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北,冰天雪地。龙一他们并没来找她回去,而是派人送了辆马车过来,车上有暖暖的被褥以及食物,没有多余的言语。

每个人的路总是得由自己去走。这是她们初入黑宇殿时就学到的,尽管彼此合作无间,但是涉及到私人的事,其他人便不会干涉,除非自己主动要求。

路不好走,行速慢,但再远也有走完的时候。

在宛阳城外那所宅子,她谁也没找到,除了得到阴九幽已身亡的确切消息。可是她还是不信。大宅的管家告诉她,人是大年三十那夜死的,尸体被曼珠沙华二人带回了阴极皇朝。

没有休息,燕九又起程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执意着那人的生死,明知他从来没将自己放在心上过,她还是想要去确定他活得好好的,并不像传言所说那样。欧阳清是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一番奔波,等到达阴极皇朝的时候,是二月初,南方的桃李已经开始含苞。

曼珠竟已为人妇,身边站着的是沙华。两人本来就应该是一对,这样倒是很好,看着他们那样的合契,燕九想到当初过三途河时,曼珠递手绢给沙华擦脸上水的情景,一直平静无波的情绪有了些许浮动。

发现燕九怀孕,曼珠显得很惊讶,但很快便转成了担心。

阴九幽的墓并没有修在三途河圈出的那片陆地上,而是在他们曾住过的小土镇外松林中。那里有一条浅溪,有一道几乎废弃的小石桥。

是一抔新土,很简单,简单得不像一个大派之主的坟墓。

“小叔叔不愿意回家,也不想葬在皇朝历任主上的陵园中,他……他……”曼珠说,然后失声而泣,哽咽难言。

沙华将她揽进怀中,眼角也微微泛红。

燕九觉得肚子有点痛,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松树,然后缓缓坐下。

“你们是骗我的罢。”她轻语,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垂着眼,而没看到曼珠两人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

那一天,他还坐在现在她坐的这个位置,吹曲子给她听。他还将她抱进怀中,让她学会了好吹给他听。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看着他的背影,天气很好,鼻中还能闻到松脂的香味。一切清晰得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那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没了。

耳边隐约像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燕九有些茫然,抬头,看到曼珠和沙华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眼中布满了担忧。

她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所以她笑了。

“不可能。”她喃喃,然后爬到那座只写了三个字的土丘前,开始用手去刨土。不过是一堆土罢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他那样爱美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躺在这样的地方。

后来,燕九其实不太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清醒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是春雨,会给所有生命带来生机的春雨。

是她曾经住过的屋子,在这里,还有着她和阴九幽相拥的记忆,也是在这里,有了肚子里这个孩子。

屋中没有其他人。她起身,没有带寒月弓,只拿了他做的那管箫,走过廊道,走出后门,然后是松树林。

雨丝细细的,将旧年落下的松针都打湿了,有些滑脚。

当再次看到那座只刻了个简单墓碑的坟头,她想,她是相信他确实死了。

她在墓前坐下,背靠着墓碑,吹了那首五更钟。

雨下得很大,可是她却觉得不是很想哭,所以便一曲接着一曲地吹着。

第一章无泪(2)

燕九没想要殉情,她很清楚,于阴九幽来说,自己什么都算不上。所以,她还得好好活下去,带着他的血脉。

心中是这样明白的,可是她终究还是病倒了。也许是因为连日奔波,也许是那一场雨,也许是因为郁积在心……无论是什么原因,她的病势越来越重,甚至开始产生幻觉。

无论是睡梦中,还是清醒时,总是感觉到阴九幽撩帘而进,又或者默默地坐在床边,他的红衣还是那样鲜艳,长发也还是那样优美雅丽。

他叫她箫儿。他对她说不要喜欢他。他骂她笨……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很开心,笑眯眯地听着。他说要听五更钟,于是她撑起沉重的身体,然而等将箫拿到手时,他却走了,越走越远。

