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眉哭到整个心肺部要从身体里迸裂出来,因为她知道可放纵的日子不多。她不是那只北去南归的候鸟,她只能苦苦守候在这里,春去秋来,岁枯岁荣。

她终究没有能够洒脱到叛离父母,背井离乡。

木桥上当初刻下的誓言,早已在风雨的磨砾下,腐烂殆尽。

夏夜的暴雨声如黄钟大吕般奔腾而下,伴着隆隆的雷声,雨水淋漓酣畅地喷泼下来。

陆茗眉忽然想起有一首歌,名字似乎叫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歌词己不记得,更加想不起调子。

只是记得那一句,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

今天的天空,是在为她掉眼泪么?

那真是何其幸运,苍天居然也知道她有伤心的一天。

身上早已淋得湿透,她却只觉得畅快,原来整个人被这无可抗拒的天意生吞活剥,是这样快意的事情。

却又忍不住要想,候鸟南归的时候,还会记得曾有孤岛上的湖泊,曾倒影出它的翅羽么?

阿茶,阿茶,有人曾在这里这样唤着她,那声音如此熟悉,如此迫近,仿佛犹在耳旁。

阿茶,阿茶,有人又在耳边这样唤着她,霄声阵阵,雨声沥沥,连人都生出幻觉来了。

阿茶,阿茶,我知道你在这里。

你走开,她无力地叫嚷,既然迟早要走,不如早走早了。

阿茶,候鸟的迁徙,只是为了回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

阿茶,候鸟的迁徒,只为兑现承诺。

承诺已经兑现,你可以走了。

阿茶,万里的行程,只为和你相聚。

相聚也只是为了分离。

阿茶,无论去娜里,我终会回到你身边。

我终会回到你身边。

昏昏沉沉,忽冷忽热,头痛欲裂。

醒来的时候居然是在医院,一颗头埋在雪白的床褥旁,陆茗眉伸手摸摸那一一根根如尖刺般硬挺的头发,程松坡猛抬起头来,"你醒了?"程松坡双目血丝,下巴上有刚探出头来的微青胡茬,一夜都没睡好的模样。见她醒过来,张张嘴,却说不出一旬话来,怔仲许久后才猛然伸出双臂,把她的头紧紧搂入怀中,像生怕她会转瞬间消失于天地之间。陆茗眉张嘴要说话,喉咙却嘶哑得厉害,又干又痛,只能哆嚏着用最简短的字眼说:"水。"她连说好几遍,程松坡才醒过来似的,猛放开她去倒水,怕

自己力道过大,忙又伸手去扶她。他手忙脚乱,无措得厉害,先倒了热水,把自己烫着,倒掉换冷水,端过来又觉得不妥,再倒掉一半加热水。如此反复再三,才端来一杯温水来递给她,他捧着水杯,仿佛捧着的是什么甘露琼浆,颤抖得厉害,又珍惜到无以复加。

程松坡弓着身子,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弦,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喝完整杯水。陆茗眉把杯子递给他,他捏着杯子问:"还要不要?"陆茗眉摇摇头,他立刻就坐下来,如长臂猿似的,把她整团身子都圈到怀里。

陆茗眉忽然就笑出来,印象中她从未见过程松坡如此慌乱的模样。

即便面对她的母亲,他也是剑拔弩张,绝没有一丝半毫的惮意。现在他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神情,仿佛他怀里是全世上最易碎的瓷珍。

"阿茶,"他又像醒悟过来什么似的,急惶惶地捞着她的脸,生恐晚一秒就要错过什么,"我不是要离开你。" "上次我气昏了头,口不择言。" "我昨天…我昨天…"他仍是前言不搭后语,尚未从昨天夜里那种心悸中平复过来,惶急地想把所有要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我答应你,等爸爸的骨灰要回来,过去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理,我都不理。" "我保证什么都忘掉。" "我不会再找你妈妈的麻烦了,我保证。" "你不要做傻事。"

