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他回过神,目光扫了眼乾白,笑了笑,然后低头自喝手中的茶。似乎她的去留,他并不关心。

看着她,乾白眼中浮起深思的神色,而后微笑。

“既然九姑娘已做了决定,乾某自是不会勉强。只不过二少那边……”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杯盖轻轻划过杯沿,发出轻而脆的碰撞声。

燕九神色微变,以为他将对二少不利,才筑起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握着竹箫的手紧了又紧。由始至终,她都是被摆布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任何决定。

僵硬地转过头,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悠然饮茶的红衣男人身上。

“你可曾将我放在心上过?”终于,她还是问了出来,不在乎周围是否还有别人的。因为如果这次不问,她想她将再没有机会问。

乾白刀锋般的眉微拧,眸中隐隐有忧色闪过,他别过脸,目光落向窗外,看到自己的海冬青正穿过纷飞的雪片落至院中,忙一声告罪,借机离开了花厅。有的事,他是不宜在场的。

跟随着他瘦削刚劲地背影,阴九幽看到那只凶猛的海冬青在雪地中跳了两下,然后突然展开双翅飞上他伸出的铁臂上,不由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没有。”他说,神情说不出的温和,也说不出的残忍。

燕九面色微白,努力握紧手中的箫,唇颤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我知道了。我这就跟他离开。”语罢,转身急步出了花厅,因为过快,几乎被门槛绊倒。

扶住门框,她轻喘了两口气,才跨过门槛继续往自己住的地方而去。那仓皇的背影,给人一种她是在逃离什么的感觉。

从她回答到离去,阴九幽都没看过她一眼,直到乾白走了进来。

“多谢!”乾白说。儿女私情他干涉不了,但他知道自己欠阴极皇一个人情。

“无妨。此地狭窄简陋,就不多留城主了。”阴九幽长身而起,姿势优雅地打了个呵欠,没什么精神地道:“有些困倦,容本尊先行告退。至于九姑娘,她……身体不大好,就劳乾城主一路照应着些了。”

是乎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不等乾白回答,他转身往后便去。

乾白黯沉了黑眸,想到方才的情景,心中不由苦笑。这事闹成这样,那一位还不知会怎么恨他呢。

回到自己的屋子,刚一关上房门,燕九便眼前一黑,滑坐在地。从那边走过来,她靠的就是一口倔气,才没倒在路上。

曾经,她以为他多少是把她放在心上过的,即便有着利用的因素在其中。否则,他为什么会亲手做箫给她,会一次又一次地警告她不要喜欢上他,会在悲伤寂寞的时候来听她吹箫。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些不过都是自己的幻想,于他来说,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因为从没放在心上过,所以才会在说那话的时候连迟疑一下也没有,甚至于连怜悯也吝于给予。

她不该问的,不该!如果不问,那么她还能偶尔幻想一下,他其实是有那么点在乎她,还能偶尔重温一下两人相处的美好时光。但是如今,那些过往却成了心肉内的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欺欺人的可笑。

她想笑自己的傻气,然而出口的笑声却变成了呜咽,舌尖尝到混着血腥气的淡淡咸味,唇上微微刺痛着。

真傻!她呜咽,伸出袖子胡乱抹了下脸上的眼泪,感到晕眩微散,于是努力撑起身,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既然他不在乎,那么留下只是碍眼,走便走罢。而且,二少在乾白手中,就算他说他在乎,她也不得不离开。她……她真不该问的。

想到此,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溅落在被拿出的破箫上。

第十三章前尘成烟(2) 

见到破箫,她不由想起怀中的碎玉,于是一把抓了出来扔在床上。既然他从来没将她放在心上过,留着这些又有什么用。心中说不出是怨怼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她强迫着自己不去看那箫和玉,又将阴九幽后来做的箫也丢到了它们一起,只挂上自己那管有着刮痕的,然后背起寒月弓,就往外走去。

然而刚走了几步,心口蓦然剧恸,不由蹲地伏首大哭。便是这样,她还是舍不得啊!

