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出来的肉一个厚度,两毫米,刀工极为沉稳。摆盘时放上新鲜红花一枝,脱去俗气。白切肉迅速被一抢而空。这些来吃饭的朋友,都是以前醉庐的常客。想念醉庐原汁原味的家常菜,想念梨花陈酿,各自兴致勃勃赶来。一下子挤了十来个人,没有一点客气。

庭院纸灯笼亮起。人声光影浮动,甚是热闹。

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动作有序,紧凑而沉着。锅台间来回兜转,不见混乱。凉菜和热菜,陆续上桌。让妻子去庭院里采摘鲜花,搭配摆盘。她采了一把野花回来,花叶仍沾着雨露。

毛豆跟青蛙一起炒,是第一次见。他在锅里先放毛豆、鞭笋翻炒,约五六成熟时起锅。然后将青蛙、葱、生姜、红辣椒一起大火翻炒。放一点料酒、生抽,浇点白切肉的汤。快熟的时候放入炒过的毛豆,鞭笋收一下汤。这样分先后,才能保持毛豆的绿色。这是他小时候吃的菜。

接着开始做红烧肉,是用蒸的方式。

传统的红焖,到一定时间会酥烂无形。蒸的方式,不但酥烂,形和色也会更好。古人说咸鱼淡肉,肉不宜过咸。选五花肉,清洗切块,焯过开水沥干备用。锅里放入生姜、葱、干辣椒、甘草、肉块,少许食盐,翻炒。加入料酒、生抽、老抽。不停翻炒见汁,小火盖上锅盖焖烧五到十分钟。改大火收汁装入茭白碗中,茭白在下肉在上,再放入蒸锅蒸一个半小时。

曾经有一个客人吃完想学,他把做法用毛笔写在一把扇子上,让她带回了新加坡。猪肉要选农民自家养的。选猪肉是个学问,因为现在养猪的方法很多,泔水猪肥大,饲养猪有瘦肉精,宰杀时还有是否被注水的问题。防不胜防。只能多看多选。比较色泽、干湿度,看买的人多不多,一个好肉摊的肉会早早售完。

清蒸土鸡相对简单,把鸡切成块,放生姜块、葱段、盐、料酒。直接蒸。

葱油鳊鱼,需要精巧地片鱼。抹上盐,撒上姜片,放蒜蓉辣椒酱。葱捆起来,洒上料酒。做鱼用初酿,做肉用陈酿。蒸五分钟就好。

“如果买不到野生的、好的鱼,或者是千岛湖运来的鱼,可以用清水养一段时间,去掉泥土味,让肉再紧一点。做到临界点的鱼肉特别嫩,像蟹肉一条一条的,吃在嘴里有形状。小黄鱼片吃着就像豆瓣一样,但烧过了则柴,欠火则生。要达到食材的最佳口感,需要不断去研究。”

临界点不容易把握,是否需要某种直觉?

要看鱼的大小,包括火力。火要观,锅要听,鼻要闻。煤气灶有时旺有时不旺,锅中声音能分辨汤水的多少,食材味道能分辨出生熟度。观、听、闻缺一不可。做菜时心和锅相连,精神要高度集中,不能有太多想法,不能分心。切也好,配也好,要身心专注。

晚上盛况自不必说。朋友们喝了很多酒,吃光了所有的菜。高谈阔论,最后还讨论起生死的哲学问题。有人站起来朗诵了诗歌。说说笑笑,一醉方休。

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尽兴而归。

十二

那夜一起喝了酒,有醉意。次日早晨,起来比较晚。

他过来旅店,跟我一起吃早餐。穿一件蓝白小格子的布衬衣,神清气爽,没有疲倦的意思。说昨天收拾干净碗盘,回到家,洗个澡就睡了。平时忙的时候也有这么多人,有时人来得更多,四五桌一样做出来。今天起早去买了蔬菜。买了一只鸭,想做鸭汤。

