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出门去街上找一家餐厅。

一条宽敞的水泥公路直接穿过寺院。他说曾经为了修路把很多佛殿推倒了。山峦远远近近起伏,一些树叶已变成黄色和红色。对面山上的树,大多是僧人种的,在藏年历里如果找到适合种树的日子他们就种。僧人们认为这种形状的山很好,像摩尼宝。山前有一条河,河道向内弯,也是好的。

他们很少在河上建桥。在风水里,桥太多了不好。夏河水流很急,以前水还干净,他们会在这里游泳,现在不了。游泳去比较远的地方。周围到处散布零乱建筑,之前则全是草地和树林,后来树都被砍了。“现在还是待在僧舍里面比较安静。”

他笑,说,最近发现自己的汉语不怎么好,可能说得少。经常跟人说话会好。平时说话也不多,因为不需要说很多。

“如果有一个人与你认识的概念不一样,对同一个词的理解不一样,交流就需要一些时间。我会希望先弄清楚,对方说的无常和我说的无常是不是一样。或者说一个词是不是跟我说的是一样的,然后再去谈论。一些对佛教没有认识的人,很难进入一种佛法的讨论语境,他们吸收也有难度。”

如果一直待在这里,有时会觉得有体验的局限吗?

不造作就没有局限,刻意做一些事反而是一种局限。

餐厅窗边,可以看见高山上的羊群。两个活泼可爱的藏族女孩子,一个六七岁的模样,走过来叫他,阿克,问他要点什么菜。他说阿克是师父的意思,一个尊称。喇嘛是上师的意思,但是对本人不能直接叫,只能跟别人说。当面也要叫阿克。

餐厅对面是所中学,放学时候,很多藏族学生正从里面走出来。这所中学用汉语教学。这里也有一所藏文学校,是寺院的大师办的。他们为教育做了很多贡献,在藏区办了很多学校。但主修藏语很难找到工作。

路上还有一些女性出家人。“藏传佛教只看僧人的学问。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是一个学者、一个博学的人,是修行很好的人,就会得到尊敬。”

街上有穿桃红色的僧衣的僧人经过,这种红鲜艳夺目。拉卜楞寺的僧人穿这种颜色,老僧人尤其喜欢。也有玫瑰那样的颜色,买印度的布,去染色房染。西藏人喜欢印度布。一般僧人只有一套僧衣,脏了洗一下,在自己院子里不穿也没关系。很多僧人可能连碗也只有一个。

日常衣服,如果不出远门不会穿。

他穿过日常衣服,连帽衫或衬衣。不穿牛仔裤,会选亚麻布的裤子,颜色类似深灰色。以前一起住过的德国人给他买过衬衣,很好看、精致,不是休闲的款式。还说要买西装,他回绝了。他说西藏人喜欢戴帽子,但在汉地很少看到人戴帽子。

“过去很多人有问题来找佛陀解决。比如种的花为什么没有开,尽管可能只是自己种错了。现在也一样,很多普通的问题都会来问。有些人家的拖拉机坏了,买什么车比较好,有些人生病了,都会来问怎么办。送医院的话是送藏族的医院还是其他医院,也要占卜一下。他们觉得做的事如果被智者关注就是被加持了。”

对他们来说可能是给予内心的一些支持,一些力量。加持通过哪些形式给予?

听闻佛法,或者看到一个修行者。当很注重物质的人突然看到一位僧人,会有很大的加持。你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辛苦,而别人看起来在山洞里也活得很开心。会由此得到一些提示。

有很多人喜欢排着长队等待摸顶。

有些人实在听不懂佛法,或根本不愿意听,觉得佛法是好的,又没办法领悟,就先去寺院跟僧人接触一下。摸摸他,跟他说说话,触摸和说话起码种下了一种因缘、一种关系、一种牵引,这都会有帮助。是一种善巧。这些作用是间接的,但很多人会因此慢慢变成佛教徒。

这时有一个乞讨的藏族妇人进来,示意想要桌上的食物。他倒给她土豆和饼。她离开之后,他开玩笑说:“每次给她东西吃的时候,她知道她挣的钱比我还多。但僧人都喜欢布施。这里很多人都比较懒惰,如果他们勤快一点,每天可以有不错的收入。”

