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未曾有 作者:安妮宝贝

得未曾有:安妮宝贝更名"庆山"后首部作品

著名作家安妮宝贝改笔名“庆山”后首次发表的最新散文集。新的笔名意味着状态和心境的变化,她如此解释道:“这 次改名不代表安妮宝贝这个名字的消失。所有新的发生,建立于原先,而不是离开自己的过去。我选择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名字。更多理解是在意会之中,因此无须解释太多。”书中讲述了她在长途旅行中与四个陌生人的相会和交集:一位爱作画也善于烹饪的厨子,倡导他的饮食方式;一位回归农村的摄影师,与妻儿相伴山居,礼敬故乡和大自然;一位年轻僧人,以诗歌以唐卡以修行以领悟,供奉信仰;一位以古法弹奏的老琴人,年过八旬,心守一事。她将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细节,一切观点,均如实记录下来,将种种不同的个人观点、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生命形态,以文字的形式完整呈现,“献出温柔而敞开的沟通,坦呈质朴而真实的经历。”让读到的每一个人去分辨、吸取、选择、感悟,去获取其中的价值和意义。

得未曾有。心净踊跃。——佛经

自序

二〇一三年。我在京都,寺院里看完一块大木匾,庭院小坐。

这一年,我有一些变化。

我发生了一次多段组成的长途旅行,把与四个他人之间的相会和交集,写成一本书。我也由此遇见一些朋友和老师。同时决定改一个笔名,这本新书会由新的名字来出版。

人的心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如同河流带走每一步旧的脚印,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东西。以现在的状态和心境,可以有一个新的名字。我选择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名字。更多理解是在意会之中,因此无须解释太多。

这次改名不代表安妮宝贝这个名字的消失。它承载了我以往所有的写作。如同一棵树长出新的枝干,一个旅人走到新的边界。所有新的发生,建立于原先的基础,而不是离开自己的过去。这个名字始终是我一部分,我生命的组成,它包含其中。

如果你很早就认识了我,也可以一直称呼我为“安”或者“安妮”。它融化于“庆山”这个名字之中,已经得到它的位置。

我不是一个跟外界互动很多的写作者,更多时候只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度过时间。像一个游离在社会主流之外的边缘人,也是一个仅仅表达了个体自我的价值倾向和哲学观的写作者。这些年,一直只是写着自己的字,保持写作之外的生活。十多年也就这样过完了。

目前的时代,我并不认为是一个对写作来说很好的时代。如果心的表达坦白,这样的写作者大多孤单。但有时依然只能走自己的独木桥,因为潮流和虚名的汪洋并不真实。

从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子,写作至今,十六年过去。一路走来,已近中年。我并非别人想象或虚拟中的一个标签。所有是非争议不及一缕尘烟。只是一个平凡而安静的写作人,有时因为过于专注,遗忘了世间的热闹。写作对我而言,究其根本,只是一条道路,我在其中试图发现和寻找自己。

也是铃木俊隆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研究自己,最终是为了忘记自己。”

现在说一说这趟旅程。

我的旅行,从二〇一三年下半年开始。自北京出发、抵达、回来、再出发……如此循环,路线从江南延展到甘肃。遇见四个以前不相识的人。

爱作画也善于烹饪的厨子,倡导他的饮食方式。摄影师回归乡居,以作品系列礼敬故乡和大自然。年轻僧人,以诗歌以唐卡以修行以领悟,供奉信仰。以古法弹奏的老琴人,年过八旬,经历各种变迁,心守一事。

我与他们之间,发生时而密集时而闲散的对话。谈论价值观、信仰、环保、人类、社会此类的话题,也感怀父母、故乡、童年、往事。更有闲情逸致,说一说荷花塘和油盐酱醋。有时一起短短生活几日: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喝茶、吃饭、爬山、涉水、赏花、散步……

一切细节,一切观点,均如实记录于这本书。当然我依然觉得时间过于短促,不过是数日。如果时间更持久,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也会更多、更深入。

