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琬道:“那靳大人对我们此去是什么态度?”

罗矩思索着道:“靳大人对小的到府,应该说还是十分客气的,但是小的发现他对三爷他们也十分客气,而且他还有意无意地让小的劝解二少爷和您,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还是应该做到上下和睦同心。”

谢琬心下咯噔一声,靳永居然在二房与谢家之间抹起了稀泥?难不成,他真的已经被谢荣洗脑过了?她问:“那之前我写去的信,靳大人究竟收到不曾?”

“收到了。靳大人说,他就是一直没想好怎么提笔,才耽搁了回信。不过这回倒是有他给您和二少爷的信,给小的带过来了。另还捎了几本京中珍藏的典籍过来给二少爷,小的已经送到二少爷屋里去了。”

他把信从怀里取出来。

谢琬把信接过,正如罗矩所说,只是些劝勉的话,另就是问起谢琅的功课,然后嘱咐多加写信过去等等。根本找不到什么有力的可以借题发挥叙旧情的点。

谢琬压下心头的失望,折起信来,再问道:“那你曾打听出来三爷与靳大人交情去到什么地步了?还有他的差事定下来不曾?三爷又是怎么得到靳大人信任的?”

“具体内幕无从得知。只是小的打听到靳大人曾经受邀去都察院御史袁钦袁大人家中作客时,结识的三爷。靳大人对金石镌刻颇有研究,三爷投其所好,邀请他上八宝胡同逛了几回,二人就十分熟络了。

“三爷的差事已经由郭兴郭大人提交了上去,也由季大学士背了书,似乎只差最后一道手续,就是只要六科这边没有异议,就可以下发调令。”

靳永正在六科内任给事中!原来除了封住他的口不让他把谢家家丑外传之外,还有着这么一项大的用处!

谢琬不觉攥紧了拳头。眼下看来,谢荣进入翰林院是指日可待了。他每一步的前进谢琬心里都有数,如今才只是踏出头一步,倒不至于令她丧气,只是这谢荣究竟跟靳永说了什么,导致他对二房反而疏远起来,才让人费解。

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靳永回的这封信中虽然没有替二房鸣不平的意思,但爱护之意还是有的。

她深信父亲不会说谎,也相信靳姨太太那样是非分明的女子,不会教出亲疏不分的儿子来。靳永如今已经在朝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并不需要依靠谢家来做什么,他之所以会与十年前有着大为不同的态度,必定问题出在谢荣这里。

可惜的是她仍然无法从根源上干扰谢荣的仕途,而庆幸的是,如今她把与靳永取得联络的时间提前,终归还是影响到了一些东西。至少这次的接触,他并没有像前世那般的淡漠。

“姑娘要不要再修封书,小的再进京一趟?”罗知见她久久无语,问道。

“不必了。”

她喝了口茶,摇头道。与靳家失联这么多年,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拜访已有些冒昧,再下猛药只会适得其反,搞不好不但阻止不了谢荣,反而还会把好不容易捡起来的与靳家的这条线也断了。

正因为她面对的是谢荣,才一点也不能冒失。

她吐了口气,问起另一件事来:“那姓魏的公子可曾打听到了?”

“说起这个,则就费了不少时日。”罗矩换了口气,说道:“京姓魏姓的官户,符合姑娘说的一共就有九户,其中因为时间关系,小的只亲自去查了两家。一个是光禄寺卿魏昭大人府上,另一个便是礼部侍郎魏少伦大人府上。

“魏昭大人年逾七十,最小的孙子也已经十七岁。魏少伦大人家里倒是有个嫡次孙今年才满了十二岁,长相却十分一般,而且似乎并没来过清河。”

谢琬沉吟道:“那其余七家,可有打听过?”

罗矩歉然道:“其余那七家,也只打听了四家,那四家不是这样不符,就是那样不符,小的怕再呆下去耽误了正事,便就先行赶了回来。”

谢琬有些微的失望。

但是罗矩却没错。她说道:“只要他们是住在京师的,下回再接着打听便是。”

说着又怔怔地看着桌面。

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却也是没有结果,这么一来,她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了。

罗矩看着她,忽然又清了下嗓子,笑道:“剩下那三家小的虽然没去打听,不过在回来的路上却偶而听到,中书省参知政事魏彬大人的幼子魏暹,今年刚刚十三岁,不但长得俊秀聪明,而且他的外祖母家就在河间府,幼年时常在外祖家小住,如果跑到清河来玩玩,似乎也十分正常。”

