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头杨武认出来二房的车识,立刻回房唤了妻子淑娘,一起迎了上来。

南洼庄比乌头庄还要大上三十亩地。

谢府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商贸上,田地只置了乌头庄一处,作为府里米粮的专供地。

而南洼庄是杨太太的嫁妆庄子,二房人又不多,吃用不完,所以每年还可以卖出去一千多石粮食。这一千多石的收入就成了田庄的收入。天底下开米铺的没有只开一间的道理,米铺这东西,开的越多成本拉的越低,所以通常开米铺的都是有实力的人家。

南洼庄这一千多石粮食的年产,若是用来供应她将来的米铺,是九牛一毛,但是却可作为后备货源。

所以,她也想庄子里的产量能够更提高一点。

“你怎么不说话?”

魏暹忽然拿胳膊肘戳了戳她。

她回过神来,看着在屋里走动打量的他,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刚刚说,怎么一路走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多狗?”他拍拍放在桌上那堆骨头,苦恼地道:“害得我带了这么多骨头,可要怎么办才好?”

“这么冷的天,狗也不会出来呀。”她端起桌上摊凉的姜枣茶,喝了半口。

杨武在门口探头探脑,拉着罗矩在廊下叽叽咕咕地说话。多半是打听魏暹的来历。

她索性跟玉雪道:“你去告诉淑娘,就说魏公子从京师来,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不稀罕她的鸡鸭鱼肉,让杨武上鱼塘里打两条活鱼嫩嫩地蒸了,另外再拿蘑菇冬笋啊什么的,炒几个家常菜就是了。”

魏暹听得冬笋二字。立即道:“这时候有笋么?”

谢琬道:“冬笋不在这个时候在什么时候?开了春就是春笋了,没这么好吃了。”想起前世在齐家时,舅母教她和表姐烹饪之道,也不由笑起来:“冬笋炒肉。冬笋烧汤都好吃。春笋味道浓些,却是适合做笋干。笋干焖五花肉,佐以红椒葱丝,再勾点芡汁下去,红焖出锅,那才叫美味。”

魏暹两手扶膝坐在椅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透出一脸的向往来。

“我平日就是去了庄子,也只是被人团团护着在田野间逛悠,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好处!”

谢琬笑道:“还有呢。若是开了春,山上多的是蘑菇,可以一边找蘑菇一边寻狗舌、猫耳等野果,到了夏日,又可以去河边捞菱角了。蘑菇你不稀罕。那野生的小菱角你却一定很少吃。剥出肉来指甲盖这么大一颗,粉甜鲜香,入口即化。”

“我吃过那种像牛角尖的大菱角!”魏暹吞了口口水,击掌道。

谢琬笑道:“那种生吃并不好吃。”

魏暹黯然下去,但很快又泛出光采来:“那还有呢?”

“还有,”谢琬喝着姜枣茶,继续道:“秋天便可以上田里河沟里挖泥鳅和鳝鱼了。有时候出门得早,还可以在瓜棚下捡到飞累了的野鸭。像这个时候就更好玩了,也是男孩子们最喜欢往田庄上钻的时候,上山捉野兔,掏鸟窝,又可以砸冰捕鱼——不过这些你不要想。跟着我出来,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她含笑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打灭他眼里的希翼。

“我干嘛要你管?”

魏暹不服气地瞥着她,一副看不起她年纪小的样子。但是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出来时谢府并没有人知道。若是因此惹出事端,最逃不过干系的便是谢琬。她能带他出门来寻新鲜他已经觉得很刺激很开心了,可不能连累别人。

斟酌再三,片刻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去摘冬笋总可以吧?”