"我去找你,看到时经纬的车泊在你楼下,等到半夜,他都没有出来,我——我气昏头,所以才跟你说那些胡话。" "阿茶。" "这是最后一件事,我想把爸爸葬回江西。" "除了这个,"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理了。" "阿茶,我…我也怕。"他的手掐得入骨,陆茗眉却不觉疼痛,热度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像给她注入了新的生机。

"松坡。" "嗯?"程松坡又低下头来吻她,他嘴唇干裂,擦在唇上有些微的痛感,不过,感觉很好。陆茗眉歪倚在他怀里,他还欲言又止的不知从何说起,好久后突然问出一句:"你饿不饿?" "嗯。" "要吃什么,我给你买。" "粥。" "好。"程松坡放下她,走出两步叉回过脚步,""什么粥?" "海鲜虾仁。" "好,我这就去。"他刚转过身,陆茗眉又叫住他:"松坡。" "嗯?" "你还没换衣服。"程松坡还穿着病号服,大概是昨夜淋了雨,医院临时给换的,他的衬衣西裤都搭在窗台上,地上残留着一小摊水迹。他居

然直接拿起那些衣服往身上套,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又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似的,手足无措。

"找护士从外面去买点就好了,"陆茗眉为他的傻气笑起来,忍不住又加了旬,"傻瓜。"程松坡也就跟着她笑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笑得和孩子一样。

医生进来做复诊,确证只有高烧,并无其他并发症,打了点滴后即可出院。

程松坡说回他那里,陆茗眉只哪着嘴说句不好,他立刻乖乖送她回她住的小区。

她说要喝奶茶,程松坡马上在厨房叮叮梆梆地捣鼓起来。

从床头柜里摸出手机,开机,果然有无数的末接电话,还有几条短信,都是时经纬的,说自己己经把车开走了,后面儿条是要她回电话。陆茗眉回拨过去,那头时经纬鼻音浓重,陆茗眉忍不住好笑,"哟,Superman也生病啊?"时经纬嗯了一声,说出门采访逢上暴雨,陆茗眉嘱咐他保重身体,他回答说自己己经在休病假了。听上去时经纬状态十分萎靡,落病的老虎不如猫,今天难得的不哆唆。陆茗眉摇头笑笑,收线后又给明爱华发条短信,告诉她自己还活着,毋须担心。

程松坡调配的奶茶比例很差劲,喝起来有股诡异的涩味,陆茗眉嗔怪问:"你做的东西真难喝,在外面都是怎么活下来的?"程松坡不答,半蹲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笑,"那你做啊。" "我做的很难吃。" "做成什么样我都吃。" "真的?" "真的。"程松坡挪到床头坐下,左手仍撰着她,右手拂过她耳

边,将她儿丝鬃发理到耳后。粒粒轻吻落在她耳垂边,脖颈上,激起阵阵酥麻,他微含着半粒耳珠轻喃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陆茗眉转过脸来,"什么都答应?"他双眸温融,蕴藏的风暴似沸动探海,"嗯。" "如果…"陆茗眉狡黠一笑,"不要你画画呢?"他微微一怔,旋即笑起来,封住她稍嫌苍白的唇瓣,柔柔软软的湿润触感,辗转反复,"那就不画,反正现在也够你吃一辈子的了。"原来程松坡也有这样温柔的时候,陆茗眉感觉如在梦里,他拥住她,只觉得浑身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不踏实。

程松坡寸步不离地照料了陆茗眉三天,直到陆茗眉坚持身体己经恢复要去上班,程松坡便很认真且郑重地向她提议:"你可以不用上班的。" "你养我啊?" "有问题吗?"陆茗眉楞过神后摇头,"没问题。" "那不就得了?" "我不会做家庭主妇,"陆茗眉这番不光身体恢复,连带着气势都恢复过来,知道程松坡紧张她,立刻蹬鼻子上脸,嬉皮笑脸道,"除了用洗衣机洗衣服,别的什么都不会。"程松坡经受住她两天舌燥,居然也很习惯她的颐指气使,知道她要一次性把十几年积攒的娇都撒出来,也无可奈何。陆茗眉见他不搭理自己,略嫌没趣后又横生枝节,"你将来喜新厌旧怎么办?"程松坡扶额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陆茗眉喜滋滋地凑上来,"我听说徐