谢琬沉底的一颗心忽地又高高地升了起来,这一沉一升之间脸色就变得有些绯红,人也有些无措,呆呆坐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懵懂的木偶娃娃。

罗矩忍着笑道:“想来要见这魏公子,过的是十分好的。”

谢琬猛地惊醒回神,看见他这模样顿时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却也犯不着解释,只道:“你休息去吧。”

她放了罗矩一日假。

晚上让人把晚饭摆在了后院花厅里。然后把靳永的信和捎来的书推给谢琅看。

谢琅很高兴,“早就听说这位靳表叔十分好学问,这样太好了,往后我就可以时常写信去跟他讨教。”

谢琬正是这个意思,笑着道:“哥哥不妨跟靳表叔多亲近些,也当是我们记着靳姨太太当年的好。等过几年你会试中了,留在了京中,到时我们就可以与表叔他们更加亲近起来。”

谢琅满心欢喜地点头,忽然又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我过几年会试会中?”

谢琬眨眼道:“因为我对哥哥有信心啊。”

谢琅目光忽然就如水温暖了,他抚着妹妹的头,哽咽道:“琬琬,你放心,哥哥一定会很争气,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到时候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王氏她们也不可能再找各种名目折腾你。”

谢琬听得诧异,问道:“哥哥这话怎么说?”她可交代过身边人,王氏怎么对她都不要告诉谢琅的,以免让他担心。

谢琅印着眼眶道:“你不要问了,我就是知道。棋姐儿当着那么多人面逼你喝酒,王氏又让你冒着大雨过去挨训,你不要以为哥哥什么都不知道。”

谢琬心里也不好受了,柔声安抚道:“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哥哥要是能考中最好,就是考不中,也还有下次。我在这里也过得很好。”

两兄妹这里互相慰勉,谢琅这里自责得很,谢琬因为前世三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却还好。饭后让人上了茶,然后等谢琅回房后,就让人把吴兴叫了过来。

“以后不要把家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跟二少爷说了。”她严肃地说道。

吴兴连忙睁大眼睛:“小的没说啊,从来都没说过。”

谢琬疑惑道:“不是你说的,那是谁说的?”

吴兴想了想,说道:“莫不是银琐?”

自打宝墨被撵之后,银琐和吴兴两个人就负责了谢琅的全部事务。王氏派来的那些丫头谢琬只留了两个在外院,帮着洗洗衣裳打扫打扫厅堂什么的。

银琐虽然不怎么在内院露面,可谢琬知道他差事一直也做的极好,为人也很本份。

作为二房的直系亲信,他当然也收到过谢琬的叮嘱,再跟谢琅说这些话,就太不应该了。

 

051 幡然

银琐很快被叫到抱厦。

谢琬问他:“最近少爷在县学里怎么样?”

银琐道:“挺好,少爷勤奋聪明,很得夫子的赞赏。同窗们里也十分融洽,时常在一处谈学问。”说到这里又面露得色地笑起来:“前儿个刘夫子考校廪生们功课,全学六十人里只三个人答出来,其中就有咱们少爷。”

谢琬淡淡扬唇,再道:“少年上课的时候,你们这些跟前的小厮都做什么呢?”

“县学里有给我们歇息的处所,不过有资格带小厮的人都不太多。总共也就十五六个吧。哥儿们读书的时候,他们有的人就出去溜达,小的则与几个说的来的聚在一起吃茶。”

“跟你喝茶的都是哪些人家的人?”

“有陈家二公子身边的,李家大公子身边的,还有吴家大公子身边的。”

谢琬顿了下,说道:“谁把二姑娘逼我喝酒的事告诉少爷的?”

银琐脱口道:“是小的……”说完他抬起头,当看见谢琬的目光,又不由低头抿起唇来。

谢琬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沉哼了一声。

银琐鼓作勇气道:“姑娘,小的不是故意违背姑娘的命令,而是小的觉得,少爷的心机太浅了,实在容易被人利用。这些日子小的在县学里跟各家公子们的小厮们呆在一块,听说了许多关于少爷和别的学子在一起的事。

“因为姑娘平日里给少爷的零用并不少,而别的人因为家里兄弟多,并不一定有这么多钱供他们吃喝,于是他们就时常合着伙撺掇少爷请客,少爷进学不到一个月,手上的钱就被他们哄得差不多了。小的知道姑娘不会苛刻这点钱,可是小的却替少爷不值。

“所以小的把府里这些事都告诉少爷,想使他长点心眼,从这些事里知道姑娘持家不易。也看出几分人心险恶来。小的擅作主张有错,请姑娘责罚。”

谢琬目瞪口呆,她知道谢琅入学后花销大了,以为学堂不同了这些也是应当。故而从未曾去深究过,如此看来,倒是她错了!连银琐都担忧着谢琅的心无城府,可见谢琅平日里有多好糊弄了。眼下是被同窗们哄骗,下回若是换成王氏或者谢宏,他怎么办?

