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平璋歪着脑袋看她:“真走了,不信的话,晚上看看你干爹那副倒霉德行就知道了。”

小铃铛垂下头去,沮丧之中却又生出希望——原来自己是有情敌的,如今情敌去了,是不是干爹就能回心转意了?

阮平璋觉得小铃铛很奇妙,仿佛她是个妖怪,自己做法变成了个小女人,并且还是个挺好看的小女人。可惜此妖春心萌动,显然是对聂人雄很有意思。

两人回到家中,正赶上聂人雄刚刚进门。小铃铛立刻抛下阮平璋,跑到聂人雄面前嘘寒问暖。聂人雄赴宴归来,如今酒气熏天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红耳赤的问她:“来了?”

小铃铛撵走田副官,亲自给他端热茶切水果:“中午就到了,一直等着你呢!”

聂人雄显然是醉了,一把握住小铃铛的手,他将她的手背贴上自己滚烫的面颊,口中含混说道:“丫头,干爹升了总司令……好不好?”

小铃铛认为干爹已经是富贵至极了,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也并未感觉如何喜悦,只是盯着他随口答道:“好。”

聂人雄闭了眼睛,把脸在她手背上用力的蹭,气息滚烫的呼出来,他仿佛是要彻底失态:“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我还是……”

他硬着舌头,颠三倒四的说不出整话。小铃铛这回明白了他的心事,暗喜之余,又心疼他,正打算不痛不痒的发出几句慰问,哪知聂人雄骤然伸手,竟是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小铃铛当即紧张的闭了眼睛,心中暗暗说道:“你要了我吧,我长得不丑,人也不懒,还是黄花闺女,能干活也能生孩子。求你了,要我吧!”

然而聂人雄并不能洞悉她的心声。他单是抱着她,胸膛宽阔手臂结实,像抱个小玩意儿似的抱着她,仿佛她还是个小女孩子。

片刻过后,他一低头,吐了小铃铛一身。

小铃铛忙到半夜,总算是把聂人雄收拾干净。田副官和阮平璋合力把他搀到床上躺下,小铃铛得了空闲,这才回房洗漱更衣。

到了翌日清晨,她毫无怨言的跑去伺候聂人雄,举止小心,手脚麻利。聂人雄看她像个殷勤的小狗腿子似的东跑西颠,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犹犹豫豫的抬手挠了挠短发,他开口说道:“小铃铛,别忙了,那些事情都交给小田去做吧。”

小铃铛拧了一把手巾送到他的面前:“小田是个慢性子,我懒得用他!”

聂人雄接过手巾,满脸擦了一遍,心中十分为难。他觉得自己是耽误了小铃铛,可小铃铛油盐不进,又不听话。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非要当个小奴才,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但又不好对她说出狠话,因为小丫头一片赤心,也是怪可怜的。

第35章

孟庆山师长从热河赶来北京,在聂人雄面前恭而敬之的做了一番汇报。阮平璋躲在房内没敢露面,怕老伙计们饶不了他。

小铃铛穿着一身葱绿色的闪光缎子夹袍,袖口领口全用银色丝线绣了花朵,脸上照例薄薄施了一层脂粉,两片薄嘴唇经过一番精雕细琢,是一种亮晶晶的朱红。将一头乌发服服帖帖的掖到耳后,她香气袭人的坐在一旁,跟着倾听。

待到孟庆山汇报完毕了,聂人雄一拍桌子,开口便骂:“他妈的,蔡君武这是想要找死?”

未等孟庆山回答,小铃铛也跟着义愤填膺:“揍他个王八蛋!”

孟庆山一拍大腿:“沐帅高见,大小姐也高见!蔡君武做了两天察哈尔督军,就张狂的没了人样,现在索性跑到热河上头上脸起来!咱们若不是打他个屁滚尿流,都对不起他这份贱性!”

聂人雄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下来,垂下眼帘半晌不言语,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良久之后,他开口说道:“这一仗,我亲自上阵。”

孟庆山一怔:“哎哟,沐帅,那不用吧?杀鸡焉用牛刀?”

聂人雄意味深长的一笑,轻声说道:“借这个机会,我们一鼓作气,打进察哈尔去!”