悲鸿原来和蒋碧薇私奔,婚后又有新欢,蒋碧薇忍无可忍和他闹离婚,不过要了一百幅画当分手费!一百幅徐悲鸿的画啊,价值连城呢!" "你都哪儿听来的这些野史八卦?" "我…"陆茗眉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勤学好问!"其实都是时经纬刚知道她和程松坡在一起时故意来泼她凉水的,清仓大甩卖似的兜售了一箩筐画坛巨匠们的风流韵事。徐悲鸿如何和蒋碧薇复合不成半个月内另娶新欢,张大千又怎么抛弃有救命之恩的三大人,至于罗丹和卡米耶更不用说。总结起来都逃不出喜新厌旧忘恩负义八个大字,不过——这可不能告诉他是时经纬说的。

"这么说…我得先画一百幅画给你做聘礼?"陆茗眉小鸡啄米般地猛点头,程松坡凉凉道:"等我画完一百幅,你都成老姑娘了。"原来陆茗眉是顶厌烦银行这份工作的,从早到晚应付各式各样的客户,还得时刻紧盯经济形势,每日里犹如在砧板上打滚,最盼望的便是有朝一日中五百万大奖便不必在银行做马仔。如今真有机会放在眼前,陆茗眉却迟疑起来。倒不是她有多么喜欢理财师这份工作,也不是对程松坡不放心,不过是做惯朝九晚五的日子,连这几日程松坡陪着养病,她都嫌太无所事事,非得找点什么事来做才好。

程松坡屡屡明言暗示,也有不耐烦应付各色琐事的原因画展办完后,各色琐事纷至杏来,约访谈的、约稿的、约画的、请题字的…原本只和少数人联系的手机号码不知怎么也传了出去,常有人打来电话,约他去讲座剪彩。还有些莫名其妙附庸风雅的富商名流,一副"请你画画是看得起你"的嘴脸,甚至连邮箱里也常多出些附有照片的邮件,种种奇闻逸事,不一而足。程

松坡原是喜清静的人,性子又有些倔傲,越来越不耐烦这些,便和陆茗眉商量买房置业。他的意思是找山明水秀、恬静淡雅的地万,适合修身养性,又无闲人惊扰,能让他净心作画。依据这样的标准,自是离上海越远越好,程松坡甚至提出去江西婺源的乡下,寻一僻静的村落长居。

陆茗眉早已习惯上海的生活,和同事私下来往虽不多,却好歹也是几年攒下来的交情,她又不是程松坡那种能离群索居的人,连辞职都嫌无聊,更何况去江西乡下?程松坡提了几次,见陆茗眉推脱,便明了她的心意,只好转而考虑在上海长居。

在网上查到祟明岛有房产商开发独栋的临海别墅,程松坡又动了心思,陆茗眉见他肯放下遗世独立的念头,便想能退而求其次也是好的。

程松坡看中的别墅依山临海,推窗便是一畦一畦的菜田,简约朴素又不失野趣,观景台的角度也极好,正是观乌的好地方。陆茗眉也颇中意,赞不绝口,明明是程松坡先看中的,到后来反而是她更迫大及待,出来的路上还在考虑哪间房做什么用途。正说得高兴,迎面走来两个人,朝陆茗眉挥着手,陆茗眉定睛一看,却是成冰。

成冰兴冲冲地走过来,等看清陆茗眉身边的人,却迟疑起来。她颇不解地望着陆茗眉,陆茗眉心知她一直误会自己和时经纬交往,此刻撞了个正着,也不好解释,只介绍说:"程松坡,我男朋友;成冰,她前些天来看过你画展的。"成冰疑惑归疑惑,却很快收敛情绪,向陆茗眉介绍,"我老公,席思永,你们来看房子?"陆茗眉点头,"你们呢?" "我们是过来玩的,他想看看这边的房子,你们看中哪套?"