聊起和妻子的事情。年轻时候,他们生活很潇洒。有辆双人自行车,太阳伞、休闲桌椅放到车后面,两个人骑车到水库边,弄一些吃的,看书,喝酒。进了水库之后,手机没有信号,不用担心什么事情。摘野菜,抓田螺,挖笋,消磨一整天。两个人对物质生活的要求都不是特别高,喜欢做菜,喝点小酒。

“一千万是过日子,一百万是过日子,十万是过日子,一万也是过日子。物质的标准无止境,一旦掉进去人就活得累。有内心生活会比较愉悦。如果太过依赖物质,就会容易产生怨言怨气。”

家里大部分家务都是他做,电话费、水电费,任何费用都是他去交,大小事情都归他。“她很少出门。现在我去海南,她学会了买菜、交电话费。家里的事情,她想做什么都满足,说想做阳台就做一个阳台。以前她上班起来,给她挑衣服,拿衣服,帮她弄好。”

如果起冲突,他总是那个往后退一步的人。“永远都是。即便划拳洗碗,也总是她赢了为止。”

做这些琐事的时候,心里是满足吗?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忍字很重要。愿意做就做,不能因为做了就发火,或者做多了就指责别人。为别人也好,为自己也好,人生觉得愉快,能承受,就可以了。不要有怨言。

“男女之间无限制的冲动的爱是不可能的。有时候需要一些个人的情操来维持,有时候也需要彼此分开一段时间。人的生活,包括婚姻,最终要有心灵上的内容。互相有没有在对方心里,会不会为对方着想,这很重要。需要有一种责任。承诺过的,我要对你怎么样,就怎样去做。”

觉得理智的人快乐吗?

其实一般人想象不出我的狂野。

他说起二十岁时的一段经历。做工人时,经常一个人骑车出去玩,多则一周,少则几日。有一次与四个同事骑车去海边,晚上也睡在海边。八十年代没有帐篷,夜晚的海风很大,次日同事们觉得吃不消,要坐车回去。而他决定的事情一定要达到目的,于是一个人继续上路。

骑一段发现有铁丝网拦着。想继续走海边,就从一处破了的铁丝网穿过去。这时候听到枪声,因为不知道什么情况,把车子放倒,趴在地上观察。原来是部队在打靶,还好不是朝海边打。这很危险。

夏天热,骑到中午吃不下东西,加上海面反光,人都快晕倒了。后来在内河蹲了四十多分钟,把体温降下来,勉强吃了点罐头。下午终于到达寅阳镇。不敢一个人睡在海边,找了小旅馆住。晚上觉得皮肤晒得很痛,腿上起一层白皮,一撕就掉。

那时也经常去上海看画展。博物馆有好的展览都会去看。一般是半夜坐船,第二天一早到。吃三四碗阳春面,在博物馆待一整天。如果出来要再回去看还得买票,所以提前吃饱。

“年轻的时候,我是比较执着的精力超强的人。晚上睡几个小时就够了。睡不着时就写东西。和朋友去喝酒,去做事,一到下午全部泡在河里蹦啊、跳啊。像我们,可以做到一个人在山里生存,在山野里造个房子都没问题。

现在年轻人哪有这种精力,稍微折腾一下就受不了。他们锻炼很少。不像我们以前锻炼很多,体能很好。”

他在那时候开始画画、写字、拍照片。有一台相机,在家里做暗房,冲黑白照片。一九八三年开始工作,一九八六年参加夜校的书法班,跟张晏老师学毛笔字。

“有一年南通下大雪。我家在农村,积雪太深,没办法骑自行车,只能步行两个多小时到城里的学校。老师说,他没有通知不上课,哪怕一个学生不来他也会来。碰到这样的好老师是很难得的。老师不仅仅是指导专业,为人也很重要,会提高学生的认识和修养。

除了书法班还参加了绘画班。教绘画的也是好老师。

我觉得自己是晚熟的,对很多事情的领悟都迟了一点,但运气还蛮好。小时候性格比较内向,不是一个聪明小孩,在学校很受冷落。喜欢跟着哥哥们出去玩。记得二哥喜欢摔跤、吹笛子。小学因为留级上了六年,初二后就没再上学。