孟庆山恍然大悟,当即一挑大拇指:“沐帅英明!”

聂人雄从手边小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眼角余光瞥到小铃铛要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了,他连忙自己划了一根火柴。吸燃烟卷之后,他喷云吐雾的转过头来,对着小铃铛说道:“你出去吧,让杜希贤带你上街逛逛。”

小铃铛依言出门,可是并没有去找杜副官作伴。阮平璋像只猫一样窜出房间,自告奋勇的要陪伴她。

小铃铛对阮平璋一直没什么感情,如今和他相处半日,越发看透了他的本质:“你真贫嘴。”

说这话时,两人正相对着坐在西餐馆里喝咖啡。阮平璋满不在乎的笑道:“我这一路有说有笑,你倒嫌我贫嘴。怎么?非得像聂人雄那样闷头闷脑才算有趣?”

小铃铛用小勺子搅着热咖啡,说起话来毫不留情:“干爹是男子汉大丈夫,忙着做大事业,哪有闲心像你这样嚼舌头?况且有趣也算本领吗?戏台上的小丑最有趣,可是谁把他当个角色看待了?”

阮平璋“扑哧”一笑:“你也把我骂得太不堪了。小铃铛,凭你这张利嘴,将来嫁人之后是要挨揍的!”

小铃铛嗤之以鼻:“不知道是谁要揍谁!”

阮平璋喝了一口咖啡,忽然笑了一下:“你敢打聂人雄?”

小铃铛并未红脸,理直气壮的答道:“我不敢打他,他也不会打我。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干嘛非要打架?”

阮平璋连连点头:“好,好,八字还没一撇,你倒做好了过日子的打算。”然后他又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唉,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可怜呐!”

这话真是戳到了小铃铛的痛处——她其实一直毫无自信可言,全是硬着头皮向前冲。她又何尝不知道“八字还没一撇”?可她若是无所作为随波逐流的话,就更没有嫁给心上人的机会了。

她不知道同龄少女们是怎样恋爱生活的,反正她总像是还在战场上找干粮吃一样,心急如焚的团团乱转,吃一口算一口,沾了土染了血也不在乎,因为不吃就会饿死。

小铃铛和阮平璋在外面晃了一天,总是话不投机。小铃铛毕竟是年纪小,没有那么深的养气功夫,到了傍晚时分,被阮平璋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狠狠的捶了他两拳。阮平璋笑眯眯的并不动容,显然是十分快乐。

及至回了家中,阮平璋是自顾自的更衣休息去了,她这一天被他堵的说不出话,便气愤愤的站在院内骂街。聂人雄环抱双臂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微微歪着脑袋。如此听了片刻,他向身边的杜副官质问道:“你是怎么教育她的?你听听,一个大姑娘家,骂起人来比我还野!”

杜副官难得上来伺候,哪知今晚刚一靠前,就遇到小铃铛撒野。哑口无言的张了张嘴,他不敢说大小姐是朽木不可雕也,只得支吾着退了一步:“这个……大小姐天性不羁,这也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事情。”

聂人雄没想到他还敢犟嘴,不禁把眼一瞪:“怎么?你是说她坯子不好?”

杜副官又退一步,抬头看了看聂人雄,又看了看小铃铛,腿肚子就有点要抽筋:“不是,沐帅,我不是那个意思。沐帅养大的义女,坯子怎能不好?”

聂人雄就听不得杜副官说话,杜副官一开口,他就跃跃欲试的想要发怒:“什么意思?难道这丫头野调无腔,全是受了我的熏陶?”

杜副官吓得魂飞魄散,彻底失去了招架能力,扭头对着小铃铛轻声呼唤:“大小姐,大小姐……”

小铃铛双手叉腰,怒气勃发的回头看他:“干嘛?”

杜副官走投无路,当着聂人雄的面进行求援:“快救我啊。”

不等小铃铛做出回答,聂人雄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杜副官不敢和将军抗衡,连滚带爬的仓皇逃走。而聂人雄意犹未尽的怒道:“这些年能让我受气的人,一个是何致美,一个是阮平璋,还有一个,就是这狗娘养的杜希贤!”