陆茗眉指给成冰看,席思永膘两眼便道:"风水不好。"程松坡淡淡道:"我不信风水。"席思永微楞后笑道:"这里刚刚动工的时候我就来考察过,我怀疑它墙面的涂料容易脱落,不如你再跟我进里面看看?"程松坡将信将疑,又随席思永进去,成冰刻意拖后两步,低声问陆茗眉:"你…阿时这几天不是和你一起吗?" "他…他跟我说他在休假,"陆茗眉思付如何能简单明了地向成冰解释清楚,"其实…时经纬一直在帮我打掩护,他不是有意要瞒着你们的。"成冰仍神色迟疑,婉转问道:"你前些天都不见人影,我去银行没有找到你。"陆茗眉不疑有他,笑道:"哦,我请假出去玩了几天,手机落家里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业务要办吗?"成冰摇摇头,良久后才勉强笑道:"没有,前两天我打电话给阿时,本来我们约着三个人一块来祟明岛的,他说他病了。" "我回来后给他回过电话,"陆茗眉想起时经纬那浓重的鼻音,还忍不住幸灾乐祸,"我突然觉得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部幻灭了。" "啊?" "你不觉得他以前像超人吗?"陆茗眉好笑道,"好像什么都懂,还会修电脑哦!我听他社里那个小赵说,他有一回通宵开完会早上突然发现有位拉美的黑人女爵士乐歌手到上海,一边联系一边做功课,撑着做完专访还陪人逛了一圈南京路!"成冰汕笑两声,"你觉得阿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陆茗眉歪头思索许久,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摇头叹道,"说不好,不过我很佩服他,他心理素质真

好,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倒他 好像你们认识他比较久,就没有碰到过什么事是他搞不定的吗?" "我认识他没多久他就毕业了,"成冰笑笑,陆茗眉觉得她笑容中别有深意,一时又摸索不透。成冰继续道,"他和思永认识比较久。嗯…你知不知道他英文名叫Encore?" "知道啊,他说他唱歌唱得倍儿牛逼,一上台大家就开始喊Encore!

成冰大笑起来,"我认识他大概几个月他就毕业了,不过之前吃过几次饭,我问他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英文名,就跟演唱会结尾大家叫安可似的。他很自恋,跟我说:因为我唱歌唱得好呀,只要我一上台,下面的人就会狂喊Encore,Encore!当年我年幼无知,差点就相信了呢,后来间思永,才知道他最早是个破锣嗓子,靠吉他弹得好所以在我们乐队做主音。但是他特别想做主唱,就给自己取名Encore来激励自己,希望有朝一日在他的舞台下,有人山人海高呼Encore."听起来倒是很符合时经纬的性格,他下决心办好的事,一定会勇往直前、九死不悔,只是…陆茗眉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他的评论换了个转折词。以前她觉得时经纬虽然成功,但是不择手段;现在她居然会认为,时经纬值得成功,虽然有些不择手段。

就像时经纬常挂在口边的那句话一样:You deserve it.时经纬曾说,语言是一门博大精探的学问,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句"You deserve it"可适用多种情形。比如他给朋友的杂志写情感专栏,常有些在欲海情天里死去活来偏不肯退步抽身的傻姐,写信来倾诉被欺骗被背叛,时经纬往往就送她们一句"You deserve it",意思是"你们活该"!也有例外的,极少数历经风雨苫尽甘来的情侣,时经纬也送他们一句You deserve it",意思是"你值得拥有".陆茗眉觉得这句话若放到时经纬身上,大概两种意思兼而有之吧。她颇觉好笑,便间:那那后来呢,他有没有做成主唱?" "听说有机会,可是事到临头,他让给别人了。"陆茗眉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成冰。说时经纬苦练三年终成主唱她相信,说时经纬事到临头拱手让人,她是万难相信的。

如时经纬这样的人,怎可能让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成冰耸耸肩,"具体情况不知道,也许他觉得别人更合适吧。"陆茗眉摇摇头,仍不敢相信,时经纬肯拼命她是知道的,哪怕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肯拼百分之三百的努力去搏。

这一点,和她母亲明爱华像得十足十。 "那又有什么可能,"会让时经纬放掉唾手可得的成果?