他指指窗后半坡上那片竹林。

罗矩闻言噗哧笑了,魏暹不解地看着他。

谢琬笑道:“冬笋是长在土里的,就算要去,也是挖,而不是摘。”

魏暹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谢琬到底是个识趣之人,见得天色尚早,便就让杨武拿了两把小锄头,与魏暹出门去了后山。

谢琬对挖笋没兴趣,她一向只是从旁观战。魏暹拿着手上锄头便犹如将军拿着征战的宝剑似的,飞快地跑在了领路的罗矩前面,等谢琬和拿着小竹筐的玉雪玉芳优哉游哉赶上来时,一路上已见到两三个他刨过的坑了。

竹林里积雪还有些厚,杨武唤来两个庄户帮着铲目标物附近的雪,魏暹嫌他们动作慢,自己夺了铲子过来,不到半刻,他就被一铲雪压到了雪地里。

谢琬像老翁似的袖着双手,站在一壁笑道:“魏公子金尊玉贵,哪擅长干这些活?还是让他们来罢。”

魏暹爬起来,红着脸嘴硬道:“我也就是一时没留神。”

抬头一看她披着狐皮大氅套着貂皮套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活似出来逛花园的样子,心里顿时起了玩兴,弯腰从地上掏了一手雪,趁她一不留神塞到她脖子里道:“你这个指点江山的大小姐,也活动活动吧!”

说着一路手舞足蹈地奔向远方。

070 来信

谢琬哪里料到他居然也会偷袭?惊慌失措跳起来,然后急急忙忙去掏后背里的雪,可今儿出来穿的是扎腰带的石榴裙,衣裳被扎住了,雪到了后背里,哪里能掏得出来?一时间冰冷刺骨,禁不住抖瑟起来。

玉雪只得赶忙扶着她下了山。

到了屋里换了衣裳,已经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魏暹和罗矩拎着一大筐冬笋在饭前归来,尚不知道她已着凉。

等看见她拿着绢子不住地擤鼻涕,才终于发现,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谢琬没好气睨了他一眼,摇头。

魏暹看着她被擦红了的鼻头,顿时内疚起来:“都怪我。你快喝碗姜汤!”

“喝过了。”谢琬忙道,然后指着桌上一桌鲜香的饭桌:“饿了吧?快吃饭吧。”

她哪里能真怪他?不过是个孩子。

魏暹捧着碗,先拿筷子把菜尝了一遍,然后夹了许多笋片和蘑菇放在她碗里,说道:“这个很好吃。你多吃点,吃饱饭也有气力些。”然后碰一碰她额头,连忙又把外面的夹袍脱下,罩在她身上,把她裹紧了:“有没有暖和些?”

谢琬眼眶有些湿润。魏暹虽然是个孩子,有些不知轻重,可到底心肠不坏。

她点头笑道:“暖和多了!”

魏暹开心地捧起碗来,扒了一大口饭。

谢琬不敢把魏暹带出来太久,家里人若发现不见了他,多半要急疯。

于是饭后歇了歇,就套车回城来。

一路上谢琬感觉脑袋愈来愈沉,坐在车里似乎随时有滑下去的危险。魏暹也瞧见了,一开始不敢碰她,后来见她连眼皮也睁不开了,便就壮着胆子将她掰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玉雪从旁看见了。连忙伸手将谢琬扶到自己这边,虽然他那副忧心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但关乎姑娘名节,也由不得半丝马虎。

谢琬一直睡到谢府大门外。

路上玉雪不时探她的额头。脸色愈来愈沉。

有谢琅的接应,魏暹在府门外下了车,从藏书阁那边侧门进府去。

这里玉雪唤醒谢琬,进了颐风院后,迅速唤来了大夫。谢琅急得不得了,随在大夫身后问长问短。

到底是着凉染上风寒了。

睡了整个下晌,吃了药发了些汗,直到晚上才找回了一丝精神。

谢琅知道谢琬乃是与魏暹一同出去着的凉,自不便怪罪魏暹,遂把罗矩和玉雪他们狠骂了一通。怪他们没好好照顾。

府里大半日没见着魏暹,果然是急得四处找人,不过倒是没有人疑心到谢琬身上,只是黄氏听说谢琬出去一趟病了,傍晚与谢葳过来看了看。交代了一番。彼时谢琬正在沉睡,并不知道她们到来,也就谈不上去打听什么了。

谢琬半夜里醒来吃了碗粥,又睡了下去,等到再醒来,已经是翌日晌午。

魏暹正坐在床前,神色紧张。

这时候谢琅去了学里。魏暹要进来,也没有人阻拦。

谢琬坐起来,头还有些疼,但是手脚已经有力多了。

“你怎么来了?”

