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琬由着他打量。

从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确定已摸到了几分她的意图,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吗?谢琬既能够拉他上位,说不定也能够踢他下马。他跟谢荣已成这样的局面。帮她,对自己有着看不到的好处,不帮她,谢荣也不会因此亲近他几分。

他发现,自己竟然别无选择。

但是,却偏偏又无丝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嘱托。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礼,态度无比虔诚。

到此时,他已经对谢琬施了三个礼。谢琬终于含笑弯了弯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静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胡同茂记绸缎庄。这个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里即可。”

这是谢琬第二次跟他说“静候佳音”,当时只觉寻常,可此时回想起来,她的话里竟大都藏着玄机。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悦起来。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么?先是解决了长子的婚事,娶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后又把悬在心头多年的心病给解了,不管怎么样,认识到这个谢三姑娘之后,总归是好事接连而来。

目送谢琬登车之后,他立即让人掉转了马头回会馆。

赵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调令,几乎都要喜晕了过去。

每回进京述职,她都要忧心一番,总不知道这生涯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今竟然留任京师,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错,再不会需要担这份丢官还是侯缺的心,她哪里会不狂喜?

而当听说此番又是谢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没让他们破费半个子儿,她不由得立即跪下冲清河方向磕了三个头,念叨了十几遍菩萨,才渐渐平静下来。因惦记着谢琬的好处,此后她对王玉春更是越发关爱,直把她当成了亲生闺女看待,这些却已是后话。

翌日大清早赵贞拿着调令去户部报到,下晌回来就找来了牙婆子帮忙物色宅第,预备搬出会馆。

谢琬这个时候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打道回府。

不知不觉已到了腊月二十三,进京已有十来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胡同只有罗义带着伙计们守店,家里又只有谢琅坐镇,也不知他有这个能耐应付王氏他们不曾?到底还是有些惦记,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谢琬归心似箭,早饭也顾不上吃,备了些干粮便就让罗升他们驾着车上路了。

066 拿捏

一路上十分顺利。

傍晚时分到了清河城外北城门下,谢琬便就地吩咐罗升和申田驾车去了李子胡同,然后才与出门时一样,由吴兴罗矩驾车,带着玉雪玉芳往谢府所在的寺后大街赶来。

马车刚进街口,罗矩忽然道:“刚才那人,怎么见了我们就跑?”

吴兴不以为意说道:“是哪个小乞丐吧?”跑了一天车,他也急着想回府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了,于是车速半点也没停下,同时他也怀着初次进京归来的激动心情,十分盼望着快些跟从未进过京的吴妈妈讲述一番。

很快,车子就驶过了先前罗矩发现了有人的地方。

谢琬听见他们说话,撩窗也看了看,但是暮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车子很快到了谢府,门房认出马车上的人,脸色不变,立即开了门。

谢琬也觉得今夜有些奇怪,环视了一圈四周。二门外停着四五辆骡车,其中有辆明显不是谢府的。

她正要走过去细看,忽然穿堂内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遁声看去,只见庞胜家的正藏在门后冲她招手。

谢琬看了下四周,迈步走上去。

庞胜家的一把拉了她到暗影里,说道:“出事了!您倒是去哪儿了?太太今日忽然让人去齐家接您回府过节,结果齐家说您没过去,这会儿,舅夫人和太太正在正院里等您呢!”

谢琬心下一沉,他们在齐家小住是常事,即使是小年也不例外,王氏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接她回府过节?她连忙道:“那哥哥呢?”

“二少爷在正院跪了整个下晌了,被老爷臭骂了一番,可是抵死也不肯说出您上哪儿了,于是如今还跪在正院里呢。”

当着舅母的面谢琅还跪了这么久,足见事情十分严重。

她当即从荷包里拿出锭碎银子,塞到庞胜家的手里。然后走出来,把罗矩招过来耳语了几句。

罗矩飞快地走出门。她在廊下平了口气,才走向谢琅所在的正院里去。

才进正院,周二家的就迎出来了:“三姑娘。您回来了!”一面让人去禀告,一面引着她往正厅来。

谢琬并不理会。她可不相信王氏不知道她回来了。街头被罗矩收在眼里的逃跑的身影,门房波澜不惊的神色,这都说明王氏早就得到了消息。再让人装成这惊讶的样子,有什么意思!

