拇指插回皮带里面,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凉气:“什么意思?”

阮平璋好脾气的恒久微笑:“沐帅,你也知道兄弟的家世出身,本以为到了兄弟这一辈,能够有点升腾,哪知道时运不济,没升起来。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你是不是得帮兄弟一把?”

聂人雄在他面前弯下了腰,蹙起眉头问他:“我欠你的?”

然后不等阮平璋回答,他自顾自的直起身来,迈步走向后院。

聂人雄心情很好,故而并不计较阮平璋的非分之想。他往内走,阮平璋也跟着跨过门槛。后院廊下系着一张吊床,是小铃铛自制的秋千。阮平璋懒洋洋的躺了上去,枕着手臂向上望着屋檐,两只耳朵却是竖起来,就听聂人雄正在房内打电话。

片刻之后,聂人雄走了出来,倚着廊柱站在了吊床旁边。阮平璋开口问道:“三小姐是谁?”

聂人雄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轻轻摇晃了吊床。接电话的小丫头颠三倒四的,满口只说三小姐不在,问她三小姐去哪里了,小丫头却是语无伦次,答了个乱七八糟。

“三小姐……”他垂下头去,不由自主的翘了嘴角:“是个挺好的女人。”

阮平璋很觉趣味的歪了脑袋看他:“怎么着?有相好的了?”

聂人雄点了点头,忽然很有倾诉的欲望:“是。”

阮平璋知道聂人雄不是那拈花惹草的人,他都承认是“相好”了,可见双方一定已经好到了相当的程度。

“讲讲,好在哪里?”阮平璋很热心的发问。

这个问题让聂人雄思索良久,末了他低声答道:“她长得很好看,粉白脸儿,大眼睛。”

阮平璋继续追问:“还有呢?”

聂人雄扭过脸去看天,悠然神往的继续说道:“性子好,不胡闹,还有学问,说起话来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阮平璋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心想聂人雄真是坠入爱河了,还“有理有据、让人幸福”。一个娘们儿说两句讲理的话,就让他幸福了。伸手一打聂人雄的大腿,他开口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啊?”

聂人雄没有回答——他总认为陆柔真不是个平凡的女人,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由着她做主。这回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最后又是功亏一篑乱七八糟,那他就要亲自上阵了。

半小时后,聂人雄再次向陆宅打去电话。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陆柔真见一面,不只是为了邀功,虽然他的确有功可邀。

他心里高兴,有无数的话要向陆柔真说。政治生活环环相扣,明天陆克臣的总理职务一发表,自己也会随之兼个肥差。权势是男人的胆子,他现在胆大包天。

然而接电话的人依然是那个笨头笨脑的小丫头。聂人雄有些不耐烦,转而要找陆克臣,可是陆克臣也不在家。

陆克臣刚刚从美梦中清醒过来,正在赶往卫家老宅,想要营救女儿。

第33章

陆克臣起初听说卫英朗打了陆柔真,心中虽然愤慨,但也愤慨得有限;直到得知陆柔真已经怀了身孕,他这才隐隐的紧张起来。他是有年纪的人,经过见过,明白小打小闹与大动干戈的区别。卫英朗能对怀了孕的妻子下狠手,可见两人的感情一定是已经坏到了相当的地步。

带着张世林匆匆坐上汽车,他低声问道:“你说柔真也打了英朗?”

张世林和他并肩坐在后排,连连的点头:“是的,三小姐把三姑爷挠了个满脸花。”

陆克臣立刻神情痛苦的叹了一声——连一贯娴静的三女都动了指甲,这怎么了得?

张世林见过那一番大战,晓得形势的严峻,所以一边催促汽车夫加快速度,一边又对老主人解释道:“本来我是打算劝一劝拦一拦的,可是三姑爷亮出了手枪,谁上前他就瞄准谁,偏偏大爷今天也不在,家里没个管事的……”

陆克臣急躁的一挥手:“老大那个废物,在家也是无用!”

陆克臣风风火火的赶到卫家老宅,进门之后却是扑了个空。看家的老仆迎接出来,莫名其妙的告诉他:“总长大人,我们二少爷并没有回来啊!”