她在谢府的时候固然可以防范着,她若不在的时候呢?

想到这里便不由心下凛然,看来她只顾着怎么对付王氏,而忘了固本了。

她于是唤来玉芳:“二少爷手上的银钱,交给你去管着。”想了想。又交代道:“府里有什么事,也别瞒着他了。”

终归她要做的事很多,如果没有谢琅的支持,她肯定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她也不可能每到有事情需要他的时候,才临时告诉他。那样反而费不少功夫。再说二房如今对外仍称是谢琅当家,面对他们的产业逐渐有起色的状况,如果谢琅仍然一副不食烟火的模样,如何能让人信服?

何况,她马上又要有番动作。

玉芳很高兴:“奴婢一定侍候好二少爷!”

谢琬少见她这么高兴,却也没有想别的,转头又看着银琐。和声道:“我加你一两银子的月例,少爷那里有什么事该提醒的,你就提醒提醒。”

银琐也很高兴的磕了头,此后自是更加尽心地侍侯谢琅不提。

五月里粽子初初飘香,谢荣调进翰林院任编修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虽然还在谢腾夫妇的孝期,但基于半年热孝已过。于是如前世一样,谢启功还是请了戏班子,连唱了三日大戏。与谢府有交情的人家都请过来了,阮家黄家何家以及王家,还有县里有身份的一些老爷夫人。

这其中便也有余氏和齐如铮齐如绣。

余氏正好想念谢琬。齐如铮又极想与谢琅说话,开戏第二日便就驾车过府了。谢琬提着裙摆赶去二门迎接,哪知道同进门的除了齐家人,后面还有任家的两辆马车。

任老爷任致远和夫人都来了,还有四姑娘任黛,然后就没有了。

余氏见谢琬怔在二门下,笑着将她搂过来道:“半路上刚好遇见任夫人他们,快快来见过。”

谢琬礼貌地上前见了礼,然后引着众人往正院里去。

黄氏闻讯已经迎出三门来,她今日穿着玫瑰色遍地金的襦衣绣裙,头上插着三四支金钗,显得珠光宝气,十分喜庆。

到了三门内,谢棋穿一身粉绿色素纱衣裙,温婉地站在廊下等候着众人。

“棋儿见过任伯父,任伯母,见过舅夫人。齐表哥齐表姐好。”

任夫人数月不见谢棋,眼下见她恍如换了个人似的,不由得露出几分惊呆之色。

任黛才只有八岁,见状笑嘻嘻跨过门冲谢棋道:“今儿我三哥没来,你要失望了!”

任夫人闻言大窘,连忙喝止了任黛,与黄氏说笑着进了正厅。

正厅里谢葳也是一身簇新陪王氏在厅中等候。

王氏对任家母女十分热情,对余氏母女却只笑着寒暄了几句便不再理会。谢葳倒是甚会察言观色,见得余氏母女只谢琬在旁,便就过来找齐如绣说话。余氏不稀罕在这里受王氏的怠慢,找了个由子便牵着谢琬回颐风院来。

“这颐风院我只听说不错,却还只是你父母亲成亲的时候来过一回,不料如今你们兄妹搬回来,又落到了你们手上,这真是太好了。”

余氏进了院子层层打量之后,欣慰地说道。

谢琬摇着她胳膊:“好不容易来了,今儿歇一夜再走。如今我们住的地儿多的是,用不着管别人。”

正说着,谢葳与齐如绣相互挽着走进来,笑着接话道:“是啊,舅母就留下来住一晚罢,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再说,我这里也与绣姐儿一见如故,您这么着急忙火地回去,我可要几时才能再见到您们?”

余氏虽然对除二房以外的谢家人没丁点好感。可面对谢葳这样的女孩子,她倒也冷不起来。“大姑娘是什么身份,我们家闺女粗生粗养长大的,知道些什么?大姑娘莫要笑话她见识浅薄就好了。”

齐如绣嘟着嘴。

谢葳愈发挽得她紧了。笑道:“舅母还说绣姐儿浅薄?她都会照着曲谱填词了,我还连词牌都在学。您说说我们河间府,几个女子家有这份能耐?要不是舅母是自家人儿,我可要疑心舅母是在说反话笑话我了!”

