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小赵给他送来这三十年来所有关于明爱华的资料,因为年代久远,许多档案耍翻查出来实属不易,他不得不从报社图书馆把三十年前的报纸都调出来,追踪明爱华入行后的所有行踪。

不料求证后的结果很轻易地排除掉了他的猜测,程松坡的档案里父母栏均为空,籍贯填的是江西,出生年月日亦很清楚。明

爱华那时还是初入行的小新闻记者,几乎从无缺勤记录,王总编在那几年则不断出国,从扎伊尔的美法营救人质活动、苏联入侵阿富汗一直到美航空难,几乎所有头条新闻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时经纬花了足足七天的工大,做出一张王总编和明爱华在那五六手同的行程表,进而可以百分百地确证,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程松坡都绝无是王总编和明爱华私生子的可能,至少,他不可能是明爱华的私生子。

这七天陆茗眉都没有再来找他,而程松坡恰好去北京参加一个文化交流活动。时经纬本意是要阻止一切陆茗眉酿成大错的可能,没想到结果是自己摆了个乌龙。

他该以何种面目,重新出现在陆茗眉面前?

时经纬很是头大,回想那日和陆茗眉的对话。他的表演很逼真,逼真到想撤退说自己是开玩笑都难。

他试图编造一个理由来解释那天的行为,想来想去也找不到一个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索性把这样头痛的事留到明天,先回酒吧小酌两杯。刚到吧台落座,酒保就指指惯常留给他和成冰席思永夫妇的角落,"老板,你的朋友吧?我看她一个人,就让她坐那儿了。"时经纬撇头一看,居然发现陆茗眉正窝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拿一杯绿茶在兑CHIVAS,酒保又探头道:"好像情绪不大好,己经喝两瓶了。"陆茗眉总有许多事是出乎时经纬意料的,比如今天,他才发现陆茗眉酒量很是不错。

喝到第五瓶的时候,陆茗眉见到时经纬又提着一瓶嘉士伯过来,很清醒地朝他笑笑,"出来玩?"时经纬不置可否,陆茗眉又笑笑,"本来想找你的,又不太好意思。" "我那天骗你的,"时经纬面色平静,极自然坦荡地说出这句活,"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其实什么都没说,你自已被我绕进去了而已," "嗯?"时经纬神色镇定,"社里有本女性杂志,做调查测试,考察男人身边的女性朋友对这种突然表白的反应。" "哦?"陆茗眉探过身来问,"我的反应属于哪一种?"时经纬默然良久,忽笑道,"说明我们两个人属于绝对安全的那一种。"陆茗眉大笑起来。

时经纬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了,心想我说我喜欢你你就信,我说是开玩笑的你也信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相信我。马上他也跟着陆茗眉笑了,直接拿酒瓶与她碰杯,"今天怎么了?"陆茗眉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瞅着时经纬,看起来似乎稍带醉意,"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嗯?" "每次我想要树洞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万,你都好像能未卜先知地蹦出来。" "嗯哼,"时经纬笑道,"我按小时计费。"陆茗眉伸出一只手,"包夜五百够不够?"时经纬摇摇头,伸出三个手指头。

陆茗眉又大笑起来,那是时经纬原来讲给她听的笑话,某男某日在街边,有开着车的美貌女子停在路旁,伸出一只手朝他晃晃。

某男误以为是档次较高的"朋务业人士",便嫌五百太贵,摇摇头

伸出三个手指头。美貌女子面露疑惑,却仍点点头,二人遂直奔酒店做巫山一夜游。翌日清晨该男醒过来,女子巴不见踪影,枕头上只余三张百元大钞——原来竟是反被人当做"服务业男士"了。

送陆茗眉回家时她已半醉,歪在时经纬胳膊上笑,"阿时,要不是听成冰夸你,我差点就把你的话当真了。" "她夸我什么了?" "" "我以前在她面前说你的坏话,结果她说你是个好人,只不过是个彪悍的好人,不符合好人一贯耍低调的原则——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你是个专职树洞、十项全能水电工、12580、Mr.Know All…"时经纬不知该作何表情,成冰这到底是帮他呢还是损他呢,偏偏又不能否认,只好打哈哈道:"可不是,我生来就是为了拯救万民的。"陆茗眉又咯咯地笑起来,还打了个酒隔。送到家之后时经纬帮她泡了杯热茶,灌她喝下后又烧热水帮她洗好脸,这才把她扔到床上。临走前他关掉卧室的灯,正欲出门,忽听陆茗眉低声道:"别关灯。"她声音微弱,不小心泄露出平时总掩藏得极好的那一丝软弱。

时经纬退回来,却没打开灯,只是坐到床头,帮她掖好被角,低声间:"陆茗眉,到底出什么事了?"黑夜里帘幕低垂,灯火俱寂,陆茗眉抱着佃的胳膊,肩头微微耸动。暗夜里流动的只有静谣,当星光都默默睡去,他以为陆茗眉己经睡着的时候,忽听到她极脆弱的声音,"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时经纬浑身不自觉地绷紧起来,僵僵地拉直身子,然后握住她的手,轻声哄道:"我听着呢,什么事儿?"陆茗眉又一声不响了,时经纬拍拍她,也没有动静。半晌后他以为她又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挪挪身子,准各抽出胳膊,却听

