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是生活特别规律的人,稍微有一点变化就会很不适应。本来一个人生活,要了孩子,很快变成三个人。选择了就要承受。与其被动,不如拥抱。

“我如履薄冰地前行着。现今的生活来之不易,实在不想再次经历低谷,尽管低谷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所说的低谷并不是指那段监狱生活,那不过是个时代的牺牲品,我无愧于心。我指的是人没有方向的那种状态。

艺术是独木桥,没有坚强的信念无法坚持。信念来自是否真的热爱艺术。如果真的热爱,就无所谓苦难,无所谓离开大众的价值观。选择了艺术,也是选择了一条苦行的路,但其实也是一条幸福的路。

我想做的事情还是能坚持的。一辈子就这点事,把自己说服了,不用管别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人真的关心你。”

他没有太多要求。梦想就是回到老家,跟这块土地生活在一块。尽量不造孽,低碳一点地活着。对周围的人,对社会做一些有益的、健康的事情。开始做就不难。就跟翻地一样,看起来一大片,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但真的认真翻,两三天就翻完。

“不喜欢什么变化,一辈子可以只守着一片树林过活。在拍《梦溪》前后,我就知道,这是可以拍一辈子的选题。一生可能只完成这一部东西,得让它继续走下去。它是一个自然状态,像种子撒在地里,自然生长。

我爱这片山丘。我可以面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直到死。”

……

这条河有名字吗?

不知道,大概是长江的一个小分支吧。

“这几天把我一年的话说完了。我栽的那几棵梨树,现在都活得挺好。明年应该要开花了。”

在车上,他说完与娜娜之间优美而漫长的感情经历,车子开到了荆州火车站。

说了再见。我看到他一个人钻进车子,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他应该会享受这告别之后放松的孤独。

渡过轮回梦海

渡过轮回梦海

我生活在佛陀的觉悟里

行走在自己的梦里

我想用这些贝叶经书

做一只船

离开轮回苦海

桑济嘉措,二十四岁。在拉卜楞寺学习的藏族僧人。

我偶然看到他的微博。他记录和表达自己在寺院里的生活:看书、喝茶、游玩、写作、拍照片、画唐卡、学习、草原上的足球赛、野炊、做火锅、读诗歌、听音乐、晒太阳、种花、改装灯、和野猫做朋友……发表各种修行心得,也像个诗人,写下如同诗行般的句子,赞美故乡、母亲、上师、朋友及大自然。

“每年,拉卜楞寺总有一些人你永远都忘不了。一些喜欢在围墙外晒太阳的猪,护法神殿里的老灰熊,住宅区里死了伴的孔雀,天葬台的疯子,上密院的老顽童,医学院的老医师。还有这个每年都在磕长头的老人,永远匍匐在埋藏信念的圣地。不管别人怎么问是为了什么。

画画,听经,种一些花在院子里,喝自己煮的酥油茶,看着对面的朋友无奈地笑。该和他谈谈复杂的哲学……

音乐,枯叶发酵的气味,果园里酸甜的水果,蓝得穿透眼睛的天空,藏地冬日里温暖的阳光,这些都不能耽误我画画。我可以换着做我欣赏和好奇的人。今天我要做凡高。

我喜欢有鸟类歌声的地方,那里的早晨是最美的。窗户外面是阳光、树木和寒风,里面是火炉、书本和茶。鸟在外面秋叶上唱歌,我躺在床边冥想。

那些雪是慢慢地从登日山走过来的,天上似乎有我看不见的幽静小道。它们像迁徙的蝴蝶,太阳出来后在人们的记忆里销声匿迹。但今天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不可触碰的身影。这是我在拉卜楞寺十年来见过的第一次太阳雪。

穿着最单薄的衣服,坐在屋檐下,注视着鼻尖闪烁的风景。雪花像渺小的生命一样灵动着。身体的寒冷像热火的烫灼,在修持太阳的观想中已经没有了区别。寒冷或炎热,那都是身体的问题。而身体是心灵的问题,心灵则是见地的问题。眼前似乎呈现着所有感受的满足。回到屋里才知道,我被自己吸引了。

我跟着地球转了一圈,于是天就亮了。

……”

我之前从未去过拉卜楞寺。通过他的图片和文字,了解这个寺院和置身其中的僧人们的生活。并且被这些文字所发射出来的思考、感受、美感和活力所感动。

关注了他的微博,也转发过一些,但并没有和他展开联络。隐约中觉得这交流是会发生的,也许在某时某刻,就会遇见彼此。而这不会是个偶然。三个月后他成为我第一个在微博上得知对方并在现实中相逢的朋友。

那天早晨,我刚醒,看到他给我发私信,说:你好吗?

