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在他的博客上看了两张黑白照片。一张是他年轻的妻子怀孕时,挺着肚子站在石榴树下。树枝上石榴果实累累,映衬着一个微笑着的朴素的女孩。还有一张,是他裸着上身,笑嘻嘻跳进家里的荷花池塘里挖藕。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并不陌生。

梦溪镇,属于湖南省常德市澧县,位于县境北部,涔水北岸。后来他告诉我,梦溪,原先叫梦溪寺。传说唐代僧人慈合梦见一个高僧嘱他在溪畔建寺,寺成榜题“梦溪”。“加个寺,这个名字就很美。”这是在作品中让他魂牵梦萦的故乡。

我的计划是,从北京出发,坐六个半小时高铁到荆州。他在荆州站等候,开车接上我。

两年前,他从大连撤回梦溪,决定回归故乡去生活。这是一个大的决定,也是不能够轻易做出的决定。但他的人生无疑在四十岁发生了变化。回老家盖房子,劳动,结婚,生子,创作《梦溪》系列的作品……有时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心在带动和引领轨道。人因此会自然地得知,该去往哪里。

在高铁上阅读川端康成的《雪国》。进入湖北和湖南时,窗外不时出现大片开阔的稻田和绿色山峦。天气预报说这几日澧县周边地区开始降温和下雨。抵达荆州时天色已黑。

他开一辆车龄五年左右的雪铁龙。心思周到,带来毯子和橘子。如果寒冷,可以在车里盖上毯子。橘子是自己家里种的,路上解闷吃。“二一一年,终于离开城市,就是开着这辆旧车,一路打着口哨回来了。一天开十九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成功逃离的感觉很好。”

最近这一年多基本上都在照顾孩子。其间完成《梦溪Ⅱ》。现在收入维持靠画廊负责的作品销售,国内外美术馆也陆续有一些收藏。商业摄影很少再做,只和万科地产有些合作。因为对方不对他提要求,愿意拍成什么样就要什么样,所以关系一直保持着。

“要是物质要求不高的话还算富足吧。能做的事情很少,但力求可以做深一点。一年的外出时间加在一起不过两个月。主要是做展览,顺便携妻儿出去散散心。现在乡下有网络了,日常工作不是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财力,或者说完全不愁生计,我更愿意做一个不称职的农民。跟土地接触的幸福感远远大于做一个所谓的艺术家。”

这边属于丘陵地带。再往西是山区,有湖南海拔最高的山。在路上不知为何,他两次走神。第一次迷路,要上高速公路,但错过了路口。原路返回。

在多出来的路途上,他讲了少年时读书的一些记忆。

“作为村里的高材生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不过最后冲刺了几天,完全出乎意料。一个班五六十个学生,就考上五六个。母亲不让我去,说我小时候得过胃病,不想让跑那么远。但我明白,是家里的条件不堪承受。于是就在邻村顺林驿念到初二。

本来很努力,英语常常拿第一,每天第一个回家,很得意,在田埂上一个人晃晃悠悠就回去了。后来换了老师,素质实在不咋样,大家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有的学生还跟老师打仗,成绩就直线下降。又改到双龙乡上初三。

从我家走到学校将近十公里。一周往返一次。那时买不起自行车,像样的路都没有,连手电筒都是奢侈品。每次往返都是摸黑。

我们澧县那时满是松林,县志记载原叫松州,是隋文帝赐名的。一个小孩天不亮就往学校走,周六又要摸黑回家,穿过大片有坟地的松林。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深一脚浅一脚,松林发出呼啸,被树枝绊一下便浑身瘫软。就别说有小动物从身旁掠过了。

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跟不上。学校的几位老师都令我敬重,自觉羞愧,回家跟我妈哭着说这学不上了。母亲也就答应了。去了大姨家。他们承包了邻乡的电影院。因为我打小喜欢写字画画,就去电影院跟着美工老师画画写写。那时海报都是手绘加书写,老师教我写字画海报。或许算得上学习一门手艺。

老师姓田,很传奇,琴棋书画远近闻名。听说电影院解散后他去了四川,死在了石榴裙下。去世时不过我而今这般年龄。”

当时学写字临的什么帖?

