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笑着问:“程先生的父亲家教很严?”

“非常严厉。”

“程先生非常年轻就进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习,有这么良好的功底,也是因为家学渊源吗?”

听到这个问题,程松坡略显神伤,“不,父亲不喜欢我学画画,总斥责我说…玩物丧志,他每次见到我画画,二话不说藤条就招呼下来,我只能偷偷地画。”

这样的回答有些出乎记者们的意料,台下出现短暂的沉寂,随即又有人问:“那么…程先生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了?”

程松坡沉默不语,尔后怅然道:“不,他已经看不到了。”

台下略显寂静,片刻后程松坡又勉强笑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我会选择听他的话,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除了画画,一无所长,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有记者温言安慰,说老程先生泉下有知,见到程先生今日的成就,一定也会为他高兴云云。

经此插曲后场面气氛缓和许多,记者们开始问及程松坡今后的打算,程松坡等数位记者就此问题一一提问后才统一作答:“目前国内也有两家美术学院邀请我回来任教,具体细节已经在洽谈中,有结果我会通知大家的。”

坊间传闻欧洲有几家美术学院都向他发出邀请,记者们见程松坡如此答案,便想把这话题继续拔高,往回报祖国回馈社会这种主旋律话题上引。不料程松坡并未如他们的意,摇摇头笑道:“让我做出这样决定的是一位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一度我对画画…甚至人生都丧失信心,因为它造成我一生中太多的遗憾。现在,我想对这个人说,很多遗憾我都无法弥补,但是因为有你,我会觉得…我的人生,还不是那么糟糕。”

这显而易见是某种情感表白了,台下各种数码单反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程松坡又从桌下取出一方大盒,立刻有助手上前帮他取出盒内油画,展开后向众人出示。记者们本以为画中会是一位曼妙女子,或是其他有关山盟海誓的纪念,没料到那画仅完成右侧的一半,左侧留白。画的是一位年迈老妪,鹤发鸡皮,众人一时愕然。程松坡的目光停驻在礼堂角落:“我积攒了很多话想对你说,但站到你跟前的时候,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五十年后你的容颜也会苍老,而我的心情一如往昔。”

杜拉斯在《情人》的开篇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和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

陆茗眉曾听程松坡提起过湄公河,从来懒得看书的人,也专门去寻杜拉斯的《情人》来看。那是一个发生在湄公河上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男主人公打电话给女孩。他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看完《情人》后,陆茗眉缠着程松坡问他湄公河是否真有那么漂亮,余晖脉脉,清波微漾。程松坡那时尚不知她是明爱华的女儿,他很坚定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会带她去看湄公河:“希望我们去湄公河的时候,那里是真正的春天。”

回忆的潮水阵阵袭来,陆茗眉鼻头一酸,一旁时经纬很煞风景地递纸巾问:“要不要?”陆茗眉捂着脸瞪他一眼,偏他还不识相,“你们女人就是容易被这种表面现象感动,爱听这种好听话儿!”

“时经纬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什么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什么我爱你沧桑的容颜胜过…啊…”时经纬弯下腰,皮鞋上生生被陆茗眉的高跟鞋跟摁出个印子来,“大姐,不带这么玩儿的!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嘛,你知不知道今天的票多抢手我们社里几个花痴女差点抢到打架?”

陆茗眉没有工夫理会他。

程松坡的目光再次从这个角落掠过:“我觉得自己还不算老,但总有记者不停地问,你如何看待你的画作的艺术价值,我常常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究竟能有怎样的成就,会不会留名艺术史,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语音清健,声如金石,“只要有你还记得我,我就是不朽的。”