以前他交游很多,经常去全国各地看望认识的朋友。他们邀请他过去玩,他就去对方的城市住几天。现在有些变化。“不太出去了,这样没有很多的时间用来学习,也很花钱。回来后买书的钱都没有了。”

买手机买电脑之类的钱,大多是画唐卡的收入。也有别人给的,比如做临终超度,会得到一些钱、被子或者茶。需要时还会买个桌子或其他。电脑可以不用,他更喜欢把东西记在本子上。有时到朋友那里,一起看会儿电视,喝点东西,气氛也很好。出门旅行需要花钱,但平时在寺院里,一毛钱没有也可以活得很好。

年长的僧人会存钱,年轻的僧人存不住。他们会花掉,吃饭或在街上买一些东西。在一起时,大家花钱也是自在的,不会有什么负担。因为觉得不重要。“在一种觉得钱很重要的环境里,人们才会认真对待金钱。”

他说自己现在需要比较安静的关系。不希望每天有人敲门,孤独感也是从中产生的。在房间里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不觉得孤独,突然来了人会觉得孤独。与很多人在一起狂欢的时候,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虚无感,不知道为什么在做这件事。

“在创作或做一件新鲜的事情时会很有激情。觉得所做有意义的时候,有很大的动力,不然可能会怀疑。甚至踢足球的时候都在怀疑自己在做什么。

快吃完的时候,不知怎么谈起了集体社区,乌托邦,一些在西方传法的西藏僧人和日本禅师。谈到科恩、乔布斯这些都曾习禅的艺术家或者科技人士。

我说,其实我一直在想,科技对人的作用真的都是好的吗?手工时代过去了,人们越来越追求速度和效果。而电器越多,人的脑袋和手就变得越来越不灵敏,会迟钝,不敏感。因为科技,人也失去和自然及各种无形力量感应及相会的能力,效率使人产生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觉得什么都可以自我满足。这样同时也就失去敬畏之心。

他认为僧人和其他人,在作为人的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但僧人的贡献不在于物质。很多东西没办法用物质换取,比如佛法。解脱的道路,是针对痛苦和烦恼的一种解决方法,这些都是活的,是用钱买不到的,也是人们最需要的。

世俗中也可以得到很多知识,很多领悟。但世俗生活散乱,有更多具体的局限,让人陷入其中,被束缚捆绑。很难像僧人那样专注地去学习。寺院也有局限。但这是为了获得更多自由才有的戒律。

重要的戒律,比如克服对异性的欲望。可能很多人想谈恋爱,或者想有那样的经历。但修行的人如果陷入情爱,更多的学习时间会用于异性关系的处理。如果再生小孩,建立家庭,就很少有时间去遵循佛陀的教导。有的僧人出家之前拥有过这样的关系,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没必要再次发生。得到,失去,想再次得到。这样的重复没有意义,不是他们想要的。

不容易做到的还有不妄语。说谎,动机当中有让别人产生痛苦的语言,被称为妄语,也是恶语。一个人的谎言也许会导致很多人死亡。况且人喜欢言谈他人的过失,不看自己的错误。别人身上很小的错误,也要放大说出来。

诽谤一个很好的人和他做的事情,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偏见,但伤害的力量是很大的。

任何戒律都是为了在现在和以后不伤害自己和他人。

很多僧人是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如果产生对异性的欲望,用什么方式控制?

忍受。

彼此之间会讨论这样的事吗?

会开玩笑。讨论的时候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如果我喜欢一个女孩子,会觉得她很漂亮,像花园里的一朵花,很美,很自由。但占有一段关系,就像把花园里的蒲公英采来放在房间里,可能会干枯,没办法怒放。它是暂时的,不是究竟。就像你抓着一个东西,但随时可能失去。这很累,很花时间。

如果爱一个人,就试着跟她做好朋友,再要太多,会产生更多问题和痛苦。不一定要一起生活,产生某种关系,这些我觉得没有必要。情感、情绪很容易破灭,今天想的不是明天想的。”

他想尽量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分清楚主次,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主要的,是在寺院里修行,学习和充实自己,以后去帮助更多的人。情爱等其他问题是次要的。有些事情的发生也许是好的,但不拥有那样经历,同样也是好的。它是另一种经历。“这就是我的决心。”

什么决心?