那时农村征地可以进工厂,就在厂里做了十多年。每天都重复一样的工作。但我是属于另类的,经常在工厂的废墟里读泰戈尔的诗。”

十三

吃过午饭,他提议一起出去走走。

午后村落无人,无声响,巷子空落而安静。周围是青翠山峦,西山的脉络。山脚下大片浓绿茶田,不时有野鸟受惊之后成行飞出。他和邻居几乎全都认识,给他们写过春联。村子里六七十户人家,靠种茶、打工为生。他说以前这里自然环境很好,地上的板栗随便捡捡就满了口袋。现在外来的人越来越多,自然生态有些被破坏。

他带我去看河边的一棵古梅。春天它开出来的花是单瓣白色。现在溪涧是干涸的,到了春天下雨多,会有水出。他经常顺着这条山路,走到山谷深处。远处高耸的山顶是如意尖。

“春天有杜鹃。这是鹅掌楸,秋天叶子发黄。冬天的雪会比城里多,因为天气更冷。下着雪,弄点酒喝喝。生炉子,砍柴烧火。”他为此写过一个十六字令:杯,叹花苦短不忍空。灯火起,映衬脸红绯。

有时候朋友来,喝完酒有些醉了,他带他们到山里散步,这样最能解酒。几个人走走,依然幽静。

他走得快,我也不慢。很快走到山脚下,打算深入一段路径。树木草丛逐渐茂密,光线昏暗,空气湿热。感觉似乎会有一场暴雨来袭。湿气越发浓重,雾蒙蒙。漂亮的蝴蝶成群结队,大片竹林。

他说在附近见到过新鲜的野猪脚印,也有蛇。“这个季节蛇比较少,夏天多。蛇不会轻易攻击人,只要人不往草丛里乱跑。听觉好的话,可以听到它在草丛里游动的声音。”

一些板栗树,果实高高悬挂。还需要再过些时间,果实成熟,会自然掉落下来。深秋就要吃板栗,板栗可以蒸鸡。他停下来,捡起地上石头,反复往树桠上用力打了多次,试图把果实打下来,但没有成功。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很像是那个骑自行车去海边的人。

他还曾从三亚开车到杭州。本可以坐飞机,但想开车感受一下千里行程。想知道古人怎么走。比如苏东坡流放到海南,一路崇山峻岭。而现在开车也要两天,还要渡轮夜航。

一棵古老的大樟树,分成两枝生长,姿态甚为美妙。没有爬到山顶,觉得适中的时候折回就好。一路旖旎风景,饱览眼底。人走得浑身发热,汗水渗出。

回去途中,发现大簇蕨菜生长。他说,春天更多,但现在也可以摘一些带回去,晚上炒着吃。他快手快脚蹿进了灌木丛里,挑挑选选,摘了一小把鲜嫩的蕨菜握在手里。“吃野菜是很好的,春天可以来挖荠菜。”

十四

回到庭院。喝茶,吃神仙姐姐送过来的亲手做的提拉米苏。他来了一个朋友,坐在一起,絮絮叨叨说家常很久。两个人之间气氛温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闲坐闲聊。后来他说对方是村长的夫人,他和他们关系还好。

去看了酒库。空间隔离得幽闭而清凉。天花板用杉木,房子是土墙,有五六十公分厚,所以里面恒温效果不错。一进去闻到一股醇郁酒香。十多只宜兴陶土大缸置于其中,是很多年的陈酒,一直存着。有两只缸是老的,一两百年的历史。他说现在的缸没有以前做得好,缸里都是陈酿。初酿用别的缸做。

当初想酿酒,是觉得自己做的喝了放心。朋友来了,也招待朋友。如果他们想要买,一般就直接送给了他们。目前并没有大批量售卖,只在三亚的餐厅里有供给。这酒暖暖的,酿的时候放了枸杞和红枣。酿酒一般要在春天或秋天,两个季节可以做。

白居易有两首写酒的诗,“青旗沽酒趁梨花”说的是春天的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秋天的酒。下雪天喝的时候可以烫一烫。