陆克臣的心立时向下一沉,怀疑自家三女怕是要落火坑。手忙脚乱的钻回汽车,他直接赶向了火车站。

停在站内的几列火车,全部接受了大搜查,然而军警并没有找到陆家三小姐。陆克臣实在是大大的迟到了,因为卫英朗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拖着陆柔真随便上了一辆南下的火车。值此傍晚时分,两人相对着坐在包厢里面,正在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发狠。

忽然一拍手边的小桌,卫英朗不知是第多少次发出了逼问:“说!你还和不和我闹离婚了?”

陆柔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放在大腿上,一身银杏色长衫皱巴巴的堆着垂着,小腿上的丝袜被蹭出个窟窿,一边脚踝还带着污泥。披头散发的仰起脸来,她连嘴唇都成了干焦的青白色,一双眼睛再没了水晶般的清澈灵动,瞳孔中暮气沉沉的现出一轮,几乎就是死不瞑目的光景。

“离!”她的鼻孔翕动着,用气流送出微弱声音:“离!”

这样永无变更的答案让卫英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这回真是恨了她,恨透了她,恨毒了她!一口气长长的吁出去,他对着陆柔真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的答道:“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又要哭了,他想,没出息,就只会哭,可是忍不住,无论如何,忍不住!

抬起袖子一抹泪水,他哽咽着重复:“不可能!”

陆柔真眼看着前方花脸猫似的丈夫,心中冷冰冰的无爱也无恨。她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今天却是饱尝了丈夫的拳脚。四肢百骸都是疼痛,小腹里面仿佛有一把钢刀在搅动,一边搅一边扯,要把她的心肠肺腑从下身狠拽出来。从未经过这样的苦楚,她疼的气息都断了,屏住呼吸身体僵硬,涂着鲜艳蔻丹的指甲直刺进了手心里,她直挺挺的攥出了两手血。

她不同情卫英朗,也不同情自己,只有一个念头还随着心脏怦怦跳动:不过了!

不过了,离婚!这回是真正下定了决心,纵算全天下人都因此死在了她面前,她也不会再有犹疑动摇。咬紧牙关望着卫英朗,她忽然笑了一下,随即气若游丝的发出微弱声音:“很遗憾,但是我意已决。”

这样的言语让卫英朗感觉到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早在这天之前,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阳光,不料那只是夕阳无限好,黄昏过后便是永夜。

一步迈到陆柔真面前,他低头看着她。她这样无情,这样卑鄙,这样践踏他和她之间的爱情!一滴热泪滴上她冰冷的鼻尖,他扬起右手,一掌掴向她的面颊。

“啪”的一声脆响之后,她像一只口袋一样,无声无息的顺着力道倒了下去。长衫后摆散落开来,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染了浓浓的血。

在卫英朗的惊呼声中,陆柔真费力的抬起头来,看清了自身的恐怖与狼藉,然而心中并不慌张。她已经在聂人雄那里尝过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滋味,这样的回忆让她放眼望向将来,只觉生无可恋。真的还要回到卫家去吗?真的还要守着个木头石头一样的丈夫过完一生吗?如果全是真的,那还不如死了。

鲜血来得毫无预兆,并且越涌越多。卫英朗吓得连忙蹲下来,先是想要扶她,可立刻又觉得扶也不对,便转而掀了长衫下摆,要去脱下她的贴身裤衩看个究竟。陆柔真伸出两只血手攥住裤腰,因为自认为这回是要死的了,所以手指紧紧的合拢着不肯松。

要死的人,总不能死得赤身露体。她大睁着眼睛向上望去,心中有声音温柔的响起来,是她在呼唤:“沐同。”

然后她痉挛似的开始抽搐,其实也是怕的,不过总像是要和命运赌气——命运既然是这样的不遂人意,那她索性死给命运来看。两条白腿在血泊中绞在一起,人一赌气,往往能够生出异常的决绝。一双浅色眼珠缓缓转向卫英朗,她因为痛苦,所以笑得面目狰狞。

卫英朗也染上了满手的鲜血,一时间竟是撕扯不过她。忽然一把将她搂到怀里,他哆嗦着问道:“克瑞斯丁,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就这样恨我吗?”