柳公权的《玄秘塔碑》,觉得他的字刚正。王羲之自然是喜欢的,颜真卿、吴昌硕、黄宾虹也很喜欢。现在还喜欢“办证”,就是天天能见到的街头办假证的“办证”二字。你仔细去看那些“办证”,非常美,可谓酣畅淋漓。我现在更喜欢手稿类书法,在其中可以看到生命。作品化的东西求表现,功利的痕迹太重。少了些真实和生命力。

就在此时,他第二次迷路。一直向前在走的不是回家的路。“吹牛吹得走了神。”

下车问路。我想可能跟他很少出来有关。这里没有娱乐设施,没有晚上出来游荡玩耍的机会。他说这个时间段一般大家都睡了。顺应自然,适合早睡。在农村,到了晚上不睡会觉得很奇怪。

夜色一团黑,冷雨淅淅沥沥。路上没有人迹,冷清荒凉。车灯照射处,看到大堆大堆搁置路边无人收拾的金黄色橘子。问了两处人家,重新上路。

他一边认路开车,一边继续说下去。这里曾是明朝的驿站,叫顺林驿。

“右前方是我奶奶家。他们都已经去世。爷爷去世特别早,三十多岁就走了。听后面庹家湾的育祖伯伯说,他一个人吃了一条七斤重的鲤鱼,一个礼拜后发了病,走得很快。

育祖伯伯八十多岁,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但仍旧能挑得起一百来斤重的担子。前两天他一个人上山砍柴,我帮他挑都觉得吃力。他还说,我爷爷的力气比他大多了。

父亲也是很早去世。他总说头疼,也不当回事,不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高血压。那时乡下连测血压的条件都不具备,郎中就当感冒治了。不出十日,转到医院途中就人事不省。本来是完全可控的病。可这就是命,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摊上了。我父母十八岁结婚。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十八岁。”

车灯照亮一条水泥路。“这条拐到我家去的小路是我出资铺的。村里人原都以为我是个大款,能买下整个村子。他们觉得能重返乡下的就两种人,一种是大款,一种是在城里混不下去的。我的形象已渐渐由第一种朝第二种转变。真是对不住乡亲们的期待。”

我已经适应了他时常带些反讽和自嘲的幽默感。这是让人放松的。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两次反复,延长到三个小时。

深夜十点多,到了家。车子在一幢白墙黑瓦式样传统的新屋前停下。大厅的门敞开着,里面亮着灯。他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孩子都还没有睡,一直在等待。路上他的妻子和母亲轮番打来电话,殷勤问询他到了哪里,是否快到家。这是一个被亲情密实包裹的男人。在得到的背后,必有踏实的付出和支撑。

他让娜娜,那个照片里站在石榴树下的女孩,去厨房做面条给大家吃。

他介绍这座房子。建筑面积二百五十多平方,二一一年造的。完全谈不上设计,只求实用,节省成本。盖起来很快,很多细节没顾到就盖完了。现在看起来不免有很多不合理之处。但也不想重新再弄。不是钱的问题,再建是浪费。需要那么多建材,砍那么多树。

即便如此,作为独立设计的第一处房子,也已算是周到和讲究。客厅是中心位置,面积开阔,天花板高敞。摆着书架、桌子、沙发、孩子的玩具、小板凳……书桌上有他奶奶的镜子,镜面上用红字写着:人民公社好。几个民窑的青花罐。堆了一些瓦片,他在上面写字。以后也许会做成一件作品。

“写完后放在院子里面,风吹日晒,慢慢长满青苔。是这样一个过程。古人也是到处题字。我这里的瓦片,随便写,好玩的。”