小铃铛见杜叔叔逃得飞快,谅无大碍,便赶忙走上前去,伸手在聂人雄的胸前上下摩挲:“干爹别生气,杜叔叔心地不坏,就是说话不中听。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大不了让他回承德就是了。”

聂人雄回想起杜副官这些年的可恨事迹,气着气着,忍不住却又笑了:“不用他走,明天我走。要开战了,我去督战!”

小铃铛一听这话,立刻回房收拾行装,要和聂人雄同回热河,上战场去。

阮平璋不敢贸然露面,所以留下看家。聂人雄明知道马伯庭还要依靠自己把持大局,然而为了争地盘夺利益,他连屁也没有放一个,说走就走了。

再说那位察哈尔督军蔡君武,因为正值壮年,所以那种力争上游的心情很迫切。他想要蚕食热河,聂人雄想要鲸吞察哈尔,双方磨牙霍霍的在前线一见面,登时就架起大炮对轰起来。孟庆山近来养尊处优,不似先前那样英勇,聂人雄看他一味的只在指挥部里偷懒,便把这账记在心里,预备将来再去和他清算。

马伯庭听闻此事,虽然心里不大得劲,但也没有阻拦。蔡君武和他不是一派,聂人雄若能将其消灭,倒也并非坏事。

战事进行了不到一个礼拜,聂军就已经打进察哈尔境内。聂人雄心知马伯庭要在双十节之后参加总统选举,届时少不了要派差使下来,所以此刻十分加紧,想要速战速决。这日凌晨,他带着李琨一团以及几十门野炮,趁着夜色翻山越岭,想要绕到蔡军后方去搞偷袭。

秋季天凉,露水最重。聂人雄骑在马上,向前疾行。李琨随在一旁,步步紧跟,追得十分来劲——据他猜测,这一仗过后,凭着自己的表现,兴许又能高升一级。

李琨作为一名娃娃团长,年纪正轻,且对聂人雄十分崇拜,故而死心塌地,毫无异想。无声无息的走了许久,聂人雄忽然勒住战马,直觉上感到了不妙。回头望向来路,正是一片黯淡苍茫。

李琨见他神色有异,便是低声问道:“沐帅,怎么了?”

聂人雄犹疑的慢慢一挥手:“不要跟着我,快去押着野炮殿后。一旦有兵包抄过来,不用问话,直接开炮。”

李琨答应一声,调转马头立刻就走。后方队伍极长,聂人雄眼看着他快马加鞭跑远了,这才微微俯下身去,提起精神继续前行。单手将缰绳在腕子上绕了几圈,他腾出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心里不怕,反而是十分的亢奋——在京城内的种种活动,虽然也是一样的让他升官发财,可总像是影影绰绰,不够确实。不隔三差五的到战场上走一圈,他就觉得自己是落了伍。下意识的低了头,他正打算紧一紧身上的武装带,哪知就在此时,破空忽然起了一声枪响!

众人看得分明,就见聂人雄随着枪声身体一歪,直接便是堕下马去。那马惊了,长嘶一声想要撒蹄狂奔,而聂人雄的一只手还缠在缰绳之中,这时便是被那战马向前拖去。

周遭士兵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一哄而上要去追赶。与此同时,四周的枪声爆豆一样传来,后方也震天撼地的开始了炮击。

这时骑在马上就太危险了,旁的不论,首先就很招子弹。随行的田副官跳下马去,张着双手还要去追前方的聂人雄,口中又带着哭腔大喊“沐帅”,正是魂飞魄散有心无力之际,聂人雄却是忽然有了动作——他猛然抽出腰间佩刀,随即一个挺身,狠狠砍向上方缰绳。只听战马一声刺耳惨鸣,锐利刀锋不但砍断缰绳,而且深深陷入马身。聂人雄得了自由,一个翻身滚向一旁。

田副官见状,当即调转方向,哭唧唧的张着双手继续冲锋:“沐帅!”