陆柔真的浅色眼珠彻底失了光彩,失控似的直向上翻。她还想笑,不是讥笑,只是一个告别的表情而已。她曾以为自己爱他,可是后来才知道爱情不是花前月下静水流深,爱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她冷汗涔涔的扭曲了面部肌肉,额头薄薄的皮肤下面暴起青筋。在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中,她拼尽全力,挤出声音:“詹森,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够爱你。”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瞬,随即存住一口热气,瞪着眼睛挣出话来:“我要是……不认识他……就好了。可是……我爱他……没有办法……”

卫英朗的嘴唇苍白颤抖,牙齿互相磕击出了声音。陆柔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向他服软了,一切都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行啊……”他轻轻的发出哀求:“克瑞斯丁,不行啊……”

下一秒,他像大梦初醒一般,骤然起身拉开包厢房门,爆发似的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陆柔真姿态扭曲的躺在深红地毯上面,恐惧消失了,她的心头只是有点淡淡的难过。真想再见聂人雄一面啊,可惜,见不到了。

陆柔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火车在十分钟后到了一处大站,卫英朗抱起她,发了疯似的冲下火车去找医院。

她年纪轻,底子好,想要轻易死掉,也难。

在县城内的医院里躺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又被卫英朗带上了火车。

她整个人的鲜艳颜色,仿佛都随着鲜血流失掉了。面如死灰的躺在包厢里面,她侧过脸来,向窗外望。

孩子流出来了,果然只有豆子大。她并不奢望着聂人雄能从天而降,只是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景色发呆。离家越来越远了,她又成了一个孤人。

她很疲惫,无力再想将来,似乎也无将来可想。卫英朗远远的坐在包厢一角,一言不发,也不理她。

她和他都是豪门之中的宠儿,金尊玉贵金枝玉叶,他们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天之骄子人上人,没想到会自相残杀到了这般地步。

所以他们都没有话讲,各自的心思也是一片混沌,混沌中闪了利刃的光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陆克臣始终没能找到女儿。南下的火车太多了,而他还要于翌日上午参加就职典礼,没有时间一味的研究铁路线。

当天晚上,聂人雄照例是亲自前往陆宅,想要接陆柔真出去共进晚餐。陆克臣苦着一张老脸接待了他,把他让进书房,做了一番很秘密的谈话——卫英朗是怎么来的,陆柔真是怎么走的,他全讲的清清楚楚,至于女儿怀孕的事情,他却是没有提。

天黑之后,聂人雄回到家中。阮平璋正坐在小客厅里,翘着二郎腿吃葡萄,忽见他沉着一张脸低头进门,便是开口问道:“哎?你怎么像个受气包一样?有人欺负你了?”

聂人雄停了脚步站在原地,先是垂头沉默,良久之后才开了口:“娘们儿就是娘们儿,随她上过多少学念过多少书,终究还是差一截子!听娘们儿的话,真他妈耽误事!”

阮平璋愣了一下:“你说谁呢?”

聂人雄无心理他,径自向内走去。他想自己真是太高估了陆柔真,看她一派温柔知礼,好像是个明白女人,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好了,自己一眼没看住,她又让卫英朗给掳了去!这怎么办?自己如今正是脱不开身,哪有闲心奔波千里去找她?

聂人雄没有长吁短叹,单是独自静坐,思考对策,然而思来想去,却是没有妥当主意。最后他站了起来,心里对陆柔真是既要责怪,又不忍心;千头万绪之中,便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34章

陆克臣荣升总理的新闻瞬间传遍大江南北,当即就让卫清华惊掉了下巴。

卫清华本来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只等京城政局一有变动,自己这边便开始兴风作浪,借着由头浑水摸鱼,闹他个天翻地覆。哪知亲家公临时倒戈,毫无预兆的投向敌方。这让他像只挨了针扎的皮球似的,措手不及的泄了满心勇气,非常茫然的瘪了下去。

他总不好无缘无故的摇起大旗反对亲家公,亲家公在政界的名声一直不错,而且与他一贯交好。闹事也得闹个名正言顺,他摇着蒲扇住在无锡别庄,从早到晚总是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卫清华按兵不动,正中了马伯庭的下怀——卫清华一旦起兵,少不得会勾引何致美在直隶动武。南北夹击起来,可是要他的老命。抓住眼下暂时的太平时光,他开始忙碌奔波,一边笼络着陆克臣,一边觊觎着总统位。又因何致美手握重兵、自成一派,所以他做了一番运动,把聂人雄提拔成了京畿卫戍总司令。

聂人雄年轻有为,出身也是无门无派。马伯庭很愿意对他进行扶植培养。否则何致美一旦起兵,京城内连支心腹队伍都没有,着实是让他放心不下。

在聂人雄接到委任状的当天,小铃铛从承德赶回来了。

小铃铛在承德住了许久,百无聊赖,最后忍无可忍,带着杜副官坐上火车回到北京。火车开得很慢,她一路就盯着斜前方的一名摩登女郎发呆。摩登女郎携着男友同行,一路娇声嫩气的不时谈笑,两边耳朵下面垂了长长的钻石坠子,随着她的顾盼来回晃动闪烁,看着十分华丽璀璨。