不想活在局限里的决心,对自在的决心。它让我不想去跳入那样的一种世界里。我不想执着于关系。但如果以后变成跟一个人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也会说同样的话,说我不执着于作为僧人。

我现在尽量把自己的某种智慧或者说某种知识燃烧起来。这种燃烧的方式是很理性的。没有人有办法靠近我,跟我生活在一起。所以现在我能确定,发生那种形式的事情不太可能。这是我的信心给我的。

“我觉得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人也是一个传奇。其他人不能够感受他那样的感受。”

下午老僧人又过来,推开院子的木门。

他应该八十多岁了,健壮而爽朗,有一双快活的明亮的眼睛。这次他带着一个搪瓷碗,放了一些糌粑,上面摆了几枝鲜艳的格桑花。他的确很喜爱鲜花。还带来一张佛陀照片,是印度菩提迦耶大正觉寺的佛陀像。金光闪闪,美妙绝伦。他把这张照片放在窗户搁板上,用几个新鲜的海棠果和一些格桑花,供养着它。

他们从厨房拿出热水瓶和茶碗,一起喝茶,吃点糌粑,用藏语说了很多话。大概待了四十分钟,他准备走了。在大门口,突然摸出一只望远镜,戴在眼睛上,对着我看。他认真看了一会,放下,又戴上,又放下。然后对桑济说了一串藏语,笑着走了。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他问我上次遇见的那个老僧人去哪里了。我说回家了,去了青海。就是随便聊。他到处走,像一个流浪的人,也不需要什么东西,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

他用望远镜对我看,是在看什么?

他说你穿的衣服很漂亮。开玩笑说想让你送给他。

他说,像老僧人这样的,有时会被人误解为瑜伽士。但更多的人会产生同情,会想他生病了会怎样。但他看起来很健康。他也学过画画,画得很好。很自在,通常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后来他在微博里再次用诗歌般的句子写到这个老僧人。

“他是一个偏执的艺术家,铅笔似乎要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却又有力地行走在纸上。他偶尔会唱首歌,念着颂诗,沉溺在自己创造的画中,像一个长着满脸皱纹的小孩。他淡蓝色的眼球中透露着自己的世界,仅属于自己的世界。在拉卜楞寺静谧的阳光下,看起来没有如何变化的下午,他绘画着死亡和人生的过渡。”

我说,这样长时间说话,累不累。

他说,需要一些这样的讨论。

前些日子你对我说,回去青海家里,给家里的亲戚做了临终超度。

是的。讲一些藏传佛教的经典,做专门针对死亡的开示。不仅对临终的人,也给这些人的家属,给予他们慰藉。很多人的恐惧是从未知中产生的。出生和死亡不受自己控制,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讲经可以让人认清楚死亡,减少未知的恐惧。现在超度变得有些形式化,就是念经,但我尽量多讲一些佛法和知识。

我说,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当他们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去。当他们死去的时候,如同从来没有活过。也就是说,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保持警醒和竭尽全力,死去的时候则一无所获,生命如同虚度。很多人在活着的时候,几乎从不考虑自己会面对死去的一天。

这种状态有时就跟羊没什么区别。有丰富的草和食物,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无法预期什么时候会被宰,死神什么时候来,这些是不被关心的。人如果只关心当下的满足,一旦到死亡的时候,就会非常软弱,非常痛苦。恐惧让痛苦更多倍,而一个上师面对死亡,会好像面对出生一样坦然接受。

真正的修行者要超越这些。修行的目标是脱离轮回的困境,直到二元对立消失。也有一些修行者希望自己来世可以做更好的生命,一直为这个目标做善事。追求不同,结果也不同,尽管在形式上也许一样,但对各自产生的作用是有区别的。还是涉及到心和心智的强大。应该训练自己的心智,以便应对包括死亡在内的无常,这样真正面对时就会坦然。