箫落了,她摔下床。

“小叔叔没死。”对着差点小产失去生存欲望的女子,曼珠终于无法再隐瞒下去。

受了重伤,失了武功,入了佛门。这是燕九得知的事实,但是直到身体痊愈,她才想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人总会在某些事上笨得有些离谱。于燕九来说,只要事关阴九幽,便是如此。

他为什么要出家呢?燕九知道自己没办法想明白,就算能想明白,她也不愿意去想。

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这么走了一趟,在有的人来说,有可能会变得通透起来,但是她却觉得自己似乎较以前更加痴傻了。

既然没有办法放开,就干脆将他绑在自己身边吧。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不必再顾虑。他要出家,他要成佛,何不先渡了她?

能够下地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南方天热,桃李都残了。

燕九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七个月的身孕,相较于其他人来说,仍然小了些。曼珠很担心,本想留她在阴极皇朝养胎直到生下,再去看阴九幽,但是她不愿意。她很清楚,只要一日不见到安然无恙的他,她便一日无法安心。

阴九幽出家的地方是晗山云渡寺,离阴极皇朝也就几十里的路程。不是多么有名的寺院,但是山幽峰陡,人迹少至,却是避世的佳所。

曼珠伴着她,叩门求见。

见到他时,他还没剃度。穿的是一身缁衣,长发披散在背后,步履飘浮,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很平和,不复以往的犀利和乖戾。

他隔着她十步远站定,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在扫过她凸起的小腹时,有片刻的停留。

那一刻,自得到他死讯起便没哭过的燕九突然很想大哭一场,但是她却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傻楞楞地看着他。

“我法号仍然叫九幽。”他说,声音很温和。“你们来得正好,明日便要剃度了,以后或无再相见之期。”

燕九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甚至于他说的什么意思,她也没听懂,满眼满脑子除了他这个人外,再容不下其它东西。

阴九幽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背过身,走到山崖边。老杏横伸的枝桠直盖到他的头顶,上面红杏半开。

“九姑娘,阴极皇朝对黑宇殿不会再有威胁了。以后……以后若有事,曼珠会助你。”不只是曼珠,还有卿家以及阴王府,他们自不会对拥有他血脉的女人不闻不问。而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树上有鸟啼声,婉啭清灵。山崖对面的峰尖,还剩着浅浅淡淡的残雪,被一片新绿拥着,与山腰的桃李辉映成趣。

“回去吧。别再四处乱跑。”他低语,似乎知道这两个月她没停歇过。然后,转过身,往寺院大门走去,没再看她。

“阴九幽!”燕九这才慌了,急急喊道。

阴九幽停下,却没回头。他的身形修长,便是穿着朴素的黑衣,直直地站着,背影仍然优雅好看。

“阴九幽。”燕九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来的,只能继续叫他的名字。

阴九幽嗯了一声。

“我喜欢你!”明明不是想说这么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嘴边就变成这样,燕九呆了一呆,见他没反应,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很喜欢很喜欢!”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阴九幽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道:“保重!”自从醒过来后,他的情绪就再没波动过,便是此刻,也是如此。过去种种,如幻梦空华,遥远得像是上一辈子的事般。

看着他又要往前走,燕九不由委屈地咬了咬唇,然后豁出去般大声道:“阴九幽,你不要出家,咱们俩在一起吧。”这样的低声下气,这样的乞求,于她来说还是首次。她性子似乎温婉柔软,其实内里傲极,若不是有前两个月的经历,或许永远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尽管她心中明白,就算这样说了,依然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果然,阴九幽连犹豫一下也没有,身影转眼便没入了寺院大门。

哐!大门关上,然后是上栓的声音。

燕九觉得眼睛有些涩,于是用手背揉了揉,再放下,曼珠已来至身边。那个时候她才想起,自见到阴九幽的那一刻起自己似乎就把曼珠忘了个干干净净。

“九姑娘,我们下山吧。”曼珠说,脸色不复以往的冰冷,却也不见丝毫同情怜悯。因为她知道,对于燕九,同情怜悯只是一种亵渎。

燕九无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垂下眼,半晌,摇头,然后扶着杏树坐在了大青石上,再取下背上的寒月弓放于一旁。