陆茗眉问道:"你历史不错哦?" "还可以吧。" "那你知道八年抗战时候中国远征军的事吧?" "知道,做过专题。"中国远征军,是二战时期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为保证战时物资运输,支援英军在缅甸对日作战而派出的出国作战部队。时值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叶,日本入侵越南,导致滇越线全面中断,滇缅公路成为国际对华援助物资的唯一运输通道。战争初期英国对形势估计错误,导致在缅甸节节败退,当时的中国政府为保证物资运输畅通,派遣彼时国内装各最精良的第二百师赴缅甸作战¨远征军在缅印战区作战达三年零三个月,战况惨烈,伤亡近二十万人,用鲜血和生命留下抗战史上极为悲壮的一笔。

时经纬做专题时还亲赴腾冲,拜祭国内现存最大的抗战烈士陵园"国疡墓园",现在提起来仍有些枪然,只是又奇怪陆茗眉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陆茗眉笑声低弱,竟透出一股凄楚之意,"那你一定也知道,解放后有一批败退的国民党军队,从云南越过边境,最终在金三角扎根的事吧?" "嗯哼。"时经纬也喝了点酒,脑子却还清醒着。他忽然想起来,明爱华最出名的一本纪实小说《潜伏金三角》,讲的正是这一段历史。

约十五六年前,金三角的一文军事武装势力花高价从云南请中文教师回金三角的学校,明爱华趁此机会伪造履历,潜入金三角达两年之久,回国后根据那段经历和亲身访问的资料,写成纪实小说《潜伏金三角》。传闻她中途曾被当做奸细囚禁过,后来又不知何故被放归。

当时这本书在国际社会引起强烈反响,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外人能深入金三角如此之久,又能将金三角当地居民的真实生活全面客观地向外界展示。后来缅甸政府军再次向金三角发动攻击,该武装势力被迫投降,据说明爱华还曾参与斡旋。也是这样的经历,一举奠定明爱华在报社内不可撼动的地位。时经纬想陆茗眉对自己母亲的这点了解应该还是有的,便没有插嘴,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故事的主角,不止一个人,"陆茗眉声若游丝,仿佛一触即新,"第一个,是参加过远征军的国民党军官,他两次进入缅甸,第一次是打日本人,第二次…是败逃。一九四九年,几干残兵拖家带口越过国境,在瘴气丛生野兽成群的原始森林里落脚。金三角当时还很原始,有大大小小的土司,土司们打不过有现代武器的军队,就上授缅甸政府,这样打来打去,双方损失惨重,最后又谈和。当地土司不想再打下去,又害怕现代武器,就想出了联姻的办法—— 跟我们原来和亲似的。这个军官,就是当时选出来和土司女儿联姻的人,他不愿意,因为他有未婚妻在江西。原以为打完仗就可以回家结婚,没想到这一仗打下来…他一辈子也没有再回到故乡。" "那他娶了土司的女儿没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给当地土司吃颗定心丸,要让兄弟们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他只好娶土司的女儿,后来还生了个儿子。他的未婚妻在国内等不到他的消息,以为他死了…几午后也另外嫁人,生了个女儿。" "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再见过面吗?" "没有。"时经纬其实见多这样的故事,怔然良久后叹道,"不见也好,好在彼此都有新生活。"他想起解放战争后失利的国民党军队赴台时,不少人就遗留下妻子儿女在大陆,后来发现返乡无望,又在台湾娶妻生子。再后来两岸开放探亲,很多人才发现大陆的老婆还含辛茹苦地带着孩于等自己回来。

这种状况和陆茗眉所讲的故事,哪一种更悲凉?

"这名军官未婚妻的女儿,后来成为一名很有名的记者,很用功…用现在的话说,是很搏,搏得可以不要命、不要家庭、不要丈夫女儿。九十年代初,金三角的毒品交易猖撅,周边各国都派出缉毒部队。这位记者骂信富贵险中求,孤身探入金三角,潜伏两竿,被当地人识破,关押起来。"时经纬唇边原本就浅淡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他袖子上有些湿润,连同浑身都僵硬起来,却不得不维持这样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用陆茗眉再说,他已知道那记者是谁。

"也许这就叫某某中自有天意吧,那个地区的将军,见到一个…见到一个和自己父亲临死前还摄在手里的怀表里的照片…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他们之间后来发生过什么事情,除了女记者本人,再没有别人知道。她活着回来了,写出一本关于金三角的书,没多久,缅甸政府军攻入金三角,那位将军战败投降,被缅旬政府软禁。"很多事情是不用细说的,时经纬了解过颇多关于金三角的贷料,那地方交通闭塞,寻常人根本进不去。当地人拒绝周边国家政府的统治,自称是掸邦人,大大小小的武装势力不少,几十年来一直让临近的缅甸、泰国等政府头痛不已。尤其是缅甸,曾多

次诱捕这些武装力量的首领,也就是当地人俗称的将军,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因为交通不便,许多在国际上大名鼎鼎的毒枭,迄今为止人们连他们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陆茗眉口中的将军,当是那位军官和土司女儿联姻后生的儿子吧?