聂人雄没理他,自己抬手一摸脖子——湿漉漉的又热又黏,定然是血,可这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却是不知道。惶惶然的扭了扭脖子,他见自己这脑袋和身体尚未分家,便是拎着手枪想要起身,不料刚刚站到一半,田副官如风而至,他猝不及防,正被对方撞了个仰面朝天。

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一把,他迷迷糊糊的发慌,几乎不能确定了自己的死活。天光暗淡,田副官依稀看他颈部血淋淋的颜色深重,登时就要去摸,然而未等他伸手,聂人雄已经再次挺身站了起来。

聂人雄一边开枪一边呼喊,要让队伍撤入山林之中。沿途伏兵越涌越多,单是炮轰已然无济于事。李琨一边命令士兵拖炮入林,一边抓过一名便装打扮的侦察兵,一马鞭子把他抽了出去:“回指挥部,就说我们在山里遭了伏击!”

侦察兵答应一声,撒腿就跑。

第36章

小铃铛蹲在指挥部内的一间空屋里,正对着一只小小的火酒炉子发呆。杜副官蹲在她的对面,也是全神贯注的盯着炉子。

炉子上面坐着一只小锅,咕嘟嘟的炖着一只小母鸡。今日是个秋雨靡靡的天气,香气热腾腾的升起来扑上鼻端,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就一起垂涎了。

小铃铛眼看小母鸡熟了,便熄了火酒炉子,又忍烫出手,拧下鸡腿先给杜副官吃。杜副官还不肯要,只说:“你吃你吃,把鸡屁股留给我就行。”

小铃铛把鸡腿放到杜副官的饭碗里,然后自己一舔手指头上的汤汁——杜副官这人心地不坏,可是不知怎的,很不招人待见;所以小铃铛看在眼里,就很同情,想要私下对他做些关怀。

“屁股脖子都是你的。”她噙着手指头说道:“翅膀给我。”

杜副官很感动的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正是一嚼一嚼的想要回答,不想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骚乱,小铃铛伸长脖子向外望去,就见一名樵夫打扮的青年站在孟庆山面前,气喘吁吁的大声说道:“报告师长……沐帅在山里遭、遭埋伏了!”

小铃铛立时站起了身,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指挥部里差一点就要乱了套,还是孟庆山临危不惧,压住消息不肯慌张。新派出去的侦察兵很快回了来,说是蔡军正向前线大量增兵,而聂人雄所在的山头是个复杂区域,林海茫茫,这边就算派兵冲破了蔡军防线,可又到哪里和他会合去?

孟庆山命令指挥部立刻向李团发电,希望可以找到李琨,届时双方内外夹击,共同作战。然而直等到了傍晚时分,李团还是杳无音信。小铃铛知道此地轮不到自己插嘴,可是等到这时,实在是忍无可忍,就一脚踩在门槛上,强压心火探头问道:“孟叔叔,他们不回电,我们就派人过去好啦!”

孟庆山正在研究墙上的大地图,听了这话,便是随口答道:“派人?我倒是想派,可是前方道路已经全被蔡君武封锁,连老百姓都不让通过,我怎么派?”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了小铃铛,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除非绕过防线,可是路又太远,耗费时间。”

小铃铛张了张嘴,心中一片茫然:“我们强行打进山里不成吗?”

孟庆山看她急得可怜,就忙里偷闲的多说了两句:“即便我们打进了山里,也是守不住地盘。蔡军集合起来,还是要把我们赶回来的。现在段世荣已经带着队伍赶来增援了,不过人在路上,不能立刻就到。”

小铃铛抬手扶着门框,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力气:“那……是不是只要能够找到干爹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迈步向内走去,一直停在了地图前面:“孟叔叔,你讲一讲,如果当真找到了干爹,又该怎样救他出来?”

孟庆山本来是没时间和她废话,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不说还不行。万一自己这边当真是耽误了时机,外人看在眼里,也许要怀疑自己是有意拖延;如果沐帅平安归来了,这小丫头也可以充作大喇叭,将自己的一片苦心广播一番。

小铃铛仔细倾听了孟庆山的讲解,又将地图反复看了几遍。末了她抬头说道:“孟叔叔,让我去吧,我去找他!”

孟庆山登时啼笑皆非:“开什么玩笑!那边连本地村民都不许通行了,你怎么去?”

小铃铛答道:“我混过去!”