秋阳·创巴仁波切曾长期在西方弘法。我读了一些他的作品。他在一九八七年已离开这个世界。在一本著作中,他写过这样一段话。

“在大观禅修中,我们与所观之物间有着广大的空间。我们知道有此空间,而此空间内无事不能发生。这里所说的发生,不是相对地或对抗地发生在这儿或在那儿;换言之,我们不把自己那些概念化的想法、名称及分类,强行加在感受上,而是直接体会每一情况中敞开的空间。如此,我们的觉知变得非常精确,而且包容一切。”

他又说:大观禅修的意思是还事物本来面目……我们不必以还其本来面目的心态去看它们,它们当下即是本来面目。

我的旅行,仿佛是一次尝试以行动去领悟这些观点的实践。有时一切看起来没有发生,一切又都在无所不能地发生。而不管是发生,或者不发生,总是会有超出人头脑之外的进展,而无关预料、期待、想象、设计。当下充满活力,直接体会如此重要,以至有时当我们经历其中,只能试图保持单纯。

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这也是我与书中那些时间、空间、人、物之间的关系。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四平八稳的,是完美无缺的。

有时我们不能够让旁观者感觉很清楚很愉悦,通常会引起异议。

有时我们无法让别人理解和同意自己的心,因为心里所有的,本身也不容易阐释。

但这里面并不涉及谁的标准更高或更完美。对我来说,写作这本书,只是记录下来,表达,传递。其他主观的评价或判断,不需要给予也无须界定。

里面所有的观点,不论是谈论个人价值倾向,还是谈论佛法或信仰,都只是个人观点。所有的个人观点,都不代表是权威或公认的或统一的无误的结论。但我们可以表达和展示个人观点,这代表对生活方式、对生命方向的一种自主选择。这是它的美妙和意义所在。

在浩茫和杂乱的录音记录中,摘选出精华部分整理成文。感受每个瞬间的本来面目,感受即刻的发生,即是这本书的初衷。最终由读者自己去吸取、分辨、选择所需要的东西。

当我把这些文字整理出来,我想它们应是一座桥。让这些他人的观点通过这座桥,流向更远的地方、更多人的内心。以便他们感觉到有所不同的有活力的参照,并从中觅得一些启发。而我自己,在做这份工作的时日,在奔走、对谈、采写、记录之中所获取的所闻、所见、所悟、所感,收获可贵而良多。有无限感谢。

创巴仁波切还曾说,布施是交流沟通。沟通必须是放射、接收、交换。而慈悲是温柔、敞开的沟通之道。

我们相会,一起激发和融化,长时间地谈论,我以此获取和记录他们生命的一个横截面。而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做的又是什么?这一切于他们,未尝不是一种布施。先给予我,再给予这个世间。献出温柔而敞开的沟通,坦呈质朴而真实的经历。

如果我们尝试去真正地了解和接纳他人,就会得到来自他们的给予。为这个世间而散发出来的光和热。

这些人,虽然年龄、身份、经历、生活都截然不同,但也有隐约的相同之处。相对于很多人对所置身的时代的热衷和身不由己,他们做出了自己可选限度的决定。

每一个人的言行,生命存在的状态,都在影响这个世界的变化。息息相关,共为一体,从不曾分离。可以去学习和体会平静、素直、坚定、自省这些品质的含义,去获取思考、交流、布施、分享这些行为的价值。

作为个体,我们尝试付出种种努力和实践,并最终奉献这些经验。

愿一切转为善。

庆山

二〇一四年二月八日 北京

拾花酿春

生活可以很自在

并非每天需要大鱼大肉

我们的快乐和享受

可以来自很微小的事物

那时四月,在南通。受邀和朋友去看顾家的紫檀木家具,中午他们招待一顿家宴。

准备吃饭的客厅,南面是落地玻璃窗,正对一花园的树木葱茏。一面挖掘出来的人工湖,蜿蜒曲折。墙上挂着顾家老板上世纪六十年代拍的彩色描绘照片。他的儿子年轻而健谈,媳妇穿着蓝色丝缎夹袄,含笑不语,面容圆润。这个家族企业规模不小,家庭呈现的感觉,则像退回去一个时代,保留着旧式气氛。

