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宇主子的状况,燕九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阴九幽知她的担心,也不劝说,只是陪着她一道再次去造访那栋简陋的住所。

想到昨夜两人的对话,燕九不由渐渐放慢了脚步,看着已走到前面的阴九幽清癯而从容的身影,有些怔忡。

喜欢或者不喜欢,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她想,能得他如此一心相待,她还要奢求什么?

正想着,阴九幽察觉到她落后,不由回过头来,伸手,“九儿。”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声倏然远去。

早晨的太阳越过低矮的屋顶从侧面照过来,将他半侧过来的脸和身子全部笼罩在暖黄的日光中,细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含笑的唇角,还有柔软乌黑的及颈短发……他淡淡地笑着,浑身散发出淡淡的温柔和祥和,让人不自禁想要亲近。

燕九目光下滑至他向自己伸出的手,白皙,修长,指甲光润饱满,泛着粉红的美丽色泽,它是温暖的,握着人的时候轻柔中还带着难以言喻的坚定,会让人觉得世上再无可惧之事。

“九儿?”见她突然呆立,阴九幽再次低喊,神色清淡依然,并不见诧异疑惑之色,手始终伸着,像是能够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她想要的不就是他这一回眸,这一伸手么?燕九倏地灿然而笑,快走两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阴九幽,我喜欢你。”她笑吟吟地道。

“嗯。”阴九幽与她并肩而行,既不喜亦不忧,只是淡应。

“阴九幽,我也喜欢我们的孩子。”燕九毫不介意,继续道。

“嗯。”阴九幽回答依然,但握着她的手却很温暖,也很坚定。

阴九幽,你给我做的那管箫,我喜欢极了。阴九幽,你再把头发留得跟以前一样长可好?阴九幽,这里的天近得好像能摸到一样呢。阴九幽……

一路,燕九都喊着他的名字,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乐在其中,像是永远也喊不够似的。而阴九幽也不厌其烦地应着,偶尔说上两句,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他怀中的小阴澈则不时咿咿呀呀地应和娘亲,挥舞着小手抓抓爹亲的脸和颈子,凑着热闹。

一路,无数友善而羡慕的目光投注过来。

不必再怕他会丢下自己,不必担忧他会感到厌烦,甚至不用再去想他是否勉强,燕九一扫过去数月的沉郁,觉得心里胀得满满的,从未有过的欢喜。

一家三口才走到那条破旧的巷子口,就遇到行色匆匆的夏姬,见到两人,夏姬露在头巾外面的眼睛露出惊喜的光芒。

“湛鱼人找到了这里,主子他、主子他……”围着脸的头巾散开,她也没理,只是抓住燕九的手,急道。她苍白的唇轻颤着,眼中充满担忧,却仍然努力地笑着,似乎一旦失去笑容,她便再也支撑不下去。

湛鱼人是巴术掌握着实权的贵族,直接听命于封九连城。此次黑宇殿被封九连城侵占,若宇主子落入他手中,只怕凶多吉少。夏姬因出外赶早市而逃过了一劫,她不会武功,唯一想到的便是燕九他们。

“主子他的武功一点也没了么?”为防巴术人再来,三人回到旅舍,燕九才开口问。尽管心中着急,但她知道这是在封九连城的地盘上,万万鲁莽不得。

夏姬摇头,哽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他得了一场大病,还没复原,言复便勾结外贼……”说到此,她不由看了眼阴九幽,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又道:“他们想要夺权篡位,刮分掉黑宇殿。那之后,主子便是现在这个样子,既不能走,连武功也没了……”顿了一顿,她忍不住道:“不过,贱妾倒是从来也没见过主子使用过武功。”

燕九窒了一下,赫然省起,自己好像也从来没见过宇主子与人动手,只是一味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武功以臻化境。想到此,不由额角直冒冷汗。