PART 7

因程松坡在记者招待会上提及父亲,时经纬揣测这段父子情恐怕要成为将来两周诸多报纸杂志的焦点,所以赶紧回报社抽出程松坡的资料来翻看。印象中程松坡现有履历里从未提及过父母,果然时经纬找来找去,也没翻出一星半点关于他父母的消息。程松坡出国前的高中档案里父母栏都是空白,时经纬跑过那所高中,有老师根据旧档案查出他是接受社会资助长大的,而资助人也早已离世。从网络上搜索也一无所获,十几页十几页的全是程松坡最近画展的新闻、评论,或是他先前在欧洲获奖的一些经历,搭配各种关键词搜索后总算搜到点陈年旧事,也不过是程松坡高中时给报纸的画稿。

所有关于父母的信息都是一片空白,好像程松坡这个人是石头缝里钻出来似的。

无奈之下时经纬尝试搜索那位已逝的资助人的名字,出来的结果却令他十分诧异。搜出来排在第一页的信息,正是总社在明爱华之前的总编,姓王,因为名字普通,所以当初时经纬一时也没联系起来。那位王总编也已在八年前离世,仅有的这点信息也是吻合的…时经纬想起本次画展原本竞争承办的也有好几家同行,还有财力背景均胜出己方的传媒集团,当时老总以为胜算不大,还颇为惋惜。最终程松坡花落己方,社里同仁都颇为意外,这里面…会不会也有程松坡感激王总编曾助养他的恩情?

可惜把程松坡和王总编的名字联合搜索,就搜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了。时经纬琢磨这得找几个知情人打听打听才好,偏偏王总编已离世多年,社里除几位高层,少有人与他共事过。在事情尚不明朗的情况下,直接去惊扰领导们也不大好,时经纬便让助手小赵把社里关于王总编的资料给他清一份出来,趁着周末的时间在家里恶补。谁知白费两天功夫,仍一无所获,百般无奈时他想到陆茗眉,电话刚拨过去,就听到陆茗眉哀声道:“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

时经纬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走三条街,腿都要断了。”

“你…程松坡呢,你没和他一块?”

“没呢,明天要用的PPT我还没做,准备今天下午搞定的,结果笔记本摔断了,跑好几条街也没找到合适的维修部,原厂维修部说要一周才能拿回来!可我PPT明天就要用了,哎呀你有什么事儿啊,急不急?不急明天再说吧,现在我正满大街找能修的地方呢…嗳,你认不认识什么地方修电脑特别快的?价钱不是问题,关键要保证修好。”

时经纬不假思索道,“你来我这儿吧,我家里还有台电脑借你用,明天再修吧,这都大半夜了。”

“可是找的资料都在我笔记本里啊!”

“你笔记本摔断的是哪儿?”

“应该是支架吧,就连接屏幕和键盘的那玩意,高空降落,直接腰斩,屏幕和键盘都是好的。”

“没事,你过来吧,我给你把数据倒出来。”

陆茗眉半信半疑,难道这靠嘴皮子吃饭的人还会摆弄电脑?又一想时经纬曾被银行里同事暗地里称呼为“万事通GG”,不管要查什么事,一封email过去,时经纬半小时内就能回复过来一套完整的办事流程,这功夫实在不是盖的。陆茗眉决定相信时经纬这一回,抱着快分成两半的笔记本赶到他家,这么晚打搅人,即便打搅的是时经纬,陆茗眉仍老大不好意思。

时经纬开门时一身家居服,和平时那种精英范儿差距甚大,陆茗眉把包里的笔记本掏出来,他左右检查后笑道:“没什么大事,轴承坏了,买新的换上就行。你今天急着用硬盘里的资料?”

陆茗眉点点头,时经纬搬出一个超大的工具箱,挑出一管合适的螺丝刀,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台笔记本电脑变成一堆零部件,只有外支架看起来完整。陆茗眉嘿嘿两声:“你这明天还记得怎么装起来吧?”