我回复他,你在哪里。他说,在北京。我说,那我请你吃个午饭。他说,好。

我的微博累积大量的私信,基本上从来无法一一读完,也不可能给予回复。我一般也不打开。但他的那条刚好看到。

他终于出现。

约在三里屯的云南餐厅。那时五月。

他推门而入,穿着红色僧衣,带进来一股酥油气息。手里提着一幅绿度母唐卡。他早到,在等我的间歇,找到店裱了这幅唐卡,准备一会拿去送给北京的朋友。唐卡镶了木框,没装玻璃。他不想装,说这样菩萨好像就不能够呼吸。

现实中的他,个子高大,面容成熟,比起在微博里发的自拍照有一些不同。曾经照片里的他,还有点婴儿肥,模样稚气。也许因为内心成长的速度太快,他一直在变化。

坐下来点菜。他表示要吃素菜。聊了很多,话题一个接一个,他很善谈。席间对一瓶来自斐济的矿泉水包装很感兴趣,流露出好奇心和开放性。我想他喜欢这个瓶子,在离开之前买了一瓶让他带走。送他上出租车。告别的时候并没有去想,这是否会是彼此唯一的一次见面。但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又都见面了。

那几天,一起吃饭,聊天,或者找个咖啡店坐着喝饮料,看书。他随身带着一包经文,翻译其中的句子读给我听。

临走之前,我请他来家里喝茶。去地铁站接他。他从地下楼梯走上来,背了一个很沉重的登山包,一个放唐卡的长筒。戴着一副时髦的圆形太阳眼镜,镜面上有飞机造型。在地铁车厢里,有年轻人问他这眼镜是从哪里买的。这是眼镜店的人送给他的。

我们又说了一些话。他留给我一张自己画的四臂观音的黑金唐卡,一尊金色的可以托在手心的小佛像。他经常在僧衣里随身收藏一尊这样的小佛像,以便随时拿出来放在身边祈祷和观想。然后他回去了拉卜楞寺。

七月。他再次来了北京。住了一个星期。

八月。我打算去阿里冈仁波齐转山,邀请他一起去。他决定同行。因为身份是个僧人,路上遭遇了一些波折和困难,但最终均可克服。在圣湖玛旁雍错,他放进去两个宝瓶。在冈仁波齐,他的脸被烈日晒脱了皮。

我们最终顺利转山完毕回到拉萨。

在拉萨的最后一天,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年轻僧人们都喜欢看电影。

九月。决定去拉卜楞寺找他,跟他一起说话,做个记录。之前发生过的对话已相当密集,涉及到许多话题和观点。在去阿里的旅行期间,汽车里,旅馆里,餐厅里,路途中,对话可以随时开始。他很年轻,喜欢学习,善于表达。他的内在可以与更多人分享。

我说,仿佛我们之前就聊得足够多了,这次不知道怎么再开始?

他说,等你来了寺院,就当作我们是初初认识。重新开始。

我出发去这个远方的寺院,好像最终一定是会去到那里找他。出发之前,也曾在梦里看见自己去往这座寺院。他从一扇小门里出来迎我,带我入内,穿过坐着很多僧人的幽暗大殿。

坐飞机到兰州。在机场直接坐车开去拉卜楞寺。因为下雨,兰州市内堵车,路上花费很长时间,直到晚上八九点才抵达,住进寺院旁边的旅馆。他本来打算在僧舍做饭,让我过去一起吃。但时间太晚了,约定第二天早上见面。