比如明爱华,一心要搏名位,丈夫女儿不要也罢了,连生死之际的恩人都可以出卖,陆茗眉摇头苦笑,也许不是恩人,说情人更恰当才对。

成冰却突然又笑道:"刚认识的时候挺讨厌他的,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后来才觉得…时经纬是内心真正正直而无私的人。他讨厌那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私下坏事做绝,所以刻意要表现得和他们不一样。可能大家都习惯了做好人好事的应该低调,所以很难接受一个彪悍的好人。"

第六章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经席思永的详细介绍,程松坡另选了栋临江别墅。席思永为人颇周道,透露不少门道与他们听,晚间程松坡便请席思永成冰天妇吃饭。回家的路上程松坡还向陆茗眉称赞席思永,觉得他为人颇实诚,虽是行商之人,却未沾染那些浮夸近利的习气。

陆茗眉跟着他附和几句,心里却颇踌躇,成冰今天分明是想和她说些什么的,终究欲言又止。也许真如时经纬所说,她只是八卦心重?陆茗眉暗村有空该找成冰好好解释清楚,毕竟成冰是很看重朋友义气的人,若让她误会自己一脚踏两船就不好了。

不过在和成冰解释之前,另一件事大约也是坦白为好。

进家门后陆茗眉拉程松坡在沙发上坐下,很郑重地说:"其实…他们是时经纬的朋友。" "哦?"程松坡并末特别惊讶,点点头笑道,"这样倒正常了,刚刚我…要不是看他们结婚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陆茗眉凑上来。一脸自恋,"是不是在你眼里我特可爱、特招人疼,什么人都该喜欢我啊?"程松坡神思复杂,凝视陆茗眉良久,尔后伸手捏捏她面颊,摇头淡淡道:"长城还是这么厚,一点没被风吹雨淋。"陆茗眉气得柳眉倒竖,老半天才闷闷道:"你看见没,那个席思永,对成冰可体贴呢,你得学着点!我听说他们原来在学校恋爱,毕业的时候准备分手,席思永追火车追到上海来的呢!学着点,学着点!"程松坡哦了一声,"我不也回来了吗?" "差远了!"陆茗眉撇嘴道,"成冰一说日子过得烦,席思永马上从非洲赶回来陪她!我听成冰说,原来她婆婆不喜欢她,席思永两头受气,从来都没抱怨过!成冰的妈妈不喜欢席思永,

老变着法挤对他,他一个大男人,都这么忍下来 "她说得兴起,忽然顿住嘴,尴尬笑道,"对不起,我不是…松坡,我不是…¨"居然就这样容易地,泄露自己的心思。

美貌、智慧、财富,无论哪一样成冰部是佼佼者,足以令这城市里汲汲营营的万千女子艳羡。于陆茗眉而言,她可以欣赏成冰的笑靥如花,可以感叹她父母留给她少奋斗三十年的家产,然而,她唯一打从心里羡慕而不可得的,却是成冰那眼角眉梢部掩抑不住的神采。

那是一个女人被她所爱的人同时深爱着的幸福光芒。

陆茗眉羡慕成冰在席思永面前那股子颐指气使的劲儿,那种颐指气使源于某种自信和骂定,而真正令她悲哀的是,这种自信和骂定,她从来不曾有过。

她看着席思永和成冰十指相扣的双手,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他们执手惜老的垂垂暮年。

五十年后程松坡是否依然爱她,陆茗眉不知道,但五十年后席思永一定还像现在这样爱成冰。

程松坡爱她么?大概是爱的,他们似乎总在尝试着互相靠近,又免不掉猜疑,于是这种爱,便开始互相撕扯,血肉淋漓,不忍触碰,那点凉薄如纸的爱,抵不过媚公河到祟明岛的关山万重。

有那么多的禁忌,她不敢提,他不能忘。

他的父亲,她的母亲,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

干般盼望,万种希冀,在失去他的风险面前,都变得如此卑微,程松坡忽仲出手来,按住她的手,她掌心立时渗出细细的汗来,程松坡轻声道:"阿茶,你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的。"

