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跑道门口那儿看了一下猫眼,回头怔道,“霍钦,你妈来了。”

霍钦正在系腰带的手一抖,闻言差点没站稳。

书房桌上的书四下散落,客厅也是一片狼藉,弥漫着宁佳书的淡香水味,两人喘息未匀,衣衫不整,这种情况任谁进门都能立刻猜到在发生什么。

“佳书,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再开门。”

男人定了定心绪,收整她落在地毯上的衣物。

宁佳书匆匆从玄关回来,接过衣物往室内走,却被霍钦拉住手腕,“你要去哪儿?”

“躲啊,难不成等你妈看见我?”

“躲来躲去不是办法,正好借这次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开什么玩笑?”宁佳书压低声音,惊恐地甩开他的手。

霍钦却似乎为她激烈的反应愣住了,“那还像上一次一样吗?让你躲在浴室或者衣柜里?”

他摇头,“佳书,我不想让你受这种委屈。”

霍钦君子坦荡,光明磊落,躲人衣橱浴室这种行径是生平第一次,她就知道他一直记心里。

她只能缓下声音安抚,“霍钦——你想啊,这种情况见面,你妈对我能留什么好印象,还是下次再说吧。”

霍钦到最后还是妥协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客厅收完,开窗通风,目送宁佳书进卧室,又见她忽然跑回来,踮脚将他发心的橡皮筋解开,用五指理顺。

见他的眼睛还是黑沉沉闷闷不乐,仰头揽着他撒娇,鼻音问询,“别生气了,嗯?”

霍钦叹了一口气,别开眼睛,“嗯。”

宁佳书在主卧的洗手间里,一边背手系扣,心里一边疯狂吐槽,上回被她妈堵个正着,这次又被霍钦他.妈堵个正着,这都是什么倒霉事。

宁佳书没料到,门外的人除了霍母,居然还有和畅。

霍母约了与小姐妹打牌,去玩之前过来看看儿子,小姐妹非要儿子送她一程,和畅这孩子也热情,说反正顺道,干脆一起上来了。

“钦儿你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我按半天铃,要不是听见手机响,都要以为你不在家了……”

霍钦:……

他正飞速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理由,又听霍母已经帮他找到借口,“是不是没睡饱倒时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霍钦赶紧顺势点头。

霍母伤心叹一句,“你这孩子,怎么总这么苛待自己,飞这么多班,跟个苦行僧似的……”

霍钦不接茬,转身给两人倒水。

霍母抽了抽鼻子,她进门便嗅到了客厅里的香水味,女孩子用的,尽管淡得不易察觉,但她对气味敏感,还是闻到了,问道,“豆豆又来找你补课了?”

“嗯,昨天来过。”

“这个疯丫头,在学校不好好学,往你这儿倒跑得勤,你工作这么累得多休息,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下次再过来,你就多拿几张卷子给她做好了。”

霍钦将开水冲进茶杯,和畅进厨房帮他端水,余光瞥见了洗碗池边的两个早餐餐盘。

半杯鲜打的牛油果牛奶放在流理台边。

那是宁佳书的喝法,当年追她的男生基本都知道她这个习惯,纷纷学了打来喝,却习惯不了那味道。

“佳书今早来过了?”

何止来过,现在都还在。

霍钦心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将牛奶杯子用保鲜膜包起来,塞进冰箱。

“你们重新在一起了。”

和畅心中柔肠百结,这句话像询问,又似乎是陈述。

霍钦没吱声。

“我就知道。”和畅语气复杂。

“对不起。”

霍钦终于回头看他,“和畅,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顾不了这么多,是我太自私。”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咱俩一块儿长大,做这么多年兄弟,我还能为这事跟你翻脸打一架?”

和畅别开眼,开口艰难,“更何况,从来都是她选择了你。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当年她跟我能玩儿到一块儿,都是沾你的光。”

和畅越说越难受,“但我就是想不通,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你们怎么还能走到一块儿去,不是都说她不吃回头草吗?”