“他放得下,我放不下。”她微笑着说。以前他高高在上,意气风发,她曾觉得他比自己可怜。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她却知道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也许她是不该再继续打扰他的。

只是,她还是想要为自己和孩子再努力争取一下,抛开什么面子里子的。卑微也好,刁悍也罢,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且不说如今的他身边没人,就算云轻嫣还在,她也不会再如上次那般轻易就放弃,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亲。

最坏的结果她都已经历过,还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第一章无泪(3)

那一夜,曼珠伴着,她在墙外,他在墙内,两人的心境竟是同样的平静。

“二十年前,宛阳泺水一役,因战机泄露,我朝十万御北军全军覆没,致北狼破入关内,直逼乐林。后来是战王夫妇亲自领兵,才将北狼逐出中原。”曼珠说,她与燕九并肩坐在大青石上,面前生着一堆火。

燕九不知道一向寡言少语的曼珠为什么会提起二十年前的事,但想其中必有缘故,因此听得倒是极认真。

“那一役,战王座下八虎将,以及他们最小的儿子,均战亡沙场。”

篝火熊熊,被夜半的山风吹得扑扑跳动。曼珠一半侧脸被火光映着,泛着淡淡的红晕,燕九心中一动,突然觉得曼珠与阴九幽竟有几分神似。

“有几个连尸体都没找到。”说到此,曼珠唇角微勾,笑得怅然而苦涩。“小王爷的尸身虽然找到,但早已被砍得面目皆非,唯有身上的衣服及信物证明着他的身份。”

说到这儿,曼珠侧脸看向燕九。

“九姑娘,大家只道小王爷早已死了,除了将他的尸身厚葬外,什么也不能做。谁也不知道,正在所有人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小王爷却在另一个地方受着比死还痛苦的折磨。”

燕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绢递给曼珠。曼珠不好意思地接过,垂下头,还没来得及拭,泪珠已经掉落在衣上。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继续。

“整整十年……这十年中他不知怎么盼着自己的亲人去救他……”

“是他吧。你说的是他吧!”燕九突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

曼珠顿了一下,才点头。

“战王夫妇是我的祖父母,主上是我的小叔叔。我本名阴洛,父亲阴柘轩,是小叔叔同父异母的兄长。小叔叔被欧阳清掳到阴极皇朝去那一年,我五岁,再得到他的消息时,已是及笄。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阴极皇朝的掌权人。”

阴柘轩,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乃纵横北塞数十年的无敌战将,赫赫有名的儒将,与黑宇殿也曾数次打过交道。燕九怎么也没想到曼珠竟然是他的女儿。

“他一直不肯回府,也不愿见祖父母,父亲便派我来贴身照顾他。他虽然不见父兄长辈,但是对我们小辈却是极好的……”曼珠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百步远的寺院大门,神色有些恍惚。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正嚣张地坐着楼船在镜泊湖上游玩,船上有出名的戏子在唱戏,而船则漫无目的地在湖上滑行……”说到此,她突然轻轻笑了起来。“他当真嚣狂,任船横冲直撞,见到别的船只也不相避,竟然就那样直直撞上去,害得好些船翻人落水,一团乌烟瘴气。他船最高大,又结实,所用的水手又是极有经验的,自然是别人吃亏。而且那些人显然知道他的势力,被撞翻了船也只能自认倒霉,没人敢去找他算帐。”

燕九听得目瞪口呆,她一向知道阴九幽名声不好,可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霸道。可是回头想想,似乎也是他能做得出的事。然后又想到他如今的样子,不由黯然神伤,她倒宁可他还是那个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的样子。