他收集很多瓷片,一一摊开在桌子上,青花清雅而古朴,都是残缺碎片。是在洞庭湖拍照的时候顺便捡的。岳阳有个古窑址靠近码头。以前古码头经常运输瓷器到各地,碎片俯拾即是。他下次还准备开车去捡。冬天退潮后它们会自己出来。大浪淘沙,一年一次。

如果用放大镜看瓷片,会看到里面有气泡,非常美。大概是在烧制的时候出现的变化,形成很多层次。但他不关心年代,觉得美才收藏,只用来把玩。每块瓷片年代不同,呈现的东西也不一样。

“这种花纹是乾隆时候的,道光时候就没有了。你看,这只鹤眼睛画得很夸张,造型极美。民窑的东西天真烂漫。

捡到这块有鱼形图案的瓷片,欣喜若狂,知道它一定是明晚期的。因为我太爱八大了,感觉风格很相似。打电话给一个资深藏友,他取笑我,就你,还敢这么肯定?我乐。后来他一看,果然不错。他问我凭什么这么说,我说八大就是这么画。只不过他出来了,其实民间有千万个八大。

在三味书屋、沈园,都捡过一大包。其中一件精品是这个凤穿牡丹。还有一件更棒的,小儿嬉戏图,用笔干净简洁。我随手拿着玩儿,被亚牛要去了。

现在的人要是能画成这样,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师。没有半笔轻浮,又不失天真烂漫,看不到一点做作。我每每看到这些古人的东西就特别沮丧。觉得此生无望。”

木制书架上的书不是很多,艺术倾向,也很杂。有一些古籍,包括元明清时代文学。他曾经扔掉了很多书,觉得现存的也没有几本值得留下来。只当摆设。现在买书看书都比较慎重,一年也买不上两本。觉得时间很有限,看就看真正具有意义的书,汲取些东西。“能读懂的经典很少。时而能看懂几句就够受益一辈子的。”

书架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有他在作品里提到的全家福照片。一张小尺寸的黑白照片,装了相框。

“最小的那个是我。哥哥、姐姐现在都在城里。你看我爸长得多帅,五官端正,善良正气,上帝怎么忍心?

这张尘封了二十八年的合影,是我家唯一一张没有旁人的全家福。舅舅拍的。

那年父亲三十六岁,由于常年操劳加之营养不良,头发已经有一些花白。谁想五年后他就离开了我们。我一直暗想自己拍的《梦溪》这组片子是送给他的。春节前在他的墓地上,为他烧去了一套,希望他能够看见。这里有他熟悉的土地和乡人。”

我说,我也有这样的家庭照片。有一张,是和故去的爷爷一起拍的。那时候我大约五六岁,姑姑也在。我们去保国寺,在寺庙外面的平台上合影。还有一张,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杭州旅行留影,一九七九年。他们那时还很年轻,光润美好。也是一样的小尺寸的黑白照片,装了相框,放在书架上。

对于我们这样的一代来说,这些支离破碎的家族的印记,非常珍贵。每个人身上都负担着家族的业力。有时这也不免令人觉得伤感和沉重。

面条做好了,去厨房。穿过下着雨的寒冷的过道走廊,露地种大簇棕榈树,放着一口古式绿釉大缸。两条黑鱼在水中游动。是他早上在集市里刚买的,准备招待用。

厨房边有个小客房,放置一张样子古式的大床,悬挂帷幔。是他母亲结婚用的床。“为了结婚凑凑巴巴打的,我觉得很美。小时候就在这床上跑来跑去。旁边那面镜子在作品里出现过,也是我妈妈的。”