正厅上首坐着谢启功和王氏,阮氏黄氏坐在右侧,余氏则坐在左侧,至于谢琅,一言不发跪在地下。

见到谢琬进门,余氏第一个起身冲过来:“琬丫头!这些日子你可上哪儿去了?!”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扑簌簌滚下来。

谢琅不曾起身,看见妹妹安然无恙的样子,却也是红了眼眶。

黄氏哽咽着道:“琬姐儿,还不过来见过老爷太太?”

谢琬拍了拍余氏的手臂,走到上首福了一礼:“孙女见过老爷。请太太安。”

王氏叹了口气。

“跪下!”谢启功拍着桌子。怒吼道。

谢琬抬起头,“我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跪?”

“你没错?你骗我们说去齐家,结果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谢启功站起来,一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哦,我去黄石镇了。”谢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眼里又涌起抹哀思:“一晃父母都过世一年多了。我挺想念他们的,时常躲在被子里哭。可是又怕老爷太太不准。老爷好不容易争取把我们兄妹留在府里,自然是不希望我老往外跑的。所以就没说实话。”

余氏这会儿见得谢琬平安归来,早把先前的担忧和惊慌抛到了脑后。

这会儿见得谢启功还对着她嚷嚷,便就不悦地道:“琬姐儿既不是犯人又不是下人,怎么不可以往外跑?他们兄妹有他们兄妹自己的事。天天呆在屋里,谁帮他们打理家业?他们把家产败了,你们是不是特高兴?琬姐儿没有母亲,不早些学着怎么持家,将来嫁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谢启功当她是蛮不讲理的泼妇。从来不爱搭理她,此时沉哼一声,别过了脸去。

王氏道:“舅夫人这话未免有失公道。方才琬姐儿没回来,您不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么?我们也不是硬要拘着她,如今幸亏是安然无事回来了,若是有了点什么差池,到时不成为咱们府上的责任?舅夫人到那会儿,指不定也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来罢?

“说到底,我们也是为她好,咱们家也不是那不讲情面的人家,女孩子家要出门,打个招呼说声便是,这撒谎的习惯到底不好。真惹出什么事来,带累的可不止二房,府里还有好几个姑娘没定亲呢。就是舅夫人这么疼她,到时也看着也不痛快不是?”

谢启功原是不打算做声了的,王氏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事情起的急,王氏不说他倒忽略了,随着谢荣任了编修,谢府在邻近周围人眼里都跟从前大不同,假如真闹出什么丑事,丢的是府里的脸,到那时又怎么去跟有身份的人家攀亲?

他指着谢琬:“打今儿起,你不论去哪儿,都得得到太太的同意方能出门!”

王氏脸上露出两分得色,像看着砧板上的肉一样看着谢琬。

只要有了这条规矩,她再想随时出去办事就难了。虽然铺子里的事有罗升他们,不用太操心,可是她还要开米铺,还要扩展生意呢!她只要出不去,王氏要对二房产业或他们兄妹下手,就太容易了!

由此看来,王氏闹出这番动静之前,对她颇下了一番功夫,虽然眼下不太可能知道她去了京师,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恐怕已经知道二房其实是谁在当家了。

可是,王氏真的以为凭她那点小伎俩,就能够得逞吗?

“舅母!”

一屋子里沉默之中,她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扑到余氏怀里:“舅母,往后我只怕不能常常去看您了,你要保重!”

余氏原先被王氏堵得没辙,所以半日没说话,眼下被谢琬这一哭,却哭出了气性儿来。

她腾地站起身,说道:“这是什么规矩?合着你们当初闹着把人留下就是为了拿捏他们?多大点儿的孩子,想爹娘了回自个儿家里住住怎么了?要不是平日把他们拘过头了,她能这么怕你们吗?看你们一个两个这后爹后娘的样子,我也能想像琬姐儿平日里在你们手下过的什么日子!”