齐如绣一生甚好词曲,于音律上也有涉猎,后来的丈夫就是因为于词曲上有见地而与之情投意合的。

谢葳半娇半嗔地这么一说,余氏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原先那份恨屋及乌的成见顿时也消去了不少。

“怪道我们琬姐儿回回都跟我说三奶奶和大姑娘人最贤慧最和气,待她跟亲女儿亲姐妹似的,如今看来。竟是半点不假。光听你说了两句话,便连我也喜欢上你了!”

谢葳索性走上去,“既这么着,舅母就赏了这个面子给我,今儿在这里住罢!”

余氏呵呵笑着道好。这屋里没有外人,一屋子老小几个,说着话倒是也十分自在。

吃过午饭,齐如绣与谢葳一道听戏去了。她们年岁相当,到底投机的话题多些,谢琬在她们面前,就总被她们当小孩子看待。虽然实际上在谢琬眼里,她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

余氏因为不想碰见王氏,所以留在颐风院歇息。

谢琬前世折子戏看得太多,也没太多兴趣,但是因为听说王安梅也随着母亲贺氏过来了,也想着去瞧瞧。陪着余氏说了会儿话。见她神情渐懒,知道是睡意上来了,便就悄声出了房门。

到了前院,就听玉雪在和什么人说话。

出了穿堂一看,原来是任黛来了。

任黛今年才八岁。论起来比谢琬还小一岁,但是声势却比谢琬强多了。

她叉腰指着玉雪:“……快告诉她在哪里!”

玉雪一脸无奈,温声道:“我们姑娘在陪舅夫人午歇,任姑娘有事不如晚些再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跟她说。晚些我就要回去了!”任黛跺着脚,有些发急。

谢琬慢慢地道:“任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二人同时看过来。任黛迈着小腿冲到她跟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指着她:“你为什么跟我哥哥说那些话?你知不知道把他气成什么样子啦?”

原来是为这事。

她觉得这任家人可真不聪明,自家儿子被小姑娘鄙视,也就是自家几个人感到忿忿不平而已。传出去还不是丢他们的脸?要是她,就肯定半个字也不往外吐露。何况,她有这个能耐让他气到如今吗?

她说道:“姑娘太抬举我了,我跟他认识到如今才不过半年,见面也不过两三回,怎么就有能耐气得他怎么样?要气,也肯定是为别的事气。”

任黛涨红了脸说道:“就是你!我听于嬷嬷说的。”

谢琬笑道:“姑娘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的不相干的话,而生他的气吗?比如我今天说,任姑娘你今天头发乱了,或者说你这身紫色衣裳跟你的肤色不合适,你会气我气到几个月还放不下的地步吗?我跟你哥哥说的话,也都是类似这些话。”

任黛愣住,指向她的那根手指也渐渐软了,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谢琬摇着团扇,越过她去了戏园。

戏园子搭在藏书阁那面的大门内,门内的空地上摆满了桌椅,而大门敞开着,外头的百姓站在门外石狮子处也同样看得到。

如今里外都挤满了人。谢琬站在槐花树下,目光找到王家人坐处,只见来的女眷是两名年轻妇人,还有两名姑娘。妇人应该就是王耿的妻子贺氏,以及王发的妻子符氏。姑娘模样的自然就是王安梅与妹妹王思梅了。

谢琬打量着明显年长的王安梅,只见瘦削身材,眉头微蹙,双唇紧抿,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谈不上漂亮,但是也还清秀,若没有那里的缺陷,嫁个殷实人家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果罗矩所打来的消息不假,王耿在把王安梅踢出家门不成之后,肯定还会再想别的办法。像这种连自己骨肉性命都不顾,却要迁怒于她身上把她关起来饿死的人,跟畜生有什么分别?如果不是他,王安梅会来到这个世上么?