那么容易被缅甸政府软禁,除了被人告密泄露行踪,想必也没有其他的理由可解释。

时经纬不置一词,明爱华是领他入行提携他上进的恩师,为尊者讳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也许是良心发现吧,"陆茗眉的笑声很无所谓的样子,"女记者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把将军的儿子接回中国。那孩子原本是很单纯的人,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合格的军人,将来保卫掸邦,可他只喜欢画画,画掸邦的铁皮屋、婴粟地、媚公河。他被带回中国,那位记者出钱供他读书,还想帮他改名换姓,他不肯,死也不肯。后来女记者还送他出国学画…但她不敢让外人知道她和这个孩子的关系,所以扮演了很多年的长腿叔叔。"时经纬想起某次和程松坡闲谈,问及他在意大利旅居多年,是否己更换国籍时,程松坡神色萧索,"我是无国无家的人。"彼时时经纬以为这是艺术家随时随地突发的感伤,现在才彻底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金三角地区的许多人,是没有国籍,或不承认自己国籍的。那里许多人只承认自己是汉人,即便加入周边国家的国籍,也依然想尽办法让子女学习汉语,虽然他们看起来,永无回归故土的希望。

毫无疑问的,程松坡是那位将军的儿子,陆茗眉是女记者的女儿。

纠缠六十年,经历三代人,军官和他未婚妻的后代,依然走到一起。

仿佛某某间自有天意注定。

时经纬在不期然之间,咒恨这种不可扭转、无法抵抗的宿命,程松坡是萤声国际的青年画家,也是无家无国的流浪者,那陆茗眉呢?

陆茗眉是程松坡的港湾。

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吧,时经纬想,但他心里却明了这一切。

在此之前时经纬一直将程松坡视作一个谜一样的存在,而此刻,此刻,时经纬只感到无边的悲凉。

陆茗眉就近在烟尺,隐约间还有淡淡的酒气扑上来,袅袅娜娜,勾魂摄魄。时经纬屏住吸气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才用极镇定的口气问:"完了?"陆茗眉还扯着他的袖子,从床上拄起上半身来,定定盯住他,"你说作为背叛者的人,这么多年,她就没有良心不安的时候吗?"不等时经纬接话,她又自顾自地翻过身,和时经纬并肩坐到床头,喃喃自语:"她到学校里看我,。突然老师和同学就都对我好起来了。老师还要我写作文,写《我的妈妈》,也有同学笑我,说陆茗眉你妈妈是大记者大作家呀,那你作文怎么写得这么烂?她忘记我很多年,突然又来关心我,我高兴得不得了,怎么知道是假的…她关心我,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她做的那些…"时经纬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陆茗眉猛地转过头,嘲笑道:"时经纬,你这个安慰太假了。"时经纬笑笑,苍白无力,"至少你父母都健在,比起那些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你很幸福了。"

"嘁,"陆茗眉哇笑一声,"太遥远了,索马里还有难民呢,又关我什么事?" "如果你身边就有一个呢?"陆茗眉伸过头,凑到时经纬眼前,他心中猛然一动,几乎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幸而他克制住,淡淡问道:"如果你身边就有一个呢?" "你?" "我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嗯?"陆茗眉半天没回过神,张大嘴瞪着时经纬,时经纬面色自如,好像在讲什么采访时遇到的平常琐事,"我妈生我的时候很凶险,医生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陆茗眉仍未反应过来这到底有什么关系,时经纬又轻笑道,"我妈拉着我爸,要我爸签字保小孩。我爸当她的面答应了,出门就跟医生说保大人 结果孩子死了,大人也半死不活。" "那…你不是没死吗?" "我是买来的。" "啊?" "你没看过电视么,什么拐卖妇女儿童的,女孩比较便宜,可惜我妈产前做过B超,知道是儿子。我爸趁着她产后虚弱,敷衍住她,然后花了两万块,从人贩子手上买下我。"陆茗眉张张嘴,脑袋里搅得像团浆糊,思维一时未跟上来,很久后才想起来问:"那你妈妈后来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我的血型和爸妈的没有什么出入,很幸运,所以电视里那种孩子出事验血发现不是亲生的狗血桥段没有出现过。"

陆茗眉挠挠头,她印象里时经纬的父亲,是个微有浮夸的生意人,带着一个胸大无脑的小蜜 看起来就像二十年后的时经纬,绝料不到他会为妻子做出这种事来。

"那,你爸妈后来不是…" "我妈是怀着我继父的孩子嫁给我爸的,我继父当时被派去西昌研究保密的航天项目,突然人间蒸发。我妈和我爸是很多年的朋友,那个年代要生下孩子,只能结婚。后来我继父回来了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妈觉得很对不起我爸,况且我爸和我感情也不错,她又要和我继父去西昌,就把我留给我爸了。"陆茗眉张口结舌,时经纬又笑,"像不像拍电视剧?" "那,好复杂,"陆茗眉辨着指头算,"也就是说,你妈和你继父现在都以为你是他们亲生的,只有你爸知道其实你不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生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怎样假话怎样?" "假话就是,当着我爸的面说的:生娘不及养娘大,亲生父母算个鸟,他们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又没花一分钱养我!" "那真话呢?" "真话是…"时经纬皱皱眉,很认真地想想,又认真回答,"不想。" "嗯?"陆茗眉本以为听到的会是诸般思念无法寄托之类的回答,至少也会在夜探人静时默默地看月亮,幽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种种,未料时经纬是这般回答。