虽然谢琬说这趟是去了黄石镇小住的理由十分可疑,可是在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帮着王氏他们而站在谢琬的对立面的。就是明知道漏洞百出她也会帮她死撑到底!

谢启功被她那句后爹后娘气得倒仰!

“荒谬!简直荒谬!我是她亲祖父,虎毒还不食子,合着我管教管教她还有错了!”

“您没错!您虎毒不食子,您不食子的话我们姑爷当初是怎么被你们欺负得连家也不敢回的?原先是我们姑爷,如今姑爷不在了,就成了拿捏这些孩子!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亲祖父!没见过哪个亲祖父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别人养儿子,却把自己的嫡长子嫡孙女频频逼出府去的!”

“你!”

谢启功指着她,脸色气得青白,“你给我出去!出去!”

“出去?”

余氏冷笑着,叉腰道:“你凭什么赶我出去?我可没自己寻上你们正房来,是你们派了人请我过来的!以为我是你们的下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门儿!我站的地方不过两只脚大,二房将来的分到的家产切个指甲盖儿大都够我躺着睡的,有本事你就写明遗嘱将来不分丁点东西给二房!”

私底下分不分是一回事,可是在二房并无过错的情况下,谢启功若是真的在遗嘱上公然写明不分家产给二房,那么依照填房在原配灵前执妾礼的逻辑,就算称不上宠妾灭妻,传出去也决没半句好话可听。

罔顾伦理的人家,怎么样都让人瞧不起。

谢启功抓着手上杯子发了半日抖,砰地一下砸成了粉碎。

阮氏听到写遗嘱三字,却是飞快看了眼王氏。黄氏则不动声氏看了眼她。

谢琬紧捉着余氏的衣摆,抽抽答答地道:“要是我父母亲还在就好了,我时时能见到他们,就不会做出让舅母担心的事,也不会让老爷生气。”

她哀伤的样子顿时戳中了余氏软肋,她红着眼眶将她搂紧了点儿,说道:“琬姐儿别怕,父亲母亲都会在天上看着下面的,他们会护着你,也会给那些欺负你们的人报应!”

谢启功被她气得已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差这番诅咒了,撇过了脸去只作未听见。

谢琬眼泪哗啦啦滚下来,哭着道:“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了。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因为靳表叔和表婶常来信教导我要恪守闺训,还要记得仁孝二字,不忘父母养育之恩。我想如果我连想念父母亲的时候都不能随时回家中缅怀,偶尔回去上柱香,这能够称得上是仁孝吗?”

她这番话出来,已经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全部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靳表叔”三字上。

067 真心

谢启功原本看着墙上的字画暗练气功,闻言蓦地转过脸,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站起身来盯着她:“你跟靳永一直有书信往来?”

王氏和黄氏也俱都诧异地望过来,阮氏不明白为什么,但见大伙都盯着她,于是也跟着盯着。

谢琬抹了把泪,说道:“表叔时常来信过问哥哥的功课。还送了几本珍藏给哥哥。”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又移到了还跪在地上的谢琅身上。

谢启功石化了片刻,回神道:“你起来!靳大人送的什么书给你,拿过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里有着十分的迫切。而且仔细听的话,还有着一丝激动。

靳家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帝的心腹官,谢荣要入仕都要仰仗他的力量,于是早已成为了谢启功心中无可企及的人物。

如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靳永竟然跟谢琅他们一直书信往来,还赠送了珍本,这表示什么?谢启功一下子觉得,二房这对孙辈看起来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想不到二房与之断了联系这么久,这靳永还对他们关怀备至,怪不得谢荣上回嘱咐过要对他们好些!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看向谢琬。

这孩子自小长得不错,眼下眼泪未干还在抽答,看起来更有几分柔弱无依的样子。

跟她方才吐露出的信息比起来,她撒谎出门的这件事简直已不算什么了!

谢启功心里的火气渐消,等到银琐把那几本珍本送到他手上后,他看着扉页上靳永的私章,就已然再也看不出什么怒色了。

王氏暗地里心惊,她本打算就此将谢琬来顿狠治,可没想到眼看着得手的事又被谢琬三言两语就给扭转了过来!看谢启功的脸色,只怕早就不打算处置她了。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又要改变?