孟庆山这回直接摆了摆手:“丫头,回房歇着去吧,我定会想方设法救出沐帅,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小铃铛垂下头来,心想你单是想方设法又有什么用?这一天眼看着就过去了,你的方法又在哪里?十分烦躁的咬了咬牙,她心有怒火,却不敢发,因为毕竟如今孟庆山是军中领袖,她怕自己得罪了他,他会迁怒到干爹身上。

小铃铛悻悻回房,站在墙上一面玻璃镜前,她望着镜中人愣了片刻,随即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抬手摸了摸光滑的头发——头发长得快,已经快要垂到肩膀,烫出的卷子也松散了,只在发梢那里还能看出明显的弯曲。侧过脸去揪起一绺头发,她毫不犹豫的合了剪刀。

片刻的工夫,她给自己剪了个狗啃似的短发。换上一身松松垮垮的男装,她见桌上还摆着一盘点心,就扯过屋角小床上的枕巾,把点心尽数包起来塞进怀中。杜副官的手枪素来是随便乱放,这时也被她翻出来贴身揣好。刷刷点点的写出一张字条留在房内,她像个秃小子似的,鬼鬼祟祟溜了出去。

小铃铛在人生的前十二年里,仿佛一直都在到处乱窜,像一只很有眼色的小老鼠,四处寻觅食物果腹。如今她重操旧业,在夜色中跳跃向前,轻而易举的就溜出了军营。

她等不得了,再等下去,会活活的急死。她不信这世上真有铜墙铁壁,这次就要去试上一试,看看蔡军的防线是否真的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走出十里地之后,小铃铛已经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土猴。

前方隐隐有了火光,必是驻扎了蔡军人马。这样的通达大道,她是绝不敢走的,所以立刻转身扑进荒草丛中。荒草都有半人来高,带着浓重露水。小铃铛弯着腰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身上的夹袄被打了个半湿,不时腾起一团秋后的蚊子,嗡嗡叫着围了她一头一脸,见肉便要叮个红包出来。

小铃铛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懂得了文明卫生的好处,这时就感觉有些不可忍受,可也没有多想,一味的只是向前走,偶尔抬头看看星空,辨认方向。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她自觉着再走下去便有迷路的危险,故而回归正途,继续向前。哪知走了没有多久,前方影影绰绰的,又起了火光。

这让她有点傻眼——原来蔡军的防线竟是如此漫长!

这样看来,果然是绕不过去的,等到她凭着两条腿绕过去,也许战事早已完结,干爹也死在了山上。思及至此,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在铜墙铁壁一般的防线之中,小铃铛终于找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缺口——在相距一里地远的两处岗哨之间,有着一片黑暗地带,正是一处乱坟岗子。

她素来不怕死人,这时就打算偷偷爬过坟地。一路连滚带爬的跑上前去,她正要离开草丛冲向坟地,不料就在此时,遥遥响起几声狗叫,却是一队巡逻士兵走了过来。

小铃铛富有经验,不怕士兵,反倒怕狗。小心翼翼的后退几步蜷缩起来,她见身边正有一洼臭哄哄的泥水,便伸手淋淋漓漓的抓了一把污泥,满脸满身的乱涂一气,想要盖住人的气味。心惊胆战的盯着前方,她连呼吸都停住了。

巡逻小队越走越近,随行的两只狼狗不时吠上一声。小铃铛心中暗暗祈祷,只盼狼狗万万不要嗅出异常,哪知狼狗还是半大的狗崽子,十分贪玩,且走且闹。及至到了小铃铛面前,越发互相咬做一团,你追我赶的乱跑乱跳。小铃铛吓得魂飞魄散,同时就把一只手暗暗摸到腰间,心想自己若是被发现了,临死前也要开枪射击,拉几个垫背的和自己一起走。

三分钟后,两只调皮狼狗被士兵吆喝着带走了。小铃铛这时已经憋得满脸紫红。咬牙切齿的慢慢呼出一口长气,她眼看队伍越走越远,这才臭气熏天的慢慢爬了出去。

小铃铛天生的长胳膊长腿儿,这时就趴在地上,一路向前绕过坟包蠕动。这般时候,正是月明星稀,偶然一阵秋风吹过,寒侵入骨。三两点鬼火不时闪烁,忽有忽无;远近响起虫鸣鸟啼,随着风声时隐时现,真如鬼哭一般。又因两边岗哨相隔甚近,所以小铃铛不敢肆意动作,只能是贴在地面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尽力爬行。