哭过之后,她又返转回来,三管箫按上次那样紧紧地裹缠了挂上,又珍而重之地将那手绢包着的碎玉放入怀中,这才一边抹泪一边往外走去。

跟着乾白离开的时候,走了很远,燕九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大雪纷飞,几乎迷了双眸,隐隐约约中,她似乎看到宅中高高的阁楼上有一抹红影,心口不由剧跳,急急掉转马头,可是等她凝神细瞧的时候,除了漫天的雪片,却什么也没看到。

于是,眼睛再次酸痛起来。不知是否难过得出现了幻觉,在北风狂啸中,她竟似隐隐约约听到了轻扬的笛声,就像……就像那时,他侧骑着马,她走在马后时所听到的一样。

阴九幽站在阁楼上,面无表情地目送燕九远去,而后身体微侧,一腿抬起靠坐在窗阁之上,取出短笛吹奏起来。窗扇半掩,遮住了他的身形。

风将雪片刮进阁楼,落在他的红衣上,许久不化。他低垂着眼,长睫掩着深眸,吹得认真,不知是否想到了什么趣事,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一曲罢,他将短笛碎成两段抛入风雪之中。从此,这笛再不为第二人吹起。

楼梯处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是沙华。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曼珠?”阴九幽微偏头,清俊的脸上浮起微微的疑惑。他记得,她留在京城是准备要嫁人的。

曼珠脸色不是很好,隐约还带着些许怒气。她从沙华身后走出来,那个时候阴九幽才发现,她的手是紧紧地攫着沙华的,目光移向沙华,看到他的脸上泛着薄晕,但是神色却一扫这些日子的郁悴,是说不出的欢喜,登时心中了然,不由莞尔。

“曼珠见过主上。”曼珠口中如此说着,却没有行礼,仍然站在那里,甚至于还高高地昂着小下巴。“曼珠跟着主上十年,以后也会一直跟着主上,你休想摆脱我。”说到后面,她显然是激动得厉害,竟然忘记了用敬语。

阴九幽失笑,搁在窗框上的脚落地,然后站了起来。

“那就跟着吧。”他淡淡道,然后绕过两人,往楼梯走去,在楼梯口时突然停下,“嗯,过两天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

一句话,将素来冷颜的曼珠闹了个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时,阴九幽早已没了人影,而一旁的沙华则是满脸喜色,证明不是她错听。本来她是该欢喜的,但是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不安。为什么要这么急,而不是等到灭了欧阳清之后?

当她找到机会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阴九幽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要等?

他行事随性,心思难测,曼珠问不出来,也只得作罢。

曼珠当上新妇没多久,便过年了。对于宛阳城的城民来说,这一年的年三十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恶梦。

选那一天,是因为阴九幽觉得那个日子适合除旧迎新。

宛阳城的人都记得,那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雪就停了。雪地上到处都是爆竹的碎屑,孩子们吃过年夜饭,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放炮仗,燃烟花。

那些人究竟是怎么出现的,谁也不清楚,等反应过来时,雪白的街道上已四处染满了新血,到处都是厮杀的人群,孩子们吓得连哭也不敢哭。紧闭了门窗,却无人敢睡,后来有很多人说,半夜的时候,喊杀声便停了,代之而起的是咿咿吖吖的唱戏声,相较起来,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直到天明,一切才平息下来。不知道是谁家放了正月的第一串迎新爆竹,人们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屋外又飘起了大雪,很快便将血迹掩埋。如果不是扫雪时偶尔在雪中扫出一两截断剑残刀,只怕会有很多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场噩梦。

当然不是噩梦,因为那位让全城戒备起来的,由城守伴着经常骑着马在大街上四处巡视,像是在抓什么反贼的英俊欧阳先生自那一日后再也没出现过。宛阳城的防守一下子松懈下来,人们再也不被禁止进城或者出城走亲戚,这对宛阳城民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如果说,大年初一没有死人的话,那就更好了。

至于宛阳城的权力落入了谁手中,他们倒不是很关心,只要不打乱他们安稳的生活就行。因此,那个攻城的阴极皇的死讯听进他们耳中,跟死了一个普通人并没什么区别。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雪。战争已经接近尾声,街上到处都是死尸,阴九幽看着仍负隅顽抗的欧阳清以及他的手下,神色平静无波,无恨,亦无大仇得报的喜。

“都退下。”他语如轻风,目如深潭,从曼珠手中接过尖利的铁指套,悠然而缓慢地套上手指,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对面为首的英俊男人身上,“欧阳先生,你于我有大恩,曾救我于敌将之手。所以我谢你!你教我诗书经伦,武艺谋略,所以我敬你!”