“对不起。”

“别TM再跟我说对不起了,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对她好点,别让她伤心,也别让她再把你给甩了。我想来想去,觉得她是真喜欢你,就只对你这么认真。”

霍钦很想问问他是怎么分析的,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是瞧着和畅眼里的痛苦挣扎,还是把这个欠扁的问题咽了下去。

两人端着茶水出门,只见霍母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正要推门进去。

宁佳书还在里面呢!

霍钦大骇,“妈,你做什么?”

霍母把手上的衣服拿起来晃晃,“我看你的外套和毛衣都放沙发上,想帮你挂回去衣柜里。”

“不用了,我还要穿。”

“没事,都皱了,我就帮你熨一熨,你也好穿出门。”

“妈,我可以自己来——”

就站在霍钦身边,和畅鲜少见这兄弟这么大反应,他是真的听到了他急促的气息,定睛往那扬起来的衣服上一看,便瞅见了白毛衣上一缕红痕。

他纵是再迟钝也稍微反应过来,那是女孩的口红印,或者……还是宁佳书的。

“阿姨!”正好手机不知进了一条什么信息,他假意拿出手机低头看消息,“我妈她们聚齐了,就缺你呢。”

“这么快?”霍母信了,松开门把手,衣服搁在沙发上往回走,“那我现在过去吧,她们等久又要议论我了。”

走出几步,想了想,又折回来。

霍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歪头,从儿子手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倒给她的水。

“我儿子倒的水都是甜的。”霍钦笑眯眯将茶杯放回去,“钦儿,妈妈走了,你要是没睡够再多睡会儿,记得要好好吃饭。”

“好。”

公寓门上锁,霍钦一颗心终于落定。

他低头给和畅编辑了条感谢的消息,和畅的消息很久很久才回过来。

——别谢我,又不是为了帮你。

他盯着消息看了许久,打开和畅的头像。

和畅的朋友圈对所有人改成三天可见,与宁佳书有关的那些动态,也都不见了。

分开的那几年,尽管霍钦不闻不问,却总是能从那些动态里获知宁佳书最新的消息,而现在,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和畅都删掉了。

把霍母送到目的地,和畅没跟着上楼去,就坐在驾驶座里,打开手机,从宁佳书出现的那一天起细细看起,看完一条,然后删掉一条。

他没有理由再留着这些动态碍人眼。

事实上,就算不删,那些喜欢过一个人的时光,为她开心的每一天,为她做过的每一件傻事,全部都是最深刻的回忆,他很难再将之抹除。

霍母不喜欢宁佳书,他知道,他妈妈也不喜欢,所以今天才越得帮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宁佳书这个名字在妈妈们中间被传成了妖魔鬼怪,大家大概都觉得,能同时让两个男人神魂颠倒的姑娘,一定不是个好姑娘。

他妈就总戳他骂他傻,执迷不悟只会害了他自己,和畅那时候从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现在却大概能体会了。

心脏一点一点碎掉,还要强忍着痛意捡起来,用胶水拼接,然后微笑着祝福她。

第47章 Part 47

结束一系列理论复训, 又经历了复杂的体检程序后, 宁佳书的模拟机考试终于来了。

对于许多学员和新飞来说,上模拟机无异于上坟。

许多模拟舱内练习的多重故障, 可能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在现实的飞行中遇到的非常规操作, 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训练面对突发危机的应急操作,就是为了在危机出现的那一刻,能够临危不惧、精准地处理。