时经纬得意笑道:“佩服吧?”他说着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块移动硬盘,拧开几个螺帽,抽出里面的2.5寸硬盘,把陆茗眉的笔记本硬盘换进去,再接到自己电脑里上测试,果然一切数据读取正常。陆茗眉偶尔能自己重装系统,已算同事中的技术高手了,看到时经纬如此迅速麻利地解决当前最大问题,顿时拜服不已,心道这要是个女人,她立马就得扑上去亲两口以示感激了。

陆茗眉把要用的数据拷贝到时经纬的电脑后,时经纬就把硬盘重新拆卸出来,趁着她赶PPT的功夫,时经纬又拨电话给相熟的维修商,要他们送型号配套的轴承过来。陆茗眉做PPT的时候,时经纬在客厅里叮叮梆梆地拆卸组装,陆茗眉因好奇,偶尔凑过头来瞅两眼,也看不懂。只是难得看到时经纬这样专注的模样,居然比他往日那副自恋嘴脸顺眼许多。

果然人们总说,男人换电灯泡的时候最有杀伤力。

现在看来,修电脑的时候一样很有杀伤力。

陆茗眉不自觉地叹出声来,时经纬抬眼问:“怎么了?”

“没…”陆茗眉摇头叹息,“觉得你挺能干的,你怎么会这个?”

“我本科学机械的。”时经纬凑过头来,很神秘兮兮地问,“我还会做AK-47,你信不信?”

陆茗眉吓得往后一缩:“真的假的?”

“我以前跟你说过吧,AK-47的设计图是全公开的,全世界的人,只要你想造,就能自己做出来!”

陆茗眉很是不敢相信,瞪着时经纬上上下下地打量,AK-47可是狙击枪之王,时经纬这双手…她原本不信的,可看时经纬十分认真的模样,况且他刚刚真的把这堆零部件又重新组装成一台完整的电脑——说不定时经纬还真有这一手?

这么想着,她看时经纬的目光禁不住就染上些敬畏和崇拜,时经纬忽然得意笑道:“哎,陆茗眉啊,你这个人真好骗!”

陆茗眉柳眉倒竖,时经纬这套把戏也不是第一次玩了,他常在你很正经的时候开玩笑,又在你开玩笑的时候忽然严肃起来。

总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他究竟什么时候是作得准的。

只怪自己道行不够,输了这一回合。

时经纬得意非凡,哼着小曲继续拧螺丝钉,顺便把被陆茗眉糟蹋已久的键盘都清洁过一遍。陆茗眉口上不服,心里却已把时经纬从“靠嘴皮子吃饭的”升格为“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时经纬组装完毕后又仔细检查过一遍,按下POWER键,叫陆茗眉过来检查系统是否完好。陆茗眉四处点点看看,时经纬在她身边随意瞟过,就那么一眼,方才在陆茗眉前显摆这一手所获得的所有虚荣心与成就感,忽然之间就如大水崩沙,全盘涣散。

陆茗眉点开的那个文件夹,文件名是“意大利语教材合集”。

“哟,还学意大利语呢?”

“闹着玩的,”陆茗眉不以为意,笑笑道,“学学停停、停停学学,语法又复杂,每次停几个月都会忘记,要拾起来就得重头开始。嗳,你吃不吃宵夜,我请你吧?”

“你不是还要做PPT?”

“资料能翻出来就很容易啦,刚才也拼凑得差不多了,晚上回去挑个好看点的模版就好了。”

时经纬拄着下巴,为是否出去吃宵夜而犹豫不已。

其实以前和陆茗眉约约会吃吃饭感觉都还挺好,因为心知肚明陆茗眉对他无意不想捆死他,仅仅作为一个玩伴,陆茗眉是相当不错的。至少陆茗眉外形十分带得出手,又够坦白直率,和他斗起嘴来旗鼓相当,作为每周超负荷工作后的调剂,简直再完美不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陆茗眉在一起的感觉变得像坐过山车,往往从高空到低谷,毫无转折缓冲余地。

然而这样的感觉,似乎也给他新的刺激,他迫切地想从中挖掘出一点成就感来,结果往往是愈加的挫败。

看在陆茗眉难得请他吃饭的份上,今天就给个面子吧。

照旧是去时经纬先前介绍给陆茗眉的炖品店,时经纬开车,一路极安静,陆茗眉忍不住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消停?