魏暹替她掖着被子,说道:“我是推说来上这里找你哥哥进来的,我下晌就要走了。又担心你病没好,没法跟你道别,所以就来了。”

说着,他愧疚地低下头去,抠着她床沿的雕花。“我不是故意要弄得你生病的,对不起。”

谢琬笑道:“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看着他难以释怀的样子,又怕他从此落了心病,便转口把话题移到他的去向上:“你从这里走后,是直接回京师,还是要回河间府去?”

“回河间府。我要等二月里母亲生日前夕才回去。”说完他站起来,握紧拳看着她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把我们俩的事告诉别人的。你以后到京师来了,记得来找我。回头等我有空,我就会来看你,我一定会来的。”

谢琬听到他如斯郑重的样子,不由好笑。

什么叫他们俩的事?若是让人听见,难免让人生出大误会来。有心提醒他两句,一看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又忍住了。他外表看着精明,实则内心简单,与姑娘们相处之时毫无狎昵,说这话自然也是无心,也就不纠结了,点了点头,当是应了,目送他出去。

谢琬在房里一连躺了有三四日,才下床出门。

而此时年已经过完了,府里也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魏暹造访带来的小涟漪,也渐渐平复下来。

谢琬把魏暹画的那副松岗图挂在抱厦书房里,很是醒目的位置。她永远会记得当初是谁在松岗上救的她,安抚的她,每当想起这个,她的心里就有无限温暖。

积雪一消,春天就来了。

二月里朝廷决议扩大京师外围林地的旨意终于下发,大面积农田列入了规划范围。原地的一些居民被迁往京师或者保定两地安居。漕运上则开始新一波运送高峰,运河沿线一带许多人都去码头当了河工,“漕运”和“漕帮”这样的字眼也越来越多地在人们口里出现。

等到振远镖局在清河县内终于也开了家分局的时候,已经到了罗衣绣裳闲扑蝶的时节。

三个月里谢琬收到了赵贞从京师来的两封信。

信上说谢荣进了翰林院后,以低调谦逊的姿态很快博得了同僚及上峰的好感,入职这近一年来,在士子文人之间名声渐起,因此不但结识了六部三寺一些新晋的官员,下面的一些属官,对他印象也很是不错。

赵贞还在信里提到一件事,广恩伯府的曾密最近又升任了五城兵马司里的南城正指挥使,广恩伯府近来又重新开始在勋贵圈中风光地走动,上个月曾密夫妇还受邀参加了老靖江王妃的寿宴。因为赵贞深知谢任两家的交情,所以顺带提了提。

靖江王是皇上的亲哥哥陈王的长子,陈王已经过世。靖江王殷莘应是于两年前继承了王位。因为如今朝廷有令,郡王级以下即取消封地,所以殷莘并不曾远赴京外。

印象中殷莘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甚喜欢这些宴会。成日花天酒地流连花街柳巷。

而殷莘的小姨妹,则嫁给了东宫郑侧妃娘家的二弟郑锺为妻。

谢琬并不在乎任家如何,她看完信便将之丢进了香炉。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她关系也不大。

她叫来罗矩:“要尽快想办法跟漕帮的人联系。明年铺子必须开张。必要的话。直接去找他们也成。”

罗矩想了下,说道:“直接去找,未必能成。漕帮的人对民间商户手段极黑,如果没有熟人搭帮,兴许咱们一船米的盈利就被他们砍去大半。”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谢琬拿笔杆子一下下敲着桌面,“等机会我已经等了有半年,再等下去就失了先机。也别谈什么赚钱了!”

罗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谢琬想了想,说道:“如今许多人在漕运码头帮工,你父亲成日里在铺子里见的人多,让他留意着有没有漕帮的人出没。或者看有没有跟漕帮搭得上话的人,有的话留点儿心。”

罗矩答应着退下了。

这里谢琬沉思了片刻,提笔又给赵贞去了封信,请他帮忙请个老练些的帐房。

赵贞在京师接到信后关在屋里半日都没出来。

赵夫人道:“就是请个帐房,你这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赵贞却叹道:“倘若真的是寻常的帐房。她又哪里需要我帮忙?三姑娘胸中有丘壑,做事不能以常人度之。如今她年岁渐长,碍于身份,许多事都不能亲自出面了,我猜她要找的这帐房,多半是能替她出面办事的人,说是师爷。只怕是要当幕府来找。”

赵夫人惊道:“她一个姑娘家,也要找幕府?”