颇为艳羡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从小到大,活得总像是个假小子,自然也没有人想到给她扎一对耳洞。

聂人雄并不在家,于是小铃铛就只看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知道聂人雄今非昔比,身边不缺自己一个,所以格外巴结,生怕被他抛弃。死乞白赖的坐在房内,他消消停停的一天吃着三顿饭,无论如何不肯离去。小铃铛进门之时,他正袖着双手坐在窗前发呆,忽然见她来了,便是抬头一愣。

小铃铛也很意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停了步伐,大睁着眼睛向前看他:“哟……”

未等她把话说完,阮平璋便是抢着笑道:“小铃铛,别骂人,你那干爹已经与我和好了。”

小铃铛总记得他是个叛徒,所以不肯给他好脸色看:“和好就和好,可是干爹如今不在家,你赖着不走做什么?”

阮平璋上下打量着她,就见她生得身量单薄,可是由于年纪小血气足,故而并不枯瘦,一点肉全长在脸蛋和下巴上,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娃娃脸,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点口红的痕迹,想必本是盛装出门,可惜路上又吃又喝,不能始终保持艳妆。

“唉……”他饶有兴味的说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当初我对你也很不坏,你现在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念我的好处?实话告诉你吧,并非是我赖着不走,而是你干爹对我感情深厚,硬是邀请我来和他同住。我呢,一个光棍汉,跟谁过都是过,所以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搬过来啦!”

小铃铛一撇嘴:“干爹只是和你说客气话而已,你还当真了。”

阮平璋嘿嘿一笑:“我是个老实的人嘛!”

小铃铛转身向外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就算天下的好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来充老实。”

小铃铛自顾自的回了卧室,找出一根纳鞋底用的大钢针。跑到前院杜副官的房里,她划了一根火柴燎过钢针,然后把针递向对方:“来,杜叔叔,给我扎个耳洞!”

杜副官捏着钢针怔了半天,末了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

小铃铛见田副官坐在一旁,是个很清闲的模样,就把钢针夺回来又递向他:“那你来扎?”

田副官翘着二郎腿,双手叠放在大腿上,这是就把上身一扭,轻言细语的做出拒绝:“啊哟,我也不敢。”

小铃铛急得在房内转了一圈,心知这两位身份较高的副官都不敢对自己下手,外面的勤务兵就更没胆子了。转身跑回自己房内,她对着一面小镜子侧过脸去,一手揪着耳垂,一手拈着钢针。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她把心一横,一针就把耳垂戳了个对穿。

戳完之后,她忽然有些傻眼——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小铃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自己胡乱扎了两个耳洞。把茶叶梗儿塞进血淋淋的耳洞里,她疼的龇牙咧嘴,又不好声张,只得一边吸着凉气,一边满屋里乱走,心中倒是并不懊恼——她是愿意竭尽全力美化自己的,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美丽,将来就有机会嫁给干爹。

到了傍晚时分,她愁眉苦脸的出来吃饭,两边耳垂已经肿得红中透亮。阮平璋见了,几乎吓了一跳,随即就要带她去医院治疗。小铃铛也是疼的没法,只好扭扭捏捏的随他出了门。

在医院涂过消炎药膏之后,两人同车回家。阮平璋随口说道:“小东西,你这是臭美给谁看呢?”

小铃铛脱口答道:“给干爹看!”

阮平璋一挑眉毛:“你那干爹这两天正闹失恋,你可别凑上去招惹他。”

小铃铛如今也算是一名半吊子的现代少女,听到“失恋”二字,心中立时一动:“干爹爱上谁了?”

阮平璋已然深知内幕,这时便是闲闲的答道:“说来奇怪,他爱上了一位太太。”

阮平璋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聂人雄那一段恋爱史细细讲述一遍。小铃铛听在耳中,也说不出什么滋味,总之就是难过得很,连耳垂上的疼痛都觉不出了。

“原来是陆家姐姐呀……”她心不在焉的喃喃说道:“那我知道,干爹对她是很好的。”

然后她扭头去问阮平璋:“陆家姐姐真的被她男人带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