一般等收新糯米时酿酒。糯米用得讲究,以前在市场选好的,也去农村里收一些,如今是朋友自己种的。今年他已跟朋友定好,用十亩地帮他种糯米,不用化肥,纯有机种植,但价格比外面的米要贵许多。一年需要一千多斤米。一般小缸放一百斤,大缸放两百斤。据说越新鲜的米出酒率越低,越陈的米出酒率越高。

要酒好,兑水的比例要小,比如一斤米兑三四斤水就容易坏,口感也不好。兑一斤水不容易坏,口感好,酒也润香。想喝得好一点,自己当然要舍得一点。水越好,酒也越好。他用的都是山泉。

糯米须浸泡,清洗后蒸,蒸透了放到木头盆里凉。凉到一定温度,加少量凉开水、按比例放酒曲,拌匀后下缸。一般第二天就会自然发酵。一周后加水,加的水一定要烧开凉透。

蒸米是关键。蒸之前要浸泡多长时间,到什么程度,柴火够不够旺等,都要掌握好。一步套一步,都很关键。上蒸时水要先烧开,每天早晚需要护理。酒缸中间有一个酒抽,一是方便日后取酒,二可以均匀散温。缸中水蒸气会凝聚在缸边,这时一定要擦干。擦的手势要轻柔,动作太快水珠会赶下去。蒸汽流到酒里,酒就会变涩。

同时也要观察温度变化。温度偏高不能盖草盖,温度低就得盖。要很当心。别小看这简单的草盖,吸潮保温,也透气,目前已很少有人会扎了。他一般找老家南通的老人用稻草扎,下次回去他想把这个手艺学会。如果偶尔冬天做,缸的下部还要包起来以防天气突然变冷时受凉。

护理过程持续一周左右,酒就进入常温。常温一般在二十度以下,晚上十度左右。太冷酒会冻坏,太热则发酵太快。

初酿盖草盖纱布就可以,一般二十五天左右即可饮用。陈酒不同于初酿,制作封存有区别,三五年后才可饮用,时间更长也更好。

每一个细节看似简单,其实都很重要,会直接影响酒的好坏。做酒的心态,认真到什么程度很重要。酿酒的方法是传统的,农村很多人都会,并不复杂。但是需要耐心,需要场地。一般人没条件,做得还是少。不经常做,就很容易做坏。

“我基本上没做坏过。一年做一两千瓶没有问题。做的酒,来浆、发酵都很快、很好。发酵的时候可以听,做得不好声音就会涩闷。就像说话,你很愉悦,语调就会很好。如果心里很压抑,说话就不好。酒也是这样。”

他学酿酒是三哥教的。一教就会,有酒仙相助。做酒时就哪儿都不去了。

青瓷酒瓶,是他设计之后在龙泉找窑烧制的,用来盛装梨花陈酿。托关系,帮着做两千只瓶子。因为一般人不愿意做小批量,不合算。上面贴着的纸条是自己写的,梨花陈酿四字,优美利落。“现在的酒瓶千篇一律,白酒瓶尤其难看。做这个酒瓶我花了很多心思,龙泉的青釉古朴,形状又有点现代,结合在一起也不冲突。可以装一斤半酒。”

最初的理想,想做一个品牌,梨花初酿和梨花陈酿。做一个好的东西需要时间,需要沉淀,需要口碑,需要认真的态度。他认为中国很多传统并没有被很好传承和发扬,其中包括酿造米酒。

“糯米做酒,酒糟可以养猪,吃了酒糟的猪,肉才是真的香。猪粪可以浇菜,做有机肥料。现在人们不在乎尾气污染,却觉得猪的臭味很有问题,这是错误的。猪的臭味很自然,养猪是一个良性循环。工业文明之后,人类社会生存规则都改变了。

像古人的生活,酱油没有了临时去打,不需要特意储藏。酱油是小作坊做的,邻里街坊当中,必须有好口碑,质量有保证。做酱油的就做酱油,分工很明确。有油坊,有酱坊,有一个杀猪的,不需要很多人天天去抢生意,生活很合理。否则,得做多少包装,还要推销,做广告,把人的精力和财力都消耗了。这样科学吗?