一个人品行不端可以说是逆子,可是天生有缺陷却不是她的错了。

得找个机会问问王安梅,愿不愿意嫁给赵家大少爷。

今儿赵贞夫妇抹不开面子,也来了。

她往赵夫人坐处扫了眼,摇了摇团扇,又在一袭清风里回了房。

052 计划

夜里大戏继续。

齐如铮听说今晚上歇下来,更是欢喜不已。于是一个去了找谢琅,一个去找了谢葳,谢琬哪儿也不去,就在后院陪着余氏说话。

任致远夫妇因为谢启功强留,只得也带着任黛留了下来。任黛再碰见谢琬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了怒火,而是转变成满满的疑惑。当然这也许是因为谢棋整个下晌都领着她在四处游玩的结果,谢棋的转变令所有人惊讶,仿佛那个刁蛮任性的二姑娘从此不见了。

翌日早上任家和齐家的马车又是同路走的。

谢家荣登官户带来的喜庆持续了好几个月。

随着身份的不同,谢家在本地的威望又更上了一层,从此成为清河县的第一望族,谢启功对内忙着整顿家务,对外则时不时表现一番官户之家的善举,修神祠堂,捐寺庙,又要接待各处来拜访的属官或者乡绅,忙得不亦乐乎。

谢宏作为谢家如今唯一的爷儿辈,自然鞍前马后的效劳。王氏作为当家主母,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清流士族中的官太太,自然不免要四处请教,如何渐渐修成个养尊处优让人景仰的老封君。

如此一来,旁的事便被他们暂且抛在了脑后。

而这段时间里,二房手上的四间铺子已经按照谢琬的计划陆续开张了三间,加上黄石镇上那间,四间铺子就是如今谢琬打开振兴二房的局面的所有资本。

如今作为李子胡同的总店在罗升的精管之下,每个月的盈利都在小幅上升。

而柳叶胡同和清苑州里玉鸣坊也都在稳定维持之中。两间铺子各请了个老掌柜,一个姓吴一个姓张。申田被调去玉鸣坊跟着张掌柜学管帐。张掌柜年纪大行事稳,申田性子跳脱但是却悉知谢琬脾性,所以虽然谈不上赚大钱,至少目前能够保本。

能够保本经营而不必再掏银子出来拾漏,这就是谢琬当初给两家铺子的交底。

至于黄石镇上的铺子,请来的货娘因为谢琬当初的允诺,从中尝到了赚钱的甜头,如今干劲十足,已经在当初的基础又提升了销量。

虽然赚的利润有限,可如此一来,城内几间铺子的尾货便不必发愁,就是最后有积压也积压得不多,作为谢琬是完全能够接受的。

终于初秋过去,迎来了深秋。

谢腾夫妇的祭日一过,二房就除了服。

谢琬又给哥哥新做了几身秋衣,石青色和湖青色的道袍,赭红色的方袖直裰和月白色的宽袖直裰,又按服色往腰间配上各色的玉,每日里将他打扮得风流倜傥。加上他过了这一年,个子又变得高了不少,如今走出去,总能吸引住不少的目光。

以至于进了县学不到一年,外头人已经知道谢家那位二少爷不但学问好,还是个温文儒雅的美少年。加之他待人又极温和有礼,便渐渐使人淡忘这是个年幼失怙还要抚养幼妹的可怜孩子,与他打交道时他不免多了几分客气。

谢琅如今在银锁和玉芳的帮扶下,已经渐渐也过问铺子上的事

而从前他是不管的,因为他发现妹妹的话绝不会错,谢琬让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甚至是,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可是如今不同了,虽然他还是不插手谢琬的任何决定,但是偶尔也会问问铺子里的经营状况,然后也可以认全铺子里的绸缎名目了 。

终归他以后面临的困难,不是如今能够想象的,谢琬永远只能做他背后的力量,而不能够替他在朝堂上披荆斩棘。而因为十多年里无为惯了,对于谢琬的安排,他同样也毫无意见。这样的确省去了许多解释的麻烦,但对于想从根本上扭转他缺少必要的防备心的本性来说,也是个让人头疼的事。

不过一口气吃不成胖子,慢慢来吧。

王氏派过来的那几个丫鬟婆子因为见到罗升来回事时谢琅时常在场,因而就算有时候也曾见到他直接跟谢琬回事,也并没当什么极重要的事回禀。

不过王氏背地里却告诉了谢启功,可是二房总共就两个主子,能有多少事?谢葳也是八岁起就跟在黄氏身边学持家,谢琬帮着管管中馈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他来说,就是偶尔过问下铺子里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当谢启功心血来潮时向谢琅打探时,也让谢琅半推半认的成功应付过去了,到如今为止,也没有人发觉二房的中馈庶务竟是全部掌握在谢琬手里。

“近来那王姑娘往府里来的可勤了,又专门挑二少爷下学的时候往颐风院来,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日里,玉芳趁着谢琬午歇起来后喂鱼的当口,如此抱怨道。