“你不也一样?”

“哦…”陆茗眉歪头想想,问,“你和松坡还有专访?”

时经纬长吐一口气:“陆小姐,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成为报纸杂志的娱乐头条?”

“我不看报纸,”陆茗眉无所谓道,半晌后她悟过来什么,急急问,“报纸?”

她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那你说这个新闻会不会上什么国际文化版?”

时经纬瞥她一眼:“你何不直接问,明老师会不会看见?”

陆茗眉咬唇讪笑两声:“那到底会不会?”

“你给的信息量太少,让我怎么回答?”

陆茗眉不再说话,宵夜也吃得闷,时经纬几次有心追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翌日下班后陆茗眉便去找程松坡,程松坡因准备回国发展,助手便帮忙找好房子,画展结束后已搬过去。陆茗眉进屋便看到茶几上散着几份报纸,拾起一看,正好是那天记者招待会的大版面报道。那些记者也真本事,因为不知道程松坡所画肖像的原型是谁,便专门做了个可能性大排序。几乎但凡有程松坡的新闻,里面出现过的女人都被挑出来做了个大比拼。比如他留学时的女同学,曾买过他画作的女富商,或是到程松坡的画展碰过场的各界名媛,真是精彩纷呈、眼花缭乱。

虽知八卦报纸都是捕风捉影,陆茗眉心中仍小小吃味,故意问:“这就是你说的——你颓废而混乱的生活?”

程松坡笑而不答,陆茗眉见这玩笑开不起来,转而叹道:“被我妈知道了怎么办?”

程松坡这回转过头来,澄澈的目光里潜藏着激流漩涡,就像他曾向她形容过千百次的湄公河那样:“我故意的。”

“什么?”

“我故意的,为什么你要偷偷摸摸地和我在一起?为什么有人明明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旁敲侧击?”

“哪有…”陆茗眉苍白无力地辩驳,“哪有偷偷摸摸?也没有人…”

程松坡默然不语,墨深双眸里闪过一丝失望,陆茗眉忙解释道:“我跟时经纬没什么的,他跟我一样找个幌子忽悠爸妈呢!”程松坡双唇抿作一线,仍一言不发,陆茗眉冷吸一口气,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一直都看着你,”程松坡怅然道,“而你的视线里,有别人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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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接出书版

第四章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陆茗眉无奈,向程松坡解释先前明爱华确实有意帮她张罗对象,明爱华身体每况愈下,自己也就不好直接回绝。再则张罗到时经纬这里时,她发现时经纬根本无意婚姻,所以两人才一拍即合,互相帮衬着忽悠父母们。说到后来不知怎的心底生出一股委屈来,想起这些年里,他留她一个人面对陌生的未来,忍不住反问:"你凭什么来间我这些呢?你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十年时间对我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我心里从来没装过别人,你呢?你自己也说,有一段很颓废很…我有问过你吗?那天…那天在你房间里的外国女孩,我问过你她是谁吗?你在外面过得风流快活,功成名就,你有想过我吗?有几年的工夫我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让我等你,凭什么让我等你?"眼泪开闸后就收不住,哭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真挺悲情的,颇有点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意味,她一边哭一边把那些报纸杂志都往程松坡身上砸。程松坡不闪不避,任她砸完所有能砸的东西,最后一拳一脚全招呼在他身上,疯婆子一样。她越哭越凶,像要把这十年的辛酸委屈全都发泄出来,那些毫无凭藉的日子,那些独自等待的日子,那些彷惶无依的日子。

程松坡伸手圈住她的腰,扳过她的脸细细吮吻,眼泪咸苦,仿若这十几年的人生滋味。陆茗眉起初还推他,也是心里有一股怨气,憋得久了,终于找到发泄的地万,拼命地推拒他。程松坡的力道强得很,她早有过教训,却不肯轻易让他得逞,手脚并用地推他端他。起初他还让着她,她推左边,他就搂右边,她推右边,他就抱左边。后来他终于也没耐心了,一双胳膊真正使起劲儿来,箍得如钢筋一般,他搂住她的头往他唇上贴,舌头也拼命钻进她唇齿里,抽干她全部气息,终于击溃她所有抵抗的念头。