如此爬了片刻,那支巡逻队伍又溜达回来了。

小铃铛吓得心胆俱裂,因为这回躲无可躲,坟包低矮,后方也不能藏人。一时情急之下,她忽见身边有个坑洞,便是一翻身滚了进去。洞内之臭,无法形容,却是正中了她的下怀——她依然是怕狗。

及至队伍走远了,她只觉身下硌得好生疼痛。起身回头一瞧,她当即打了个冷战,口中骂道:“吓!这他妈的——”

话没说完,她反应过来,连忙收住言语。对着坑底那位龇着大白牙的骷髅,她毕恭毕敬的抱拳拱了一拱,心中暗道:“前辈,我冒犯您了,您可千万别生气。等我把干爹找回来了,一定给您重修一座好坟。”

然后她爬了出去,继续前行。夜色越深,周遭的环境越是恐怖。亏得她是从小野惯了的,否则恐怕换了一条好汉过来,也要吓得屁滚尿流。

一路爬到凌晨时分,她站了起来,进入山林。

第37章

一旦过了蔡军防线,那么后方便是平常村庄,虽然因为战事激烈,空气有些紧张,然而和前线情况相比,倒也还算一片太平。

小铃铛灰头土脸的走在山中路上,一路打叠起了百分的精神,只怕遇到蔡军士兵。心惊胆战的走出老远之后,她倒是遇见了几名上山采摘山货的百姓。故意苦着一张面孔走上前去,她大模大样的向着对方一拱手,然后哑着喉咙发出气若游丝的粗声,正是个闹嗓子说不出话的状态:“劳驾,请问这边山里可还太平吗?”

几名百姓上下打量了她,只见她是个直条条的身材,穿着一身臭气熏天的破夹袄,蓬头垢面的看不出相貌,便反问道:“你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小铃铛回身随便一指:“那边打得厉害,家里房屋都被烧了,我和老娘走散了,正是不知怎办才好啊。”

她的一举一动都类似半大男孩,所以对面几人当真没有瞧出她的女子身份。为首一人背着一捆柴禾,这时便是长叹一声:“小兄弟,山里也不太平啊!就在你脚下踩的这个地方,前天夜里刚刚打过一仗,你要是想找老娘,不如进到村里瞧瞧。山中没吃没喝的,老太太哪里能够安身?”

这人说起话来安安然然的,小铃铛便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又嘶嘶的发出声音道了谢。独自踏上道路,她心里略略有了安排,拖泥带水的继续向前走去。

太阳渐渐升起,她觉不出饥饿,两只脚走得很是有劲。身上的潮湿夹袄慢慢干燥,臭气引得一小群苍蝇跟在她的身后,嗡嗡着不肯退散。

小铃铛仿佛是带有一种动物性。在繁华的都市里面,她未见得如何出奇;可是如今进了山林,她就毫无预兆的精明灵敏起来。沿着地面上的散碎枪械和空子弹壳,她蹦蹦跳跳的翻山越岭。因为从小就爱追着军队觅食,所以她十分擅长寻找蛛丝马迹。眼前一片半黄的衰草显然是被群马啃过,这让她越发坚定了前进的决心。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热汗,她停下脚步思索片刻,随即转了个弯,挑那荒草杂乱的道路去走。

她想干爹当时应该是仓皇撤退,自然不会沿着前人开辟出的平坦山路逃跑。山路四周皆是长草葱茏,若是遭人踩踏,必定东倒西歪,失了自然的形状。抓住这样一点痕迹,她迈出大步开始奔跑。正是跑得虎虎生风之际,她忽然扯着嗓子惨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她疼得面孔扭曲,就见一只大捕兽夹正是钳在了自己的右脚踝上。