开始摆盘的大紫檀桌子,木材昂贵,但被日常地使用,没有任何奢华之气。首先上桌的是一碗酱油肉,这是顾家厨房的招牌菜。据说是顾家夫人的手艺。这位夫人不食荤腥,但绝技是做荤菜不试口味,只凭感觉就知火候。

酱油肉的做法其实简单:选肥瘦适中的五花肉,切成三五公分长的条肉。不洗,稍作风干,下酱料。酱料是:生抽、老抽搭配,生姜,葱,高度白酒。肉下酱之后过十二小时,取出晒一天。天热时冷藏保存。食用前稍作清洗,可以整条蒸熟,也可以切片蒸熟。

我夹起一片尝,酱香浓郁,甚有嚼头,说放在小面饼里吃风味尤佳。席间搭配自家酿的米酒,梨花陈酿。

之后各种当季食材,荠菜、鲥鱼、鳝鱼、鱼、小油菜……林林总总,陆续上桌。不过都是家常食材,但均精心选择和搭配,烹制的方法极为自然。各式滋味以合理的方式调和,互相渗透,口感清爽。并非大餐厅的形式华丽,情意欠缺,也不是家庭里的手作辛劳,方式草草。这顿饭平淡而讲究,如此结合起来不算简单。

接近尾声时,掌勺大厨刘汉林出来招呼。四十余岁,身形清瘦,人很有精神。脱下围裙,坐入客人中间,吃剩余的菜,丝毫不介意。这一席菜和酒,均出自他手。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含笑,也不多言。进食很有节制。

后来知道他在杭州曾做过一家餐厅,名叫“醉庐”。操作方式跟普通餐厅不同,不对外公开营业,只接受预订。做应季的菜肴。酿酒技巧来自家传,有自己的酒窖。他也画国画,颇有心得。

饭后,众人一起去茶馆聊天。他夹杂其中,时时起身,拿起热水瓶为他人添加热水。沉默而及时地照顾别人的需求,并不热衷高谈阔论。这一桌菜、一壶酒、一个起身的举动,给我留下印象。

也是在那个夜晚,和朋友偶尔提起七月的生日。当时这个安静人,在旁边突然开腔,说,可以到时来北京为我的生日特意做一桌菜。我应道,好,看情况,如果你能来自然很幸运。心里是觉得对方有这份心意已经足够了。让一个朋友远路过来特意做顿饭,是太麻烦的事情。但觉得我们会再见面。

七月,收到他的短信。他记得这个约定,询问是否需要来北京做一顿生日饭。我当时在五台山,将在行禅中度过生日。他重提此事,心里很是感动。两人在短信里聊了一会。他说目前已离开南通,人在海南,帮朋友管理餐厅。

我有了去见他的决定,说,九月去杭州,仔细看你怎么做菜。他说可以。

下午一点,飞机降落机场。醉庐地处偏远,他开车来接。等候在接站大厅,穿一件日常的棉衬衣,头发很短,夹杂些许白发。还要再等一人,机场小坐。他问清楚我回去的班机时间,打算同一时间离开。原来是特意为我赶回一趟,“本想中旬回杭州过中秋节。但这样也好,就在海南和员工一起过节。”

他在海南管理朋友的餐厅,称自己现在是“珠崖府门童”。生活的变动,跟在醉庐结识的一位投资人有关。

“他第一次来醉庐是偶然路过,进来问有没有饭吃。我说,没有,这里需要预约。他说,那就随便弄点,实在太饿。我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在别的份里夹些出来。他说没关系。然后吃了。