然后程松坡就这样环抱着她,固定的姿势维持了很久,直到他自己也要换气,稍稍松开陆茗眉。她大口大口吸气,缓过神来后又忿然不已,"你别碰我,反正你从来也没想过我。"程松坡紧紧地箍住她,顽固得如同雕塑,很久很久后他挤出艰难的三个字,"对不起。"良久后他又补充道,"我嫉妒。"陆茗眉吃惊地盯住他,程松坡…他说他嫉妒?

程松坡似乎也羞于承认这些,马上将话题转开去,"对了,那天你碰到的是Stella,我老师的女儿。她恰好到中国旅游,我跟她说起过你,所以那天她专门留在那里,想等我介绍你们认识的。结果…"他比画个手势,陆茗眉面色汕汕,又不服气地斜他一眼,程松坡笑笑,"后来我找你几次,你…你又躲着我。" "我没有。"陆茗眉理直气壮地反驳,这种事情打死也不能承认,立刻转守为攻,"真的只是老师的女儿?我才不信呢…

你一回来,她也来旅游,怎么这么像…"程松坡斜坐在沙发扶手上,静静地凝视着她,看到陆茗眉自己不好意思住嘴,程松坡冷不防道,"时经纬说你有很多人追。" "喂,他这人怎么能这样?"陆茗眉险些跳起身来,"他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程松坡抚着她的头,指尖轻轻一挑,便将她几缕长发绕到指间,"他很关心你。" "我跟他真的没什么,"陆茗眉撇撇嘴道,"我要是动过心找人另过,你回来也没用!"硬气的话一出口,程松坡便反手一锁,一招擒拿手,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倒在沙发上。他缓缓伏身下来,一寸一寸地贴近她的唇,"再说一遍。" "追我的人多了,你再敢走,我立刻。…"话音未落,程松坡已紧紧吮住她双唇,他的双臂顽强而有力,将她牢牢地锁在怀间。到两人都无法呼吸,他才稍稍放开她,见她星蹿迷离,双唇微张,忍不住又俯身去吻她,靖蜒点水的,一而再,再而三。

缝缮缠绵到程松坡觉得自己所有的意志力都要融化掉,他极艰难地换过姿势,仍从她身后拥着她,低声道:"难怪别人说冲冠一怒为红颜。"陆茗眉脱口道:"你才不会呢。"话出口她便后悔,想起那日程松披发给她的短信:这是你的交换条件吗?

陆茗眉担心程松坡把这句随口的填怨当做清算旧账,想解释,又怕欲盖弥彰。恋人们常常会说,因为你爱我,所以你要给我买早餐;因为你爱我,所以你得半夜为我送消夜…而在他们之间,这却是禁忌。他不能说,因为你爱我,所以你要放弃你母亲;她不能说,因为你爱我,所以你必须忘记你父亲。

她和程松坡像坚守在河流两岸的看桥人,她顽固地不肯过去,他执着地不肯回来。

即便十年光阴,茬再而过;即便他们都明白,对彼此的渴望,已探入骨血。

程松坡半跪在沙发上搂着她,这样的姿势保持很久,然后他托过她的脸,神情极认真,"阿茶,所有可以给你的,我绝不吝惜;所有说出口的承诺,我都会遵守;至于我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保证,更不会为哄你开心,说些我自己

能不能相信的话。" "我知道。"陆茗眉轻声道,"我知道,十年前我就知道。"程松坡的手不安分起来,从她衣摆里伸进去,抚在她光滑的背上,一刹那间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他轻轻地摩擎上来,又俯身在她耳垂上轻轻咬噬,陆茗眉作势要推开他,却只陷得更深。

也们都不再说话,积淀十余年的思念,慢慢在空气里化开,化成牵绕不断的纠缠。陆茗眉就那样窝在他臂弯里,很久后忽疑惑道:"五十年后我有那么老吗?"