见到两女的神情,阴九幽沉吟了一下,终究没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从昨日见面起,他就觉得这黑宇殿主深不可测,让他无法看出其是真病假病,也无法揣测出他真正的心思,正如当初他被关在水牢中装呆傻的时候,黑尉无法与他取得心灵联系一般。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心志同样也会变得异常坚毅,便是具有异能如黑尉者也极少能够窥探和影响。

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有多少人?武功如何?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燕九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抛了出来,冷静得有些异常。

阴九幽看了她一眼,立即知道她心中其实忧急如焚,不由伸过手安抚地按上她的肩。

他的触摸仿佛有安定人心的作用,燕九回他一笑,紧绷的情绪微微放松。

第八章失定(1)

夏姬见状,眼中露出羡慕的光芒,正想回答,街上突然传来喧闹的声音。旅舍主人正从外面走进来,一眼看到屋内的夏姬,不由叽叽呱呱地嚷了起来。他说的是当地土语,只有夏姬听得懂,眼见得她脸色越来越白,笑容越来越灿烂,燕九立时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认识夏姬的人都知道,她心中越是伤心难过,或者担忧害怕,便会越笑得灿烂。倒是真正的开心,反而笑容浅浅动人。

“他说、他说……主子被当成恶魔吊在城外的子母崖上……我要去救他……”未等燕九询问,夏姬已颤声道,笑容凄迷,脚步不稳地便要往外走。

燕九恨得咬牙,一把拉住她,“你不能去。我去!”说着,一把将夏姬推到阴九幽面前,“阴九幽,你帮我看顾好夏夫人,还有孩子,我很快就回来!”语罢,背着寒月弓转身就要走。

阴九幽没有阻止,只是淡淡道:“小心!”与其让正处于暴怒状态下的她等在旁边,而他却无法分心照顾,倒不如自己在外面掌控住全局,也好随时接应。

燕九一走,阴九幽便找来车夫,让他带着孩子和夏姬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水,还有保暖用的东西,先驾着马车到离子母崖五里地的隐密处等着。安排好一切后,他才尾随燕九而去。

出得旅舍,街上的人群正纷纷拥向城外。燕九不愿在大街上施展轻功引起注意,于是拣了一僻静巷道,纵身跃上屋顶,然后飞身急驰,不到一柱香功夫已至城外。

跟着陆续而过的人群,在城郊三里外的乱石岗,她看到了子母崖。

子母崖,是一座兀立于乱石岗中的百丈高崖,其下怪石遍布,尖锐嶙峋,如同其所产之子般,故名。

崖高而陡,三面难行,只有南面可上。黑宇殿主被吊在面东的一方,显然湛鱼人想将他活活冷死于上。

燕九到的时候,崖下乱石堆外已围满了城民,竟有无数人跪伏于地叩拜着,神色敬畏,口中喃喃有辞。

百丈之上,宇主子双手被缚,吊于头顶。寒风凌冽,挂得他长发飞扬,黑袍翻动,虽看不清其脸上神色,却仍能感觉到他一如平时,无情无绪,不惧不怒,高贵威严得一如神祗。

想是正因为如此,才引得无数原本来看热闹之人跪地祈祷。在他面前,便是再骄傲的人也会忍不住弯了挺直的腰身,因此燕九无法想像竟然有人敢将他吊悬于绝崖之上。闭眼,她深吸口气,反手慢慢摸到背上的寒月弓,脸上浮起一个温婉之极的笑,再睁眼,已是满眸煞气。

山崖下地形险要,除了围观的城民外无人把守,那些湛鱼人不可能无端将宇主子吊于此处而不立即送至封九连城手中,最大的原因恐怕是想要引出潜藏起来的其他人。因此,唯一可上山的南面,必是防卫森严。

目光从神情不一的人群中慢慢扫过,再次确认过其中没有能造成严重威胁的人物后,燕九不着痕迹地从人堆里退了出来,然后隐匿着身形绕向山崖的南面。

崖南虽然比其他三面要好一些,但依然陡峭崎岖,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小树和长草,出乎意料的是,并不见一个看守。