“老爷,琬姐儿这般——”她半掩半露地提醒。

谢启功合了书,看着她这副神情。想起早先她的枕边风,又觉不给个交待她也不合适,于是道:“琬姐儿往后想去哪儿,都由她。只是安全定要注意,别弄出什么让大家不好看的事情来。至于处罚——就罚你到太太身边立两个月规矩,让太太教教你闺训礼仪。”

“老爷!”

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先例,说立规矩自然就是指从早到晚在上房侍候的意思。这本是个最容易拿捏人的处罚方式,可是王氏脸色一变,却是露出满脸的不情愿来。

谢琬伏在余氏怀里,嘴角却不由高高扬起。

王氏会留她在身边才怪!整个正院就是她的小王国,她自己那么多腌脏事儿防着人还来不及,哪里会情愿再留着她在身边!尤其是在暗中得知谢琬小小年纪就已经当着二房的家的事之后,她难道生怕谢琬摸不到她的底细吗?

“既然老爷说算了。就算了吧。”

王氏咬了咬牙,朝下方挥了挥手。

余氏高兴地站起来,“既然如此,大冷天的总站着也不合适!琬姐儿琅哥儿,走。回房暖暖身子去!”

王氏强打着精神站起身,目送着他们走出院门,一张脸转背已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底是原配的后嗣,老爷待他们可真是不同!您还真相信琬姐儿是去了黄石镇?也不查查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谢启功捋着须,正要说话,庞福走进来,禀道:“老爷。方才庞胜去了趟黄石镇,见到罗矩在二房宅子外头倒泔水。”

如果没上黄石镇住,又哪来的泔水?

谢启功瞟了眼王氏,负手走了出去。

王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上绢子都攥得不成样子了。

余氏带着谢琅兄妹回了颐风院,吴妈妈早已经把炭燃得旺旺的在薰炉里了。见得他们进来。吴妈妈先跟余氏行了礼,然后再看谢琬,险些落下泪来。

余氏怕谢琬先在正院里受了番折腾,回头又要费神,在这冰天寒地地熬不住。连忙让吴妈妈下去沏茶,然后亲自给谢琬换了衣服,梳洗好了,大家都欢快地吃了晚饭,这才拉了谢琬在炕上,把神情放凝重下来。

“你老实告诉舅母,这些日子到底上哪儿去了?”

“舅母!”谢琬头一扎,埋进她怀里,“舅母,我去京师看靳表叔了。”

“什么?!”

余氏差点一头从炕上栽下地来。她抓起谢琬两只胳膊,瞪大眼睛:“你,你去京师了?!”

谢琬点点头,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谢琅,说道:“听说靳姨太爷病重在床,我想着靳家以前待我们那么好,所以也想去看看他。”

她从来不忍欺骗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她的去向一定要告诉舅母,但是具体做什么,她却不能说。舅母是个朴实纯善的妇人,她若是和盘托出,绝对会惊吓到她。

“你,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余氏后怕得都发起抖来了,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然后又下了炕,在屋里来回的走着。

“我带了六个人,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谢琬温柔地笑着,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缓解她的担忧之情。

“你这孩子!下次可不许这么任性了!”

谢琬的行为在她的眼里,无异于任性莽撞。她怎么能相信她这十日里竟然是往京师去了趟回来呢?她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快十三了,到邻县走趟亲戚她都牵挂不已。十岁都不到的谢琬,她居然有这个胆子上京师去!而谢琅居然还替她遮瞒着!这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她再次后怕得揪紧了心,再想想他们这样无知幼稚,也是上无父母约束的结果,不禁又悲从中来。

谢琅看见余氏这般,早已经惭愧得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舅母,这是我的错,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余氏气道:“我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没做好这个哥哥,妹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我自己都没看顾好你们。”

“舅母!”