报纸杂志对程松坡的关注,远远超出陆茗眉的想象。

这天她拜访完一位大客,发现正巧在时经纬的办公楼附近,便打电话过去问他忙不忙,顺便到他办公室找他吐槽。办公时的时经纬又架着那副修电脑时的黑框眼镜,显出和他一贯公众形象颐不相符的学究气质,"稀客,coffee or tea?" "咖啡,谢谢。"陆茗眉环视时经纬的办公室,三十来乎万米,简明装修又不失大方之气。时经纬帮她冲杯白咖啡,端到她面前,"我这里只有这个,你试试合不合口味。我听老师说你只喜欢美式。" "谢谢。"陆茗眉接过来浅抿一口,浓厚醇香沁入鼻间。其实她老早就不喝美式了,年少时刻意强调那么单纯苦涩的味道,仿佛特意要证明什么似的。不过明爱华不知道,以为她的口味一直如此,常一边感叹她不知传统绿茶的妙处,又一边挖空心思托人捎那种产量极少的顶级咖啡豆送她,真是何苦来哉?陆茗眉抬眼一扫,案头正是新出刊的杂志,封面赫然是程松坡那幅《湄公河之春》,她手一伸将杂志抽出来,迫不及待地翻开目录,找程松坡的专访。

"销量怎么样?" "托福,不枉我忍痛割爱呀,"时经纬夸张地笑道,"这样还卖不好,我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陆茗眉沉下脸,狠狠瞪时经纬两眼,碰到时经纬这种人真没办法,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正经的时候他插科打浑,你胡吹乱佣的时候他又莫名其妙地深沉起来;除非他乐意和你说,否则若你想主动从他这里挖出些什么来,纵然你有千般张良计,他也有万架过墙梯。

翻到程松坡专访那一篇,看到半幅铜版彩色印刷的程松坡的肖像,他眉目清正,很上相,陆茗眉的唇角不由自主就弯起来。她很少看报纸杂志,细细读下来觉得时经纬文笔很对得起"妙笔生花"这四个字。前面介绍程松坡在欧洲的画展成果,那些满满当当的成绩、灿烂耀眼的光环,陆茗眉早已在心里熟背过千百遍,此刻看来,心里仍禁不住地欢欣。看到第二部分时她眉心不自觉蹙起,言语间已露出不悦,"为什么有那么多涉及隐私的篇幅?" "有吗?"时经纬偏过头来,狐疑又认真的模样,还捡起杂志翻开来检查,"第一部分是他最近几年的战果,然后追溯他的求学之旅,最后畅谈一下对未来的打算,挺和谐呀。"陆茗眉气上心头,时经纬若老老实实跟她说市场取向如此,他偶尔也必须做出妥协,那她也未必不能理解。偏偏他这么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似乎她的质疑纯粹出自虚空想象。陆茗眉拉下脸来,"那这一段呢,去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人又不止他一个,何必兜那么大圈于探讨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还有这里,他画几幅画而已,你至于扯到什么家庭社会环境成长的哆里巴唆的东西

吗?"还有,我国每年靠接受社会捐助而完成大学学业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为什么要抓住他的资助人是一位有名望有地位的总编来做文章?你这不是,你言下之意是说,没有王伯伯的支持,没有王伯伯这些人脉,程松坡根本不可能出国留学甚至有今天的成就是不是?"她一口气又指出七八个问题的不妥之处,时经纬稍向后一倚,摘下黑框眼镜,"哟,正义的呼声来了。"陆茗眉最恨时经纬这种不合时宜的挤对,立刻口不择言起来"时经纬,你知道你比流氓强在什么地万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流氓做到头,就做成了刘邦,所以我一直以做一位有理想有素质有文化有品位的四有流氓为终极目标。"陆茗眉怒火中烧,俗话说培养一位真正的贵族需要三代,那灌溉出这样一位无脸无皮的精英,得多少代人的努力?她咬牙切齿道:"你比流氓高多了,不管多么握键的事,你都可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盖它丑陋的本质!" "多谢谬赞,"时经纬微微扬眉,好整以暇地笑,"那你现再想听听我内心龋龋的目的吗?"陆茗眉一楞,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操神听时经纬的解释,"重为我看程松坡不爽。" "为什么?" "你觉得呢?"陆茗眉一时不明,茫然望着他,突然间她醒悟到什么,像一记惊雷从脑中劈过,难以置信地瞪着时经纬。