指套套好,他垂下手,红袖滑下,遮住了那如鬼爪般妖娆而修长的手。

欧阳清闻言,神色微动,而后化成满脸讥讽,伸指一扫地上的尸体,厉声笑道:“你便是这样谢我敬我?那些事,我只当在主上你的眼中,已不值一提呢。”

阴九幽微笑,看着他半晌,直看得他气焰消了下去,这才偏头对曼珠道:“你和沙华带着人去收拾残局,这里本尊一人足矣。”

曼珠欲待不允,却被他眼中的严厉震住,知此事毫无商量,只得依言而行。

第十三章前尘成烟(3)

直等到己方人散尽,现场只剩下与欧阳清以及他的数十名手下,阴九幽才淡淡道:“欧阳先生所施的一点一滴,阴某从来不敢忘记。今日,咱们就来将这一笔帐清算清算!”语罢,目光一转,扫过挡在欧阳清前面的手下。

经历过大战,他们显得都有些疲倦,但显然也杀红了眼,此时竟不见一丝惧意和退缩。

“既然尔等忠义,吾自要全了尔等之心。”他一声低叹,红袍突然无风而鼓,下一刻已如鬼魅般掠向敌方。

“众人小心!”

“啊!”“啊!”

欧阳清示警的声音与两声惨叫同时响起,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已有两人惨死在阴九幽的利爪之下。

“足踏血浪翻,眸展千尘如烟。”阴九幽低低一笑,如同地狱来的幽魂一般,轻吟声中,红袍翻转,又是数人血溅当场,连他出的什么招式也无人看清。

剩下的人匆忙应变,却连他的衣角也碰不到。欧阳清见情况不妙,忙抽出缠在腰间的金丝长鞭,击向阴九幽。

金鞭映雪,矫如游龙,甚至还带着隐隐的雷鸣之声。然而阴九幽却如一抹没有形体的鬼魂般,无论欧阳清速度如何快,都无法扫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手下消灭殆尽,而鞭梢始终比他慢了一分。数十名精英,在他手下便如杂草一般,被轻而易举拔去。欧阳清越追心越寒,到得最后已经眼睛发红,目眦欲裂。

扫去最后一个障碍,阴九幽飘出了战斗圈,与欧阳清相隔五十步而立。双袖下垂,一滴滴冒着热气的鲜血从他的袖中滴出,落在雪地之上,寒风卷着雪花,吹动他的红衣长发,诡绝奇艳。那一瞬间,原本还想与他拼命的欧阳清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莫名地恐惧起来。隐隐约约,他恍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魔。

“欧阳先生,你知道的,阴某向来讨厌杀戮。”阴九幽无奈地叹了口气。

欧阳清脑海中浮起一个秉性纯良的少年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发不出丝毫声音。

没有得到回应,阴九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自从十年前一别,先生居衍生林,我住冥宫,咱们就再没见过面,今日赶巧,便请先生考教考教学生的功夫,看看学生是否躲懒了。”

语至此,脸色倏沉,袍袖翻转,露出被鲜血擦得锃亮的铁指套。

“云轻嫣乃吾之未婚妻,你夺吾之妻,此一恨也。”说着,他身形一动,已如鹰般扑向欧阳清。

欧阳清早已全神戒备,在他衣袍微振的那一刻便抖鞭而出,鞭稍由下而上蛇般缠向阴九幽凌空的脚。

“云轻嫣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也只有你才把她当成个宝贝捧着!”一边出招,他一边嘲讽,企图在心理上打击阴九幽。

阴九幽冷冷一笑,眼看着要被长鞭缠上的脚踝突然逆着鞭绕的方向一转,足尖踏上鞭身,而后借力一蹬,五指箕张,尖利的指套直插欧阳清的心脏。

欧阳清不料他应变如此之快,收鞭不急,慌忙举起空着的手臂相挡,不料阴九幽袍下飞起一脚,直踢他鼠蹊。

一声惨叫,欧阳清蹬蹬蹬连退数步,而后捂着下体跪倒在地,痛得冷汗如淋。

“先生,你退步了。”阴九幽并没趁胜追击,而是停要了原地,淡淡道。

欧阳清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他一直知道阴九幽学武的资质极佳,所以当初在传他内功心法时,故意改动了一些,既让人看不出,又能有效抑制他修习的效果。谁想,天意弄人,竟然仍让其修成了绝顶的武功,无人可制。