餐桌上堆着一些空的玻璃瓶,攒在一起准备做罐头。今年收下来的橘子实在太多。娜娜一直安静地微笑着。盛好面条。一岁多的男孩跟着大人们一起吃。他已经长了八颗牙齿,特别爱吃面条,因此有一个绰号叫面条哥。邻居的小女孩子,四岁左右,平时会过来跟他玩耍。附近拐弯就有一个幼儿园,但家人希望他去城里接受教育。觉得这样他才能学好、吃好、见识多。

他说起自己的名字,魏壁是后起的名字。他本来姓施,周围一片人家都姓施。但他想跟别人不一样,改了名字。那时候还没有人口普查,名字随便起。他改成了他母亲的姓。

“这样显得有文化些。后来也没有办法改回去,好在我爸并不介意。孩子的名字,是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小山丘——施家台。希望日后不管他走到哪里,不要忘了滋养过他的土地。”

餐桌上小碗盛放着咸萝卜干。他说,自己家的萝卜还太小,不舍得吃……花生刚种下去就被老鼠刨了……我妈妈这几天把白菜都收了……就当在自己家,不要把自己当成客人就好。

那天大厅飞进来一只受伤的野山鸡,浑身是血。被人射杀飞到我家来避难……屋外收留了一只小野猫。前天给它的菜有点辣,这两天就有点蔫。它太小了,估计出生几天就跑到这来了。有一次我抓了两只老鼠,它吃得嘎嘎的,天生的食肉动物……

这样的闲话家常,平静的气氛,絮絮地说着。仿佛邻家相聚。生活中的细节都是自然而朴素的,人与人之间彼此贴近。

从早上出发,一整天都在路途上,我已觉得很是疲惫。吃完面条,各自速速去睡。

晚上风雨大作。

山上的平房寒湿,迟迟没有入睡。听着雨水打在屋顶上,风扫过树林,大自然发出各种细微的奇妙声响。除此之外,是山村特有的深沉的寂静。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雨仍旧在下。

天已发亮,看清楚房间。松木床,红色被子。一张写字桌放着刚刚起头的毛线针,灰色羊毛线,是给孩子织的。一本寺院里结缘分发的佛教宣传册。一台缝纫机。一副相框,玻璃板后面贴着各种收集的干叶片,手工做的。拉开棉布窗帘一角,外面密密的橘子树林,金黄色果实悬挂在绿色枝叶之间。早晨的空气湿润而清新。

走进客厅,他已早起。独自坐在客厅的桌子边,用毛笔写日记。两扇大木门敞开,呈现出外面的花园。

“一般天刚微白就起来,农民的作息。这段时间要看孩子,只有起得早才会有一阵清净的时间。不过是做些琐事。写写字,晃悠晃悠,跑步,回来自己做点早餐吃。就这样新的一天开始了。有时候带老婆孩子到后山转转,漫无目的。

这里很安静。现在连县城都不想去,一到城里就觉得浑身不爽。一天到晚尽是那些毫无意义的烂事。常来我这里的就县城里几个搞书法的朋友,有时住上一晚。也有外地来的,或采访或来玩。村人每天经过的不过两三人。他们都喜欢往马路边上挤,住在一块热闹。

我不需要太多跟外界的交流,也厌倦所谓高雅的娱乐。最终心还是需要跟自然来呼应,从那里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

他建议出去转转。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种满荷花,现在是冬日残荷。池塘是修路时为了填土现挖的一个坑,后来蓄水种上荷花。荷花只开白色的,长藕。长莲子的荷花,会开粉色的花。

池塘里有藕,可以下去摸,不过现在水太冷。塘边插满垂柳,是怕孩子掉到水里。以后他想把已死的树移走,再挖两个小池塘。野生小黄菊花,密密簇簇开着,气味辛辣芳香。这种花扩散很快,不出两年就能把一片地长满。

“种了好几棵蔷薇,今年都没有开花,也许明年能开。”