"我烦透了你每次来跟我说他的事情,烦透了你问我怎么讨他的欢心,烦透了你明明知道我这点心思,还装作…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帮你那块烂松坡地谋福利,"

'我没有,我…"陆茗眉稍稍回过神来,努力观察时经纬的表情,试图找出一星半点儿他在开玩笑的可能。

可惜没有,时经纬双目炯炯,她在他双眸里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可你上来就不给我好话,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抢白我,我心里都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为什么老是约我妈妈见面我没有阻止吗?我故意的,我想知道如果你一定要嫁人,会不会有一点点考虑我…上次我给你送电影票,其实我想约你去看的,结果你一直都在我面前说程松坡程松坡程松坡,我他妈恨不得一把火把这块松坡给烧了!" "时…阿时,你…你开玩笑的吧?"时经纬凝视着她,那双眼眸深遂如海,又似有星火万顷,叫人琢磨不透。

陆茗眉越发慌乱,时经纬却苦笑起来,极落寞地垂下头,"是啊,我在开玩笑。"陆茗眉落荒而逃。

时经纬没有追出来,他回到办公桌后坐下,脚步轻轻一点,办公椅旋开180度。

窗外夕阳正以不可挽留的趋势坠入地平线,城市的灯光又将这不可捉摸的夜映成了白昼,时经纬便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雕塑。暮蔼江天都被染成金红时,时经纬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从陆茗眉的反应来看,他的这一剂猛药己有初步成效。

电话铃声叮铃铃的响起来,时经纬转过身,支颚盯着电话座机,响过五六声后才接起来,声音平静,"我是在开玩笑,真的。" "阿时对不起…"陆茗眉的声音极之惶急,几乎要哭出来,"我…我真不知道那么多…" "没什么,"时经纬的话音里显得情绪极度低沉,"我反正知道没希望的,说出来心里轻松点,耽误你时间对不起。" "对不起,阿时,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挺好又帮我很多忙,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我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这样的。我身边没什么人能说上心里话的,总觉得你脾气挺好的就乱朝你发脾气…对不起…我妈妈宁死不肯同意我和松坡在一起,不然的话我也不会一直拿你打掩护…我但凡有第二条路…"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刚乱发脾气,你别当真,"时经纬声音越发低落,"我…我一点机会也没有?" "阿时我知道你人挺好的,可是我跟松坡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你不要说了,"时经纬迅速截断她的话,"你就让我再当几天鸵鸟吧。老师那边我会继续帮你保守秘密,你不用担心。"陆茗眉声音唾咽,"谢谢你,阿时,真的,谢谢你,我是实在没有办法…" "你放心。"一切都在时经纬的意料之中,却又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其实杂志刊载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种隐私八卦,两三家如道消启,就等于历有人都匆谴消启。程松坡如此高调础谈到父亲,用不了几天那些陈年旧事便都会被翻炒出来,他不做也有别人做,而他手上真正能震动整个文化圈的猛料,尚未见光。

报社里数位高层那里套来的消息显示,王总编在资助程松坡之前,其实是准各正式领养他的,有传言说他是私生子,入籍手续都办好了,最后却无疾而终。有猜测是王总编的老伴以死相逼,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王总编不得不退步。

从程松坡就读的高中,时经纬找到几位当年教过他的老师,其中一位姓韩的美术老师说,当年有人出钱请他单独为程松坡授课。时经纬找出诸多照片请老师们辨认,令他震惊的是,到学校来关照程松坡的人不是王总编,而是明爱华。

更骇人听闻的传言是,有人背地里说明爱华在王总编退休后的迅速上位,也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叫十么原因?