赵贞苦笑:“你到如今还拿这样的心思看她,也就难怪常人说头发长见识短了。你以为她花这么大力气推我进户部是为什么?她是在为她们二房铺路。我在她的棋局里,不过是个士卒罢了。她让我替她物色幕府,也是带着几分试探我了解她几分深浅的意思。”

赵夫人半日无语,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闺阁女子。就是再有能耐又能能耐到哪里去?她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是诚心替她物色,还是装糊涂随便寻一个?”

“自然是要诚心物色。”赵贞叹息着把信放下来,“都到这份上了,她若顺利。于我也不是全无好处。”

赵夫人默然点头,微叹了一气。

谢琬很快收到赵贞回信,里头是几份履历,大多是赵贞相识多年的故人,还有两个是他曾经外任时的师爷。

谢琬从中选了一名叫做程渊的落魄举子,他是两位师爷中的其中一个,祖籍绍兴,原先跟随赵贞在肇庆呆过三年,换了上司之后,被上司以别的名目踢走,换上了自己人。从此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差事,如今赋闲在家。

赵贞说,程渊会直接从绍兴到达清河。

谢琬算了算日子,等程渊过来怎么也得一个月后,而这边罗升则已经有了些眉目,她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先把漕运的事跟进。

罗升近日在铺子周边留意到了一个叫做常五的人,此人是本县西郊西岭村人,家中穷苦,原先一直给人伐木,年初经熟人介绍去了沧州码头当纤夫,没几个月倒成了纤夫队里的头儿了。

因为手头有了些闲钱,一到休沐便会上县里酒馆来喝两盅,因李子胡同正靠近西城门,所以绸缎铺子对面的小酒馆就成了他常驻地。

“此人颇有些凶悍,小的跟他接触过两回,看得出都是那种莽撞无知的人。姑娘可斟酌着能用不能用,若是不能,小的再瞄别的人便是。”

罗升站在二楼窗口内,指着斜对面李记酒馆内屈腿坐着的一人,不消罗升说谢琬也看得出来此人凶猛,四月天里,他光身穿件马甲,还敞着怀,胸前一大丛汗毛,脸上也是把大络腮胡子,让人一看就想别路。

071 狭路

谢琬回转身来,说道:“你先去跟他搭搭话,摸摸他的深浅,若只是个擅吹牛的,则不必理会。”

罗升也可称识人无数,这点小事还是毫无压力的。

他转身下楼直奔对面,然后点了两样小菜在常五对面坐下,眼见着两人说起话来,那常五还跟他举了杯。约摸过了两三刻钟,谢琬这里吃完了半盘杏仁,罗升回来了。

“小的估摸着不像是纯粹吹牛,他对于码头上的事务还是相对熟悉,而且几个关键的人物也都还知道名字和模样。”

谢琬又吃了两颗杏仁,才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就先跟他搭上线,去码头走走吧。万一不成,再想别的辙。”

罗升点头,送了她下楼。

门外春光正好,她眯眼看了两眼街景,然后登上马车。

门口摆摊的钱老伯小跑着走近来,踟蹰地问:“姑娘找那常五做什么?”

谢琬看出他眼里的担心,知道他纯粹是怕自己吃亏,也不想他知道得太多,所以笑了笑,说道:“没事,就是跟他打听个人。老伯不必担心。”

钱老伯翕了翕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把搭在车辕上的手松了。

谢琬微笑了下,冲他点了点头,示意罗矩驾车。

哪知车子才拐了弯,骡子忽然间嘶鸣着跷起前腿来。

前面有人斥骂:“谁这么不长眼?没看见我们过来吗?!”