谢琬抱住她的腰,两个人哭做了一堆。

余氏住了一夜,翌日就回去了。家里还得筹备过年,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谢琬好好休整了两日。谢琅抱着又悔又喜的心情,听她把进京的详情细说了遍,对于她勘察码头,想开米铺的心思惊诧不已,对她说服了靳永举荐赵贞又十分的钦佩,过后觉得还不过瘾,又缠着吴兴和罗矩各说了一遍。

谢琬对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反省。

王氏之所以会突然跑去齐家接她,一定是知道了她并没去齐家,虽然不清楚她的消息来自什么途径,但至少说明她已经暗中盯着她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她必须得加倍小心才是。

接下来就是过年。

谢荣今年不回来,谢启功原打算趁他回府时再好生庆祝庆祝,听得黄氏转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年总归还是要过的,县里新任的县令会来造访,还有交情的各府之间也会前来拜年。

为了一扫这一年孝期中的冷清,谢启功让庞福买回了许多大灯笼,到了年底廿七、八时,府里四处已经是红彤彤地一片了。

不过这些都不关颐风院的事。

谢琬依旧于初三日早上跟谢琅上了齐家前来接他们的马车,在齐府住了几日。

齐家兄妹都比端午时更高了些,齐如铮比谢琅大一岁,略高一点,两个人站在一处谈论讨赋的样子,真真养眼。

齐如绣还是一心研究她的词曲,并现场拿琵琶弹奏给谢琬听。她问起谢葳,并托她捎本宋词过去。

谢琬每到南源,都惦记着寻找秀姑。

今年没有去戏园看戏,而是执意让齐如铮陪着她在菜市周边晃悠,到底还是没有踪迹。

当然,也没有遇见任隽。

自从上回任夫人带着他出了谢府之后,她就没有再见到他。

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任谢两家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来往着,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谢棋夺玉的事。这些所谓的大户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明明私底下相互看不顺眼,偏偏还要装作情真不渝。谁家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对方一定抢先到场以示尊重,可若是有了麻烦事——那就不一定了。

谢琬初八日便转而往清苑州去了一趟。

铺子初六就已开张了,罗升正好上桂子坊来点货,一起吃了饭,商量了一下庶务,然后去往玉鸣坊。申田在玉鸣坊做着二掌柜,穿着长衫有模有样的,说起话来也比从前更为麻溜。

谢琬下晌回了齐家,翌日就与谢琅同回谢府来。

谢府里宾客盈门,白雪覆着的门口人进人出,就连墙角一枝探出头来的红梅都显得格外缤纷热闹。

谢琅懒于进去应酬,在巷子口折身去了找同窗。谢琬只得只身进府。

二门下守侯着好些随同主子过来串门的外府下人,身上衣饰质地一色的讲究,看去倒是格外的体面,也不知是哪府里的。

正在穿堂下缓步打量,二门内就迎面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两人锦衣绣袍,由谢启功和一众公子们亲自陪着。见到谢琬,那位于前头当中,披着貂皮大氅的那人忽然低低地惊呼了声,然后就站定在那里。

068 丹青

谢琬见到这个人,也吃了一惊!

他面若敷粉唇若点珠,不笑时唇角也噙着一抹春风,居然是京中见过一面的魏暹!她原以为在京师见过一面之后便各自回到了原点,没想到时隔数日,竟然在自己家中又见到他了!

魏暹两眼亮晶晶地,被众人簇拥着就像得尽世间宠爱的天之骄子。他身边不但有谢启功,有谢桦他们三位少爷,还有两名穿戴讲究的中年男子。在他右侧,还有个年纪比他略长的少年,披一身黑貂绒斗蓬,也十分贵气。

“三妹妹,这是魏暹魏公子。”

谢芸难得见到谢琬呆若木鸡的样子,连忙从旁介绍。

谢琬恢复神色,平静地道了声“魏公子”。

“这便是三姑娘么?”

魏暹盯着她,冲她顽皮地挤了挤眼。

谢琬则浅浅地扬了扬唇。

“戚公子,魏公子,这边请!”

