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想重复一遍,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一件事情!

教坊司是唐代宫廷音乐机构,最早称为教坊,专门管理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事宜,明代改为教坊司。

北京东四牌楼南边有条本司胡同,原本是教坊司胡同,其实就是红灯区。这里的青楼不同于一般妓院,是隶属于教坊司的官家妓院。官妓大多出生官府世家,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或因家道败落,或因官员涉案,被卖进青楼,侍奉权贵皇亲,名仕才子,比烟花柳巷的普通妓女档次高得多。

江南出美女,自然也成了才子富商流连之处。明朝时期的扬州一带,甚至出现众多经过才艺培养,准备嫁予富商作小妾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以瘦为美,苗条消瘦,因此被称为“扬州瘦马”。

这种事情很不人道,在当时却是穷人家女娃最好的出路。还有些更贫苦的人家,生了模样周正的女儿没钱培养,七八岁时卖到秦淮河,在画舫当丫鬟。成人后若是色艺俱佳,顺理成章成了画舫的新主人,夜夜迎欢侍客,最著名的当属“秦淮八艳”。

我随口说出“秦淮八艳”,无非是有感而发,却无意中找到一条很矛盾的线索!

明朝时期,北京、金陵都有教坊司,“挹翠”是青楼的名字,鞋主身份不言而喻。矛盾点在于,历史里只有北京的教坊司有一所挹翠院,并且和一位青楼奇女子凄惨一生的传说有关。

月饼翻开鞋面,鞋子内底绣着一个“媺”。

我有些恍惚,那个传说难道是真的?

古代青楼女子有个规矩,一生侍奉万千男子,身子不干净,把名字绣在鞋里,日夜肮脏践踏赎罪净身。只有赎身嫁人之后,才可换掉鞋子,放入箱中时刻提醒曾经身份。

这个“媺”字,显然是鞋主的名字。那位青楼奇女子的名字里,正好也有个“媺”。

她临死前确实穿戴整齐曾经在青楼时的衣物。

“她的鞋,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又怎么会被她穿着?”

月饼这句话我听得明白,第一个“她”,是青楼奇女子;第二个“她”,是二十年前金陵凶杀案的受害人。

她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神秘联系?

月饼忽然捡起石块扔进河里,模仿那个女孩子的姿势,俯身盯着河面。

波纹由石块落水的位置悠悠荡着圆形,一圈圈推到岸边弹回,水纹交错,渐渐乱了,不多时平静如初。

月饼又用力扔了一块石头,这次水花更大,波纹到岸时,几株老树垂进水里的枝条随波晃动。

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月饼,那棵树!”

在我们身旁两三米的位置,有一棵老树垂入水中的枝条绷得笔直,根本没受水波影响。

月饼两步跑了过去,拽着枝条用力一拉,末端露出一截绳子。月饼忽然身体前倾,绳子“咯咯”作响,水里有东西在反着较劲儿。月饼双脚钉住地面,用力后仰,绳子一点点拖出水面,水花四溅乱响,隐约能看到一团黑影在水里挣扎。

我正要去帮忙,身后突然有人说道:“不要伤害它。”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月饼把女孩夹在中间并排坐在岸边,场面很尴尬。

女孩挥手在鼻尖前扇着风:“你们俩就不能少抽点烟?”

我心说你突然从背后来那么一嗓子,差点没把我吓死,抽根烟压压惊还不行啊?要不是看你颇有几分姿色活人一个,信不信一拳能把你打个“桃花为什么这样红”?

当然,这些心里话只能默默吐槽,我和月饼老老实实地把烟摁灭,等着女孩自我介绍顺便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儿。

偏偏女孩是个慢性子,要么就是韩剧看多了,闷了半天居然来了一句:“夫子庙肯德基的炸鸡啤酒超美味呢。”

我恨不得一脑袋扎进秦淮河和那只怪物战个痛快,也比在这里坐着听女孩小清新台词,整得心里不上不下强得多。

“到底怎么回事?”月饼伸了个懒腰,故意碰了女孩肩膀。我心里有数,月饼在判断女孩有没有问题,也有可能下了蛊。

“你不是跳河了么?怎么又突然出现了?”我故意分散女孩注意力。

女孩抿嘴笑着:“月无华,你给我下蛊了?”