谢琬没提防车子被撞,好容易扶着车壁坐稳,听得这话,便呼啦一下将车帘揭开。

骡车已经上了直街,而对面马匹很显然才转弯过来,马屁股都还对着巷子口。马上坐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竟然是去年在李子胡同被泼了一身墨的宁大乙。

宁大乙看见车头坐着的罗矩,觉得面熟,正琢磨着是谁。忽然见得拉开的车帘子后露出来一张静如秋月不怒自威的脸,顿时怔在那里。

罗矩皱眉:“看什么看?我们姑娘也是你能盯着看的吗?!”

宁大乙猛地回神,睁大眼指着谢琬:“你你你,你就是谢家那三丫头!上回就是你讹了我一块玉!”

谢琬冷笑道:“原来是在我铺子跟前耍威风的宁老二。我道是谁这么不长眼!看来古话不假,狗嘴里一日吐不出象牙,一世也吐不出象牙!”

宁大乙气得脸涨红,一骨碌从马上下了地,噔噔走到车前来,说道:“丫头,你可别欺人太甚!我宁老二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

谢琬跳下马车,沉脸道:“你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我也没有不打男人的规矩!”

满瓶子水不响,半瓶子水晃荡。

越是底蕴深家底厚的人越是内敛。越是没什么实力的人叫嚷得越是大声。

谢琬对这宁家一点好感也没有。

四周的路人渐渐围过来,好奇地打听来龙去脉。有听出来由的人悄声告知,然后人群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恍然大悟的声音。想来是宁家在城里声名太坏,做下天怒人怨的事情太多,所以人们的矛头都自动对向了宁大乙。

谢琬冷瞪着他。并不说多话。

但是比她高大许多的罗矩抱胸站在她身后的样子,却无端使她多了几分慑人的气势。

罗矩虽然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是却比谢琬高了两个头,那样死命地盯着宁大乙的样子,看得出来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谢琬这么小的年纪能够驾驭得了他,这本身就让人叹服。

宁大乙被自己架在了高台上,上不去也下不来。脸上尴尬得跟染错了颜色的绸缎。

谢琬道:“罗矩数到十,他要是不让路,毒死他的马!”

谢琬平日里说一不二,身边的人都有数,罗矩当下就颌首称是,并四处打量有无卖砒霜之类的药铺。

宁大乙也看出来她不像是吓唬他。心下也慌了,他上回就没斗过人家,如今谢家又出了个在朝为官的谢荣,宁家跟他们差距更是大了,她真要是毒死他的马。他又能上哪儿说理去?就是回家诉苦,也只能被老爷子指着额头大骂没用!

“你,你敢!”他色厉内荏地指着她,脚步到底后退了两分。

谢琬冷笑着,等他让出了足够的位置,然后上车。

罗矩扬鞭驾车飞驶离去。宁大乙的马吓得惊嘶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宁大乙狠啐了一口,灰头土脸上了马。

街头巷尾的人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最怕没有谈资,宁大乙两次在谢家三姑娘手上吃瘪的消息很快传开,过了三两日,不但李子胡同一带的人全知道了,就连谢府里也收到了风。

谢宏从陈禄嘴里听来经过,立时就去了趟王氏屋里。

王氏沉思半日,却是冷笑着唤了谢宏近前,交代了几句下去。

她这辈子自打进了谢府,就没吃过什么败仗,掌内宅,斗继子,拉拢丈夫的心,她一样都没有落下!可是没想到短短两年间,她就屡次败于谢琬之手,原先是没有防备,如今既知道她的底细,若是不让她尝尝苦头,那她也妄为这府里的当家夫人了!

没过多久,陈禄就独自出去了。回来了又直奔王氏屋里,过了许久才出来。

自然没有人理会他们在做些什么,反正王氏这个人一天到晚就这么神神叨叨的。

罗升这里因为已经随着常五去了沧州码头,谢琬等着他的回音,铺子里又缺少得力的人,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府里的事。再加上黄石镇上近月来生意下滑,每月的销量不但达不到当初规定的,基本上连人工月钱都成问题,她已经不能不过问。

“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原因是那些货娘因为尝到了高于定价售卖盈利的甜头,所以一味地抬高价上去,一匹蜀绸尾布我们在李子胡同正价的时候也只卖过二两银子一尺,在她们居然把价格喊到了二两半。自然也有被坑的人,但是坑过一回两回,人家后来自然不会再来了。”