燕九怔了一怔,虽知不妥,却别无选择。当下提气纵身,往山崖上攀去。

一切顺利得太过诡异。当燕九看到那根绑在山石上的粗绳时,心中浮起古怪的感觉。仔细检查了一下,山石及其四周并无特别之处,她于崖边跪伏下身,然后探头往下看去。

首先入目的并不是宇主子,而是山崖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在那人群之中,她看到了阴九幽。明明是那么远的距离,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她却一眼便看到了他。他负手站在那里,正仰头看着山崖这面,依稀能看到他面色平和,似乎再无事能让他动容。

莫名的,燕九心下大定,这才将视线转向垂直向下的方向。

这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宇主被吊在离崖顶近二十丈的地方,周围平滑如境,无处可落脚,然而在其头顶近十丈的地方,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较其它地方稍稍突出,锐缘正好顶着绳子。山风不停,粗绳便不停地左右晃动,不停地被那锐利的边缘反复切割着。不过是一般绑杂物的绳索,此时已经被磨得断了两股,若再晚一些,只怕唯有眼睁睁看着人掉下去了。

燕九不敢冒然去拉绳索,怕它突然断掉,却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不由焦躁起来。心急如焚之际,扬眼,阴九幽的身影映入瞳眸之中,他仍站在原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沉着而从容。

原本紊乱躁烦的情绪突然风吹云散,她冷静下来,惦量了一下眼前处境,一咬牙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取下背上寒月弓放于地上,她拽着绳索便往下滑去,迅速落至快要断了的地方,一脚蹬在突出的锐利山石上,然后空出一手抓住绳子另一端,使劲拉起在自己腰上缠了数转,又用脚踩住,这才运力将快要断了的地方直接扯断,重新打结。

她全神贯注地做着这一切,自然不知道山崖之下那些人看到她出现时的震惊以及骚乱,更不知道,山崖之上已经有数把弓箭正悄然指向她。

但是站在山下的阴九幽看到了,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那些箭已经发出。

曾经,他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能视若浮云苍狗,冷静应对,因此才立于此地,为护她周全。然而,当看到她在悬崖上一边翻腾纵跃闪避那些箭,一边还要注意不让箭伤到其下的黑宇殿主之时,他心中竟隐隐慌乱起来。迅速使出八叶印来,虚心合掌,两手拇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打开,欲待弹开那些箭。

不想法印竟然失效,燕九左肩和右腿分别中了一箭。

第八章失定(2)

阴九幽心脏蓦然一下刺痛,仿佛那箭射中的不是她,而是他一般。七情六欲一动,便如同决堤洪水般纷至沓来,一声呛咳,他身形微晃,抬袖掩住唇,咽下了那抹腥甜。

还是动心了么?他苦笑摇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知道自己因为过于担忧而失去了自开悟以来一直保持的清明之境,无法再与天地万物合一,自然也就失去了来去自如随意使用外界能量的能力。

抬眼,燕九仍紧紧拉着绳索,努力地打着结。那种固执和坚定,如同她追逐在自己身后时一般。尚幸那些人显然还想看看能否引出其他同党来,并没打绳子的主意。

“九儿……”他垂眸低吟,而后毅然转身,将那抹已显狼狈的绿影逐于眼外,同时也迫自己放下对她的担忧以及眼前正在发生的事,甚至抛开想要救人的急切。

远望,阿尔达城耸立在一片平野之上,暗红色低矮的城墙,隐隐显出城内白色的屋顶。城周,长草茂盛,鲜花遍野,蜂蝶争逐于其间。有人在吹羊角号,呜呜的,一声接着一声。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他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船过水无痕。心如同一面澄镜,将周遭一切反映出来,他清楚地感应到围观人群内心的躁动,感到燕九的镇定与不要命的狠劲,感到崖顶伏击的湛鱼人心中的焦躁与恐惧,以及准备砍断长绳的念头,甚至于能感应到山风拂过时,崖顶长草随风而动的生气与坚韧。唯独黑宇殿主,如同融入了无边无际的虚空,让人无法捉摸。