有时觉得古人的生活境界很高。造房子不会建高楼大厦,生儿子去种树,等十来年以后砍柴、砍树造房子。自己弄点泥、烧点砖瓦,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现在则是把食材挖了,山全敲掉了,河流污染了。人等同于在自我毁灭。”

我说,也许浪水只能往前冲,不能逆流而上。

他说,但至少可以汲取古人的方式,使浮躁的东西简化。

“像饭店烧一种菜要使用几十种调料,认为美味是用调料调出来的。食品需要保鲜、储藏、运输,就添加防腐剂。要能回到原来,只用油、盐、食材本身的味道来烹饪,这该多好。”

十五

一只野猫悄悄地跑到厨房里面。他说,没关系,由它去。

晚上做炒扁豆,笋干炖肉,炒小白菜,老鸭汤。扁豆一定要炒到熟透才行,宁可过一点。而秋天的小白菜有点寒了,放点姜末可以去掉寒气。爬山时摘的蕨菜,也做了菜。韭菜花,豆干,茭白,肉,都切得细细的,蕨菜用开水捞一下,去掉苦涩,混合在一起炒。

他系上围裙,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做。我靠在门框边上,听他说话。

“牛肉先焯一下水,然后放汤,加生姜、葱、料酒,放一点孜然。煮开后改小火炖两个小时。要看牛肉的质地,有的容易熟。一个半小时后用筷子扎一下,从扎进的松和紧就知道牛肉熟了几分。如果感觉很松,赶紧起锅。如果比较紧,在汤里放着也可以。切片蘸盐吃比较清口。今天买的牛肉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已经被买走了。”

好坏一般怎么区分?

好的牛肉是干干的。这块有点水。

我顺便向他请教了三种简便的家常菜的做法。

糖醋带鱼。带鱼买回来洗净,打上网纹刀花,用干毛巾吸干水分。下油锅时油温稍高,炸到金黄色起锅。卤汁配制:生抽、老抽、生姜、葱、干辣椒、蒜头、料酒、糖、醋、桂皮、八角少许,烧开一会。再倒入带鱼焖烧半小时。

酱萝卜。选本地新鲜小白萝卜,洗净,切成条,用盐腌制两三个小时。清水冲去咸味,沥干。酱料配制:蚝油、生抽、老抽、陈醋、蒜片、青辣椒。把萝卜条下酱料泡制十二小时,即可食用。

泡菜。选新鲜的包心菜,去筋留叶晾干。买袋装泡椒,用其汁水泡晾干的菜叶。泡椒汁如果太咸,用纯净水煮开凉透后稀释。加生姜、蒜头、部分泡椒,用泡菜坛子泡制三天。食用时切点胡萝卜丝,淋上少许香油。

这几个他独创的菜谱我后来经常使用,方便而美味,也是江浙人所熟悉的日常食物。有时自己动手做一些食物,心会感受到一种平静和踏实。

晚上来了朋友,也是以前的食客。一个漂亮伶俐的女子,他们叫她木头姐姐。木头姐姐一来,妙语连珠,不断掀起饭桌上的话题和兴奋点。

她说,刘老师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

我问,本来是什么样子的。

很活泼。他能唱歌,不用配乐,也不用歌词,有自己的调调,而且有起落高潮,有点古人的感觉。

他说,喝酒喝多的时候吧。

我本来不觉得刘老师的酒有什么好喝的,但经常看到来的人一开始严肃,后来都比较轻盈,喝得很开心,所以觉得一定有好喝的道理。

我说,昨天就很精彩。有人还朗诵诗歌,有人辩论哲学,有人讨论生死。

“我第一次见刘老师,一起去了水库。他要游泳,突然一下子就脱掉衣服,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半裸的人。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情绪上有点落差,还好我身经百战。之前有个朋友也是这样,走着走着看到西湖,他说西湖的水很好,说话间就脱光,只穿一点就跳下去了。