一棵大树,形状古朴,叶子浓绿。粗壮树干从根部分成两枝,紧紧挨在一起。枝叶繁茂,挂着硕大果实。这棵大树差不多有六十年,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他的父亲以前种下的,每年防两次虫就可以。他们叫它(音)子。果实红瓤,味道浓郁,有点酸,一般人消受不了这口味。现在是熟透的季节。晚上起大风,果子会掉,落得满地都是。“睡觉的时候听到屋外嘣嘣直响。”

橘树都是他的父亲以前种的,三十年了。由于常年无人看管,虫蛀得厉害,陆陆续续都在死。他尽可能做些补救工作。山楂树从山上刨下来,也有十几年。野山楂长得特别慢。再边上是桃树。

他安安静静对我讲这些树。

“房前屋后要有一些掉叶子的树,这样才能看到四季。要不然无趣。

李子树是从村里一位施姓爷爷家挖来的。他家有两棵,我夸他家李子树长得好看,他说喜欢就挖走。这棵树的命运就这样发生了改变。它的枝干探到荷塘中央,移回来的第一个春天,花就开爆了。一团白,姿态好看。

这是柚子树,我们管它叫蜜柚,跟橘子树是一个科,可以相互嫁接。这棵是橙子。这才是橘子。

这是梧桐。梧桐长得很快,明年会超过李子树。

那棵是本地的臭椿。大叶子的是普通的杨树,类似于北京杨,插根枝就能活。也种了几棵香椿,足够吃的。

樱桃、桃树、梨树、枇杷、柠檬、树莓、猕猴桃,基本上能种的果树都种了。都还是苗儿,一般三年挂果。还种了一百棵银杏。

闲时我上山采些苗儿,也有朋友来种的。全当玩儿,日后可作念想。

种了不少树,等我死的时候它们就该长大了。总得有人种,下一代人就可以享受。乘凉时说不定还会念叨我两句。种树不需要学习。其实一般小苗都很容易活的,只是移植大的树需要点技术。农民都是土命。见多了,随便种,自然而然就活了。”

这个花园还需要整理吗?

需要干的事情很多,还可以再弄弄。植树得在春节前后。现在种也可以,不过要带多些土才能活。基础工作都做完了。活是永远干不完的。每天干点儿,当锻炼身体。

“后面的翻地、锄地,所有农活我都乐意干,也都干过。耕田使牛、插秧割稻,只是干得不够好。十三四岁的时候,大人挑多少谷子,我也逞强挑多少。后来因为进城学画画,才离开农村。别人可能觉得很辛苦的事,我却那么迷恋。天天在地里都乐意,哪怕被暴晒,也觉得舒畅。”

我问他,这里最美的季节是几月份。

春天勃勃生机,秋天萧沉,夏天浓郁,冬天宁静。只要你有心境,就能看到不同季节所释放的不同的美。通常情况下,我还是劝朋友们春暖花开时来。夏天蚊子多,冬天太冷。

回到屋里。打算泡些茶喝。他拿出一堆茶叶,称自己不喝茶没有研究,但仿佛什么茶都有,想喝哪个就喝哪个。基本都是朋友送的。泡了金骏眉,金红色的茶汤,温润柔绵。

继续昨天未完的话题。

“年轻时,在电影院画海报干了有一年多。后来还给单位、个人家里画些装饰画,写个招牌啥的,也没有挣到几个钱。基本上就是走江湖,混迹津市澧县一带。那时就算脱离父母了。

去县城、常德,是因为有一个师大的老师在那边办美术班。我跟我妈借了两百块钱去学。电影院的田老师还带我去文化馆,他跟馆长熟,就在文化馆的一个工艺美术部,对外做招牌。做了一段时间,工商局需要一个用毛笔写营业执照的人,我去写了一年。到每个工商所去写,把澧县所有乡镇转了一个遍。