他耸耸肩又说:"你让我想谁呢?我压根就不知道他们是

谁,电视里不经常有什么打拐行动吗?拯救拐卖到贫困山区的少女,还有寻找被拐的儿子女儿之类的。很多父母倾家荡产,穷毕生之积蓄,靠小时候孩子的一块胎记、一颗大痔,找遍大江南北…我记得很清楚,高考那一年,电视里就播过一次全程的打拐行动。"他长舒一口气,不无惆怅地说,"我当时也想,这些焦急、绝望又隐藏着一点点期盼的眼神里,会不会…有一双是为了搜寻我?我就追着整次行动看直播连载,没几天…爸爸发现我看这个节目,很紧张,所以后来我就不看了。"他又朝陆茗眉安慰性地笑笑,陆茗眉喉中咕唯一声,却着实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说你总会找到你亲生父母的?未免太不切实际;说你现在也很幸福,父母都很关心体贴你?未免太矫情。想了很久后她只能可怜巴巴又难为情地说:"这么想想。

我比你还是幸福多了。"她伸出双臂,安慰性地抱抱时经纬,"谢谢。" "把你的快乐构筑在我的痛苦之上,心情不错吧?"陆茗眉再看时经纬的眼神便很同情,时经纬心底好笑 陆茗眉就是这种人,平时说话冲得要死,真碰上什么事又容易同情心泛滥。她哼哼卿卿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说:"其实…我看你爸对你也挺好的,做人么…总会有点遗憾的,别太放在心上了。" "是啊,知足常乐嘛。"陆茗眉仍是满怀同情的眼神,好半天后又小心翼翼地间:"你真的…" "没什么,"时经纬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我习惯了。"陆茗眉环抱双膝坐在床上,歪头打量时经纬的神色,两人这么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夜,居然天色已微微亮。陆茗眉很过意不去,讪讪笑道:"今天实在太不好意思…"时经纬抬抬胳膊伸伸腿,保持同样的姿势坐上一夜,实在很痛苦。他舒展舒展筋骨,陆茗眉挪到床边穿上拖鞋,又找了套各用洗具给时经纬。女人洗漱向来麻烦过男人许多,等陆茗眉洗漱完毕出来时,才发现客厅餐桌上己摆着烤好的吐司,加可可粉的麦片,且是双人份的。时经纬面色坦然,坐在餐桌一侧安闲地喝牛奶。

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的情景,居然很熟悉。在哪里出现过?

陆茗眉想不出来,也许是梦里吧。很多次,在梦里,她和程松坡,在这样暖洋洋的日光里,享用这安稳现世、静好岁月。

而那个位置上,现在坐着时经纬。

他很自然地朝她笑笑,"我看你麦片、牛奶、可可粉、吐司和黄油都是最近日期而且拆封不久的,猜你应该是吃这些当早餐,不介意吧?"其实陆茗眉是十分介意别人入侵她的生活的。这套一居的房子是明爱华付的首付,即便如此,明爱华要过来,也要事先请示。然而鬼使神差的,她竟末觉出有什么不妥,撇头看连洗碗池里留了几天的碗也被时经纬洗好,不禁吐吐舌头不好意思道:"你连碗都洗了?"时经纬笑笑,把盛着吐司的小碟推到她跟前,"趁热吃。"陆茗眉忽而发觉,相比起自己,时经纬似乎更懂得什么叫生活。见她呆呆的,时经纬又笑,"热麦片的时候调七档就够了,九档会溢出来。咖啡呢,你可以试试买点肉桂粉回来,感觉上会香醇很多。还有,你胃寒,所以不该喝龙井,碧螺春也不行,可以试试普洱或者乌龙茶。" "我也不常喝茶,同事去杭州旅游回来送的,我随便喝

喝。"陆茗眉汕汕坐下,颇懊恼时经纬怎么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挑出她的错来,"我爸妈都没你管得这么宽。"这句话说出来又颇伤感,自己父母岂止是管得不宽,压根儿是就没管过!

她颇不甘心地间:"时经纬,就没什么事情曾经打垮过你吗?"时经纬微皱起眉,静静地吃完早餐,然后才答道:"有。" "什么?"时经纬微扬起头,目光落在陆茗眉身上,平静地答道:"命运。""陆茗眉恃然,因为她记得时经纬是从来不信命的。

所谓命运,不过是你犯了错,造成既定结局,因为时光不能倒流,结局无可更改,所以编造出命运这样的理由,聊以自慰。

命运是懦弱者的借口,这是时经纬的一贯想法。

时经纬只相信,事在人为。

但如果不是命运,他用什么来解释在陆茗眉和程松坡之间发生的一切?