谢启功似乎急着领他们去哪儿,打断二人说话,然后热络地冲魏暹与他身边的少年伸手作请势。

魏暹微笑点头,随那少年一道稳步走了出去。

谢琬在廊下呆立了片刻,才又快步回颐风院来。招来罗矩:“你去打听,魏公子为什么会到府上来?”

罗矩苦着脸道:“不必查了。小的已经知道了。与魏公子同来的那位戚公子就是河间府内戚家的七少爷,戚家正是魏公子的外祖家,戚家的五爷跟咱们三爷是同科进士,他们二爷又跟城西何家的大爷是同科举子。

“那魏公子来河间府走亲戚,让戚公子领着下乡来游玩,走到清河县,那戚公子先带他去拜访了何府,然后说到咱们三爷,何大爷又领着他们上谢府来了。老爷听说魏公子乃是参知政事魏大人的爱子。这里正卯足了劲巴结他呢,这不听说他好奇府里的藏书阁,不就带着他过去瞧了么!”

谢琬听毕,半天才解下斗蓬来坐到榻上。

她竟然不知道这当中还有这么错综复杂的一层关系。河间戚家她略有耳闻。这是个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孙众多,前世六部里侍郎就占了两个,还有两个放了外任。几位姑奶奶似乎也都嫁的不错,眼下已知的便是其中一位就成了魏彬的夫人。

魏暹的外祖家既然就是戚家,那么随着戚家这些后辈偶尔四处走动倒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魏暹在看到她时虽然愕了愕,但并不惊奇,难道说他早就知道会遇见她?或者说,他早就知道她是谢荣的侄女?

谢琬忽然握紧了拳头。魏暹,该不会把在京师见过她的事告诉谢启功他们吧?

玉雪打听来。谢启功为了好好款待魏暹和戚家七公子,特地邀请他们留下住两日再走。

两厢素无交情,不过是因着路过而来拜访,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赏这个脸面,没想到魏暹竟然在大赞过谢府的藏书阁之后。同意了留下来。

谢启功觉得是这藏书阁的功劳,于是即刻让人收拾了潇湘院——除却每月初一开放藏书阁时喧闹些,潇湘院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院落,而此时正值年节,藏书阁不对外开放,自然影响不到里头。

谢琬下晌睡了一觉,谢琅已经回来了。听说府里来了贵客,被谢启功又叫了过去作陪。

到了傍晚,罗矩进来告诉她,王氏为了款待魏、戚二人,特地请了本地的戏班子,明日要进府唱戏。又吩咐了芸哥儿陪着他们二爷去看县里舞龙舞狮。

作为谢编修的嫡子。谢芸此次成了当之无愧的作陪人选。而三房上下也成了负责招待的主要人物。

翌日黄氏就在三房设宴,招待魏暹和戚曜。

府里公子小姐,自然要作陪。

县学里已经开学了,谢琅没空。因为是去陪曾经帮助过她的魏暹,谢琬此番做陪客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进了院里,就见魏暹站在书案后绘画,谢葳站在旁边替他调色,谢芸和栖风院那三兄妹陪着与戚曜在旁观看,旁边则立着一大帮捧着瓜果点心的丫鬟婆子。

谢琅到达廊下时魏暹已经画好了,魏暹微笑放了笔,谢葳移身过来看过,当先称起赞来:“想不到魏公子不但下得一手好棋,书画上竟也造诣颇深。真是让我等开了眼界了。”旁边站着的人也都凑过来,你言我语的赞叹起来。

谢葳今日穿着身素白斜襟的袄裙,梳着精巧的双挂髻,耳畔两缕长发垂在胸前白衣上,再衬着耳上一对红宝滴珠耳铛,便犹如雪地寒梅一般,高贵优雅难言。谢棋也穿着身簇新的粉紫夹袄,舍去了平日里花红柳绿的配饰,浑身上下只在颈间套了个银项圈,平白又变得温婉了。

门下婆子也看着屋里一众少女少年能移目,听得玉雪在廊下收伞的声音,才回过头来,连忙迎上前将谢琬引进门槛。

“三妹妹怎么才来?快过来看魏公子作画!”