我说,但人们习惯了依照惯性安排自己的生命。用工作麻醉自己,空闲时间用娱乐和物质消费来打发,这是常见模式。

他说,欲望产生习性,习性会变成命运或者说生活和生命的状态。比如一只羊一天到晚吃草,胃会变得很强大,需要依赖更多的食物。因为它们吃太多,自己也成为很好的食物,会被别的物种吃掉。这种贪欲变成的习性,很多是无意识中产生的。

佛陀有比喻,人好像活在火宅当中,在火宅当中游戏,以为是快乐和享受,不知道自己已身陷危险。而对佛法,有时像老虎对草一般没有感知。当困难和痛苦出现时,才会恐慌和怀疑。只有产生怀疑,才有更多救赎的可能性。糟糕的是一些人连怀疑都没有。

如果人感知不到自己的痛苦,就很容易在种种世俗享受中得到满足。

很多痛苦是变化的、细微的,没有办法表述。有时的确也很难感知。佛陀在一开始就讲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这很重要。但很多人不承认自己有痛苦。有些人感受不到,也不会承认,一直待在自己的状态里。如果一个人要走错路,就让他走,直到他走投无路,自然会承认。中观应成派就是这样,不立,只是去破除。

对他们来说有改变的机会吗。自己在生命中胡乱冲撞,最后被反弹回来,感受到痛苦,这是机会吗?

机会应该由知道的人给予。在信仰的基础上产生一种信任的关系。佛陀没有讲大乘和密法给很多人,因为这些人不了解,不会承认,甚至会觉得佛陀疯了。只有完全相信,才会接受佛陀的说法,并试着变成那样的人。

空性不是在意识中产生,是超越意识的。比如我们在禅定当中,有些感受突然得到觉知,但是没有办法告诉别人。就像没办法告诉一个从来没有看过光的盲人,光是什么样的,只能以驳论的方式讲述,光不是什么样。

也有一些人很想学习佛法,但不知道具体的修行方法。

专门的教学体系很重要。一些体系还有自己的学问考验,以便让人系统地学习,随时认识到自己的修行在什么样的阶段。否则即便每天用两小时打坐,在藏传佛教里面也被称为盲修瞎练。为什么不去找一个知道的人?即使不接受也可以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至少没坏处。

起码应该有人告诉你怎么走,不然会走很多弯路,花更多时间,修行也不见得有很大的长进。藏传佛教里老师和上师是很必要的。

有些人一直没有得到幸运去遇见一个可以彼此心灵联接带来触动的老师。

有一个决定就要试着去做。有强大的决心,就会找到自己想要的道路,包括找到一个好的老师。很多人还是空有想法,但缺少实践。光有好奇心,很容易幻灭。

修行最关键的是决心,你的相信会改变当时的困境。比如穿上僧衣修行,也是很大的决心,需要很大的胆识。可以肯定,在我们学校有更多的人想要这样去做,但因为胆识不够,他们大多不能做出抉择。

十一

天色已黑。聊很久,有些疲惫。需要简单做点吃的。这天是中秋节。他决定做面条,自己揉面。说会很快,不麻烦。

仁波切已回来,有两个僧人朋友来拜访他。僧人们时常在彼此的僧舍之间串门走访,吃完饭后过来坐一坐,聊天或讨论。

仁波切不放心厨房的状况,过来帮忙。他把牧区送过来的带骨羊肉放进锅里炖。有半只。牧区人一般送来羊肉和牛肉,占卜一下,有时带过来牛奶。如果去牧区,没有别的东西,只能吃肉。有酥油之类的,但不可能一直吃。

桑济揉面很熟练。做面片的方式,是把面团捏成长长扁扁的一条,搭在手臂上,右手飞快地揪下面片扔入锅中。需要揪的面片太多,怕先入锅的煮烂了,做客的僧人也过来帮忙。两人在一起快速操作。

羊肉汤煮的面片,放了西红柿和白菜。在寒冷的天气里,是愉悦的抚慰。小院灯火亮起来,更衬托夜幕拉下之后的寺院,静谧开阔。从屋外听到里面讲话,漏出来的声音,细细声声,很好听。我们喝面汤。他说到自己的家庭,放牧,也有田。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我说,据说西藏的家庭以前有个传统,只要家里有两个儿子,就会送一个出家做僧人。

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人们会说,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寺院去。上次去念经的一个家庭,让出家的儿子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带回来。但在困顿时他们又如此需要僧人。人是自私的,既不希望自己儿子出家,又需要别的僧人来做精神上的工作。

这个时代里人们不会谈论谁是阿罗汉,谁是菩萨,而更多地谈论谁能够是一个合格的僧人。这跟一个时代众生的福祉有关。

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僧人吗?