“你勾结北国,害死我的八位兄长,以及十万边关将士,此二恨也。”抬头,阴九幽目光落向暗沉的天宇,雪片飘落在他的眉睫上,然后慢慢融化,他阖上眼,沉默片刻,然后指套突然离手而出,直射欧阳清的四肢。

眼看着欧阳清四肢将要被废,突然一股祥和之气由一侧涌来,竟然将那四截指套稳稳托住,然后轻轻放于两人中间的雪地上。

“阿弥陀佛!”一个青衣僧人出现在街道的另一头,对着阴九幽合什一礼,却没多言。

僧人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修眉长眸,鼻梁挺直,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只是双眼半阖,既是对世人的慈悲,却又是僧凡的距离。

看见他,阴九幽有些意外。

“大师如何来了?”他问,看上去不是很介意自己的事被打断。听他语气,两人显然认识。

“贪图赶路,错过了行头。”青衣僧应。

“大师觉得在下不应该找他报仇?”阴九幽指着欧阳清,笑问。

“是。”青衣僧很干脆,连解释也没有。

阴九幽突然大笑,虽然在和僧人说话,他的气机却锁定着欧阳清,使得其不敢妄动,只能如一条可怜虫般蜷缩在那里等待最后的审判。

“大师可知他害得在下有多苦?”

“杀了他之后,施主又待如何?”青衣僧不答反问,语罢蓦然睁开半阖的眼,眸光如清月般落在若狂人般的阴九幽身上。

笑声倏然而止,阴九幽垂下眼,白晳的脸在雪光映照下更显苍白,甚至还带着些许无助和茫然。

“又待如何?是啊……我以后要做什么……”他低喃,这些年无论再痛苦都熬了过来,因为有报仇的信念支撑着,而如今,大仇将报,之后他又将何去何从?继续当他的阴极皇?扫平天下?还是成就大业?一切突然间似乎都变得没有意义起来,甚至于眼前男人的死活……

“大师,我不喜欢杀人。”轻轻地,他像是个迷路的孩童般对青衣僧道,未等对方有所回答,神色一转,又恢复了素日的狂傲。

“也罢,要本尊饶他也可以。大师,可否愿与本尊赌上一赌?”他笑言。

“好。”青衣僧很有意思,连赌什么都不问,便一口答应了。

阴九幽淡淡一笑,也不说出来,而是转向欧阳清,“欧阳先生,既然大师为你说情,咱们的怨就一笔勾销。至于你所授的东西,阴某自当一并归还。”

欧阳清愕然抬头,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闻一连串噼啪真气爆裂之声,阴九幽七窍流出血来,竟然是自废了武功。

青衣僧低眉垂目,不见一丝意外。

阴九幽身体晃了一晃,然后转身往城外走去。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般……”红袍拖过雪地,流下浅浅的嫣红,如梅花轻绽。

第一次见到云轻嫣的时候,他十五岁,她十六岁。她长得不美,可是当她靠在梅树下轻泣的时候,却是说不出的动人,让他以为她如同那梅树一般清雅高洁。动心,总是在那么一瞬间。

“……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父母不在,是由诸位兄长见证,两人订了亲,只待打了胜仗便回京举行婚礼。谁曾想,她竟然与她的兄长,对了,那个时候,欧阳清叫云清……

一口鲜血吐出,落在雪上,胜过牡丹的华艳。阴九幽的脚步极慢,走了这么久,却只走出数步。

“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在原地站住,他抬袖拭去唇边的血渍,笑得肆意,丝毫不见失去武功的狼狈。

欧阳清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杀机突盛,忽略了站在一旁的青衣僧。

“……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啊……”身后杀气袭来,阴九幽不闪不避,自顾唱着。眼前浮现八位兄长满布鲜血的脸,有笑的,有怒的,有吊儿郎当的……泪突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滑了下来。

