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下电话,沐溪隐实在没胃口,勉强为自己煮了一碗蔬菜面,吃了一些填饱肚子,再次回去咖啡馆。

她人一到,琦琦姐就过来表达关心,顺便递上书,说:“我多买了一本,还帮你要了签名,当礼物送给你。”

沐溪隐说了声谢谢,接过书。

“我已经读了一章,感觉写得不错,你有空也读一读,找时间我们交流一下。”琦琦姐说。

沐溪隐点了点头。

“你休息一会儿,我先去做准备工作了。”琦琦姐说完走下一楼拿水桶和拖把。

沐溪隐翻开书的第一页,“作者简介”四个字即跃入眼帘,她默读下去:清晨的山雀,原名董树雁。

董树雁,当初那位给予她怜悯和关心的语文课代表。她记得,董树雁会在人群散去后蹲下来递给她一张纸巾,告诉她只要穿过黑暗的隧道就可以抵达光明。董树雁还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寄来一张明信片,正面是神秘的马丘比丘古城,背面是一句话,有机会就去远方吧。

没想到她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时间过去久了,以至于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对方来。

显然,董树雁将她的一段往事以半虚构的形式写了出来,没有指名道姓,几乎谁都不会知道书中这个“昔昔”是真实存在的人,她被欺负过,她是沐溪隐。

沐溪隐合上了书,心中五味杂陈。

没有人知道是她,她其实不用觉得有任何不适,但她自己清楚,那段回忆又一次被自己骤然拉近了。

原本除了在梦里,她几乎快遗忘自己被欺负时的绝望。

一晚上,琦琦姐见沐溪隐情绪有些低落,空闲的时候过来和她聊几句,顺便告诉她一个甜蜜的事:“我们说好了,今年秋天结婚。”

“那得提前恭喜你了。”沐溪隐说。

“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结婚?”琦琦姐问。

“我还没想过。”

“也是,你还年轻。”

“其实也就比你小两岁而已。”

“但你比我单纯多了,我算是老江湖了。”

“哪有?琦琦姐,你一点也不世故,在我看来你也很单纯。”

琦琦又断断续续说起男朋友的事,沐溪隐却有些走神。

这一边,是应书澄和母亲半年一次的见面。

“感情还顺利吗?”应母问儿子。

“顺利。”

“感情稳定了是好事,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工作?”

“我自有打算。”

“就算是为了这个女孩子,你也该有所规划。”应母发愁,按了按太阳穴,委婉地问,“她就不嫌弃你现在这样?”

“没有,她非常喜欢我。”应书澄放下水杯,直视母亲,“我刚认识她时就这样了,如果嫌弃她不会答应。”

应母忽然困惑地看着儿子,说道:“我觉得你有些地方变得不太一样了。”

“是吗?”

应母沉默,低头吃菜,没多久停下筷子,想到今天从见面开始到现在,儿子一直对自很疏离,她眼睛很快红了,开始抽泣。

“怎么了?”应书澄最怕她情绪波动厉害。

“我最近依旧在反省自己,你小时候那会儿,我对你太严厉,不常陪伴在你身边,老让你感到孤独。我还老拿你和同事的孩子比,不允许你输,你取得好成绩却从不表扬你。你想去游乐场我不答应,让你在家练书法,直到我满意为止。我还将你的游戏机砸了,模型车扔进了垃圾箱。我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在家里发脾气,和你爸爸吵架都当着你的面,还不止一次和你说,你爸爸不爱你……”

接下来的近二十分钟,应母凌乱地说了一件又一件自己曾经做错的事。

应书澄听完后说:“多久以前的事了,何必记得这么清楚?”

“我怎么能忘记?任何一个母亲都不该那样对待孩子。”

应书澄问服务员要了一杯热水给母亲。

应母飞快地止住泪水,接过水。

“找时间出去旅游,别一个人闷在家里。”应书澄说。

应母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杯水。

“不想再继续一起生活就选择离婚,我十年前就对你说过了。”

“离婚?我没有别的男人,他也没有别的女人,费劲离婚做什么?”应母不想花力气谈这个,转移话题,“别惦记这了,你怎么就不关心自己?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自己还结不结婚了?”

“我应该会结婚。”

应母的太阳穴一跳,误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向儿子,迟疑地问:“真的?是和现在这个?”

“对,就是和现在这个。”

第38章

沐溪隐睡前翻开《林中的捡忆》一书,却很快放下。她不知道董树雁会如何去描写“昔昔”,那段对她而言痛苦的回忆在董树雁笔下如何呈现她不敢看。每一回翻开书,她的回忆纷至沓来,都是一些不愿意去回想的事,以至于她不愿读下去。

关上灯,沐溪隐躺下,在黑暗中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读下去?无论如何那已经过去,和现在的她无关。现在的她是幸运的,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她无需再害怕。

几分钟后,沐溪隐又打开床边灯,起身坐好,拿过书再次翻开,直接去找书中关于“昔昔”的部分。她翻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了,第一百三十四页,有一段“昔昔”被欺负的情节描写。

“我竟然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将一个她推到墙角,扇了她一个耳光。他们很快在走廊上扭打在一起。他拽住她的脚踝,硬是将她在地上拖了几米,嘴里念着古怪的话,谁也听不清。她很倔强,被拖的时候一言不发,老师不在,周围也没有一个同学站出来阻拦。终于等停止拖行后,他又踢了她两脚,笑一笑。这时,一直靠在墙角淡然围观的令一个女生说了一句今天差不多了,她的样子已经够蠢了。他嘀咕一声知道了了,又抬脚轻轻补了一脚,像是踢灰尘一般。我感觉气血上涌,瞬间冲上前使出力气推开他,耳边却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说我们的事你一个新生不要管。我转头,看见说话的人,即欺凌者,她整张脸被一缕一缕的头发缠住,抹去了五官,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看见她微微翘起的唇尖,竟然和钩子的形状一模一样。”