跟环境有关系。出生在西藏,就可能成为一个佛教徒。如果出生在阿拉伯,这种可能性就很小。但出生在哪里可能是一种前世的因缘。

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可以成佛,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佛心,这是潜在的强大的创造力和能力。佛教徒在试着发掘这些。任何人都可以拥有变化的某种机缘。

出家之前,作为藏区的孩子,他经常接触僧人。那时青海母寺古雷寺大概有六七十人,离家很近,有时僧人会来家里吃饭。他觉得这些僧人显得很自在,很有知识,脱离世俗,自由自在。于是决定要过那样的生活,有那样的学习方式。

决定出家,是在初中一年级。没有毕业离开的。最终校长还是给了他一张毕业证。父母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由他自己决定。十二岁之后就不再需要家里的经济支持。父母没有给过钱,他也没有给过他们。“他们过得很好,不需要。”

十二岁。第一次从青海故乡来到拉卜楞寺。

那时的感受特别强烈。坐车到寺院住的地方,觉得路很漫长,一路看到密密麻麻白色的僧舍。觉得它是这样地古老,这样地大,觉得也许可以学习到很多的东西。

真正进入现实之中,发现并非如同想象。所有年龄比较小的僧人,进寺后都要跟一个老僧人生活一段时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老僧人非常严格,有很多要求。比如话要说清楚,不可以说一点点不敬的语言。吃饭的时候,如果是小碗要端起来慢慢吃,不能发出声音。吃饼时不能直接咬,要用手掰开放在嘴里。

“耳朵要随时打开,要变得很聪明。因为老僧人不时会叫,而且不会把一句话说第二遍。”

要做很多琐碎杂务:烧火,做饭,打扫,修理草坪,供佛堂,念经,上课,照顾老僧人……一开始要烧很多羊粪。牧区的人每个月都会送来。羊粪在炉子里烧,有时火突然变大,发出很大的声响,有一些僧人被烧掉眉毛。

那时有个小僧人一起做饭,突然老僧人来了,责问他怎么什么都不干,小僧人很紧张,随手抓了羊粪放在做的面里。面条不能扔掉,他们两个把羊粪捡出来,把面吃了。

要学习,要背诵很多经文。语言不通,刚开始几乎听不懂。完全像一个要被接受的异类。也没时间空想,因为要背很多书,经都很长,一天到晚都在背。很厚的经背完需要一年。刚来时什么都不懂,比较困难。背不出来会受罚,比学校严格很多。

最痛苦的是一天到晚都要盘着腿,在水泥或是木板上,腿筋特别痛。痛得根本没心思背书,失去知觉才好一点。那时候他也想为什么要这样去学习。有时候还希望老师生病。直到适应,一年后盘腿很长时间也不疼了。但依然没时间去交朋友和出去玩。

“任何学习都是困难的事情。就算下雪,也要在雪里诵经,很冷,但这些会让心变得强大,变得柔软。头脑的知识可能没学到很多,只是先把心弄大。”

他说,很多大人会说,言谈要符合规矩,要试着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事实上自己可能不想,有点强迫,但只能这么做。那时候自己也疑惑,为什么要在这里,很小就需要完全独立,自己做饭,还要做很多僧人做的事。会有叛逆的心情。有些僧人在这个阶段不想继续,或许就回家了。

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可能是好奇心让我有很多选择。我做他们要求的事,但心可以放在别的地方,比如画画、看书。后来学的东西也是靠自己。可能会看到一些大师或别人写的东西,但那不是你的知识,只是给了一个方向,可以这样去找。最后还是需要靠自己领悟去得到智慧。

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可以真正理解一些学习内容了?