曼珠的声音在耳边继续响着。

“我当时正坐在湖上的一艘小船上,见此情景,既生气又觉得可耻,怎么也不想认这个叔叔。”想到那个时候,曼珠眼中露出又好气又怀念的神色。“但是真正见到他本人之后,心里突然一下子就空了,什么气愤啊埋怨啊都没了,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往火堆里扔了两根柴枝,她用棍子拨了拨火,看着火苗窜高。

“他穿着艳丽,脸上还敷过脂粉……后来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傅脂粉穿红衣留长发,只是想用外在的妖娆来掩盖本身的苍白羸弱,以及永远也不会变成熟的容貌。”

她停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九姑娘,你不知道罢。因为被拿来试药,他的身体停止了生长,永远停留在十八岁时的模样。”

燕九怔了怔,然后低语:“会不老不死么?”像宇主子那样。如果是那样,自己硬将他拉回红尘,却无法永远陪他,又是何必。那一刻,她犹豫了。

没想到曼珠摇了摇头,“不老,但是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早。因为停止生长,所以生病了,受伤了,好得都会比一般人慢上很多。他的身体缺乏、缺乏正常的修复能力……所以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从不轻易受伤。所以你三年前的一箭,云轻嫣的那一刀,以及欧阳清的那一鞭,就算没命中要害,同样能致他于死地。”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燕九却听得冷汗涔涔。难怪剿灭反叛者的那天晚上,他由始至终都没让她看清他的脸色。难怪白日的他,会那样苍白得吓人。

“可有办法……可有办法……”一直很平静的心湖突然间被刮起惊涛骇浪,燕九挺了挺背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大姐……大姐夫是名医,或许有法子,还有医皇明昭先生,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去求宇主子,他一定有办法。她胡乱想着,一时竟没去想阴九幽倒底愿不愿意治的问题,也忘记了宇主现在正下落不明。

曼珠看她惶惶不安,不由握住了她的手,低叹一声。

“若有办法,早就有办法了,如何会落到眼下的境地。”她阴王府,还有卿家,甚至是阴极皇朝,随随便便拎出一个,都是震慑朝野的存在,只是势力再大又如何,找遍天下名医访遍隐士异人,还不是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不要受伤。”因此,这些年她都是小心翼翼地伴在他身边,并为他训练了忠贞不二的十二乐女,甚至连拉车的昆仑奴都是父亲最相信也最看重的人。

只是她千防万防,却防不了他的任性妄为。好在他武技强横,只要不是有意为之,也极少有人能伤到他。但是这次他却自废武功,遁入空门,她没办法再贴身保护,只能继续控制住阴极皇朝,以确保他的安全。

燕九咬着下唇,一阵一阵地发冷。护他不受丝毫伤害,自己可能做到?

“九姑娘,明日一早,你还是随我下山吧。”静默半晌,曼珠轻轻道。她虽然也希望自己的小叔叔能有人真心相待,只可惜,眼前的女子决心下得太晚。如果是在小叔叔自废武功之前,自己说什么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燕九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火焰出神。

第二章挥手出红尘(1)

“善男子。今汝殷勤三请。可以为汝。作证盟剃发受戒本师。所有语言。汝当谛听。原夫心源湛寂。法海渊深。迷之者。永劫沉沦。悟之者。当处解脱。欲传妙道。无越出家。放旷喻如虚空。清净同如皎月。修行缘具。道果非遥。始从克念之功。毕证无为之地……”

燕九与曼珠站在寺外,透过寺门,以及中间的广场,看着大殿里面发生的一切。

那个人,竟然在一个普通的青衣僧人面前曲了他坚硬的膝,弯了他高傲的脊背。

“善男子。斯时诸缘皆具。众僧同庆。我今离座。先以甘露灌汝之顶。令汝心地清凉。烦恼不侵。次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情尘永灭。梵行增长。此乃旷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尔之侥俸。汝当愈加深信。生大欢喜。”