罗矩将手上的帐簿递过来给她看。

帐目上所有入帐都是按谢琬给她们的定价记的帐,售量却节节下滑。

“小的觉得这样下去于咱们很是不利,拿尾货充正货卖,如此一来她们倒是称心了,咱们商号却因此弄臭了名声。”

罗矩忧心的说。

两年时间过去,他如今已经能够把目光放长远来看问题了。这比起他父亲罗升来,是最大的不同。

罗升就是太保守了。

谢琬合了帐簿道:“当初挑她们当货娘本就是临时所需。既然这样,你先找几个合用的人,然后替换上去。原先那些货娘要闹事,你也别怂,咱们之前就有言在先,达不到销售量就解雇,要是不服,就让衙门裁决,再让她们吐出那些多收下的钱。”

罗矩想了想,再道:“咱们如今在城里已经有四间绸缎铺,只在黄石镇一个地方销处理货,并出不得太多量。往后如果铺子增多,只怕压力更大。”

谢琬拿起桌上的舆图看了看,说道:“南源县下属有个营口镇,也是人口比较多的,你让申田抽空去那里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有的话租下来。”

罗矩奇道:“姑娘都不用亲自去瞧瞧?”印象中她可不是这么草率的人。

谢琬笑道:“不必了,那地方我去过。”

营口镇是齐家的祖屋所在地,前世齐嵩过世之后,余氏便带着他们一家老小去了那里生活,谢琬对那里的印象,可比对黄石镇还要深刻。

罗矩不敢多问,即时去了。

眼下罗矩他们这些人渐渐上道,找伙计这样的事已经不必她亲自过问。

她现在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促成她的米铺上——赚钱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除了这个,她还要借着米铺打入京师,如今虽然有赵贞当她的眼线,可总归太薄弱了,她需要各方面都有信息来源,而且是更深入的来源。

没有信息,那就等于是盲人摸象。也不要提什么斗倒谢荣了。再说了,就算不对付谢荣,做这些准备同样也是为谢琅将来的仕途铺路,——如今哪行哪业不需要钱?他将来就是做个小吏,有身家底子,也平白让人高看一眼。

谢琅仕途顺利了,谢家二房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岂不跟着水涨船高?

谢荣若不是在官场一路青云直上,也不会让人忽略他是寡妇再嫁之子的事实。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因为罗升去了沧州,最近她天天守在铺子里,已经有些日子没去过三房了。

也不知道黄氏近来跟王氏处的怎么样?

赚钱固然重要,可是谢府这大后方也不能不顾。自从王氏派了谢宏上李子胡同盯她与李二顺的梢之后,她就知道王氏已经摸到了七八成真相。依王氏的性子,是不可能不对她下手的,眼下按兵不动,也不过是在等待机会罢了。

王氏是她头一个敌人,若是到头来外头的事没办好,里头的事又失了掌控,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一盏茶的工夫,她踱到了三房。

072 巧合

黄氏母女却不在,而是去了正院跟王氏说话。

大中午地跑过去立规矩,这可少见。谢琬抱着疑团,又摇着团扇踱到了上房。

老远就听见一屋子人欢笑言语的声音,门下丫鬟通报说“三姑娘来了”,里头声音便倏地静下去。

谢琬低头入内,只见大伙都在,黄氏母女笑盈盈地看着她,王氏坐在上首,脸上也有着春风得意。

见过了礼,谢琬坐在谢葳下首,说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老远就听到笑声。”

谢葳笑道:“有两件高兴事儿,你要先听哪件?”

谢琬道:“自然是先听你的。”

谢葳笑着戳她的额尖:“这个鬼灵精,怎么就知道这里头有我的事了?”

谢琬含笑不语,余光瞟见王氏脸上闪过丝阴鸷之色,但正眼看去却又不见了。

这就对了,当一个人看见仇家时,哪里能不露出半丝马脚?如果真能做到这般,谢琬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有着几世之城府了。

谢葳说道:“算你猜对了!父亲来信,让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进京去玩一段时间。我们过来邀太太一块去,太太却说家里有事走不开。你说,能一块去多好啊!”