好像现在也不理解。想法都是抽象的。比如对没感受过的东西,我会通过别的途径,尽量靠近它的真实,试着去说出它,有点像推理。我在路上的某个阶段,知道之前走过的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后面的路要怎么走,但还是有很多疑问要去面对。

可能有些已经找到了答案,但需要把它们实践,让自己更确定。我喜欢实践。想到一个东西,知道是好的,就应该去做,不然就一直在原地打转。如同想去一个地方,但又不去坐车,就永远到不了。

会不会在实践中,发现自己错了?

我可能不会在乎对错。一开始就没有以为一定要真实或者虚幻。这不重要。要看它能产生什么作用,会对我的心有多大帮助。对错是不存在的。

老僧人收了几十个徒弟,他是最后一个。在一起三年半。当老僧人的第一个徒弟来照顾他的时候,他离开了。借了一间房住下,开始独立生活。

他买了一个收音机听《中国之声》和一些夜间节目。买了锅、床等生活用品。和姐姐一起在街上买的,东西很便宜,花不了多少钱。只有锅稍贵。买了很多书,有藏文的诗歌、汉语和英语教材,也看很多跟理论有关的书。学习彩沙制作,把各种颜色的沙子做成立体的,很精致。学习做酥油花。跳过一段时间法舞。

因为这里会汉语的人很少,他在寺院接待客人做义务讲解,类似翻译。做了一年半。之后去认识很多的老师、上师,上他们的课。画画。

“没空在乎自己的身份处境,这不重要。在做什么是最重要的。我所有的决定都很坚定,要做到的,就一定去做。”

十二

本来以为天气阴沉整日,云层浓厚,应该无缘相见中秋的月亮。但在告辞回去的路上,在转经廊旁边的石板路上,突然看见一团月亮的光影移动过来。越来越亮,一点一点越过云层。

我耐心等在那里,一直仰头看着,直到它完全突破。整轮浑圆的月亮,高悬空中,洒下无边的银辉。

在清凉的月光中,闭上眼睛做了祈祷。

祈祷世间清凉。祈祷众生平等。祈祷人们的心找到回家的路途。祈祷人们发现和找到自己生命深处的慈悲与智慧。

睁开眼睛,过了一小会,月亮重新开始移动。又逐渐隐藏进了云层里。仿佛只是为了一刻短暂而深切的相逢。

十三

新的早上。天气越发阴冷,有雨,他说,如果一直下雨,难说明天会有雪。

他和仁波切一起,想把房间里的火炉生起来。炉子的样子很传统,方正而质朴,黑铁制成,是僧人专用的火炉。炉子里烧木头、牛粪都可以,烧热之后可以取暖、煮茶、热食物。火已经燃起来,需要充分炽热。因为是今年第一次使用,要把炉道烧通,所以花费很长时间。房间里烟雾滚滚,呛得我们眼睛里直冒泪水。

“刚开始烧比较难驯服,烧好了以后用炭养着就行。第二天就不用这么麻烦。但一些僧人不会养这个火。因为明天是无常的,谁知道今天晚上是不是就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们会把火熄灭。”

比较频繁跟汉人交往,是在二○一○年、二○一一年左右。那段时期,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

起初他跟很多人交往,觉得对所有人都可以敞开说话。哪怕陌生的人,也当作朋友对待。因此认识的人也各种各样。有疯狂的艺术家。有一些穿着古典或传统服装,会吹箫或弹古筝。也有人学习哲学或者灵性的内容。还去过有很多老外喝酒的地方。

“一些人问很多问题。他们有很多烦恼,在脸上就可以看到标记。有些人生活比较富裕,内心很痛苦,有各种问题和想法,仿佛不想再活下去。有些人觉得我好玩,愿意跟我接触,也想学到一些东西。有些人觉得我是很不错的僧人,因此心生期望。也许是他真心觉得,又或许只是我给予对方的一种幻觉。”

和他们交往的感受如何?