阴九幽缓缓抬起双手,心中无忧无怖,无喜无悲。

虚心合掌,两拇指合并竖立,而后缩至两中指之根部,两食指弯曲轻捻两拇指指端,成无所不至印。

“唵……”无声吐出真言,下一刻,人已破开虚空,踏足崖顶。

燕九受伤之臂渐渐变得虚弱无力,却还要抓住绳索另一端企图把宇主子拉上来,已渐感不支,闪避飞箭的动作越来越慢,又中了两箭,虽不在要害部位,但于此时也足够要她性命。正在危急的关头,上面射下来的箭突然停了,趁着这一暂歇的空间,她张口咬住绳子,而后双手交替使劲,迅速将宇主子拉至近处。

“主子,你再忍耐一下。”松开口,燕九单臂已无法支撑住宇主子的体重,不得不用绳子将他与自己绑缚在一起。

看到她因疼痛和失血而苍白的脸以及身上的箭伤,宇主子黑眸微沉,无声地叹了口气。人类,真是一个奇怪而矛盾的物种,可以为别人付出一切甚至牺牲性命,也能残酷无情地背叛最亲近的人。这么长的岁月,他以为自己早已看得明明白白,岂料此次黑宇殿之乱,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

绳在往上收。燕九诧异地抬头,正好看到阴九幽半隐在崖上的身影,心口不由剧跳,生怕他摔下来,慌忙提起体内残余的力气,凭借绳索,几下纵落,终于抵达了山崖之上。

脚一踏上实体,燕九便觉双腿一软,就要栽倒,被阴九幽一把扶住。

那个时候她才看清,山崖之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个身着异族武士服的大汉,见他们瞪着眼,显然并没丧命。

阴九幽要帮着她将宇主子解下来,却被阻止。

“先下山。”燕九道,她怕自己一松懈,就再也无力走下这陡峭的山崖。

阴九幽摸了摸她的头,而后继续解绳的动作。宇主子身形极高,在崖壁上时还不觉得,一到平地,不仅燕九驮着吃力,被驮的他也相当难受。

沉默地将宇主转移到自己背上,又一手掺扶着燕九,就要往山下而去。

“让我先把他们杀了,以绝后患。”燕九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些目露惊恐的大汉,陈述的语气,说杀人如同割草一般。

“算了。”阴九幽应。说话间,已经带着两人往下行了十来丈,行山路如走平地。

燕九心虽有不甘,却不愿违逆他的意思,当下不再多言。

山脚下围着许多人,有跟山上打扮相同的大汉,也有很多看热闹的城民。阴九幽和宇主子都神色不动,仿佛那些人如同空气一般,燕九却秀眉紧皱,口中低喊一声寒月,被留在山顶上的铁弓立即落至了她手中。

“你带主子先走。”她低声道,语音未落,人已经挣脱阴九幽的扶持,先一步往山脚奔去。同时抽箭张弓,唰唰两下,结果了两人性命。山下人群顿时一阵混乱,除了湛鱼人,其余看热闹的都远远散了开。

阴九幽阻拦不及,无法,索性放下,打算将宇主子送出去之后再回来助她。

“明知是局,为何要入?”背后传来黑宇殿主清冷的声音。

 阴九幽微笑,闪身避开一个向他们扑来的大汉,这才道;“因为不得不入。”他没有再解释,两人却心知肚明其中的意思。正如,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最终逃不过死亡,却仍然不得不挣扎着活下去一样。

轻松地脱出了重围并甩掉追击之人,阴九幽将宇主子送至五里外与车夫的约定处,交到等得着急的夏姬手中,便即回转。前后不过盏茶功夫,燕九因重伤在身,又失了寒月弓远距离攻击的优势,已陷入了血战的劣境。