……

沐溪隐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实在无法将书中受欺负的女生和当年的自己联系在一起。像是隔了时间的河,又也许是她刻意遗忘了自己受屈辱的细节,但随着情节汇集起来,她没法逃避记忆。

当时她不仅被拽住脚踝拖在地上,还有扑在耳边的污浊鼻息,蹭过胸口的手掌,扯拉间频频往她领口偷窥的目光,那些游走在边缘的龌龊之恶都是其他人没看见的。

她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将那些细节和妈妈说。她怪当时的自己的无知,执拗认定被那双脏手碰过是女生的奇耻大辱而选择缄默,这就是无知。当时她能做的就是回家后使劲搓洗被那双脏手碰过的地方。

如果能回到过去,她会告诉当时的自己,不要去逃避。保护自己,指出别人的恶行,敢为自己说话比当时埋头做试卷重要。

但若真的回到过去,她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如董树雁所言,这没有答案。

这也是她有时候会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她无法彻底改变自己的性格。

她缓缓躺下,将书丢在一边,不想再去想了。

“我读了《林中的捡忆》三遍,真的很喜欢,又买了几本送朋友。”琦琦姐对着一起擦玻璃杯的沐溪隐说,“你知道吗?这本书卖得不错,我在网上的畅销书榜上看见书名了。”

沐溪隐点头,轻轻放下擦拭干净的玻璃杯。

琦琦姐感觉沐溪隐对这本书兴趣不大,自己再三提起她没回应多少显得没趣,便转移话题说起别的。

“剩下的杯子都我来吧。”沐溪隐看着琦琦姐有些浮肿的脸,“你最近看起来很累。”

“睡不够,胃口也不好,可能是天热的缘故。”琦琦姐勉强一笑。

沐溪隐嘱咐她多休息。

琦琦姐点头,说会的。

几个小时候后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沐溪隐放松下来,转头一看,琦琦姐已经累倒在沙发上。她见状赶紧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感觉不舒服,谁知听到一个疲惫又温柔的回答:“我可能是怀孕了。”

沐溪隐诧异。

“还没去过医院,但自己在家验过了。”

“明天请假去医院检查吧,如果是的话不能再值夜班了。”

“这个再说。”琦琦姐迟疑,“你知道我和他现在的生活不算宽裕。”

沐溪隐理解,不再多言,走去倒了一杯温水,并拿了一包粗粮饼干给琦琦姐。

琦琦姐的男朋友接到电话很快赶来,刚好沐溪隐打扫完卫生,碰见他便客气地打招呼。琦琦姐的男朋友很是害羞,甚至不敢直接看其他异性的眼睛,低头说了谢谢后就扶着琦琦姐下楼。

沐溪隐从窗口望下去,看见琦琦姐男朋友慢慢把着一辆电瓶车,琦琦姐站在一边,画面似乎是静止的,猜想他们是在交流。没多久,她看见琦琦姐温顺地靠过去,依偎在男朋友肩膀上,男朋友则老老实实地伸手环住她的背,不敢抱她太紧。

夜灯下,他们的身影重叠在地上很巧地形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心形,在楼上的人眼里有些笨拙和可爱。

等沐溪隐走下楼,看见等在对面的应书澄,挤出一个笑,然后跟着他走回去。

“你记得我曾经和你提过的那个语文课代表吗?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她寄来一张明信片给我。”

“记得。”应书澄不用花任何时间搜索记忆库就能想起她说过的每一个细节。

“她现在成了一位作家,我倒也不是很意外,她当时文采就很好。我记得她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一页一页摘抄了中外名著里的人物对话,午休时就在学校小树林朗诵。”沐溪隐停了停后说,“有些扯远了。我想告诉你,她现在写了一本名叫《林中的捡忆》的书,书中有一个人物一直被欺负,和我那时候的经历很像。”

应书澄停步,片刻后问:“她写的是你?”

沐溪隐摇头,读了书后她慢慢知道“昔昔”和她是不一样的,光外形和性格都不太像,准确说是一个虚构的角色,只是“昔昔”遇到的一些事和她是一样的。对于这个角色,董树雁在自己所见所听的基础上,灌入新鲜血液,塑造成另一个血肉之躯。

“只是一些情节,那个人物不是我。”她解释。

“但是让你想起了过去不开心的事。”

沐溪隐没有否认,明白只要是自己的事,没什么能瞒得过他。

“我以为自己忘了谁知根本就没有,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洒脱。”她说着看着他,忽然间很想到他怀里躲一躲。

他不用她表达任何词汇,明白她此刻需要的是什么,抱她入怀。她环住他的腰,头贴在他胸口,如同蜷缩在一个安全的壳里寻找他的保护。

“我昨天一直在想,自己当年为什么那么倒霉,为什么那些事要发生在我身上?我想了老半天都没有答案,很不甘心。”她吸了吸鼻子,说下去,“终于等天亮了,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如果没有那段经历,我现在可能不会遇到你。”

是啊,人生轨迹由无数个点组成。如果当时她不被他们欺负,考试前不会生病,也许能考上喜欢的大学,现在已毕业,沿着另一条轨迹走去,她则永远和灯塔里咖啡馆擦肩而过。那么,人海茫茫,她未必有幸遇见他。

这样想着,她释怀了一些,老天还是善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