王姑娘是王耿的次女,王安梅的妹妹王思梅,十一岁了。

府里那回唱大戏时,跟着王氏在廊子里路遇了谢琅,后来王氏便时不时地请王思梅过府来玩,然后又把谢琅谢琬叫到正院陪着玩耍。一来二去次数多了,王思梅不必王氏吩咐,便自行找到颐风院来,有时候呆到天黑还不离去,弄得玉芳他们栓门都不方便栓。

王氏什么心思,谢琬若不清楚那就太不正常了。

她翻过廊栏,跳下天井,戳着水池里的鲤鱼脑袋,说道:“你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怕她做什么。”

两尾鱼生命力极强,在两丈见方的水池里已然长到了尺余长,十分肥硕。而且因为坐井观天的缘故,总以为谢琬她们也是它们的同类,看见有人上前便张着嘴凑过来,蹭着脑袋讨好要吃的。谢琬偶尔也会逗逗它们,但有外人在,却是不会的,因为不想被人误会对任隽存有什么念想。

“奴婢才不是怕她。奴婢是讨厌她。”

玉芳小声地咕哝。她如今大部分时间在谢琅身边,见得来找谢琅的姑娘多了去了。就是何承苏何通判家两位姑娘见了二少爷也都规规矩矩地,连头都不敢抬,王思梅那样的人也敢公然地打二少爷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想到如玉一样的谢琅居然被王思梅那样的人惦记着,她心里就没来由地有些不忿。

不过谢琬轻戳着鱼脑袋,压根就没注意到她。

“二表哥,过几日我祖父过寿,你会去吗?”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玉树临风的谢琅,后面跟着目光紧缠着他的王思梅。

“不去。”

谢琅眉头紧皱着,一张脸臭得跟三年没洗的砧板似的。

“你不要跟着我了,我要跟琬琬说会话。”

“有什么话我不能听?琬姐儿也是我表妹。”

门口传来谢琅一串因气极而急促的呼吸声。

谢琬也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像王思梅这样厚脸皮的姑娘,不要说大户人家里没有,就是平民百姓之中只怕也不多见。若是别的男孩子,只怕已经出声让她下不台来了,可偏偏却是连个丫鬟都不忍心打的谢琅。

她从水池旁站起来,顺着石阶走到廊下,两眼盯着王思梅,顺着她转了两圈。

在不掩饰的情况下,她眼神本就与同龄孩子不同,就是一般的大人也难有她这番锐利,王思梅被她盯着看了这么片刻,便有些手脚无措起来。

“你祖父什么时候做寿?”谢琬问。

她抿了抿唇:“九月廿六。”真奇怪,她明明比自己小,可面对她的问话她却不由自主地回答了。

谢琬伸出手:“请贴呢?”

王思梅睁大眼:“你要去?”

谢琬挑起唇来:“你不是说我也是你表妹吗?”

王思梅回了神,跳起来:“我这就去拿!”

她压根没想到二房真的会有人去,所以请帖也没准备。如今去写,希望来得及!虽然不是谢琅亲自去,可是跟谢琬打好关系不也是间接地接近谢琅吗?

她很高兴。

谢琅却在埋怨谢琬。

“我们怎么能去给王家的人贺寿?”他简直不能忍受。

谢琬托腮看着他,浑不在意地说道:“怕什么?又不是我去贺了这回寿,他就永远不会死。”

谢琅一噎,说不出话来。

王思梅很快送来了请帖,谢琬把它放在案头,告诉她一定会去登门祝贺。

事实上王氏也很惊讶,因此特地交代王思梅要问她一声是廿六日清早跟王氏黄氏他们同去,还是自己稍侯乘车过去,以此刺探真假。

谢琬道:“自然与太太一道去。”

王思梅这才放心了。

等她走后谢琬叫来罗矩。

“李二顺那边怎么样?”

罗矩道:“如姑娘猜测的那样,最近赵大人在预备年底回京述职的事,听说往京中各处投了好几封信,有些回了,有些没回。李二顺打听不到具体情况,因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找到门路。”

谢琬道:“赵家大少爷呢?”