过两天他又来,带了自己的厨师,让我教。那时我姐姐过来帮忙,在旁边对拿着本子记的厨师说,你这样学是学不会的,做菜的人没办法靠记忆学。此后,跟他交往了三四年。他是杭州人,家在新西兰,每次一回来就先到我这里吃饭。”

之后投资人和南通顾家合作,成立家具分公司。他过去帮忙,名义上是副总,但其实什么都做。也做食堂,给员工烧饭。海南的餐厅也是投资人的生意,中途被请过去帮忙。结束餐厅的指导和管理之后,也许依然回去南通的家具公司。醉庐现在处于关闭的状态。

出生长大都在南通。认为南通是适合生活的城市,地域小巧但丰富,人文内涵重。“朱自清曾经评价南通人的性格,说他们坚毅而温厚。民国时期的张謇,对南通做出很多贡献,是全方位的,文化、教育、工业、思想……以此奠定根基,对南通后人也产生影响。城市设计规划得很好,是宜居的地方。难得地保留着护城河,从空中俯瞰就像一个花盆,四面环水。”

那时家里房子很大,他学画画,一个画室有四十多平方。画画的朋友们经常来家里聚会,老师也在一起,“老师说跟我们在一起觉得自己年轻了,虽然师母半夜十二点一过就会来找他。”

二年因为结婚来到杭州。当时在南通他的主业是一家工程公司,已做得很好。但还是决定迁过来。妻子是杭州人,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他觉得自己过去她的城市比较好。也可以说是为感情做出的牺牲,但是一切甘愿。所谓随顺的人,是愿意以他人的想法为重,不会坚持或一定要遵从自己的方便。这一点在他身上时时有表现。

我问他性格里可有比较强硬的部分。他说,很少。内心真正的想法还是比较坚持,“但可能换个方式去坚持。”

在杭州,新的挑战是开始做艺术画的推销,跑市场。大夏天中午汗流浃背赶到人家单位。没有社会关系,没有家庭背景,一切靠自己使劲。

“很多事情也左右不了,一天下来,衣服没有干的地方。不过对我来说,也不完全是做生意,很多事都会替别人考虑。更多还是要凭靠诚信做事。”

后来觉得有些累了,“不想再做阿谀奉承之类的事情。”决定休息一下的那年,已过了四十岁。

从南通来杭州。又回到南通去。现在去海南。这都是生活中大的选择。但觉得人生是一个过程,经历丰富一些也好。

二七年,与妻子一起,在双灵村里找到房子。当时只是觉得很合适,想稍作整修住着,画画,酿酒,过一段安闲日子。翻新时,越想越复杂,越做越多,修建成庭院,成为醉庐。做菜的手艺来自家传。家里的男人都爱做菜,女人则从不做饭。

“家族原先住在城里,农村有田,土改的时候回村里照料自己的田。家世一直挺大,后来一场火灾把房子烧了。

父亲以前在南公园饭店做过,是南通最有名的饭店,接待过刘少奇。后来回到村里,父亲做大队电工。他烧菜好,逢年过节会露一手,村里哪家哪户有红白喜事也来请去。物资匮乏的时期,在家里做菜,菜会少一点,但是依然讲究。调料相当全,生姜、葱、八角……什么都不缺,食材也要新鲜和应季。父亲是在八十多岁时过世的。我们兄妹六个,四个男人都会烧菜,是受父亲的影响。觉得动手做这些事情是有乐趣的。”

他认为烹饪方式不应局限于地域特点,而是按照食材的本质来做,食材适合怎么做就怎么做。食无定味,适合自己的口感最重要。如果人家不喜欢吃,做得再好都不算数。口味偏好一般是由特定的生活环境和从小习惯养成的,总的来说,还是偏清淡一点的饮食比较合理。

“我没有系统地学过做菜,上辈人对食材和做法的理解来自直接的传承,不像现在,大多是被烹饪学校教育出来。我觉得做菜就是,怎么样把食材的临界点最好地体现出来。”