因整夜未睡,时经纬便把车留在小区内,另外打车送陆茗眉去上班。的士在银行门口先停,陆茗眉下了车,忽听身后时经纬轻声唤她:"阿茶。"陆茗眉心猛的一缩,阿茶,阿茶。

或许因为熬夜,时经纬的声音显得颓靡委顿,"对自己好一点。"等她回过身时,时经纬早已远去。

第五章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上班的间歇,陆茗眉发短信间时经纬:你不好奇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经纬的回答很简短: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陆茗眉心下释然,这倒真是时式回答。他己尽最大努力来平复她的心情,至于究竟发生什么事,那是她的隐私。她若不愿说,时经纬亦不会强求。

她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昨晚确曾发生过一些事情,远在澳洲的明爱华向来神通广大,她和程松坡藕断丝连的秘密,光靠时经纬打掩护是掩盖不住的。

她的母亲素来是这样强硬的,和十年前一样,不需要任何解释,无须任何缘由。

十年前明爱华要送程松坡出国读书,陆茗眉歇斯底里,以断绝母女关系相要挟。那时明爱华冷笑说:"你想要挟我?好,你信不信我让他永生永世在画坛一无所成?这个年代从来不缺少天才,怀才不遇的人多了,你以为没有我为他铺路,他可以一帆风顺走到现在?"十年前陆茗眉哑口无言,老实说她不懂画画,对她而言,程松坡的画好,是因为那些画是程松坡画的。她也见过程松坡同学们的画作,真要她说其中有什么区别,也许程松坡是画得更好一些吧,但那"一些"究竟是多少?

陆茗眉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母亲所言非虚。

发光的也许确实多是明珠,然而蒙尘的也不在少数。

十年后程松坡己闻名海内外,没有人可以撼动他在画坛的地位,她以为终于可以摆脱母亲的势力范围。然而她的母亲,曾经在炮火声中穿过封锁线,拍下一辑又一辑珍贵资料的战地玫瑰,作为一个母亲时,仍是如此粗暴。

电话里明爱华一句话就击溃她所有的防线,"你以为他是为你回去的?你错了,他是为了他父亲回去的。不信你可以查查,他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什么时候决定回国的?他已经提交申请书,向缅甸政府索要他父亲的骨灰——她 居然现在跑出来承认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你说,对他来说,你究竟算什么?"陆茗眉忽然就觉得自己受够了,受够了母亲和程松坡永无止境的争斗。

一个说,我是你的母亲,我爱你,所以我要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另一个也说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你更不该利用我的爱作为要挟。

每个人都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陆茗眉忍不住要想,如果我的母亲爱我,何至于十余年对我不闻不问?

程松坡,如果你爱我,何至于一去十年,视我如同弃屣?

时经纬说得很对,人是应该对自己好一些的。

她的母亲若爱她,便应当明白,她有权决定和谁共度一生,好也罢,坏也罢,那是她自己选的,没有人能代替她做决定。

程松坡若爱她,也应当明白,他的父亲怎么死的,她的母亲做过什么,都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这不是他用以伤害她的理由。

下班后去程松坡那里,他正在画布前冥想,见她进来也只笑笑,"你等我一下,晚点再吃饭。"陆茗眉便坐在一旁等,程松坡却仿佛入定一般,迟迟未回过身。画布上是两三座铁反屋,陆茗眉知道,那是掸邦很古老又常见的民屋,不自觉地她就间出来:"松坡,你到底为什么回来?"程松坡好像没听见似的,陆茗眉也就没重复,片刻后程松坡

手一重,油彩在画布上碾出一抹异常的颜色。他楞楞地回过身,面带困惑,"怎么问起这个?"耳边响起噗的一声,那是幼时向池塘里打水漂的声音,瓦片在水面上跳跃两下,终归要沉下去。陆茗眉不是第一天认识程松坡,当然知道他这样的反应代表什么。她又不死心地问:"我曾经问你,如果我在佛罗伦萨没有遇到你,你会不会回来。你回答我说会,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说会,是说会为了我回来。"程松坡面上静水无波,眸光却显出阴晴未定的闪烁,""现在呢?"陆茗眉抿抿唇,话己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下去的?她是知道程松坡的,他说他不骗她,他就真的不会骗她,所以他说他会回来,那也是真的,至于究竟为了谁——叫也不会骗她,所以他也就不会回答。