赵贞夫妇一直觉得对长子颇为亏欠,所以不论到哪里,总是带着这大少爷在身边。

“赵家大少爷还是老样子,每日里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坐在院子里数蚂蚁或者发呆。心智如同三四岁孩童。上回姑娘让打听他有无打人倾向,至今看来是没有的。除了痴傻,并没有别的什么。”

谢琬拿着桌上一只笔把玩了片刻,抬眼道:“你去跟李二顺说,让他找个机会提醒下赵贞,我们与靳永靳大人联络密切。”

罗矩点头欲走,她忽然又把他叫住:“算了,还是先别说。”

罗矩从未见过她这样犹豫不决,不由面露疑惑之色。

谢琬叹道:“过些时候再说吧,眼下我还不是很有把握。”

她之所以会上王家去贺寿,无非是想接近王安梅,赵王两家的婚事始终悬在她心头,此事对她来说并非全是害处,只要把握得当,对她反而有着极大的好处。

赵贞终归是官场上人,她如今最缺少的就是官场的力量,她不但要把谢府彻底打垮,要紧的还是要扶助谢琅成为二房的顶梁柱——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跑去朝堂做官,跟谢荣对打不是吗?可是如果没有人脉,谢琅就是再有才华,再懂经营,也难以得到很好的发展。

因此,除了积累自身财力人力,她同时也要为谢琅将来的入仕培养可靠力量。

靳永是她目前唯一可抓的一条线,如果加上赵贞,那又是更可靠的一条线了,可她真不确定靳永会不会帮她,如果说她有了这为媒之功,赵贞又能够留在京中,那局面就有很大不同了。

只是她如今并不知道王安梅心意如何,因而觉得过早地向赵贞抛出这讯息并不合适。

053 交往

谢琬带了吴妈妈和玉雪去参加王家舅太爷的寿宴,让罗矩赶车。

王老太爷原名叫做大牛,王氏嫁进谢府之后,王大牛便请村里老秀才改名叫做王犇。

王犇其实是散寿,按传统不须大操办。但是王家出了个做翰林的能干外甥,王犇哪里按捺得住这份兴奋之情?深怕乡下人不懂翰林院是什么地方,翰林院编修又是个什么地位的官员,于是决定借着生日之际,诏告一下乡里。

王家因为在田庄上,场地很是开阔。

谢启功自恃身份,当然不会来参加这样的宴会,王家除了是谢府的亲戚这层身份外,跟一般的小地主没什么两样,结识的人除了附近的地主,连乡绅也不识得两个。但是随着谢荣的高升,于是今日连县里卫所的两名百户都携礼来了。

谢琬她们一来,整个王家村就热闹起来。

王犇的妻子刘氏也是庄户人家出身,因为做惯了家活,虽然年过五旬,但腿脚很是敏捷。 领了谢琬这班小姑娘到偏院,便一溜烟冲到正房去招待王氏与阮氏黄氏,又吆喝着儿媳贺氏快些端茶倒水递帕子。

贺氏好歹是个少奶奶,王家也不是没有下人。刘氏平日里吆喝惯了,当着谢家人虽然极力地装着斯文,转背便就忘了。她在前院一出声,整个王宅便都将她的话落在耳里。

王安梅姐妹在小偏院陪着谢家三位姑娘。听得刘氏那么吆喝,王安梅的脸色就有些尴尬。谢葳是大家闺秀,自然装作没听见。谢棋被王思梅拉着说话,也没注意。只有谢琬张大着嘴巴望着窗外,模样让人难堪得紧。

王安梅站起身来,推说去拿些瓜果走出了门外。

到了门外无人处,想起平日里家里人对母亲的轻视竟全是因为自己,就连这样的日子当着外人也不肯替母亲留半分脸面,便不禁悲从中来。

“大姑娘怎么了?”

后头忽然有人问起。

王安梅连忙抹了把眼泪回过头。只见是个三十多岁的微胖妇人,她认得是谢琬身边的吴妈妈,遂勉强扯了个笑道:“没什么,就是出门遇上风沙迷了眼。吴妈妈这是要上哪里?”她看着她手上的粉彩茶盏。

吴妈妈歉然一笑。说道:“我们姑娘自小有个毛病,出门在外定要带自己惯用的茶盏。方才丫鬟们沏的茶她竟然不肯喝。这不,我看看哪里有开水,另外再沏杯茶给姑娘。”

王安梅回想起方才目瞪口呆望着窗外的谢琬,心下又有些不是滋味。

想不到那么样一个人儿,连掩饰下心情、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都不懂,日子却过得这样讲究。她能够这样,也是自小让父母兄长宠的吧?虽然如今父母亲都死了,可她也还是有疼爱她的哥哥护着。

而自己呢?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对她有过好脸色。可是母亲压根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又怎么保护她?就连自己的亲妹妹,也时常不忘对她冷嘲热讽。如果不是得了这样难以说出口的缺陷,家里人深怕传出去丢脸,只怕早就把她扔了吧?