不久去了公安局做宣传。后来在刑侦队的技术科,给在押人员照相,开始接触相机。天天往返看守所拘留所和公安局。新进来的人要做简单的作案记录,取指纹,拍照片。

这段生活持续到一九八九年年底。那一两年干得非常起劲。农村孩子能有一份工作觉得很幸福。刑侦队所有房间的卫生我全包了,每天一上班就挨屋拖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人要求,可我就是想干。晚上又在办公室练字,觉得有办公室写字,太好了。那时候还跟人学指纹识别,因指纹破案在市里立过一次三等功。

九年初,文化局局长介绍去深圳,有家装潢公司需要一个写毛笔字的。接着学印刷,开过海德堡机器,很快转行做业务工作。那时候的客户大多是画画拍照的,跟这些人常在一起也算是一个进步的过程。其间接触《现代摄影》和编辑部的人,它是当时中国最好的摄影杂志。于是知道了什么样的照片是好照片。这个起点对从事摄影起了决定性作用,虽然那时自己不拍照。

在深圳住了有十五年。二四年之前,从一家外资企业出来以后,有两三年开始特别背,赚的钱全没了,一切都觉不顺。二四年,因为一张不合时宜的照片被逮捕,关了八十三天。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很大。后来我用摄影的方式把它重现了。拍完,此事就算画了一个句号。”

他对我详细述说了这件事情,但提示我一笔带过就可以,因为涉及到其他。我表示赞同。人的命运是被拨弄的,有时完全不由自主,如同狂暴风雨之中的汪洋上的一条船。但心的承受力和对其接受的态度,却是重要的。

书桌墙壁上挂着一张以前拍的照片。“是监狱系列的。我接到出狱的通知,狱友为我送行,我们处得不错。他们不舍,为我庆幸,那一瞬间也为自己不知何时能出去而失落。感情复杂的一个镜头。”

这件事让你的观念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产生后退之心了吗?

让我醒悟了一件事,人的生命很短,很珍贵,且只属于自己。不要浪费在跟自己无关的时势、人和事上。就是你说的退,活我自己,独善其身,尽可能远离污浊。

二四年八月,去了大连。一开始积极面对新的工作,做过报社的摄影记者,做过商业摄影,一待七年。城市有大海,有和风欧式的老建筑,起初觉得新鲜。后来它也跟上沿海城市的发展脚步,大量拆除老建筑。在那里待的几年,老房子逐渐消失,最后所剩无几。

“这些年,基本明白城里不过如此,明白大家都是怎么活的。这是我厌恶的一种活法。

早已厌倦城市。不仅生活压力大,更多还是觉得活得毫无意义。就像被卷入了一个洪流之中,失去了自我地活着。这种牺牲如果谈得上奉献也罢,但事实上就是互相之间的消耗。

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荒废在这些事情上。做出抉择,于是离开。城市里那几十平方不是家,安放不了灵魂。逃离也好,后退也好,都是别人的说法。自己待在哪儿最舒服自己知道。”

四十岁后,他回到梦溪。盖起新房,结婚生孩子,拍《梦溪》系列。一道新生活的分水岭。那段时间,对于他,有种感受特别强烈,一定要活回自己。想怎么活就尽量朝此方向努力。力所能及,不要等。

谈不上是痛下决心。这是他向往的生活。在乡下一个人生活,没有什么物质要求,像和尚一样。不需要太多的外界接触,也很享受这个过程。如同修行,打坐、临帖,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回来独自操办所有事情。别人能帮的很有限。他自己做所有的事情。

“有一天一个人搬了五十包水泥,觉得特别爽。干体力活让汗流出来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那段时间,觉得自己身上沾满城市的肮脏,劳作就是赎罪方式。后来我发现有一人的观点跟我很相似,就是米勒。他恐惧城市,只有在原野上劳作才能获得心灵的舒坦与自由。”

当时在感情上,觉得绝不可能随便找一个人结婚。娜娜的闯入是个意外。很快有了小孩。他原先的设想一下子被颠覆,命运转瞬即变。需要肩负的是一个家,而不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