可能不是很好。他们想见一个僧人,大多只是想要一个不一样的朋友。他们说话的方式、关注的事情,都跟我不一样,但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跟我交流。我必须试着做一个类似配角的角色,跟着他们的想法去思考、聊天,否则会被当成一个疯子,甚至不想多聊。很多人需要的不是我对他起到的作用,而是表面的东西。是我的身份。我穿便衣时对他说的话,和我穿僧衣时对他说的话影响是不一样的。他们很多表达是不真实的。

这种不真实表现在哪些方面?

在说某种关系或自己的时候,会显现出很多没必要的东西。比如在乎自己的面子,这是很虚幻的,却是他们在保护的。他们愿意用那些东西做装饰。一个传统的僧人很难了解他们的想法,会觉得很假,会失望,一些僧人不愿意跟世俗的人认识或者交流,可能是这样的原因。不过也有很多好的东西,比如他们性格比较柔软,比较内敛,不想让对方看到不好的东西。

“有时我觉得他们很骄傲,又很自卑。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好像我是他们的的某个零件,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件装饰品。因为他们的生活缺少动力,所以希望我的加入。有一次他们说要炒作我,炒作我的唐卡,我说不用。我没有加入他们。他们追求和创造一个虚幻的自我,那些是不存在的。这种关系是虚幻的,友谊建立的动机是一种虚幻。

在有些人面前,得表现得像一个傻子,不适合说一些真实的话。在西藏,说实话是一件好的事情。对于他们,一开始也许不会怎样,但他们会一直记着,以此质疑你,并开始觉得你不是朋友。有一些人可能很有钱,但如果你坐另一个人的车,跟其他人在一起,别人会很嫉妒。他们把僧人看得像一个东西。我只能尽量不表现得很单纯或者容易受控制。”

他刚开始以为能帮助一些人,后来觉得不太可能。

“他们自己有一种优越感。他们不是打开的,不会听取任何人的建议。就算是错误,也要把错误变成至少在他看来是对的。那样的人无法改变。他们并不需要佛法,动机也不是为了学习佛法,只需要一种特别的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最后反应给他们的结果,也是虚假的。”

他当时在北京帮助过一个人,因为对方汉语很差,表达不好。他帮着做事。在对方的弟子当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看到他们吵架,理由都很让人惊讶,但就是那样的一些原因导致彼此关系的破裂。他很质疑,觉得这些人完全不是佛教徒,跟佛教背道而驰。尽管在外在形式上像一个佛教徒。当时觉得宁愿自己去看经书去学习,也不要进入那样的一个圈子。

“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一句话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伤害到别人。但是现在很多人不这样去想,不关心。而当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对全世界失望。

一个瑜伽士或像我这样的人无所谓。但是一般的人,很在乎他的身份、面子、名誉,被毁掉是很容易的。因为他在乎的那些东西就是他的一切,很多人甚至会去自杀。我是一个喇嘛,可能要为团体着想,不希望出现坏的影响。但是其他的,如果是针对我自己的话就无所谓了。因为我不关心那些,我可以承受。世俗中的人不是这样的,更多的人是靠那个来生活的。”

后来他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些经验。自从跟老师父学习以后,很少有比较刺激性的东西。而这些感受是很真实的,他需要知道。僧人不应该只知道闭关房里面的知识,也需要知道人性,其他人的想法。不然很容易受到伤害。

“现在对待一些事情,会想到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果自己能承受,就去做。很多人想不到那些,直到问题出现,就一阵恐慌。但我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没有恐慌,觉得什么事情的发生都不奇怪。最坏的事情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可以承受,而别人可以避免。

很多人在负面的感受和遭遇之后,给自己建立起一座城堡,一堵墙。认为我与你不是一类的,可以试着给予帮助,但彼此之间是有隔膜的,不会给予信任。我不希望自己是在城堡或盔甲里面的人,使用不信任或者很冷酷的方式。如果精神上有一面墙的话,那也只应该是自己的慈悲心和同情心。

很多时候慈悲心不是真实的,只是在佛堂里的发愿。心愿需要接受考验。真正面对时就需要抉择的胆识和接受的勇气。真的经历事情才会真正产生内在力量。”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