阴九幽长发披散于身后,双手奉刀,递与青衣僧。

青衣僧将阴九幽顶中少许发绾成一小髻,然后举刀从下,周旋剃上。

“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

青衣僧一边削发,一边举净发偈,每举一句已,众僧接和。三举三和,只见阴九幽一头青丝在净发偈中如同轻烟般飘落于地,逶迤于身周。偈毕,剃发至顶,青衣僧停了下来。

“我已为汝消除头发,唯有顶髻。汝当谛审,决定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者,少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我今于大众之前问汝: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他郑重地问。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阴九幽应,没有丝毫的犹豫。

“汝果能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僧再问。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阴九幽再应,语调和缓而坚定。

“汝果能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僧三问。

“决志出家,后无悔退。”阴九幽三应,答案如一。

三问三答,他每说一次后无悔退,都如一下重击狠狠地敲在燕九的心上,指甲深陷进掌肉中,要努力地压制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上前打断这一切,

果真要从此爱缠永绝,修梵行于僧文吗?

她垂下眼,一抹苦笑浮上唇角。

“走吧。曼珠姑娘!”再扬眼,她开口,对一直在旁边紧张地注意着自己一举一动的曼珠道。

看到曼珠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以及失望,燕九不觉摸了摸小腹,方才孩子在里面踢了她一脚,想必也是在怪责她为什么不阻止他的爹爹吧。

不阻止,是因为她得好好想想。他无武功,她却还有黑宇殿的恩仇……

风起,刮落了几朵初绽的杏花,飘飘荡荡地拂过她的面,她抬手接住。火红的杏花静静躺在嫩白的掌心中,美得不可言喻。

只是芳华不过刹那,一转眼便会萎谢。

手按上胸口,感到藏在那里的碎玉硬度,以及莫可名言的恐慌与疼痛。如若不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只怕哪一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个念头方起,她浑身一颤,原本还有的些许犹豫瞬间消散,眼神再次恢复坚定。突然伸手入怀,掏出包着碎玉的手绢,在曼珠错愕的目光中扬手扔进了一旁雾气蒸腾的山涧,接着是腰间的那支破箫。

如今的他,已决定将过往的一切放下,但那或许……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将云轻嫣也一并放下了。

过去他不想要,她也可以不要,但是,他,她要定了,就算他入了佛门也无法阻止她。他能活到几时,她便陪他到几时。

或者人们要的都是两情相悦,她要不到,也定要得一个相守。

与曼珠在山下分道扬镳,婉拒了她的执意邀请以及派人护送,燕九独自坐着来时的马车往回路走去。而此刻与来时的心境却又大不一样,来时如同行尸走肉,连多想一下也不敢,现在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她终于明白,什么面子啊良心啊自尊什么的都是假的,那个人好好地活着,活在自己身边才最重要。

在下一个城镇,燕九找了家客栈住下。

在客栈油灯下,她斟词酌句,极认真地写着一封信。

窗外春雨淅沥,她独坐屋内,绿衣单薄,容颜憔悴,时而唇角含笑眼神专注,时而神色凝重难以下笔,像是在做一个极重要的决定。

写写删删,不时轻咬笔头,最终却只剩下寥寥数字。

“大姊,妹欲招一僧为夫,可否?”

什么前缘,什么爱恨,什么仇怨顾虑,最终化成了这么薄薄的一句。她知龙一不会干涉她的私事,这样问,只是想向龙一隐隐约约透露出自己有可能不回女儿楼的意思。他身无武功,她自不想再将他牵扯入江湖恩怨当中去。如此,便做一对寻常夫妻吧。

黑宇殿大难,她此时选择离开,或许显得无情无义,但自从怀孕那一刻起,已注定她要成为众姐妹的拖累。如此,不若离开罢。

放下笔时,燕九的手已僵冷如冰,手心却布满了汗水。有的决定一旦做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第二日联系到女儿楼的暗桩,然后将信送去了京城。

回信是在第五天抵达的,等信的这几天,她的情绪渐渐平稳,没让自己沉浸在彷徨痛苦当中。前面的路究竟要怎么走,其实已经不重要,她既然敢要,就敢承受一切可能的后果。何况,她再不是一个人,至少还有孩子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