她灰心丧气,这一回才是彻彻底底的死透;昨日明爱华的话不过是打成重伤,现在才是致命。她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从包里摸出程松坡这里的钥匙,放在沙发上,再走出两步,方听到程松坡清冷的声音:"把话说清楚。"陆茗眉捏住门把手,想摔门一走了之,终究不甘心,咬咬唇回头笑道:"你还想我说得怎么清楚?" "谁和你说过什么?" "谁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怎么想。" "时经纬和你说了什么?"程松坡眯起双眼,语音尖刻,"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 "时经纬不是外人!"话一出口,陆茗眉便知这话不该说,可己经来不及了。程松坡一甩手,又一团浓重的油彩顿在画布上,光怪陆离的颜色,像张牙舞爪的恶魔。程松坡冷着一张脸,眼睛慢慢眯起来,怒容隐现,"不是外人——你和我扯这么多有的没的,不就是因为你已经相信他了么?你现在来问我,不就是为了给我定个罪,让你的选择显得心安理得是不是?" "这根本是两码事,你能否认向缅旬政府要求取回你父亲的骨灰吗?你拿《湄公河之春》展出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我问你为什么要把它拿出来展出,你还说没问题,其实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对不对?松坡,你现在不是掸邦人,也不属于那个地方了,你有没育想过这些事情如果被人挖掘出来,对你会有什么后果?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很希望你回到中国,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完成你父亲的心愿,让那些事情…就让他们过去呢?"程松坡脸上肌肉微微搐动,死死她抿着唇,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良久才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时经纬喜欢你。" "我…"陆茗眉想要否认,却忽然涨红脸,在程松坡面前,她似乎永远没有办法像对时经纬那样理直气壮。她可以逼着时经纬说蜂窝煤是白的,却无法在程松坡面前肯定地说一句,她不知道。

只是装不知道罢了,一再地告诉时经纬她喜欢的是程松坡,也许不过是为了推卸自己身上的责住。这样日后即便有人说时经纬喜欢她,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告诉过他,她爱的是程松坡。

"这和这件事没关系。"陆茗眉定下心神,不想把话题扯到时经纬那边,"你向缅甸政府要你父亲的骨灰,这种消息我不需要时经纬告诉我也能知道。至于你什么时候决定回国,什么时候和他们社商谈办画展的事,是我去问他的,"陆茗眉自嘲她笑笑,"其实在Uffizi我碰到你之前,你已经和他们签好合同,要

回国办画展,对不对?松坡,我要求不高,你跟我说小时候的日子总担惊受怕,不知道哪一天能安安稳稳上学,哪一天又会打仗要搬家…现在你己经离开那里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呢?"程松坡眼里流露出很悲哀的神色,陆茗眉后悔起来,她知道那是程松坡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伤痛,她后悔去问他这样的问题,更后悔 后悔一些她根本无法掌控的事,好像有些什么东西,顺水漂远,再也无法回来。

"如果刚才那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是的话,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不要再见时经纬。"陆茗眉恃然,末料到他提出的是这种要求。她忽而意识到程松坡是很认真地问这个问题,于是反问:"那你呢?"她知道时常有美术系的女学生来找程松坡的,现在是什么情形她不知晓。

况且程松坡也说他"有过很长一段颓废而混乱的生活".思及此处,她进一步问:"感情是对等的。如果我只许你跟我一个人在一起,不许你跟别的女人说话,不许你跟别的女人见面 看一眼也不行,你能做到吗?"她以为,于程松坡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这样的要求,是断断不可能的。

原来他就是这样,不许她提她母亲,不许她问他父亲;至于他自己,则百无禁忌,拿种种寒凉入骨的话,肆无忌惮地刺伤她。

陆茗眉也觉悲哀,原来这么多年,一直是她像飞蛾一样,痴痴傻傻地往灯上撞,明明知道那火是要灼伤人的,还要替火开脱。它本来就是这样的,它本就是炽热伤人的,怨不得灯火,谁让飞蛾愿意呢?

曾经问时经纬,男人会因为岁月的流逝,变得对爱畏首畏尾么?会那样问,不过是因为发现,岁月已在自己的心上刻下深痕;因为发现,那样飞蛾扑火的勇气,自己已不再有了。

沉默有时便已是答案。

她伸出手,预备扭开门把手,不承想程松坡在她转身的刹那轻轻说:"可以。"她身子微微一晃。

程松坡面色沉静,眸中伤痛之色却愈加浓重,"如果我可以,你呢?"陆茗眉忽然发现她无法作答,她固然肯定自已并不是喜欢时经纬,然而——人总是要有期友的,为什么要无理取闹地断绝和某一个人的来往?其实这些年她的生活都是极封闭的,父亲那边没有许多心思花在她身上,母亲那边自然谈不上交心,别的朋友…大约是认识时经纬后她才发现,自已居然是没有朋友的。同学、同事都有许多,客户自然更不少,熟人许多,真正称得上朋友的,竟一个也没有。她在自己的眼前,放上一片叶子,从此之后,看不见世界。

要说为什么反感时经纬,也许是有嫉妒他的成分吧。嫉妒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嫉妒他有成冰席思永这样的朋友关心他,嫉妒有人把他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

所有这些,她通通没有。

吃惯黄连的人,是不知道苦的滋味的,尝过甜头的人才知道。

"松坡,"她试图说服他,时经纬仅仅是朋友,如此而已。

他们不是十年前的少年,以为这世界上真有那么个地方,像武侠小说里说的那样 "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世界上没有那