早晨。

他穿着红色僧衣,刚剃过头。他总是穿僧衣,除了在西藏。在那里换过便装。

我在拉萨给他买了一条运动裤,一件连帽衫。他穿球鞋,白T恤,看起来就是一个日常的年轻西藏人,喜欢戴墨镜。当时我们把僧衣包起来,寄存在路边一户农民家里。每次见到他,总是发现他在以一种微妙的速度成长。

他给我看他的手指,说前几天被山上的一条野狗咬了。他想去抚摸它,结果被咬。后来有人说,它咬了很多想摸它的人。可能被人打过,所以不让人接近。他简单涂抹了一些酒精,没有去打针或做其他处理。手上很粗的一条伤疤,已基本愈合。

我让他吃早餐。他要了一份牛奶泡燕麦片,吃得不多,脸色略显疲惫。昨天僧舍里来了客人,是其他的僧人。他们去打篮球,回来后去他那里吃饭。聊天到很晚,他凌晨两点才睡。

他在上密院学习。本来想去闻思学院,但老师让他去上密院,可能觉得更适合他。老师是上密院修行很好的年纪很大的僧人。

上密院的僧人精通坛城,比如要做一座十三层的莲花塔,就是上密院的人设计。还有密法的传承。密法是以空性作为见地修行,很多跟死亡临终有关,比较困难。显宗学习好了才可以去修行。以前去上密院不太可能,除非全部精通。金刚学院的僧人,很多精通天文和算术。医学院的僧人医术很高,学生会自己采药、做药。

寺院很开放,但上课的地方不能参观和拍摄,因为涉及到密法。即便他们见到老师,也要躲起来表示尊敬,这是传统。

寺院没有毕业一说。课是自己选,想学什么要去请,请了一定要上。他说之前一直在外面走动,没有请课。今年开始比较自由,时间可以自己定。等见完我,会请课开始学习。

他学习梵语。学过一些类似秘诀的修行方式,学过跟宇宙有关的内容。他说佛教里讲到的宇宙的起源,其实很接近现在的科学。算术也是很科学、很精细的,他一个僧人朋友可以推算出很多年后的日食月食,也精通汉族的八卦。他也上书法课。

餐厅墙上挂着一幅壮观的照片。大量人群簇拥,整个行列的僧人抬着一匹巨大的黄缎子。是寺院正月十三举行的展佛节。僧人们准备把唐卡放在山坡上展开,让信众瞻仰礼敬。他说每年十一月十五号的燃灯节,寺院会放很多灯。火焰照亮,那时候也会很美。

他提议去僧舍喝茶。“天气好的话,在那里晒太阳很舒服。”

但今天依旧阴雨连绵。

跟着他往寺院方向走去。拉卜楞寺灰色的泥木结构的僧舍,一户连着一户,展开在山脉围绕的谷地之中,舒展而静谧,如同棋盘般结构。据说这里曾经有一万多间僧舍,但现在没这么多了。

以前来的外国人很多,有些来学习,现在变少。曾经有个日本人几乎每年都来,长得像藏人,梳着辫子。他的日语是跟这个日本人学的,好久不用忘了许多。此刻外围的街区喧嚣、杂乱,各种商铺密密麻麻兜售商品。四处都在挖路,尘土飞扬。

“这里先有了寺院,慢慢建起来这个县城。这条街一直在弄,每年都弄得不一样。我有时会来印经书、洗照片。以前比较藏式,很自然,有一些乞丐,有很多藏人、来自牧区的人。大家走路很慢,晒晒太阳,喝啤酒。僧人来吃东西,小孩子出来玩,还有狗和猫。现在都没有了。”他也许有资格做出比较。因为十多年前他来到这里,是十二岁进的寺院。

很多过来转经的藏人,早晚围绕着寺院边缘的转经走廊,转动经筒,顺时针绕行。路很漫长,延伸到山上。围绕寺院一圈,大概四五十分钟。快步走过的基本上都是藏人。手里拿着佛珠,轻声念诵经文或咒语,风一般从身边掠过,赶到前方。