谢葳笑着走过来,牵着她走到书案前。

魏暹闻声把目光落到了谢琬脸上,亮晶晶地带着笑意。

谢琬向众人颌了颌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看桌上的画。

是副梅花,构图十分精致,打右上角斜斜地伸出一长一短两枝梅枝来,殷红的梅花错落有致地散布在黑色的梅枝上,色彩对比十分到位。使她一下就想到了谢葳今日的打扮。

“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她淡淡地赞叹。

也没有别的多话。一众人里她年纪最小,即使她拥有着较好的鉴赏能力,又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露出来?跟着大伙说好称赞,而没有什么个人见解需要表达,才是合情合理的。

有人听了这话却有些不大乐意。戚曜拈起宣纸一角,笑道:“什么叫‘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自然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有说服力。”

谢棋他们看出来戚曜的打趣之意,笑嘻嘻地抱起了胳膊。

谢琬含笑不语。魏暹正色道:“七哥莫顽皮,欺负人家妹妹小么?”说着转过头,和蔼地看向谢琬:“大姑娘喜欢梅花,所以我画了幅梅花送给她。二姑娘说她喜欢牡丹,索性你也说说喜欢什么?我也画一幅给你。”

谢琬一看旁边果然已有了幅画好的牡丹。如果自己说什么也不要,会不会被误认为自大清高?

想了想,于是道:“那就画棵松树吧,悬崖上那种,最好还画个小姑娘上去。”

“是么?”魏暹微笑着,说道:“这可不像姑娘家要的画,你确定要悬崖松树?”

他听到悬崖松树与小女孩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只是个小孩子,每天新鲜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不记得也是正常。谢琬自己是个有着三十余年阅历的老灵魂,自然会有选择地去记住一些事。就是这样,她不是也还把他当初的长相都给忘记了吗?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就画这个。”

魏暹微笑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了笔。

谢棋嘴角撇了撇,坐下去看她的牡丹。

谢芸他们看了片刻,拉着戚曜又回了棋盘旁。谢葳吩咐人上茶,谢琬也在圈椅上坐下。

作画中的魏暹不时往端坐着的谢琬看两眼。

很快,画好了。

他朝谢琬招手,谢琬走过去,一看,笔触苍劲有力,色泽浓淡相宜,既把悬崖的陡峭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把崖上一颗古松画得盘根错节,风格已浑然不是画花鸟时的柔韧。再看松下站着的一人,虽然只有聊聊几笔,但却恰当好处地把她的侧影勾了出来,给整幅画的刚硬增添了几分婉转。

画中女子的沉静,让人过目难忘。

“这松下的女孩子,竟有几分三妹妹的感觉。”

这时候谢葳已经走回来了,看完后也脱口说道。

谢棋听闻,好奇地走上来,看看这幅画,又看看谢婉,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三妹妹穿大氅?”

画上的女孩子穿着带帏帽的大氅,这样的大氅只有在大风雪外出的时候才穿。平日下大风雪的时候谢琬自然呆在屋里不出门,可是那日去魏府外解救罗矩的时候,她身上穿的正是件带帏帽的狐皮大氅。

她看了眼魏暹。

面对谢棋的质疑,魏暹脸上十分平静,放了笔,他说道:“三姑娘只怕是因为没去过荒山野岭,所以才想我画给她看看。我也只是信手画来,并不知道像谁不像谁。也不知道三姑娘喜欢不喜欢。”

在当着大伙的面时,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曾经的露出过的顽皮,一举一动皆很得体。

谢琬接过那画,半日道:“我不但没去过荒山野岭,竟连河间府这样的大地方都不曾去过,更莫说两京那样的繁华重镇,想来就如井底之蛙一般,见识真真浅薄得很。多亏魏公子赠画给我,才知道世上也还有这样的风景。”

魏暹听得她说没去过两京繁华之地,顿时两眼如炬盯着她看了片刻。

她余光察觉到了,却是不动声色垂了眼下去。

她相信魏暹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出来她是在提醒她不要把见过她的事情说出去,不过目前看来这魏暹也做惯了权贵之家的小公子,向来只有指使人的份,能不能听她这一言替她保守秘密,她却不是很有底。

069 偷游

谢琬向来不喜欢这样多人的应酬,吃过饭,坐了会便告辞走了。

魏暹看着她出了大门,也悄悄与谢芸道:“我到廊下散散酒气。”独自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他追上刚拐弯的谢琬,堵住她的去路,说道:“能说会话吗?”