陆茗眉抿着嘴,抬首试探地问:"我真的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分得清对错,不会强求你什么。"程松坡默然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他轻叹一声,缓缓地圈她到怀里。他抵住她的额,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脸孔上。良久后他才轻声道:"阿茶,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陆茗眉一怔,险些从他怀里惊起来,她楞楞地瞪着他,生恐他又说出什么"是我对不起你"然后又要一走了之的话。程松坡怔怔地望着她,良久后瓣她的头到怀里,苦笑说:"阿茶,我们别这么生分。"陆茗眉仍茫然不解,程松坡轻嘘一声,抿着嘴斟酌许久后道:"阿茶,你妈妈是你妈妈,你是你,我分得很清楚的。" "那她也是我妈啊。" "所以你不用总这么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程松坡解释道,"从我回来之后丁你在我身边,无时无刻不在考虑我的情绪,考虑我的感受。阿茶,我不希望你这样。" "那你希望我怎样?"程松坡轻轻叹一口气,"我希望你高兴,我希望…我希望我能让你高兴。"他拙于言辞,不知如何表达才能让陆茗眉明白他的心意。

的的确确,他恨明爱华无疑,即便现在,他也没有考虑过宽恕她的可能。然而他更明白,走遍翡冷翠每一座桥,画遍金三角每一朵花,最后在梦里索绕不去的,仍是祟明岛上的波光掠影。

和陆茗眉相伴的三年时光,仿若籍谈人生里唯一一丝微弱的光亮。

在此之前,由那往后,所谓人生,不过行尸走肉。

他顽固的父亲,用十五年的光阴,终于接受自己儿子并不适合成

为一名将军的现实。而在此之前,程松坡所感受到的全部父爱,不过是父亲对他画画这唯一的兴趣,所表现出来的愤怒、谩骂和责罚。

程松坡记得,父亲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生于斯,长于斯,将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用你的生命扞卫这块土地。

父亲的书房里总挂着一幅地图,比学校课本上粗糙劣质的地图要精致许多。父亲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是这块叫"满星叠"的土地,生了他,养了他。

立正稍息,负重长跑,近身搏斗,远程射击…一次做不好,马鞭就会落下来。

程松坡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一切,厌恶深夜袭击的缅甸政府军,厌恶逃难流亡式的搬家,厌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在学校操场的炸弹,厌恶一心要训练他做将军的父亲。

偶尔也有几个黄昏,父亲独自靠在书房的藤椅上,微眯看眼,用极虏诚的态度,品尝下属从黑市上为他买来的茶叶。

那样的时候,父亲会指着地图上东北方向没有绘出来的土地,告诉他那里是他们的家乡。

家乡的茶园,郁绿葱龙,漫山遍野的油然绿意,从山顶蔓延到天上。

家乡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灿,天边的苍茫云霞,都染上澄璧的金边。

家乡是最美的桃花源。

程松坡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他只见过灿若云霞茧撼粟花开。

究竟有多美呢?他问父亲,比满星叠的罂粟花还美吗?

比罂粟花还美。

父亲神情陶醉,说,最美的罂粟不在满星叠,不在掸邦。

父亲说,最美的罂粟叫虞美人,开在家乡莽莽苍苍的河谷旁。

父亲说,最香的茶叫整源茗眉,种在家乡层层叠叠的梯田上。

父亲是个很奇怪的人,在离开他之前,程松坡从未读懂过他。父亲的属下、学校的老师、同学的父母…人人都说,程将军是世上最宽和的人,程将军一心为公,程将军是掸邦的救星。

程松坡心里,父亲却是个严厉的符号,程松坡尊敬他、畏惧他。

只有那样的落日黄昏里,程松坡才发现,扬着马鞭厉声呵斥他的父亲,居然会醒醉于清淡裳绕的茶香里。

他知道,父亲和他一样,从未到过那油菜花开的家乡。

回不去的家乡,叫故乡。

程松坡相信他父亲至少是个好人,他和满星叠的掸邦人一样住铁皮房子。房子里找不出几件像样的家具,唯一的奢侈品是书房里的一张书桌,和床一样是竹制的。

父亲总是板着脸,严肃、一丝不苟,定期检查他的功课,尤其是汉语。学校里新来一位女汉语老师,从云南过来的。程松坡知道云南不是父亲口中的"家乡",但有时候,它又好像是"家乡"的一部分。