如今很多人做事倾向急功近利,他说自己在村里做醉庐却是想选择一种与其相反的方式。吃饭预约,可以知道来多少人,做多少菜。这样采购新鲜食材,尽量少进冰箱,少做勤做,避免浪费。让自己的厨房透明,客人可以看着做菜,彼此之间的信任便通过坦诚建立起来。“让客人没有太多顾虑,无须担心被宰一刀或吃的东西到底好不好。一般餐厅的厨房是进不去的。”

过去在农村,一年半载才杀一头猪。现在可以选择的食材太多,鸡鸭肉类都很廉价,超市里几十块钱就可以买到,但大多都是速成,饲料里混杂各种人工养料或激素,生长环境恶劣。现在吃得越来越方便,质量却越来越差。

身体的状况,大多跟吃进去的东西有关,因此选择食物很重要。

“餐饮环境随社会风气一起在变形。人们觉得应该多吃,用鸡鸭鱼肉招待朋友很重要,却没有人觉得在合适的季节做一个清爽新鲜的毛豆是好的。渐渐改变人们对饮食的态度是一种社会责任。”

他到村里后,教会了一些小孩子写毛笔字,认为一个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言传身教。

我说,你是想用自己的存在方式影响别人。

他说,是的。即便自己或多或少有些片面。

从机场抵达双灵村。住的旅馆是他的朋友开的,灵枫小院。

花园中有两棵姿态洒落的枫树。店主辞了金融业的工作,租了一个临山的大院子,用心设计、修建和整理。自己住,也给客人住。朋友们唤她神仙姐姐,也许在朋友们眼中,她似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每天独揽山岚朝夕,看过一年四季。庭院错落有致,绿树成荫,花草茂盛,也是需要预订才能入住。

醉庐在近处,一处白墙黑瓦的老式院落。迈上青苔滑溜的石阶,推开木门,窄小的石板通道蜿蜒向前。左侧是杉木圆柱,水渠,石墙上长出翠绿野草。两尾鲫鱼在水中游动。

通道尽头,视野豁然开阔。庭院颇有古意,老桂花树,两棵梨树,两棵腊梅,一棵春梅,一棵枫树,竹子,芦苇,菖蒲,山石。人工挖出的小池塘,引流山里的泉水。

是桂花即将盛开的时节,这棵大银桂是房东原有的。“秋天开花,早上一打开门,香气袭人。这个花园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有花在开。”

主人长久不在,园里杂草丛生。山边上的河道也已干涸。在春天雨季,河水会多起来。最初溪水两岸还有桃花,是自然的景象,现在什么都不剩余。村里的人拿了河岸的很多石头去盖房子。

花园廊道的桌子上已泡好红茶。茶叶是九曲红梅,杭州本地红茶。他说,杭州的绿茶太有名,九曲红梅就被龙井给遮蔽掉了,卖得不多。村里的茶树明前采做绿茶,谷雨后采的大多做红茶。夏天往溪水里一放,就是冰镇红茶,可以解酒。

他试过把红茶搭配到菜式里,鸭子蒸好,用泡好的茶汤冲淋,肉吃起来就不腻,很清口。只要点缀加入某样新的元素,菜的色和味就会不一样。

喝了一口温润的红茶,听到庭院里的细雨滴滴答答下起来。

边侧有一个老仓库,没有改建,维持原状。前半部分堆着大量木头和建筑材料,后半部分是酒窖,堆着杂物。搭建的二楼放了一口大概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旧牛皮皮箱,有往日旧画。窗口爬满常青藤。

他本来打算把工作室和茶室安置这里,后来一次火灾把屋顶烧了,村里想拆了重建。但他认为一栋有五十多年历史的房子,需要保留。有人不高兴,堆了一些东西不肯拿走,想提高房租。后来通过一些办法,没有让拆。