云轻嫣以担心为名,从他嘴里骗出了行军计划,传与北国。时阴极皇朝与北国勾结,一个想吞并中原,一个想借机横霸武林,因此战王夫妇以及其手下八虎将便成了敌人眼中钉,而他,名为他们的九弟,其实他们一直把他当小主子看待。谁曾想,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竟生生毁在了他的身上。如果十弟不是仍在山中学艺,只怕也要惨遭噩运。如今算起来,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阴九幽。

然而,当他被囚起来准备送往阴极皇朝的时候,在同一辆车中再次见到了入城探望他们因一言不合也被抓起来准备送去试药的十弟。没有人知道他们相识,包括云轻嫣。于是两人约定好,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报仇。

“守的个梅根相见……”当鞭梢刺入身体那一刻,阴九幽竟然笑了起来,拼尽一口气将这一句唱罢。

十年,他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如何地迷恋着云轻嫣,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弱点。所以他熬了过来,并毫不掩饰自己的杰出才能,于是紫河部的长老们将前一任阴极皇踢下位,将他推了上去,因为那一位已快脱出他们的掌控,而他的弱点则攫在他们的手中。

再十年,他将云轻嫣以未婚妻的名义囚禁在自己身边,不让她接触任何男人,自己也不碰她。所有人都当他太过爱惜她,却不知她修的是媚功,一日没有男人都不行。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男人的滋润,她苍老得多么快,更不会有知道,她的年轻,是易容出来的。所以,她的背叛,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恨他,他何尝不是?他恋慕她,她又何尝没对他动过心思?只可惜,再多的爱恨,都将烟消云散。

“我放过他,他却不会放过我。大师,你输了!”疼痛从身体的某部分漫延开来,阴九幽被鞭子带得打了个转,笑吟吟地看向青衣僧。

说完,身体蓦然后倾,就这样倒向雪地。

耳中恍惚似有箫声响起,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绿衣女子正手执竹箫坐在廊下专注地吹着,那充满书卷气的侧脸上带着温婉动人的笑。

银月如霜。

————上卷完————

下卷离尘道

楔子箭诺

春,三月,山风乍暖还寒。

一个大腹便便的绿衣女子坐在云渡寺外百步远一株百年老杏下,杏花初绽,被夹着雨丝的风刮得片片飞落,有一两瓣掉在女子的发辫上,她也没注意,只是低着头用手绢仔细地擦拭着膝上的巨大铁弓。

许久,似乎觉得差不多了,她扶着腰站起身。

抽箭,开弓,上弦。

尖厉的破风声在宁静的山间响起,与祥和的暮钟声形成强烈的对比。

只听哐当两声,高悬在寺门上近百年,由某位文学大豪亲题的云渡寺匾额被箭中所贯注的真气碎成两段,掉落于地。长细的箭仿佛有磁石吸引着般,飞回了女子手中,然后被她慢条斯理地插入弓耳中。

寺门打开,两个年轻和尚面色不豫地走出来。

女子脸上挂着温婉的笑,不见丝毫做贼心虚的慌张。

“他一日在这里,我便要这里一日不得安宁。”未等对方质问,她柔声道,美丽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忧伤,以及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两个月,她痛过,悲过,绝望过,如今,便只一心一意不容他安生。

风起,杏花如雨,衬得她绿衣逾碧,素颜逾白,说不出的荏弱憔悴。

两个和尚互望一眼,而后合什无声地施了一礼,退入寺中。

第一章

当得到阴九幽死讯的时候,燕九显得很平静。她正在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小衣服,一针一线都极用心,生怕哪里没做好,孩子穿着会不舒服。

那一天是正月初四。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梅六,梅六是个急性子,刚一得到消息,还没来得及跟龙一他们商量,就先跑来告诉燕九了。在梅六心中,燕九定是恨极了阴九幽的,所以他的死讯或许会让她重展笑颜。

哪知道燕九听到这个消息后,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既不欢喜,也不伤心,似乎死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梅六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终于放心下来,只道燕九已经从过去走了出来。她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离开。

那一天晚上,燕九熬了夜,清晨的时候,一件柔软而美丽的小衣服被做好了。

将衣服贴在脸上蹭了许久,燕九脸上浮起温柔而满足的笑。然后,她起身,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留下一封信便离开了桑晴苑。

那个人死了?她不相信。

当初两人同行,他中了那样的剧毒,还掉落山崖,都好好的,怎么可能会这样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