还有一次是去青山湖野炊,本来在好好烧汤,有两个朋友说天色很好,去游泳,没想到全裸,还游得很快。他们也知道难为情,直接游到对岸去了。两个裸体的人停在对面石头上,身边还有一群白色的鸟。”

她很快喝得高兴起来。灵光纷呈,感性十足,背起大段文字。“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这是一个人写的百岁感言。写得挺好的,我喜欢。”

的确,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变得比较奔放,也更开心。

十六

他想开车带我去西湖看夜景,我们与木头姐姐告别。木头姐姐去找神仙姐姐玩耍了。

开车到西湖,挺长时间。他开车不快,很稳当。说在南通见面之后,买了两本我以前写的书看。我问为什么会去花这个时间,他说觉得既然认识了,就应该看一下。“虽然只见了一面,但觉得朋友之间需要互相了解。”

在醉庐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米酒不像白酒那么猛烈,有点笑里藏刀的感觉。酒让人彻底放松,人会呈现出另一面。

“有的人喝到最后会发疯、骂人,有的比较文雅,有的喝到最后会打架,也有的喝得很醉,躺在一边需要人照顾……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到这里来,开始变得真实。这时候体现真我,境界才会出来。人在社会上生存,得与各式各样的人交往。在我这里,不管是谁,都一样对待。每个人都有缺点。不要老是说人家不足,要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这是很重要的处事方式。”

那你喝醉了会怎样?

很安静,就睡了。

他大概有两三年没来西湖。从城市撤走之后,到了山里,觉得早早晚晚都很舒服,就不想再回城住。沿着苏堤走了一圈,不说什么话,只是走路。看看夜色,看看湖水和灯光,也觉得很好。

提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每逢中秋,父亲会差我去接外婆来家里小住。外婆最喜欢吃蟹,吃的时候什么调料也不用。她说蟹是什么味道都带着来的,百味俱全。父亲给她做蟹黄狮子头、蟹黄豆腐、蟹肉菱角……除了有好吃的,还有一个小秘密。每次接送外婆,她都会悄悄给我两毛钱。那时候两毛钱是大数目了。

少年时家乡沟河交错,潮涨潮落,鱼虾取之不尽。我喜欢捕鱼捉虾,钓、叉、捞、网各种手段都会用。不为卖钱,只为父亲回来有下酒菜,一家人也可以改善伙食。鱼虾都是应时而出。春天的鳗鱼,油菜花开时最多,跟肉一起烧最好吃。夏天的参鱼,烧冬瓜汤鲜美。家乡老话是:冬鲫夏参。就是冬天吃鲫鱼,夏天吃参鱼……”

这些家常往事我很喜欢听别人说。

他说,人的生活都是自己创造的。我每天上班前会开车绕到海边坐十分钟。很多人也住在海边,但不会想着上班前到海边坐一下。有时候去看海上的月亮,七八九月的月色特别好。只要有时间都会去看。海对人是有启迪的。

什么启迪?

那种深邃和无形的气势。还有涛声带来的感觉。我经常在可以看到海的树林里坐几十分钟,半个小时,有时也去游泳。如果有月亮,大海挺亮的。环境的选择和视角有关,主要看什么样的心情,跟什么人在一起。如果冬天有暖阳,找靠窗的位置看看西湖,看看雪景也很舒服。

你在三十岁时,觉得能过这种生活吗?

三十岁时不一定能过。那时在南通会喝酒喝到很晚。

如果到了八十岁,还会亲自动手烧菜做饭吗?

应该可以。

对自己的生活有时候会产生怀疑吗?