有一些妇女带着孩子,妈妈背着小婴儿。还有一些腿脚不太方便的人,走得比较慢。对当地的众生来说,每天转经,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这是意念的作用。经筒里放的是经书,去触摸它,这样时刻都不离经典,不离修行。转了经筒,即便不会读也可以持有,这是给普通人的方便。接触之后也许会发愿,以后能够看懂。这样去供奉,去保存,是很大的功德,有利于更多人。

转塔也是。塔里有一些专藏佛的舍利子、经书之类,佛陀的智慧和功德在塔里面。很多人知道佛法很珍贵,又没办法去看,去学习。他们向往转世后能够读懂经意,了解佛陀的所有思想。所以去触碰,去看,去绕,种下一种因缘。”

小摊把松柏枝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摞在一起售卖。是煨桑用的。燃烧柏枝、粮食等供养无形的众生,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植物清香。“仪式一般在早上。古经里记载,有一种生物靠嗅觉生活,没有色相,肉眼看不到。中午天人是没有嗅觉和味觉的。”

走进他的僧舍所在的院子。他和来自青海家乡的仁波切同住。院子比起普通僧舍要宽敞一些,松木结构,收拾得干净。一些花草各行其是生长,蒲公英自己生长了很多。草是从草原上揭过来的,因为没有打理有些杂乱。以前他们会在这个院子里吃饭。

红嘴的黑色鸟类振动翅膀飞远,不知如何称叫。站在平台屋顶上可以远眺僧舍、佛殿和连绵群山。山脉把整个寺院环抱其中。

“后山像躺着的一头大象,寺院本身像一只海螺。天气好的时候,这里能看到星星,也有银河。”

他之前在屋顶上放一个望远镜。这样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上课。明年打算在屋顶和空地里撒一点种子,种些漂亮的花。

前几日他从拉萨回来,看到屋里有很多猫屎,味道很臭,到处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猫屎。他清理了。“很多猫在我的房子里开party。我在的时候它们就不来,除非肚子特别饿了。”

平常的日子,他去上课,也可能看书,睡觉,做点吃的,或者去朋友那里。有时候去法会,有时候出去玩。太阳好的话去河边,山坡上有很多花。“可以撒下些波斯菊之类的种子。”

他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盆花。说前几天来了一个僧人,把格桑花放在墙边,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他们给他一张纸,老僧人画了一幅文殊菩萨,在这里吃东西,跟人聊天,好像彼此是很久没见的朋友。后来又跟进来的另一个老僧人聊天,开玩笑。他们年纪很大,可能是从嘉峪关那边过来的。节日的时候,寺院外来的僧人很多。

远处有金色屋顶的是什么地方?

一个观音殿。

院子中央的边侧,有一只白色桑塔。和他一起住的仁波切,一位优雅而温柔的年轻僧人,正在燃烧松柏枝。见到我们,露出笑容,没有任何架子,也不刻意。打过招呼,他出门去了。

我们进入一间客厅。墙壁上挂着喜饶嘉措的画像和书法。他开始烧热水泡茶。

我在飞机上读了一本关于月称的入中观论的解说,提到应成派和自续派。你的学习属于其中哪个派别?

应成派以破来确立论点,自续派以立来建立论点。我们的学习是自续派的,辩论时则用应成派的方式,只要找到逻辑上的所有漏洞,不需要提出主张。

他指着茶几做了一个比喻。物质的作用决定它的性质。用它喝茶,它是茶几。坐在上面,它就成了椅子。如果烧了,它是柴火。事实上它有很多不确定性。所以会产生辩论。在寺院,四月份辩论会很多。一直被问,一直回答。一点点漏洞就可能被对方放大成很大的错误。结果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如果自己的论点反驳了自己,就是输了。

辩论需要很深的学习基础,对经典非常熟悉吧?

脑子也要很灵活。学院有一个老僧人,一直都沉浸在经书里,学习非常好,很多人不懂的问题都可以问他。但在辩论大会上就辩不过人家,因为反应太慢了。可能在考虑回答一个问题时对方已经又提了三个。你要回答三个问题,就不容易回答好,还会互相矛盾。

接触的东西越多对辩论越有好处,但也可能成为一种傲慢。

喀巴大师在创建格鲁派之前,举行了很多辩论。格鲁派需要完全清楚自己的开始,所以会说闻思修,注重理论学习。了解概念要像了解地图一样。如果没有辩论,就只是演说自己的观点。

如果要解释中观,你会怎么表达?