月饼点头“嗯”了一声缩回手再没言语,继续望着河水应景儿。

女孩说出月饼名字的时候,我脑子里面就“咯噔”一声差点短路。这玩笑开大了,月饼和她认识?难怪她突然出现月饼二话不说就撒手不和水怪拔河了。

“南晓楼,你的书什么时候写完,我追得很着急呢。”女孩点开微信朋友圈,“每天给你点赞,知道我是谁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舌头都大了两圈:“你…你…你是…”

“对啊,是我。”女孩扬扬手机莞尔一笑,“是不是没想到?。”

我把这些经历写成书出版,为了推广需要注册了微博,个人介绍里有微信号,很多朋友加了我的微信。这个女孩微信名是一个戒指图标,头像是很萌的卡通女孩,每天都给我的朋友圈点赞。

我看过她的资料,地区是“江苏金陵”,个人相册关闭。我还特地小窗说了声“谢谢”,她从来没回过话。如今看来,她认识我和月饼,说不定还和月饼聊过。

月饼问道:“你们认识?”

我回道:“你们不认识?”

女孩说道:“你们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们。我叫李念念,我的父亲是李文杰。”

我“腾”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月饼更是直接,一把攥住女孩手腕:“你再说一遍!”

李念念使劲甩着手:“你弄疼我了!”

月饼红着脸缩回手,摸出烟正要点上,想了想又把烟放了回去。

李念念揉着手腕嘟着嘴:“我的同学都把你当男神,没想到这么粗鲁。”

月饼更是脚都没地儿搁了,搓着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挺白净的脸臊得通红。我头一次看到月饼这种窘状,要不是场合不合适,我能活活笑岔气。

李念念从坤包里拿出一块黑色角质物:“不和你们开玩笑了,按照父亲生前的嘱托,一定要让你们看到这些,看完就明白了。”

我和月饼对视一眼:李文杰死了?

李念念又从包里摸出一块黑色石头用力丢进河里,皱眉数着波纹次数:“有火机么?”

我把火机递给李念念。她点燃黑色角质物,蓝色火焰“突突”冒着,白烟里裹着一股类似于骨头燃烧的怪味儿。

“月牙夜子时一刻,点燃犀角,把黑色石头丢入古河,默数水纹荡到岸边次数。第七次时,水纹中可以看到前生。”李念念把燃烧的犀角放进河里,犀角浮在河面光亮大盛。

光线范围内,波纹潾闪,映着我们扭曲变形的脸。

忽然,犀角环射出一圈柔光,像块横放的电影银幕铺在水面,闪现出一幅幅画面。

“这些,都是我临死前的前生。”

十一

犀角映出的画面总共三段,纷繁复杂程度不亚于一部拍摄精良的大片。为了方便记录,我用第三人称将所看到的画面进行简单描述——

画面一:

“娘子,你对我真好。”

“既然是一家人了,相公莫跟十娘礼套。”

“娘子说的是,我一定奋发读书,考取功名谋个前程,到时候谁还敢说你是青楼女子!”

“相公,你若这么说,想是在意十娘身子污秽。”

“老天在上,皇天有眼,李甲若是今生负了杜十娘,必生生世世万死赎罪。”

船舱里,李甲竖指立誓,容貌艳丽的女子捂住他的嘴:“有相公今生陪伴,十娘足矣,不想来生。”

李甲憨笑着把十娘搂入怀里:“来生,我还娶你。”

“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爱我疼我。十娘自幼风尘,能遇相公,此生无憾。”

杜十娘温顺地靠着李甲肩膀,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只是眉宇间那一抹风尘,在烛火跳跃中愈发浓烈。

月夜,孤江,小船,慢摇,烛光熄了,星星眠了。

李甲轻微的鼾声透着疲惫后的幸福。

“咕…咕…咕…”

岸边树林传出三声猫头鹰夜鸣,杜十娘从船舱小心翼翼地钻出,回头望着熟睡的李甲,狠咬嘴唇,目光哀怨地上岸进了树林。

“小娘子,等你等得好苦。”星眉剑目,相貌堂堂的书生从草丛里钻出,双手放肆的揉着十娘高耸的胸膛。

“柳遇春,这是最后一次!”杜十娘美目微闭,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到下巴,凝成晶莹一滴。

“我那一百五十两银子,足够在青楼睡你百次,”柳遇春解着十娘的围腰,“你有钱却瞒着李甲,让他四处借钱碰壁给你赎身,受尽同伴侮辱,家人唾弃,他还会爱你如初么?”

杜十娘扭头躲开柳遇春的臭嘴:“你卑鄙!”