倘若再遇到个恶趣味的教员, 想尽刁钻的难题叠在一块儿,即使被考核的学员心态再好,也难免手忙脚乱了。

宁佳书倒是没怕过,她自我感觉挺好, 同阶段的伙伴们被模拟舱教员骂得哭哭啼啼的时候, 她已经学会享受挑战了。

只是……再厉害的副驾, 遇上一个拖不动的机长和以严厉著称的教员, 也是要傻眼的。

宁佳书拿着分组名单整整瞧了两分钟。

机长那栏的名字是:牛均。一位模拟机考试开始前, 所有副驾不约而同祈祷不要被分到同组搭档的传奇人物。

这位大兄弟在当上机长的第一年,模拟机测试单发起飞坠机了。

模拟机内所有的屏幕变成血红色一片,据说当天与他搭档的副驾吐着从模拟舱上下来, 两条腿抖得像筛子路都走不利索,从此转去学空中管制了,他倒是没事,暂停机长职务几个月后便重新通过考试, 恢复职位。

还有前年、去年、今年上半年……

总而言之, 家伙的技术没问题, 但与模拟机八字不合,运道邪门,他总有把搭档带入深坑,自己死里逃生的能力。

归纳一下,所有碰上和他搭档的副驾,跨入驾驶舱的一瞬间,盒饭就已经开始预热了。

还有飞行教员申世期,这位外籍韩裔的教员设置多重故障的能力实在能拿奥林匹克金牌。什么低能见 侧风 单发失效 双液压失效加 低空风切变……能猜到的都是小Case。

一时间,宁佳书身边的同行们纷纷传来同情的目光。

“佳书,你和谁一组?”

向北好久没见宁佳书,开心跑过来原本想和她寒暄两句,宁佳书把名单递过去的一瞬间,连向北也退避两步,一时之间连安慰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讪讪道,“佳书,你运气也太好了,这……怎么都让你碰上了……”

……

宁佳书在食堂吃早饭时候,那位大名鼎鼎的机长牛均特地跑来,递过手同她打招呼,“Hi,你就是宁佳书吗?不知道你看分组名单了没有,我是牛均,你今天的搭档。”

宁佳书嘴角扯了扯,挤出一个笑容,手指轻轻搭了一下他的手掌边缘,“久闻其名。”

“不是什么好名声吧?”他呵呵一笑,放下餐盘在她对面坐下。

男人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生得一副福相,若不是早有耳闻,宁佳书无论如何猜不到,这居然就是传说中的模拟机杀手。

也许是宁佳书的表情太悲壮,他试图安慰,“其实我每次考试都挺努力挺认真的,你也不要太担心,好好配合咱们肯定能通过考试。”

凑合着吃了一顿饭,商讨了下下午考核中可能会出现的科目,宁佳书扒光碗里最后一粒米,重重拍下筷子,下定决心,别管机长是谁,谁也不能让她不合格。

***

两点整,宁佳书正式跨入模拟舱,考核时间一共四个小时,都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中渡过。

虽说是模拟考核,事实上,模拟机舱和真实的机舱完全没有差别,连升空的失重感、轻微的颠簸都能模拟得一模一样,在障碍和教员的双重压力之下,很多时候,往往连飞行员都会紧张到忘了自己在驾驶的是模拟机。

飞行中可能遇到的障碍由后排的教员控制,他只需要按下按钮,不同的情况和障碍便会接连出现。

考试开始前,宁佳书特地给这位外籍教员行了个大礼,用饭后新学的两句韩语叽里呱啦问候了一遍,那矮个子的韩国教员大概鲜少在自己祖国之外的国家受到这种礼遇,激动点点头,捏着拳头给两人比了个fighting。

“你说他会不会手下留情放咱们一马?”牛均系安全带时小声嘀咕。

“你觉得呢?”宁佳书咧嘴反问。

真有这么好对付,就不是杀手教员了。

果然,考试才一开始,教员便憋了个大招,污染跑道40节正右侧风,速度达到七八十节时候单发失效。

这教员犯规!