你的很多想法可能跟大部分人都不一样,有冲突。当下更多人选择的是进,而不是退。

我庆幸自己还有个退的地方。庆幸知道自己要的活法。现在生活虽然没有真正达到理想的目标,但起码在朝那个方向走。回到农村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可能代表很大一批我们这个年龄段有一定自觉的人的倾向。只不过有些人无家可归,有心无力,没有归属感,没有了家。

人能够做出决定,回到原先的故乡,回到父母身边,这是很幸运的。比如我,目前还不能设想最终生活的地方,也不想回去故乡。一个人可以回到根源之地,是幸运。但有很多人没有这个幸运。

他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看到你们,感觉正确的生活是从正确的人开始的。否则人会一直处于矫正状态,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对一个错误的调整上。在城市固定的模式里生活,对内在精神的发展和自由不利。但很多人不一定能马上找到解决办法。

这时,孩子和大人们开始陆续起床。娜娜过来问他是否去街上买了烧饼。他说去过,没有买到,烧饼铺关门了。她说,那就喝点粥吃些咸菜,这样也很清爽。

吃完饭,打算一起翻翻《梦溪》。这是了解他作品比较直接的一个方式。

二楼的阁楼结构低矮,不是正常居住比例,可能仅起象征意义。他对楼梯结构不满意。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卧室等设计到楼上。他说,房子本身在一个山丘的高处,盖太高会显突兀,楼房本身也不好看。楼上夏天非常热,不过冬天比楼下暖和。

他书写作品会到楼上去。小窗外有宁静的风景。

“我一直幻想临帖是在竹林里,玻璃房的。竹子已渐渐成林,不久的将来会实现。”

在旧式方桌上打开一本《梦溪》。是第一系列的作品,过两日交付藏家。装帧像古籍善本,大方而考究。照片的纸都是手工宣纸,是帮他裱画的老伙计自己收的,手艺不错。每套他力求书写内容不一样,书法与摄影的构成也随机改变。如此让作品更具有唯一性。

一起看图。第一张是鸟瞰湖洲。

“此次出门,没有春林和汪老五作伴。一人辗转到汉寿,仅徒步十多公里的太阳桥就足够乏味的了,除了拍下这张鸟瞰湖景外别无所获。这本是意料中事。大桥尽头便是南县的地盘了。本想在罐头嘴住上一晚,可小镇的脏乱让我无心停留。打摩的离开。

摩的开得飞快,穿行在村庄田野。风驰间,见到一地名叫十美堂,至今不能忘,不知因何得名。摩的继续往码头方向驶去,万顷油菜,一教堂屹立中央。”

他说自己不会写东西,都是大白话。想到什么写什么。

图片从一个大场景渐渐递进到中场景,小场景。一张滩涂的照片是他捡瓷片的地方,叫鹿角。蓑衣翁是一个气质接近于他父亲形象的模特,写的是父亲。

“父亲在淌下最后一滴粘稠的黄泪后,便离开了我们。他走那年,跟我现在同岁。那时我十八岁,并不太知道失去至亲的悲痛。漂泊至今,时间愈久,愈是思念那片故土,愈是思念早逝的父亲。每每想起他,便会浮现两个画面。

一个是,小学的某个夏天,洪水冲毁了回家的路。他到学校接我,穿着就是如图中的蓑衣背着我趟过湍急的溪流。这一路,我全然忘却了他曾对我棍棒相加,只觉无比温情。还有一次,他为了我陪他掰那些发了霉的棉花果,答应给我讲鬼故事,越是毛骨悚然,越是穷根问底。父亲没念过书,在我心里,此刻,他就是一个天才小说家。

关于父亲,我一直不太敢写,生怕有伤父亲的尊严。”

“这是一个空场景。一个夏天有浓雾的早晨,我独自渡江往南,船上就我一个人,站在船头不禁生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这是当时的一些感受,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写出来,完全不考虑别人能不能看明白。