看见浑身浴血的她,阴九幽心中微微拧痛,却又被他立即挥散。举手,弹指,一把眼看着就要落在燕九身上的弯刀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生生击开,持刀人踉跄退了数步,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自己的刀,又看了眼场中气力明显不继的女子,而后突然大叫一声,蹬蹬蹬再次往后退去,眼中充满了恐惧。

其他人被他惊恐的叫声吸引过去,攻势渐缓,只是这一刹那的功夫,阴九幽已来到燕九身边,将她背到了自己背上。

“阴九幽……”杀红了眼的燕九感到自己突然落入一个安全的所在,神志不由一清,然后看到了熟悉的后脑勺。

“嗯。”阴九幽一边闪避扑过来的敌人,一边应着。

“你来了。”已是强弩之末的燕九确定是他,紧绷的神经一松,只来得及说上这么一句话,便即晕了过去。

这一次,阴九幽没有应,而是抬起腿,一脚将一个刀上带血的大汉踢飞出去,重重撞在山脚的乱石之上。

第九章星湖(1)

篝火熊熊,夜风呼啸着从头顶石隙间刮过。

取箭,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阴九幽的动作有条不紊,一气呵成。打下手的是夏姬,她心极细,即便是在担忧宇主子的情况下,仍然将一切准备得井井有条,连包扎伤处的干净白布以及烧热水的器皿也一早准备着带在马车上。

燕九的伤均不在要害,箭头无毒,也无倒刺,处理起来比较容易。便是如此,在拔箭的时候,她仍然痛得数次惨叫着醒转又晕去,连夏姬都不忍地别开了眼,递湿布的手不自觉地打着颤,阴九幽却眼睛都没瞬一下,手下沉稳而麻利。

车夫照看着马和马车,宇主子则抱着被夏姬用羊奶喂饱的小阴澈背对着他们侧倚在火边毯子上。

“阴九幽,成仙成佛没什么好。”伸出一根指头逗弄着大睁着眼看着他的小娃娃,宇主子突然开口,这一次竟是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阴九幽正在给燕九包扎最后一处伤口,闻言没有任何的停顿,直到一切妥当后,才淡淡道:“在下并不想成仙成佛。”

手放进盛热水的盆中,血迹缓缓晕开,他利落地洗干净了手上的血,又拧了湿巾为昏迷不醒的燕九擦拭去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的血痕和污迹。

小阴澈在宇主子的逗弄下格格地笑了起来,丝毫不知道自己娘亲正在受难。

“那就好,否则本人只好带走我家九儿母子,以免她影响到阁下的修行了。”宇主子不疾不徐地道,像是在和好友闲聊,而非是准备拆散人家一家人。

夏姬将血水倒了,又换上干净的清水,然后拧了条布巾给阴九幽,听到宇主子的话,不由偷笑。

阴九幽却不为所动,用干净的布巾为燕九擦了额脸上浸出的冷汗,仔细到连后颈也没放过。然后为她穿好衣服,用柔软的毯子裹了抱在怀中,向夏姬道了谢。

“你此番以身作饵,不就是为了破我定境?”目光没有离开怀中女子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他轻声道,生怕将她吵醒,然后又要承受无尽的疼痛。

宇主子扫了眼到远处去倒水的夏姬,眉角浮起一抹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柔和,“一半。”他说,“还有一半原因……”

夏姬回来了,他停了下来。

阴九幽也没再追问下去,一是没好奇心,再来就是他基本上能猜到那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是无聊。一个找不到对手,生命又长到时间尽头的人,唯一陪伴他的是寂寞,又或者说,连寂寞都没有,这样的人做任何损人不利己的事,不是因为无聊,是为了什么?