“呵呵,我卑鄙?”柳遇春狠狠咬着杜十娘耳垂,“李甲给你赎身当晚,你在床上可是说我是人间极好的男人。如果李甲知道这件事…”

“我…我那晚喝醉了。”

“那就多醉几次吧。”

乌云悄悄遮住月亮,天地阴暗,野草乱晃,似乎不忍再看世间最丑陋的一幕。

树枝折断的声音清脆响起,柳遇春弹弓般弹起,赤裸着上身低吼:“谁?”

树林静寂,万物皆眠。

另一艘停泊在岸边的商船,油头肥脑的孙富把一堆白银推到李甲身前:“公子,我早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若不是前晚起夜让我偶然撞见,你还蒙在鼓里,今天看到了吧。不如收了这些银子,把十娘让给我。有了这笔钱,公子买个官,名门正娶一户人家。再说江南有的是扬州瘦马,还愁找不到合适的小妾?何必要娶青楼女子当正房,污了名声?”

李甲面如死灰,嘴里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十娘和我两情相悦,她怎么会背着我和柳遇春苟且!”

“想开点儿,她本就是青楼女子,你这绿帽子戴了都不知道多少顶了,”孙富眼中寒光一闪,从席铺下摸出一柄尖刀,“要不你现在去杀了他们,出这口恶气。”

李甲打了个激灵,握着刀柄,手臂“簌簌”颤抖,终又把尖刀扔掉。

“既然不敢杀人,那就卖人。”孙富把卖身契轻轻放在银堆上面,“摁个手印,银子归你,十娘归我。我保证,柳遇春活不过三日!”

“此话当真?”

“言出必行!”

“罢了!”李甲哀叹一声,在卖身契上匆匆几笔,“十娘,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十二

清晨,初秋的江水透着些许寒峭,天阴地暗,天地交接处,雷声隆隆,乌云滚滚,似乎在为即将上演的人间悲剧做着即将谢幕的伴奏。

孙富脚边堆着白银,手里举着卖身契隔船喊道:“李公子,我来接十娘了。”

杜十娘惊醒,掀开窗帘看得真切:“相公,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甲缩在船舱角落,低着头不敢正视杜十娘。

“十娘,李公子昨晚已经将你卖予我,跟我走吧。”孙富哈哈笑着,油肥的肚子忽忽颤动。

杜十娘极慢地转过身,艰涩地问道:“你…你把我卖了?你为了银子把我卖了?”

李甲胸口剧烈起伏,疯了般吼道:“你这个婊子!我真心对你,受尽嘲笑四处筹钱为你赎身,你却背着我和柳遇春做出这等下贱之事。如今还有脸问我?把你那套装给嫖客看的可怜样儿收起来,婊子!婊子!”

喊到最后一声,李甲嗓子破了音,宛如厉鬼嚎叫。

杜十娘慢慢地瘫坐,原本艳丽的容貌蒙了一层灰气,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蕴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好…好…好个今生不负我,来生还娶我。”

李甲一声哀嚎冲出船舱,摔在岸边,双手抠着湿泥嚎啕大哭。

“孙富,等我片刻,盛装嫁你。”

“能和娘子共度良宵,等一时又何妨。”孙富高声回话,随即低声对李甲说,“看到了没?这就是青楼女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李甲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容,胡乱说道:“嘿嘿,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孙富心中暗喜,这个书呆子眼看就要疯了,正好人财两得。

一炷香的工夫,杜十娘身着青楼盛装,脚穿绣花鞋,怀抱深红色檀木小箱,浓妆艳抹地立在船头。

李甲痴痴地望着杜十娘:“十娘,你真好看,就如初次见你。”

杜十娘凄然一笑,掀开箱盖,顿时珠光宝气四射,箱内满是稀世珍宝。

“李甲,看到了么?这是我毕生积蓄,当初你要赎我,青楼欢客,哪有真情实意?为验你对我真心,我瞒下不说。你为我吃苦,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本想后半生侍你如君,却被柳遇春污了身子。”杜十娘抓起一把珍珠撒入河里,“也罢,我对不起你在先,你矢言在后,皆是报应。”

孙富见到满箱财宝,大惊失色,踏入江里急道:“娘子,我对你一片真心。莫做傻事,跟我回去。我休了家中婆娘,娶你做正室。”

“孙富,你娶妻时,也说过对她一片真心这句话吧。”杜十娘冷笑着,“世间男子,都是猪狗!”