宁佳书心中一悬,这是非常规科目,考试前她根本没准备。

偏头一看,牛机长面上也是一片茫然,果然遇上这货就没好事,宁佳书咬着牙提醒,“机长,你再不配平控制偏转咱们要冲出跑道直接挂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两人满头大汗完成起飞。

很快,液压和电气系统失灵、仪表失常、客舱漏气、台风、雷雨接踵而来,宁佳书从未体验过如此地狱级难度的考试,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战战兢兢面对考核的同时,还要接受来自身后教员的压力。

教员被他们颠得上吐下泻,韩国人对后辈容错率实在很低,她还好,牛机长挨着教员前面坐,已经被踹了好几脚座位,手都抖了。

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和精力考虑其他,每每提着大气还没处理完这次障碍,下一个难关已经来了。

几个小时过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即将抵达目的地,又遇上了NDB进近 大侧风联合礼包,此时的宁佳书已经心焦力疲。

NDB进近是非精密进近,降落时只提供纵向偏航的距离,这意味着需要他们在五边时候判断好航迹变化和下滑轨迹,加上降落机场侧风,简直难上加难。

更恐怖的时,临到关头,牛均和宁佳书意见相左,争执中迟迟下不了决定。

宁佳书的意见是早一点下降到最低下降高度,这样还能余出目视参考时间,能有机会判断飞机位置修正航迹,还能留出预调复飞高度的时间来,万无一失,牛均却认为,如果现在下降高度采用侧滑进场,会增加飞机进入尾旋的可能,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完成这样的操作,他只习惯使用蟹形和侧滑配合进场。

宁佳书恨不能自己坐在主驾驶椅上,把操纵杆抢过来自己操作,不过是三两句话的争执,五边下降梯度栏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了决断高度,牛均这才是真慌了神,“没时间了,咱们复飞……”

本来便没有时间准备,手忙脚乱间,他不知是误触了哪个地方,做错了步骤,飞机原本使用副翼在侧滑状态补偿侧风推力,忽然便失去坡度,七歪八扭几下,便重重朝跑道一侧摔去——

pia!

全动疯狂震动,望着眼前屏幕上一片血红,宁佳书偏头去看牛均,只见他愣在原地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挂了。”

宁佳书提醒。

牛均机长怔怔偏头问她,“怎么回事?”

“我们坠机了。”

“头晕不晕。”宁佳书问他。

“晕。”

“想哭吗?”

“想哭。”

“想哭就对了,你留着今晚回去哭吧,牛机长,谢谢您让我拥有这么宝贵的人生经历,我一定铭记在心。”宁佳书咬牙切齿。

这绝对是她模拟机生涯的奇耻大辱,她原本以为自己能成为这个模拟机杀手的终结者,却万万没想到,反被他终结了自己的无坠机记录。

血红的屏幕映得她的脸颊也通红,因骤然放松而失力的四肢叫人瘫坐在椅子。

模拟考试结束了。

宁佳书终于能理解以往见过的那些垂头丧气、生无可恋从模拟机舱出来的同事们。

宁佳书绝对是相信自己的,她认为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定不会出差错,错的都是这拖人后腿的搭档。却不想飞行教员在逐个操作点评时,骂完牛均的错误处置,扭头回来就开始批评她。

在此之前,整个考核的过程里,教员没有说过她一句不对,直到现在。

她们两个人的飞行前准备都做得十分充分,发现问题时候执行检查单程序也有条不紊,障碍分开来看都处置得当,最后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两个人配合得太失败了。

教员在模拟机里坐镇这么久,前排两个人的每个动作,每次配合他都清清楚楚收在眼睛里。

牛均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机长,因为从前在模拟机上出错的经历容易被左右,而宁佳书或许是个优秀的副驾,但她的短板同样是显著的。她太强势只相信自己,尽管她的决定没出错,但在那要紧关头,机长是主操作,意见相左时候,一切只能配合他为己任。

飞行不是小事,在真正的危机面前,任何一点偏差都能导致万劫不复。

这次考核确实有难度,降落之前,经历了几个小时高强度的体验,他们的反应能力和处理速度状态都已经开始下滑。

但NBD进近加大侧风降落并不是鲜见的科目,保持最初的状态认真来做,不见得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而他们的不体谅、不信任,直接导致了这次坠机。

韩裔教员吧啦吧啦一堆点评说完,最后终于宣布结果:两个人都,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