思及此,他竟然想叹气。

一时静极无言,小阴澈玩累了就这样挨着宇主子睡了过去,夏姬跪坐在火边,在陶罐里加了水,肉干熬汤,又掰碎了烤馕丢进去一起煮。很快,香味便随着沸了的水飘散开来。

燕九脸上渐渐泛起红潮,开始说胡话。

阴九幽伸指轻轻抚平她紧皱的秀眉,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想起白日险象环生的情景,想到刚才看到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他不自觉收紧了手臂。

是缘是劫,是梦幻还是泡影,他都认了。这一次,他清楚,非关责任。

夏姬端来一碗煮好的肉糊糊,他接过,然后放在身旁,用勺子搅得微温了,这才叫醒燕九。燕九神志不清,只吃得两口,便不肯再吃,阴九幽欲劝,她索性将脸埋进了毯子中。

阴九幽无奈,只好自己将碗中剩下的解决掉。他性格素来放荡不羁,便是跟着了尘遁入空门之后也从不刻意守戒,何况如今已非佛门中人,更不会执意茹素。

另外一边,夏姬伺候着宇主子吃过,又端了碗去给车夫,之后自己才吃。她吃过后,也不打扰谁,只是把碗和罐子等都收拾妥当后,便蜷着身子在宇主子脚边睡了,以方便照顾一大一小两人。

阴九幽没有睡意,便照看着火,以免熄了。在这高原野外,夜晚若没了火,普通人只怕要冻死。另外,也能防着狼和其他兽类的接近。

“殿下……”正当其他人都睡沉了的时候,燕九突然轻喊。

阴九幽微愕,收回看着火焰的目光,垂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燕九竟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清醒。

“怎么?哪里痛?”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仍然滚烫着,眉不由微皱。

燕九显然很喜欢他的抚摸,侧脸贴上他手心,然后微眯了眼。

“到处都疼……”她轻轻道,“殿下,今晚没下雨吧?”

“嗯。”阴九幽应,发现她的反应和平时不大一样,称呼也是很久以前用过的,不由有些怪异。

“我睡不着,你带我去外面坐会儿可好?”燕九虽然扬着唇角,秀眉却拧得死紧,显然正承受着剧烈的疼痛。

阴九幽没有拒绝,只是用毛毯将她裹得严实了一些,这才抱起她往外走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不知名的大湖边的乱石滩中,因着巨大的石头遮挡,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隐匿行迹。马车停在入口处,既能放哨,又能防御。

阴九幽抱着燕九走过去的时候,惊醒了车夫,见他们要出去,本想跟在后面保护,被阴九幽阻止了。

刚一出乱石滩,冷风便迎面刮了过来,燕九因着发烧,不觉得冷,反而舒服地呻吟了一声。阴九幽却不敢让她吹着,将她的脸往自己怀中又拢了拢,然后找了一个避风之处面湖坐了下来。

湛蓝的夜空,硕大的星斗,全部倒映在镜般的湖面上,天地间仿佛全是星光,身周长草茂盛,随风而舞,在沉静的夜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殿下,这里的星星比草原上的都大。”燕九靠坐在阴九幽怀中,头倚着他的肩,轻轻道。

阴九幽没有应,只是揉了揉她的头。

“我六岁去的黑宇殿……”燕九喜欢他亲昵的动作,因疼痛而拧紧的眉微微松开,眼睛则满是憧憬地看着与湖相接的天空。“那时候训练很艰苦,也常常受伤,比这次严重的也是有的……”

第九章星湖(2)

“受伤的时候不敢睡觉,就到屋外去看星星。草原的星星很多很密,被它们包围着,就觉得自己不孤单了。”说到这儿,她微微地笑了。

不孤单么?阴九幽看着星光熠熠的天地,心中不由升起认同的感觉。

“为什么不敢睡觉?”他问。

燕九伤口疼得厉害,轻轻嗯了一声,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阴九幽忙轻柔地为她调整姿势。直到觉得好些了,她才道:“我亲眼看到过一个身受重伤的孩子在昏迷中被她的同伴取了性命,因为六年的训练,最终只能有三个人走出那里。所以……”

阴九幽伸手按住她的唇,掩去了后面的话。有的往事,既然过去了,就没必要再去将它挖出来。

“我明白。”他柔声道,“乏不乏,要睡会儿么?我就在这里陪着你。”说着,放下了手。经历过白日的一场大战,又受伤失血,怎么可能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