说起来。真是同人不同命。

心中感触万千,竟就忘了挪动脚步。

吴妈妈也是有阅历的人,看她这样的神色,心里也摸到几分。便就把语气放得更缓更柔和,说道:“姑娘像是有什么心事?”

王安梅慌乱地别开目光,摇摇头。

吴妈妈微笑道:“姑娘真真是好一个清秀如水的小人儿,我一见姑娘这般。就禁不住心生欢喜。”

论地位,谢府比王家高了不知多少级,王安梅虽是姑娘,可吴妈妈说出这话来,也不算罔顾身份。

王安梅心中更如刀绞似的,把头垂得更低。

吴妈妈忽然掉转了话头。问道:“不知道沏茶的地方往哪里走?”

她这才抬起头来,颌首道:“在厨房那头。我带您去。”

吴妈妈倒了茶回来,谢葳已经出去了,王思梅在陪着谢棋下五子棋。

谢琬坐在炕沿上,无聊地打量桌椅上的雕花。见吴妈妈进来,遂起身道:“我去净手。”走出了房门。

吴妈妈放了茶跟出来,到了小偏院后方芭蕉树下,她打量着四周,压低声道:“试探过了,看模样被王家人欺负得紧,跟王思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而且我还瞧见,她衣领处有两道新伤,像是被藤鞭打伤的模样。”

内宅里呆惯的人,是鞭打是棍伤或是烫伤,一眼就看得出来。

谢琬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想个办法,让她呆会儿帮我个忙。”

既然要接近,总得要有个由头,她跟她年岁差得多,不像谢棋与王思梅,很容易就能走到一块。两厢要搭上关系,就得动点心机。虽然也可以直接让吴妈妈暗中去问她的心意,可是因为她是王家的人,谢琬可不只是要把她嫁进赵家这么简单,所以必须得步步为营。

不过有吴妈妈和玉雪在,这些都是小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姑娘们共一桌,谢琬把汤泼在衣裙上了,坐在左侧的王安梅自然当仁不让地起身帮忙擦拭,又带她进屋里换衣。谢琬感激不尽,一再道:“王姐姐真是好人,竟然把你的帕子给我擦手。你下次来府一定要到颐风院来找我,我把它洗好还给你。”

王安梅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只是块寻常帕子,哪里值得她大小姐这样记着。

谢琬却小心地将那帕子折好交给玉雪,然后直到临上车还保证会把帕子还给她。

王安梅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人家是天真烂漫的谢家小姐,若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怕逃还来不及,又何必费心思与她攀这交情?王思梅继续再三天两头地往谢府里跑时,她也依然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

可是她不去谢府,谢琬这里却会让人上王家村来找她。

没过几日,玉芳就奉谢琬的吩咐送回了她的帕子,为了答谢,另外又送来了三条她亲手绣的锦帕来。

王安梅执意不肯收,玉芳道:“不过是几块帕子,我们姑娘拿亲手绣的相送,也不过是表达一番想与王姑娘结交的心意。姑娘若是不收,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王安梅踟蹰不已。

玉芳又道:“我们姑娘还说了,她知道姑娘处境艰难,只怕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便交代我转告王姑娘,冲着王姑娘那日的好,你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若是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只要把话捎到城里李子胡同的茂记绸缎铺去就是。”

王安梅有些惊慌莫名。

她本以为谢琬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在城里呆久了,突然到了乡下这么样的地方,认识了她这么样的人,感到十分新奇,所以特别留意而已。没想到她还能说出“姑娘处境艰难”这样的话,这是表示她知道了什么么?

“三,三姑娘还说了什么?”她喃喃地道。

玉芳笑道:“我们姑娘还说,世间之路多有坎坷,哪有事事如意的?我们姑娘说她与王姑娘你其实有惺惺相惜之感。”

王安梅目瞪口呆。她没有读过书,但是也听得出这文绉绉的话里出来的意思。

惺惺相惜,那是说明她其实并不嫌弃她么?

玉芳走了,王安梅拿着那几方帕子坐在床沿,务自还沉思了许久。

不管怎么样,礼尚往来,谢琬既然绣了帕子送给她,那自己若不表示点什么,就太说不过去了。

她记得谢琬个子虽然不矮,但骨架较细,于是照着自己*岁时的旧鞋长短,纳了两双厚实的冬鞋送到了李子胡同,同时还有一篮子披着白霜的柿子。

谢琬收到后,隔不得多久又画了幅她的画像放到李子胡同,叮嘱等王安梅再来时,把它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