类似相对论。不落入有无。没有极端。学了中观的人不会偏激。在格鲁派里,非有和非无可以同时存在,有各种可能性,而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概念、某个定义或形式。老师提倡先由质疑开始,这跟其他学派不太一样。

在别人眼里,他经常被当作一个文艺青年。很多人怀疑他是汉族人,因为他的汉语表达太过流利。主要通过阅读的方式学习。买了一些书,看《格林童话》,童话书上有拼音。把书里不认识的字划出来,慢慢积累。写东西也有帮助。比如写日记,试着写一些内心的感受。

现在的他,想过写一种诗歌,称它为“问诗”。记录一些经典的问答,可能只有两三句。这个想法是在辩经院里产生的,因为有时惊叹两个人之间的辩论可以让人获得很大的突破。把它变成文字,变成哲学思考,这是一种提醒。

藏文和汉文,两种文字他都很熟悉,但觉得意境不同。他学习英文,也在学梵文。

“很多人不喜欢看哲学,但哲学也可以用很美的语言诠释。泰戈尔就有一些那样的诗句,用很美的语言阐述思想和哲学。”

雨一直在下。他提议换个小点的房间,可以开暖气。

他自己的小书房,大略五六平米。塞下所有对他来说有保存意义的东西,摆放很整齐。电脑,小床,书柜,日本铁器茶壶,瓷杯子,画册,明信片,CD,一些美国四五十年代的爵士乐。书籍与一些工艺品和礼物摆在一起,“现在这些东西已经少很多。都送人了。”

他在房间里做过灯,一个水母灯,一个蒲公英灯。也会做一些木工,刷墙,修补。

在西藏旅行的时候,他播放手机里的雷鬼音乐在车上听。“Bob Marley的碟基本都买过。一个牙买加歌手,吸大麻,扎很多小辫。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去世了,他的音乐影响了很多人。”

我给他带去茶叶,一些书,包括日本俳句、欧美作家的小说、诗集等。一盒海螺形状的比利时巧克力糖果,有漂亮的包装盒。他一贯喜欢美的事物。

插了电。房间暖和起来。

为什么四个凡高的头像会和一张梦露的明信片放在一起?

我喜欢安迪·沃霍尔。他是波普艺术大师,一个疯子。我喜欢把自己的想法进行实践的实践主义者。

喜欢尼采吗?

喜欢。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在菩提树和眼镜蛇覆罩之下的禅定的佛陀。是今年春天画的。他尝试把佛陀画成一个印度人,本来还想画上雨。在佛经故事里,眼镜蛇是给佛陀遮挡雨水的。他认为自己只是随便画画,在不太想看书的时候画。现在画得也少了。有时仍会有些古怪想法。

“比如想过做一个有很多门的画廊。可以从任何一扇门进去和出来,格局跟坛城一样。一些人所遇见的画另一些人就看不到,同一个人第二次走的路线也会是全新的,只能看到跟自己有缘的画。也许会迷路。但总会找到一扇门。”

最近他看一部文德斯关于古巴音乐的纪录片,重复看了四五遍。他试图找出最喜欢的那个场景和我分享。“是他们一起在打鼓和唱歌的部分。我喜欢鼓。我们也打鼓,在佛殿有鼓。”

在电脑上看的美剧是《行尸走肉》。喜欢它紧凑的情节、色彩饱和度以及男主角的声音。“讲的是僵尸,其实是讲人性。每一集都像好莱坞大片,电视剧拍成这样很少。”

这是当下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喜欢的事情吧,看电影或者玩电脑游戏。

不玩游戏。很多人在游戏里虚拟人生,把自己投放进去,获得游戏里的成就感。这样会产生依赖,把很多现实问题抛在脑后。僧人很少对游戏上瘾,会分辨到底谁在玩谁。我们觉得外面世界的很多东西都是虚幻的,更不用说游戏了。

在听音乐的时候你想感受的是什么?