样一个地方,现实社会能源越来越少,人却至多不过。

她还来不及开口,程松坡己截断她:"你不用回答了,因为最初的假设就不成立,我决定回来,不是因为你。"时经纬过了两天才得空去陆茗眉住的小区取车,顺便就拨电话给她,间她方不万便出来吃消夜。谁知电话拨不通,打了几次都提示关机,只好发条短信说已经把车取走了。翌日正思量找个什么借口再找陆茗眉时,却接到明爱华的电话,心急火燎的,问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陆茗眉。时经纬发觉不对,赶到银行去打听,方知陆茗眉请了长假,同事也很诧异,"小陆请假没告诉你?我们还以为…你们…"陆茗眉的同事以为她请假是和男朋友出去旅游,时经纬追问陆茗眉有没有留下别的什么联系方式,才知陆茗眉也只是上班和大家交好,私下联系并不多。

再和明爱华通消息,明爱华并未责怪时经纬一直以来和陆茗眉联手忽悠她,只是忧心陆茗眉会出什么事,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来。倒是时经纬先镇定下来,安慰明爱华,"老师,我看这事你交给我吧,茗眉她…其实我看她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对,她只是性子比较倔。再说我看茗眉也不像没交代的人,她还记得跟银行请假,说明只是出去散散心…"明爱华突然截口问:"经纬,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时经纬末置可否,装作不知晓那天夜里陆茗眉和他说过的许多话,只轻轻笑道:"老师,其实茗眉也很在意你,我想她只是不懂怎么表达而已。"明爱华沉默良久,忽又问道:"经纬,你…暂时也没有成家的打算吗?"明爱华声音里透着极明显的失望,时经纬一时哑然,不知作何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明爱华对撮合他和陆茗眉竟如此执着,汕笑两声后尴尬道:"老师,我看…我还是先联系一下程松坡,看看他有没有茗眉的消息吧。"安慰好明爱华后时经纬即刻联系程松坡,谁知手机也打不通,他一时失色,查证程松坡的行程后才发现他正参加一场艺术研讨会。驱车赶到会场,发现程松坡正心不在焉地拿铅笔涂鸦,时经纬这才松下一口气。研讨会完毕后程松坡出来,见时经纬是来等他的,谈笑着点头,"有事吗?"时经纬摇头笑笑,"没什么要紧的事,我记得好像后面还安排了几期专访,嗯…我想大家都这么熟了,就不必太拘泥形式了。前几天有朋友介绍了家赣菜馆,不如我请你和陆茗眉吃顿饭吧,你看什么时间合适?"程松坡楞了楞,略微思索后,不动声色道:"我时间比较机动,不如你和她直接商量吧,让她告诉我时间就成。"时经纬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却多少有些勉强——知道程松坡和明爱华之间这段恩怨后,和这几位高人交流起来实在太考验人的智商了。在明爱华面前他只能扮演被陆茗眉胁迫的死党,在程松坡面前又得表现得和陆茗眉保持距离,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那天陆茗眉酒后吐真言,显然是程松坡或明爱华中的一个又给她施压了;照今天程松坡的反应,或许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也说不定。如果程松坡知道陆茗眉的下落,当不至于把这个皮球又踢给时经纬,要他自行和陆茗眉商量时间。

那么,陆茗眉至少不是和程松坡私奔了。

他暗地里竟有些庆幸,却又高兴不起来——程松坡不知道陆茗眉的行踪,难道他时经纬就知道么?

心烦意乱之时居然接到成冰电话,原来成冰的丈夫,也就是时经纬昔年大学的死党席思永从非洲回来,邀他去喝酒。他们仨原是大学校友,时经纬年纪最长,和席思永一起搞过乐队,成冰的母亲颇看不上席思永,两人因此也分分合合闹过许多次。好在席思永如今也混出些名堂,和朋友在非洲搞房地产,因事业刚起步,能回上海的机会不多,是以时经纬听说他回来了,赶紧打起精神,赶到沙世酒吧和他们会合。

回酒吧时,席思永和成冰己先到了,在酒吧为他们预留的一隅向他招招手。时经纬拍拍席思永,"好小子,又黑了。"席思永偏着头笑,"不耽误你约会吧?"时经纬回头瞥成冰一眼,不消想定是这女人又吹过枕头风,招手叫酒保上酒,又间席思永:"这次回来多久?" "两周吧,分你一天,叫上几个朋友,出去玩玩?" "两周你就分我一天,你也好意思?"时经纬颇鄙弃席思永这种在外摆着一张面瘫脸,回家就变妻管严的行径,"有什么计划?" "要不…祟明岛?我听成冰说得蛮好玩的,好像有候鸟吧,有兴趣没?"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些许缓冲时间都不带的,时经纬耳边响起那天夜里陆茗眉睡眼迷蒙中的话:"候鸟每年有两次经过祟明岛,会驻足歇息,一次是南飞,一次是北归。"后面还有一句,"他不在的这些年,我仍然会每年过去看看 可能是女孩子的幼稚幻想吧。我总觉得有一天,他会像候鸟那样,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会回到我身边。"他心情莫名地淤积起来,陆茗眉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就没想到候鸟只是在祟明岛歇脚,而不是永驻呢?他摇摇头叹气,朝席