“拆房子很容易,但五十年的历史修不回来。社会有时不允许你保留有个性的东西,自己也无法左右。这处地方还剩四五年的租期,时候一到就得走人。”

走进正房,是正厅。后面是厨房和杂物间。屋内采用简单的原木结构,石砖地面,铜制火炉。炉子管道是他自己设计的,很简单,几百块钱就搞定。好用,也朴实。墙上挂着自己写的楹联,有一些画作为装饰。即便已退出圈子,画画、写字仍是一直陪伴左右的技艺。

“像我们这样,老的时候也不会感觉孤单。因为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条案上摆放瓷器,茶壶,碗盘,有自己画的青花,图案大多是荷花、梅花、竹子、葫芦。前两年侄女结婚,他给她做了一套瓷器做礼物,落的是家里旧有的堂号“彭城堂”。在他的记忆中,太祖奶奶在杭州开一家很大的茶碗店,伯伯是开绸缎庄的。家里原先的凳子椅子上写的是彭城堂,如同记号。

“也算是留一个祖上的纪念。”这套礼物让侄女带去了婆家。

有没有想做自己特制的餐具?你会画青花。

没办法用太好的。喝醉酒经常打碎,不能跟别人计较。还有的人觉得饭菜好吃,连碗都想拿走。以前画的一些青花小碗,他们看着挺好,就全都拿走了。

花园里形状清奇的石头,买的时候才三千块钱,全凭缘分。现在已找不到这样的石头。买木头,买旧门框,也是自己开车到外面去转,陆陆续续拿回来。老的木门是花六百块钱在农村收的,稍作改造后安装上去。

“也不能做得太传统,稍微简洁粗犷一些好。板子自己钉,字自己刻。雇了一个老木工,一个泥工,一些小工,跟他们一起做。砖也是自己铺,泥工铺不好,自己动手,一块一块拼接起来。”

很享受做这件事情吧。建一个庭院,一块石头、一块砖自己弄起来。

后续的一些事情找人做,有时不一定合心意。比如石头要放得高低错落,但每个人的感觉不同,导致石头的摆放位置就不一样。所以最后还是依靠自己动手。

总共花了九个月时间改建。当时的打算是自住,酿酒,画画,喝茶,过安闲的日子。休息,喝酒,高兴了写点东西。烧菜本来只是一个爱好,醉庐也只是一种玩的形式,但自然而然吸引一大批朋友和食客。

刚开始还算轻松,后来慕名而来的越来越多。但他有时选择休息,不想太累。

“不点菜,午饭、晚饭都可以做。招待二三十个人没问题。最多的一次接待五十个人。请了个帮手,两个人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把所有的菜都做好。两只手臂做得发烫。”

转眼暮色深浓。他说,我开始做饭了。

进了厨房,系上围裙。

厨房很小,大约五平米。工具是专业级别的,银杏树厚砧板,喜马拉雅岩盐,张小泉特制菜刀,大火力的煤气灶台。另有一处柴灶。电磁炉在沸腾后马上冷却,柴灶则会持续给予温暖。银杏树砧板也很有讲究,树的毛孔是通的,因此用之前要在盐水里浸泡一周。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他的特制菜刀上刻有一行字:本是琴书手,却爱小泉刀。醉庐主人用器。

水池的管道坏了,不能通水。准备明天请人来修。

晚饭的菜单是葫芦蒸虾干、茭白烧肉、榨菜炒毛豆。他说简单吃,这个菜单对我而言,也已很复杂。他在窄小的厨房灶台之间来回兜转,所有的转折承接平衡自如。铁锅看起来沉重,但他拿在手里翻动或清洗,极为灵巧。

虾干是在海南自制的。茭白、毛豆、秋葵、红菱是应季蔬菜,本地农民种植。他说秋天多吃菱角好,可以补血。榨菜是农家腌制的,袋装榨菜有防腐剂,自己腌的相对好些。榨菜炒毛豆是他小时候吃的菜,“在这个季节吃比较开胃,下饭。”

他让我看他买的肉,这种肉不含瘦肉精,吃到嘴里不会觉得很油腻。特殊调料是自酿的酒。料酒一洒进热锅,顿时香气四溢。

烧菜放点酒有什么作用?