这张似水墨的江洲图,当时有一只白鹭单腿立在这儿睡着了,真是美极。我正要靠近,它受惊飞去。其实要是能拍下它白色的身影划过画面会更好,但我失误了。

这张照片里的火,是我们自己点的。通过放野火写开去,带出一些童年往事。一行四人,从鹿角到中洲,冬季的洞庭一片苍茫。但激动过后便是二十多公里的漫长大堤。为缓解疲惫与乏味,我们在大堤上放起野火。这是儿时常玩的游戏,见其发出清脆的声音和一丝暖意,大家欢呼起来。一路上,我们见草便放。燃烧的野草,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香味。

大治是北方孩子,少见水牛,捡起石子砸向堤下一头正在啃草的硕大牯牛,谁知牯牛血性大发,直奔堤上,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好在有绳索套着,才免去一场灾难。南方孩子知道,牯牛是不敢惹的。儿时,凡有牯牛聚堆的地方,便会有血腥。我有一次在打稻机里玩耍,就见到两头追逐的牯牛从我头顶跃过的惊险画面。我称其为飞翔的牯牛,说与别人听,大多是不会信的。

傍晚,抵中洲。待住下,我开始清点青花瓷片,将其一一摆在窗台前。此刻,比拍得一张好照片更觉愉快。酒后,我们拍了一张裸体合影自娱。

渔网图让我想到了我的外公外婆,他们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

在照片中写到一些地名:水月林、仙眠洲、牧马洲、水竹居……非常风雅的老地名。这些地名也只有在老城才能见到。“而今新城的地名真叫人心生寒意。都是叫华发、华强、解放、人民什么的。”

一张方脸女戏子的照片。这张是有故事的。

“这位戏班的女孩让我想起少年时的一段恋情。她是我舅舅的干女儿,我叫她梅妹。比我小一岁,貌美如花又白净,又没鼻涕(方言中是押韵的)。这是我少年时给予她的评价。外婆在世的时候,常翻出来当众取笑我。

她家距外婆家不远,她常来我常去。为她缠毛线团偷香瓜。只要跟她在一起,全身便充满愉悦。外婆常责怪我回家太晚,我却满脸得意头一扬:媳妇家去了!在我心里,她就是天仙。初中的一个暑假,再次前往外婆家,她却不在。外婆告诉我,她学戏去了,再也见不到她了。那天,我发了高烧。外婆懂我,说我是心病。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赌徒,待她一点也不好。

廿年后再次见到她,是在我哥的诊所。她正在病床上输液,用轻微的声音试探地喊出我的小名。时隔太久,我们彼此不敢相认。她还是那么美。我至今仍惊叹我少年时的眼光。邻居彭姨说,这丫头,小姐的长相丫鬟的命。自那次见面后,她便孤身一人去了太原。一次,听母亲说,她一直管她叫妈妈。”

他说自己几乎没有选择。每个人都是最好的模特。照片中这些模特大多是邻居,有的是室内摆拍的,在老房子里现搭的影棚里拍下。拍《梦溪Ⅱ》的时候,拍一张彩色,拍一张黑白,然后把它们叠加。像过去老照片压在玻璃板下面,时间久了渐渐呈现斑驳的感觉,这样表达出一种变迁。每个时期心境不一样,写的内容也会不一样。

《梦溪》系列,一共九十八张照片,拍了将近一百个胶卷。《梦溪Ⅰ》的前期浪费还比较多,《梦溪Ⅱ》就极少,算是拍得准确。有腹稿,拍的都是静物,相对可控。按快门的心态越来越理智。

“我对摄影器材上的很多东西是一窍不通的。别人问我买什么相机好,我就傻眼,一问三不知。我只用两部相机,原来都是哈苏,近期计划用林哈夫617。用哈苏相机很耗气血。当你很严肃地拍一个东西的时候,要提起精神来。得运气,精气神都汇集到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