大捕兽夹是猎户布下捕捉猎物的,劲道极大,连猛兽都能制住,锋利铁齿能够一直刺透皮肉夹上骨头。小铃铛穿着一层裤子,虽然不知伤势如何,可见鲜血瞬间涌出,已经浸得裤脚湿透。

她疼的头脑中嗡嗡作响,一口气存在胸中呼不出来,两只手汗津津的直哆嗦。咬紧牙关定住心神,她伸手扳着夹子两边,先是试着用了力气,却是丝毫不能分开;张大嘴巴望向天空,她颤抖着哭了一声,然而随即低下头来,她还是得去自救。

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衔在口中,她也顾不得伤处疼痛,两手再次抓住夹子,这回她屏住呼吸猛一发力,只听夹子咯咯吱吱的发出声音,竟是被她强行扳了开来。

这回右脚得了自由,她远远扔开夹子,也来不及挽起裤腿查看伤口,四脚着地继续向前爬行,一边爬一边疼,一边疼一边怒。为了排遣这种苦楚,她带着哭腔骂骂咧咧,问候了夹子主人的祖宗十八代,又把对方的老母拎出来,翻来覆去的操了百八十遍。

如此爬了足有两三个小时,她忽然眼前一亮,发现了前方草丛中散落了许多新鲜马粪。心中隐隐生出希望,她开始轻声呼唤:“干爹,干爹……”

在距离马粪两里地远的小溪边,她终于找到了聂人雄。

徘徊在营地外围的哨兵发现了她,大呼小叫的把她搀扶到了聂人雄面前。聂人雄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先是望着她一愣,随即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铃铛推开卫兵,金鸡独立的跳到了他的身边。伸手一摸他的肚腹,她发现干爹大概从前夜开始就一直没有饭吃,现在已然饿得前胸贴了后背。

聂人雄这时才看出了她的异常:“怎么瘸了?”

小铃铛没有回答,因为被他后脖颈上的伤势吓了一跳:“干爹,你受伤了?”

聂人雄弯腰去拎她的右腿裤管,不大耐烦的问道:“说,到底是怎么了?”

那天夜里,一粒子弹擦过了聂人雄的后脖颈——子弹轨迹只要再有分毫的差错,世上就没有聂人雄这个人了。

他当时只觉得满脖子流血,也没感到疼痛,还是田副官在翌日清晨发现了他的伤口。这伤口并不算浅,看着就像被刽子手砍过一刀似的,偏偏又没砍透,留着个脑袋连在脖腔子上。田副官吓坏了,简直不敢再去看他,可是不看又不成,因为是个贴身奴才的身份,谁都能躲,唯有他不能躲。战战兢兢的呆望着聂人雄的脖子,他时常就要打个冷战,感觉自己精神濒临崩溃,简直要撒癔症。

义父义女两个互相介绍了自己的伤势,双方全是大大咧咧,不以为意。小铃铛让人把李琨叫了过来,将孟庆山对自己所讲的那一套计划合盘托出。讲到最后,她又说道:“我给孟叔叔留了一封信,时间地点都约定清楚了,绝对不会出差池的。”

然后她又对着聂人雄说道:“干爹,我们到那边去,我还有话对你说。”

聂人雄没说什么,站起来要随她走。一步迈出去,他忽然停了步伐,意识到小铃铛现在是不能走路的。

于是他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小铃铛生得单薄,所以很轻。猝不及防的仰卧在了聂人雄怀中,她显然是大吃一惊。怔怔的扭头望向对方,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聂人雄低头问她:“去哪里说?”

小铃铛梦游似的抬手向前一指:“去……那里吧!”

“那里”在一丛小树后方,是个掩人耳目的僻静地方。聂人雄把小铃铛放到一丛丰厚草上,然后自己也席地而坐了:“说吧,什么事情?”

小铃铛低头解开夹袄纽扣,从怀里摸出那只枕巾包成的小包袱。夹袄很臭,藏在里面的小包袱不能幸免,隐隐的也有些臭。解开包袱摊在聂人雄面前,她压低声音说道:“干爹,你快吃吧!”

聂人雄这样一名大个子,自然饭量可观,扛不住饿。拿起一块最为完整的干点心塞进嘴里,小铃铛也没见他怎样咀嚼,似乎直着喉咙就将其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