也会纠结,觉得人生很短暂,怀疑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但我会随和自然地去面对发生的一切。不摆出架子来唬人,也不谄媚。有时候情况也挺复杂,比如在三亚,有人希望我能够强硬一点。我觉得没必要,还是以自己的个性去处理。强烈地喝斥人家,是装出来的,不是一贯作风,没有用。现在这样也已不错。在心中还有一个向往的地方,有让生活愉悦的方式。虽然还有俗世中的工作,但也是有意义的。对其他人总要有交代。等一切都弄好了,撤退就没问题。

“有的人是给你一种暗示,一种启发。有的人通过一种实践,去实践一段时间的生活和感情。人的思维、程序,包括DNA,就像万物的序列一样。整个模式当中,能走多远,能走多宽,我想在程序里面基本已经设定。生活在这个世界,做各种事情,从事不同的行业,如同芦苇有几千种。植物有不同的性质,有性凉,有性热,有花开得艳丽,有花开得持续,有些则从来就不开花。没有哪个特别好,哪个特别差。或许就是一个编了程序的实验。上帝在实验着人的本性,万物的本性。”

他认为比较理想的生活方式,是有一点养老的钱,有一个地方,可以做一个长久的园子。“体现沉淀下来的我,真正想表达的想法。现在的社会需要效率,但也不能因此失去神韵。很多人不是真正地踏踏实实做事,理解中国传统、园林或者饮食,应该更多在实践中去领悟。”

经过这么多事情,有什么感想吗?

还是要平静地生活。没有太多奢望,用理性去处理问题。平等交往,真实,平和,不做作。不急切地做一些事,不刻意回避。顺其自然,一直往前走。

走到一座拱桥,我们站着看了会夜色中轻拂湖面的柳树,然后回返。

还乡记

还乡记

内心宁静的话

守着几棵树

一样可以过一辈子

他们可以成为你

永久的知己

魏壁是摄影师曾翰的朋友,他们认识很久。他推荐魏壁《梦溪》系列的作品,也颇赞赏他生活道路的变化,“在大城市生活多年。后来决定回去故乡,在农村生活。”

那时,世纪坛有摄影展,有魏壁新作。一个大风呼啸的清晨,我坐地铁去了世纪坛。偌大展厅。当下时代,有人转向内心深处,做出探索、反省、净化和调整。有人把偏执、匮乏、抱怨、责难推卸到外境,回避自身问题,以此忽略自己生命的责任。各式花哨形式之中,我试图在寻找的,也许是一种清晰而诚恳的自我表达。

略有疲惫,走到一个拐角,看到魏壁的照片。五十张静物,铺满墙上。内容多为农村传统或古老的用具,被废弃的生活用品,也有田间的植物和作物。拍法单纯,事物沉静。照片上用毛笔题字,字迹洒脱不拘。一张一张慢慢地看、细细地读。

“父亲在世时后院是一片竹林,浩浩荡荡美极了,十年文革期间为了所谓割掉资本主义尾巴,被全部伐没了。而今,我在后院再次植起竹子,数年后应可成林。

母亲的这面镜子大概用了好四十年。这四十年,她经历了太多事。从朝如青丝到暮成雪,从四十一岁开始守寡,步履维艰地养育我们兄妹仨,经营着小杂货店,饱受恶人欺负,兄长和我的两次手术,进城后的艰苦创业,她能坚持到今天实在不易。

老祖宗留下的这张方桌,四条腿都已腐朽,它伴随着我长大。我极钟爱方桌,方方正正,一身正气。

端午节时,家家户户都要插在门口的艾蒿,在老人讲有去邪之功效,艾蒿在中医上为纯阳之物,作用良多,止血,消炎,去痒,肚痛喝上两碗也能好的。小时候是家里的常备之物。俺家小儿刚出生时,脐带因湿水发炎,嫂子教我烧点艾叶灰敷上,果真两日便好。

喜欢冬日下雪天迎风而立的棉梗。在荒原的映衬下总以为它有某种风骨在。

打稻机是脱粒用的,过去打稻子全靠人力使其转动,转得呼呼生风。打稻机一般两人同时使用,时间久了,轱子上的木条便呈凹陷状。这活少年时我没少干,每逢双抢秋收,兄妹仨都是逃不脱的。

在我们儿时极普遍的土砖砌的房屋,冬暖夏凉,但不持久,现在已极少见。土砖的加工并不太复杂,牛儿拉着石磙在半干的田里,来回碾实,切割成方块,用大铁锹铲起,摞成围墙高矮,风干即成……”

这个系列的作品名称是《梦溪Ⅱ》。看完这一眼,决定去湖南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