进京小住?谢琬手上团扇蓦地顿了下。谢荣才任职一年,住的虽是买下来的一座院子,可是到底张扬,而且赵贞来信上说他如今正忙于跟各路官员建交,那么,他哪有时间陪他们母子?除非……是有用到他们的地方罢。

谢琬轻吁了口气,团扇又轻摇起来。

谢葳今年已经十四岁,已该是说亲的年纪,谢荣近来四处走动,此时让他们进京,莫非是为的这事。

不过她记得前世谢葳嫁的人只是个寒门出身的士子,虽然后来还算不错。可在当时却并不是可以替谢荣带来什么可靠助力的人家,谢荣既然是这么样郑重其事地接他们进京,想来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难道谢葳的亲事在今生会有变化?

想到这里,她扭头去看谢葳。后者还沉浸在急将进京的喜悦之中,分毫没察觉她的注视。

而黄氏的神情则显得沉稳得多,高兴归高兴,看着女儿的时候,目光还是流露出一丝格外的不同。

“还有件事,三妹妹再也猜不着!”

谢芸此时见大家都被进京的话题缠住了,谁也没有关注到他,当下急得跳出来,说道:“任家的隽哥儿已经考上了南源县的廪生!不过他们家没有人跟他一块读书,所以要到我们家来住。跟大哥二哥他们一道上咱们清河读书!任伯父都已经跟县学里打过招呼了!”

谢琬有那么半日才回过神来。

任隽要来府里住,跟哥儿们一块去县学读书,又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地往谢棋看去,谢棋从一开始两颊就带着红晕,今儿脸上的笑也一直没停过。

谢棋夺走任隽的玉到如今才一年多。当时闹成那样,心里薄弱点的姑娘只怕真的就做出傻事来了,可事情才刚刚过去不久,任夫人就让任隽来谢府长住,她就不怕任隽真的被谢棋讹上吗?

谢琬觉得这任家一家人,真真是莫明其妙。

不过这是其次,谢荣那边的事才是要紧的。

谢琬前脚回到房。赵贞的信后脚就到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谢荣最近与参知政事魏彬的弟弟魏曦来往甚密。

谢琬拿着手,手指尖莫名地抖了抖。

魏暹不请自来来了一趟谢府,然后谢荣就跟魏府的人有了联系,这是巧合,还是谢荣在得知道魏暹到府留连之后。便顺着魏暹提供的这条线攀了上去?

文人圈子本来就广,而且那些清流们又素以才学高低为推,谢荣厚积薄发,底子本来就厚,如今进了翰林。这是个活招牌,他又是个极擅于把握机会的人,若是借戚家五爷跟他同科进士的名义去结交魏彬兄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印象中谢荣并不是这种拿儿女的幸福去为自己铺路的人,他虽然擅谋,但对家人极为爱护。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他也必定会问过他们自己的意见,那么,莫非这是谢葳的主意?

她想起魏暹给谢葳画的那幅如同她本人一般的寒梅图,隐隐约约摸到了点什么。

无论如何,谢葳是出色的。

魏暹虽然是三品大员之子,可却并非长子,将来前途何如,还要看自己的造化。

所以她如果嫁给魏暹,也并不是算很高攀。而且谢葳沉稳又内敛,配孩子气的魏暹对魏家来说绝对有益。而谢葳对自己的父亲十分仰慕,前世里就视谢荣为神一样的人物,如果说魏家真的看上了谢葳,那有了这门姻亲,谢荣的仕途岂不又拓宽了许多?岂非也符合她的心理?

她托腮蹙起眉来。

理论上她必须阻止这门婚事。不管是她的臆猜还是确有其事,她都要切断这个可能。可是万一这也是魏暹的意思……她已经欠了他一个人情,如果再坏了他的姻缘,她岂非就成了那恩将仇报之人?