酒里有氨基酸,菜的滋味会更鲜美。

所有菜都要放酒吗?

我认为都可以放。

对食材的了解、运用和搭配,需要慢慢积累。比如茭白是红烧入味。春天的毛笋就不能用酱油,只用盐炒,盐炒肉蒸毛笋。茭白烧肉准备拿到柴灶上去蒸,树的干树枝用来烧柴灶。因为很久没用,需要点火烧灶,把冷灶引燃。这个环节花费不少时间,他在浓烟中冷静处理。一切妥当。

“来我这里吃饭,有时吃个菜可能要等一年多。因为过了季节就没有这个菜。”

他自己很少在外面吃饭,除了特殊情况。习惯了,不觉得做菜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如果不喜欢就会觉得麻烦。这和性子有关系,不紧不慢的人做菜好。都是逐渐的过程,没有天生。

“比如切榨菜,一点点把老皮去掉。丝瓜刨皮的时候稍微手轻一些,留青皮,做出来颜色就好看。简单如毛豆,大多数饭店开水里捞过再炒,味道会去掉很多。我用生炒,毛豆口感好,清脆,有本身的豆香味。

皮蛋只有自己家里做的才好吃。做起来也很简单,买土鸭蛋,加上泥巴、石灰,一个月左右,稍微弄一下就好。剥出来的观感不一样,吃到嘴里的口感也不一样。但现在人对吃的技能掌握得越来越少,都希望用工业化的方法迅速制作,都只想吃现成。很少采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了。”

做菜从不用味精、鸡精。一般亲自去菜场,挑选农家自种的新鲜蔬菜。如果蔬菜新鲜,稍微加一点盐,口感就很好。现在很多批发的蔬菜完全没有原来的味道,所以人们会加很多味精或高汤。

“做菜有时很简单。我做菜就需要油、料酒、盐三种东西。新鲜的食材无需太多调料。”

但他认为自己从原材料到细节都是讲究的。有时候必须从源头上找好材料。买菜从来都不计路程,开车半个小时、几十分钟都会去。食材本身有很多学问,比如寒露以后的茄子就得换种做法,吃过露水的茄子只能做酱茄子,因为寒性重。古人吃得简单,对食材的了解却极为深刻。

“食材处理要恰当,让人吃得顺口,达到食材的临界点,这是高手的境界。如果炒个毛豆都炒老了或不熟,就是没有足够用心。”

一边说着话,一边菜摆上了桌。他说,趁热吃。

那晚喝初酿,酒精度相对低。他建议搭配着虾干,用大碗喝才算过瘾。此时雨已停,庭院里响起蟋蟀的鸣叫,空气清幽。他说听听虫子的声音就很好,夏天这里有青蛙叫。他一般不会听音乐。

会考虑收一些徒弟吗?

我是愿意的。但他们不会考虑原材料等方面的问题。你说一个饭店厨师怎么可能做得这样细致,他没有决定权。

也可以给家庭主妇上烹饪课。

报纸想找我写专栏,我开玩笑说,我写得太细了别人没法做菜。

他说了一个笑话。“有一回,一帮台湾人吃饭前在楼上玩沉香,我说等会上更香的东西给你们。结果猪头肉一上来,他们都觉得太香了。”

有一回灵隐寺的寺监来吃饭,只吃素菜。本来计划半小时吃完就走,回寺的时间有规定。但他们吃饭聊天,结果过了两个小时才走。他说自己没学过佛,觉得道理应该是简单的。能把事情看得简单,也许就是禅。福田广种,种了才有收,不应该只是乞求。

我表示有兴趣,想让他再说一些。他说,如果要谈论禅宗,不如先从酒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