传说中的知情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暖味的表情,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要表达的是时下很流行的那个词:潜规则。

时经纬心里一百个不相信,要说圈子里有点潜规则的事,他相信;要说原来的王总编有过私生子,他也能勉强相信,反正他入行时王总编早退休多年没交情;但要说明爱华是靠潜规则上位,他就一百个不相信了。

明爱华原来提点他的时候,也提过王总编对她的诸多教诲。

他感觉得出,明爱华提及王总编的口气,是很纯粹的对授业恩师的尊敬和感激,这种感情就和他现在对明爱华的尊重是一样的。

如果说明爱华靠潜规则上位,那不就可以合理推论他时经纬今天的位置也不干净?

更何况…时经纬回忆起明爱华平素的严厉,以及行事风格之强硬——要潜规则这样的女强人,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和多么独特的品味呀?

就像陆茗眉那种时时刻刻竖起浑身尖刺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不退避三舍,也就那程松坡…时经纬恼火地挥挥手,想驱散里来的一股子烦闷之气,也就那程松坡眼光异于常人…

菏经纬觉得已经可以证明此种传闻完全不可靠,但他又想起陆茗眉在程松坡跟前那副小媳妇样。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陆茗眉的强横和明爱华如出一辙,会不会在这方面也是遗传?

一个女人要真是爱上什么人,那态度一定会和对普通朋友不一详吧?

陆茗眉对他向来夹枪带棒,见到程松坡却顷刻变作柔情似求,那明爱华呢?人人都知道她是永不凋零的战地玫瑰,可是…玫瑰也会有自己的爱情吧?

万一,万一这些传闻是真的呢?

更让时经纬惊骇的是,他发现如果这些"路边社"消息成立,那么许多困扰他己久的疑惑都能解开,甚至许多细节也能得到进一步的印证。

如果程松坡真是王总编和明爱华的私生子,那他和陆茗眉不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所以明爱华强烈反对他和陆茗眉的交往,又无法给出有说服力的理由。陆茗眉不明内情,所以心有不甘,才找他时经纬来做挡箭牌,和程松坡暗渡陈仓!

所有的疑窦,都能得到完美的解释。

万一陆茗眉和程松坡久别重逢千柴烈火…怎么说大家也是成年人了不是,一不留神荷尔蒙分泌旺盛酿成大错怎么办?时经纬不敢往下想,恨不得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耶稣基督真主阿拉面前各烧两炷香,保佑陆茗眉干万不要…

时经纬块定无论如何也要阻止陆茗眉短期内和程松坡的接触,他知道陆茗眉这女人平时还是讲理的,但凡沾上程松坡,那就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比如,万一陆茗眉因为明爱华的反对,先斩后奏借腹逼婚可怎么办?

那麻烦可就太大了。

依据时经纬这两年帮朋友的杂志写情感专栏并回复读者来信的经验,一个女人深探地爱着男儿 结果突然发现男B为她默默付出许多,她又无法回报的时候,她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内疚。这种内疚会让她不自觉地在短期内和男A拉开一些距离,以免过度刺激男B.因为她早已认定男A,那么现在仅仅是花些工夫让男B接受现实,减少对他的伤害,又有何不可呢?相比起男B的牺牲和付出,她对男A暂时的且程度不深的疏远又算得了什么呢?

女人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动物。

最高明的谎话是所有真实的细节加上一个虚假的动机。

这就是时经纬这个"万事通GG"脑袋里输出的解决方案。

时经纬松下一口气,至少短期内,陆茗眉应该会不自觉地对程松坡的过度亲近产生抗拒,这段工夫足够让他查清王总编和明爱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