音乐没有解释任何东西。一本书也没有解释任何问题。问题都是自己的,它只是给你一面镜子,是你自己在解释。因缘也是自己的欲望招来的。当我什么都没有,享受一种禅修的状态,也很好。作用有各种可能性,对人的影响不一样。每个人从佛陀的话中得到的信息也不一样。

那你使用手机、电脑,听西方的音乐,看美国的电影,是一种欲望的享受吗?

对。但它们只是服务员,无关紧要。对我的生命来说,只是一些表象的东西。我可以享受,也随时可以完全隔绝。有没有不会有太大的关系。没有这样的梯子,我照样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只是换种方式。

在艺术形式中,有时人试图找到的是某种自己的向往吧。

我会想这是不是长久的,是不是究竟的。如果还是依赖于条件,很快就会出现麻烦。比如我可能不愿意去试着变成一个歌手,因为这可能让我更困惑。在一艘船里,我享受,觉得它美,但不想成为船长。感受一下没关系,但是不可能变成我的生活方式。

十八岁左右,他在北京住过半年。当时想学习英语,和一个德国朋友住在一起。

“他一句汉语不会说,经常换阿姨,别人做错事会很挑剔,但对我不挑。有一次他在我出门时洗了我的袜子,留纸条在桌上说从没给别人洗过袜子。他们公司会发很多电影票,还有星巴克的券,我会一个人去看电影,去喝东西。

周末休息,他带我去三里屯。后来搬到四环,去蓝色港湾,坐在那里看人。还一起去滑冰,在国贸那边。很多人看着我,因为我穿红色僧袍。一开始只可以滑一点点,后来慢慢好很多,不会摔。”

在北京,有时候醒过来,突然之间会以为还在寺院里,往外一看才发现不是。北京有很多楼,很多车,很多人,但也就如此而已。他曾试过在北京的三里屯或上海的新天地这种人群密集而流动的地方打坐。仿佛是故意设计给自己的一个挑战。“外在环境的变化对我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后来去了更多的地方,见到更多的人,觉得人的思想意识不一样,穿着不一样,做事和聊天的方式不一样。觉得这才是更需要适应的。

在成都,他尝试穿着僧衣去酒吧。也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那里,就像凡高不该出现在梦露旁边。一些人打量和围观他,也有直接过来问他在干什么。“但又为什么不能呢?只是换了一种可能性。其实是一个接不接受的问题。真正的不和谐,不是我出现在那里,而是我的出现让他们感觉到的不和谐。这说明他们自身是不和谐的。”

他说,人最后怀疑的不是某些事情,是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而佛法是让人超越自我。

我说,但很多人并不觉得需要超越自我。自我是他们最为注重的。自我需要得到满足。他们认为自我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这也是很多人无法进入信仰的原因。

我们不是独立的。生存依赖于任何条件,而且之间的关系并不固定。幸福、情绪、感受要依赖于自己的身体,身体本身是不自由的。需要喝茶,需要睡觉,需要更多。这些都是条件,都不确定。所以其实人无法真正得到自我的满足。

别人的痛苦会影响到你,环境会影响到你,甚至天气都可能会影响到你。自我是很被动的。但是修行可以让你觉得,在北京与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外界可以变动或者影响我们,自己的心要能够应对。心不能受限于它们的影响,心要超越于那些。

人类目前社会基本上都是在被欲望推动,佛法如何与外界对应,并对此产生影响?

自我有很大的期望,希望得到一种快乐兴奋,希望再来一次这样的发生。像我们喝茶,每天都要喝,永远都喝不饱。因为这可以带来快乐,即便是暂时的,也是需要的。

欲望的力量显得更强大。得不到的话会痛苦,会引发烦恼,甚至会变成仇恨,发生战争,发生各种可怕的事情。这个根源是不对的,不是究竟。

佛法其实一直在发生影响。很多人即便在欲望中得到满足,依然知道精神的超脱最重要。我当初成为僧人也是为了自己能够超越。得到不依赖于任何条件的自在和自由,或者说不局限在这些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