新来的汉语老师很漂亮,和掸邦本地女人不一样。老师夸他的画画得好,程松坡很高兴,因为父亲很尊敬老师,如果新老师认为他画得好,父亲也许就不会再那么反对。他画掸邦的铁皮屋、媚公河的渔船,还有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他间明老师,是否见过那种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丽的罂粟花,老师没有回答,却教他背了一闺词,词的作者是一位亡国之君,"家乡"的亡国

之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间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见到他默下的这阂词,良久不语,往后的黄昏里,他似乎曾听见父亲轻诵那阂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时父亲的眼里,仿佛有泪。

再后来,漂亮的女老师不见了,同学神色诡秘地间他:你不知道吗?明老师是奸细,程将军派人抓走了她,听说要枪毙!

奸细,是敌人派来偷情报的人,是和叛徒一样罪大恶极的人。程松坡想,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他去找父亲,说你们抓错人了,明老师是好人,怎么会是奸细呢?

父亲讶异地问:老师,什么老师?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那位老师。

父亲听说原委后答应亲自调查。

所有的祸端,由此开始。

后山上有祖父的墓园,父亲从不许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向明老师开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让毛老师被枪毙好了,枪毙她也不冤。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信舅永不学画,情愿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地训练。至少,在缅甸政膏军攻入满星叠的时候,他不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放下武器,签着投降书。

按照投降协议,父亲和他都要到缅甸首府仰光接受软禁。

受降前的最后一晚,程松坡一直在流泪,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未来,等待父亲的又是怎样的末来。父亲一反常态地微笑,声音却是硬咽的,他说:“松坡,这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从今往后,张副官才是你的父亲。”

然后父亲替他抹掉眼泪,用前所未有的温却口气,笑着说:“松坡,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哭呢?”

张副官用自己的儿子替下他,趁缅甸守军松懈之际,护送他逃出仰光。张副官死在国境线上,临死前告诉他说,一路向北,一路向北,会有人来接你。

进入父亲终其一生未能踏足的“故国”,程松坡却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媚公河的源头就是在这个山河秀丽的国家,只不过在这里它不叫渭公河,它叫澜沧江。

在渭公河的另一岸,陪伴他父亲度过此后囤冒岁月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来接他的,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明老师。

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人还是那个人,却己换了身份,她不是他的老师,她是名动天下的战地玫瑰。

报纸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明爱华的《潜伏金三角》一书,开启了外界了解金三角的大门;若无此内容翔实的报道,国际禁毒部队与金三角二号毒果程将军的对峙,至少还将延续五年以上。

在上海的那几年,还有后来远赴亚平宁半岛的日子,程松坡一直也末曾弄明白,为什么在满星叠被众人视为救星神抵的父亲,在外面的世界里,被人们称为魔王。相对这外面的世界,他的父亲,还有他在满星叠的同胞,过的都是最朴素最艰难的日子,为什么外面的人们,却说他们是地狱的使者?在掸邦满星叠的人们,拿起刀枪只为保护家园,放下刀枪便要下田劳作;战死在枯朽的草木之中,侥幸活下来竟也是为天地所不容。

如果这样的人是恶魔,那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天使?

那位靠出卖他父亲而功成名就的战地玫瑰?

她以为抚养他的功劳,可以抵消她对满星叠的手足同胞所犯下的罪过?

很多年后,他在意大利收到大使馆的邀请函,观看中国话剧团赴意大利做文化交流的演出,那场演出的剧目叫《赵氏孤儿》。

忠仆用自己的孩子替下主人的孩子,为主人保存一丝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