“你真美,”李甲嘴角淌着涎水傻笑,“绣花鞋真好看。”

杜十娘柔声说道:“相公,十娘今生最后一次叫你相公。和你相处的日子,是十娘最快乐的回忆。若有来生,你对我说,绣花鞋真好看,我便知是你来寻我了。”

说罢,杜十娘怀抱百宝箱,纵身跃入江中。江水滚滚,水花化作波纹,荡到岸边,浸透了李甲衣衫。

“轰!”

鸟瞰人间的乌云再也忍不住,倾盆大雨,如泪。

李甲仰天狂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走了:“绣花鞋真好看,绣花鞋真好看…”

孙富满脸肥肉抽搐地扭曲变形,尖声对杂仆吼道:“还不快去捞!”

树林里,两个人影一闪而逝。

“你确定那个东西就在百宝箱里?”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想任务。”

“你收拾孙富,我处理柳遇春。”

“好!”

“对了,我不反对你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能不能把杜十娘写得好一些?她很无辜。”

“我懂。”

十三

画面二:

硝烟压城,呛鼻的火药味弥漫着金陵。炮火声此起彼伏,房屋毁了大半,随着炸弹的轰炸“簌簌”落着碎石瓦砾。秦淮河已被鲜血凝固,河面结着一层厚厚的血膜,漂浮着乱七八糟的人体残肢,一颗人头轰掉了半边脑袋,像个葫芦瓢盛满血水,顺着鼻孔、眼眶流淌。

千疮百孔的街道满是炸弹留下的弹坑,街上空无一人,残存的居民躲在屋内,等待着末日审判。

唯有秦淮河畔得月台,乐器声依然响着,十几个身穿旗袍、盘着发髻的女子面色死灰地轻声弹唱。几名士兵喝得酊酊大醉,醉眼迷离的随着歌声拍掌应和。

终于,一个女子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摔掉琵琶,夺门而出。

“砰!”

枪声响起,女子轰掉了半边脖子,鲜血从焦糊的烂肉里迸出一篷血雨,随着惯性又往前冲了几步,仰面摔倒。女子捂着脖子,嘴里“咯咯”喷着血膜,雪白的大腿微微抽搐,沾满鲜血,煞是刺眼。

其余的女子们停了弹唱,目光漠然地目送伙伴死去,没有任何表情。

对于她们来说,死亡,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或许这样死去,是最好的解脱,如果落到日本鬼子手里,死亡反倒成了很奢侈的幸福。

脸上有道斜疤的士兵吹着枪口的青烟,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老子守了这么多年城,从来没机会听曲儿。如今,那些常来得月台的人们全跑了,你们这些婊子,平时跟着达官贵人摆着臭脸高高在上,现在还不是全都留下了?他妈的,给老子继续唱!”

“砰!砰!砰!”疤脸举枪对着屋顶猛扣扳机:“哈哈哈哈…金陵亡了,全他妈的会死,谁也活不了。呜呜…”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得月台晃了两晃,原本死寂的大街忽然涌出蚂蚁群似的人潮,每个人都疯了般喊着:“城破了,日本鬼子,进来了!”

早已喝醉的士兵们如遭电击,起身站在窗口。极远处,坦克插着膏药旗,碾压着残破的建筑,身穿黄军装的日本鬼子如同饥饿许久的狼群捕到猎物,扑进金陵城!

“亡了,真亡了。”疤脸把枪管塞进嘴里,一团红白浆液夹杂着碎骨从后脑喷出。疤脸上身像是从中折断,直挺挺地挂在窗沿,落入秦淮河。

士兵们举枪高声喊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金陵,老子为你尽忠了!”

枪声大作,士兵们纷纷倒地。

“啊!”弹唱的女子们如梦初醒,踩着满地血泊往楼下逃去。

“姐妹们跟我去教堂,我认识一个美国神父,”年纪稍大的丹凤眼女子挥了挥手,“日本鬼子不敢进那里。小珠,你去哪儿?快回来!”

小珠撕掉半截旗袍,跑得更加快了:“妈妈和弟弟还在家里。”

“别去了!活一个是一个。”丹凤眼嗓子破了音,“落到日本鬼子手里,可就…”

“姐,你的恩情小珠领了,不见到他们我哪儿也不去。”小珠转身凄然一笑,对着丹凤眼深深鞠躬,“姐姐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十四

“妈妈,弟弟…”小珠推开家门,“啊”地惊呼,手背死命捂住嘴唇,顺着门板缓慢地、缓慢地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