思永道:"得,看候鸟这种文艺令合的事情,不适合我。另外,现在不是最佳观鸟期,四月和十一月去最合适。"席思永偏头饶育兴味地盯着他,半晌后阴侧侧地笑道,"成冰说你可能情感挫折了,我原来还不信呢,现在看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来,说说,谁有这么大能耐?"时经纬不屑道:"你能不能别开口闭口都把你们家那位的话当圣旨好不好?以前挺明白的一人,怎么结婚之后就变这样了?我看老曹那句话没说错,不止女人结婚会从珍珠变成鱼眼睛,男人也会!"席思永也不以为意,相当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嫉妒。" "嫉妒个鸟!我坯真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当初怎么就那么不开窍,一抽风就跟太后私奔了?"席思永喝了两杯酒,也生出些兴致,打算调戏调戏时经纬,"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 "和一个女人结婚其实很简单。" "哪里简单了?麻烦事一堆,房子车子八字吉日婚纱酒席…" "钱锺书曾对杨绎有一段评价,被后来人视为理想婚姻的典范:一,在遇到她以前,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席思永说到这里顿了顿,时经纬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一边等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在心里估算 "我以前现在将来都没想到结婚的事,和陆茗眉没关系!

"二,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她为妻;"时经纬更不以为然,像陆茗眉这种黑白不分还顽固至死的人,得有多强大宽广的心胸才能不后悔娶她呀!

"三,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结婚!时经纬更是得意,我压根就不需要

婚姻嘛!

他心下大爽,松下一口气来,却隐隐有些失落,说不出来为什么。

席思永笑得颇意味深长,"对照这个标准,你有什么人选没有?"时经纬宽下心来,不疾不徐地答道:"没有,都不合适。" "哦…"席思永又眯起眼,笑得越发阴险,"经过一系列随机抽样调查的经验,我总结出了第四条。" "哦?"席思永朝他招招手,扒在他肩上低声耳语:"当我跟你讲前三条标准,而你在心里条件反射地拿它和一个人进行对照,看她是否合适的时候,"他拍拍时经纬的肩开怀笑道,"兄弟,恭喜你,你己经中招了!"时经纬一瞬间有把席思永灭口的冲动,肩膀一耸就甩掉席思永的手,"恭喜个鸟!我就没对照过!" "阿时,我相信你。"席思永回答得无比真挚,"就像我相信,你英文名叫Encore是因为你歌唱得好一样。"时经纬很想掐死这个毒舌本色不减当年的兄弟。

抢白完时经纬后席思永颇得意,回头向自家老婆汇报战果,时经纬忽从沙发上跳起来,"你们慢慢玩,我有点急事。"不等席思永和成冰反应过来他己奔出酒吧,好在只喝了半瓶嘉士伯,还不至于不能开车。

时经纬想,他应该知道陆茗眉去了哪里。

七月的祟明岛,并没有候鸟成群掠过的壮观景象。

天幕低垂,夜空里有绰约隐现的星斗,阵阵的虫鸣蛙啼,犹如优美的小夜曲。

陆茗眉独自坐在木桥上,远远的是一望无际的茂盛草滩。曾经,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候鸟从南方迁徒而归。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几乎是贴着草滩而过,仿佛要和这里的大地融为一体。

其实陆茗眉是不懂鸟的,第一次带她来这里的是程松坡,他们就躺在这块木吊桥上,看着黑压压的候鸟从自己头顶飞过。

候鸟的迁徒,是一场伟大的飞翔。

许许多多的候鸟,来自不同的大陆,它们在这里短暂的相逢,而这种相聚却是为了分开。

它们掠过澄蓝的湖面,穿过金色的麦田。面前有偶尔扬起浪花的水面,远处有海浪的呜咽,还有天空中,被它们的羽翼割开的声音,它们骄傲地穿过高山,跨过海洋,世间的凡尘纷扰,被它们挥挥翅膀,抖落身下。

程松坡说,候鸟的迁徒,只是一个回家的故事。

程松坡说,候鸟的迁徒,也是一个承诺的故事。

程松坡说,万里的行程,只为了和你相聚。

程松坡说,无论去哪里,我终会回到你的身边。

现在有夏日的晚风,却没有当初的诺言。

也许候鸟的相聚,也不过是为了最终的分离。

陆茗眉攀扶在木桥的栏杆上,这样的季节没有游人,没有人会看见她在流泪。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可笑,程松坡的祖父心心念念要回归故土;而程松坡的故土,已不再是他祖父朝思暮想的家园。

他的根深深扎在掸邦,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片盛开着霉菜花的土地。

他也曾万里迁徒,从金三角到上海,从上海到佛罗伦萨,现

在又回到这里歇脚。最终,最终他要回的家乡,不是他的故里。

这个伸入东海的孤岛,不过是他短暂的憩息地。

鸟儿飞去又飞回,草儿岁枯又岁荣,谁又知道这孤岛的苦楚?

据说有一种鸟,一生只有两次迁徒,丁次从南至北,一次由北而南。

孤岛和它的相聚,一生只有两次。

它以为它只是在天空中拍拍翅膀,却不曾想它低头时的一次回顾,将在湖水心中投影至永世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