谢琬看了看左右,大冷天的,并没有什么人。她微笑道:“魏公子有什么话说?”

魏暹轻嗤了一声,上下狠盯了她几眼,说道:“你为什么要我帮你撒谎?”

谢琬一笑,说道:“这怎么能说是要你帮我撒谎?魏公子至今不是也没有把见过我的事情告诉别人么?如此看来,我不过是跟魏公子求个默契罢了。”

魏暹一愣,片刻后竟噗地一声笑起来,手指着她道:“你倒是会占我便宜!”说完看了她两眼,又没有要走的意思,反是负手在后,带着丝笑意说道:“我就是想说见过你,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到底男女有别,说出来对你闺誉不利,我可不是因为别的。”

谢琬抿唇点头:“多谢公子。”

魏暹对她的感激十分受用。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愈加轻松愉快起来:“我问你,这清河可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你平日里都上哪里消遣?”倒是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都已没有。

谢琬无奈笑道:“小县城里,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便是有,也难入公子的眼。我平日里闲得无聊,顶多就是去田庄里住两日,上山里走走换换心情,并没有别的。”

“田庄?”魏暹闻言,双眉挑起来,“我自小到大不是在京城就是在河间府,还从来没去过田庄。”

谢琬可不信他没去过田庄。他连想来清河都是说来就来,若是想去田庄。不更是随时随地可去?想骗她这个十岁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笑道:“没什么好玩的,好多恶狗,就是去了也只能呆在院子里。”

院子里戚曜已经在寻人。

她说道:“魏公子快些回屋去罢。天这么冷,仔细着凉。”

说着冲他颌了颌首,抬脚往颐风院走去。

翌日一大早戏班子就进府来了。

锣鼓敲得震天价响,谢琬留在抱厦里看书,一边吃着杏仁奶,一边烤着火。

后窗西洋玻璃上忽然被树枝敲得啪啦啦直响。

玉雪玉芳都不在跟前,她直接顺着锦垫爬过去把窗推开,只是一人头顶着芭蕉叶站在窗下,是魏暹。

“你在这儿干嘛?”她睁大眼睛。

他咧着嘴攀上窗沿,拍拍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说道:“我们去你说的田庄玩罢?我都准备好了掺了巴豆的肉骨头。再凶的狗吃了也非得趴下不可!”

谢琬目瞪口呆。

“你为什么不进来?”

魏暹看了眼后方,把声音放低,说道:“我是从戏场里溜出来的,要是进屋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你祖父特地为我们请的戏,要是被人知道。让他多没面子。你快点准备好啊,我在二门下等你!”

说完,也不等谢琬回答,飞快就溜出了窗户下。

窗户外是颐风院的小偏院,有道小门去到前院。

谢琬看着背着一袋肉骨头的他行色匆匆的样子,也怕闹出什么事来,当即招来玉雪玉芳梳洗换衣。然后偷偷告诉了吴兴。等谢琅回来后,让他先照应着。

等收拾好出来,罗矩已经套好车在院门外等着了。

颐风院有门直接到二道门下,骡车过了门槛,谢琬就撩开车帘往外打量,还没看清楚什么。一个人影已经很快上了车头,在罗矩的搭手下钻进了车厢。

“怎么这么久?”

魏暹拂着白衣上的雪珠,抱怨道。

谢琬讷然无语,吩咐了罗矩一声,驶往南洼庄去。

南洼庄其实她也只来过两回。但是因为总琢磨着米铺的事,近来她也分了部分心思在这上头。

魏暹好奇的问这问那,从山里有什么走兽问到水里有什么鱼种,像谢琬遇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少年。可见不管出身多么好,对未知事物感到好奇的天性还是难以改变的。谢琬半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想着这两年的收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很快骡车出了南城门,再驶了有十余里路,就到了南洼庄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