原本很明确的事情,牵扯到这一层,忽然变得让人难以决断起来。

思来想去,也只得回信给赵贞,让他想办法打听内幕,并把黄氏带着儿女进京的事告诉了他,同时也告诉他魏谢两家结亲的可能性。

没想到她的信发去京师,罗升就从沧州回来了。一身的尘土,发须凌乱,不像个体面的掌柜,倒像个灾乡来的难民。

彼时正值铺子打烊之时,谢琬每日里过来铺子里点帐的例行时刻,见到他这模样她已经心凉了半截。

罗升也没有想到她这些日子会天天守在铺子里盯着,连他回房收拾一番再来见她的空暇也没有。

“常五呢?”她开口问。

罗升气得胡须直抖,指着窗外咬牙切齿地道:“这常五竟是个地痞!把小的带到了码头当夜,就带了两个人,说是漕帮底下的两个头工,要跟小的谈船银价钱。小的看到他们身上的牌子,也确是头工的牌子,于是就放开胆子跟他们谈了。

“后来谈好了一艘百石小船是五十两银子。一艘一百五十石粮的中型船是七十两银子。那两个头工就问小的要订金。小的因为没漕粮那边还没确定,不敢给银子,那两名头工就拍桌子威吓我,后来我只得给了一艘小船的订金五十两银。结果翌日小的去寻他们时,他们却不见人影了!”

谢琬默了半日,说道:“你确定他们都是漕帮下面的头工?”

罗升点头:“小的十分确定!”

谢琬微哼了声,“漕帮里虽然有帮规,可鱼龙混杂,底下人也难保都是守规矩的。”

罗升默然颌首,无言以对。

谢琬站起来,走向楼梯:“再接着物色。”

老实说她对罗升这次去沧州是抱着莫大希望的,虽然那常五看起来不大靠谱,可是毕竟也是目前最有可能带领他们接触到漕部内部的人。罗升的失败无法不令她感到失望。可是眼下说再多也是废话,这本来就是个无奈之举。

罗升也尽力了。

诚然,她也可以直接寻到码头走寻常程序去办理米粮托运,可是个中却不知要克扣去多少银子,尤其她这种小打小闹开始的。实在经不起这样的剥削。如果把赚的钱都送给了漕帮,那她何不继续做别的利小的营生?

因为这一耽搁,出门时天就已经黑尽了,而平日这个时候,她早已经洗漱完上了床。

眼下路上除了几间酒楼,几乎都打烊了。

她心事重重上了马车,敲了下车壁让罗矩驾车。

玉芳将搭起的车帘放下来。这样便不会有蚊虫飞进。但是这样一来未必有些闷热。玉芳低头去找扇子,遍寻不见,问谢琬:“姑娘的团扇呢?”

谢琬听得她这么一说,便也中断思绪去翻坐椅,哪里有什么团扇。回想了想,倒是先前在铺子里的时候拿来扇过。记起是顺手放在阁楼的笔筒里——对于闺阁女子来说,扇子手帕是仅次于贴身衣物的私人物品,断不能落在外头。

她又敲了敲车壁,“掉头回去。”

罗矩回头看了看,顺从地把车头掉转。

骡车又回到李子胡同。并且很快,已经接近了绸缎铺。

罗升应该也回去了,铺子里已经没了灯。

罗矩下车叩门,热得冒出汗来的谢琬由玉芳扶着下了车透气,等待罗义从内开门。

门开了,罗义看见重新回来的谢琬不禁露出丝讶色,正要出门要迎,可是还不等他抬腿出门槛,几个黑影已经纷纷落在谢琬身后!罗义的双眼已经蓦地睁大,而紧接着,七八个蒙面人已经从后方飞速冲上来,一面挟制住铺门,一面将谢琬四人堵进了门内!

玉芳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起来,蒙面人中的一个立即将她的嘴捂住,然后扇了她一巴掌。

谢琬被人从后头用胳膊扼住脖子,别说尖叫,就是连吐气也艰难。

几个人都被围在铺子里头了。

“姑娘!”

没被劫持的罗义与罗矩惊惶失措,但是面对伸过来的明晃晃的大刀却又不敢造次!

谢琬不止被人扼住了脖子,还被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地对着,刀刃就搁在下巴下,看着随时都有被割脖子的危险。

罗矩瞪着这七八个人,眼珠子都红得要脱眶而出了:“你们是谁?究竟想怎么样?!”

“别管我们是谁!我们只要钱!摆五百两银子出来,否则就等着到勾栏院去找你们的三姑娘!”

 

073 暗护

方才到如今,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是“三姑娘”,他们怎么这么自信地称呼她为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