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天,很晴,如洗碧空,让人望之心喜。

李玉娘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可儿,没见到蒲安吗?”那个小奸商,这会儿大概不知又跑到哪儿去骗什么人了吧?可惜了,原本还想告个别的。毕竟那少年,是她泉州之行印象最深刻的人之一。

婉惜着,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空落落在屋子,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似的。皱了下眉,她暗笑自己多事。拉了可儿上车,招呼一声,瘦马轻车便北门驶去。

出了门,忍不住还要撩开帘子去看那道大概算是大宋独一份的城墙。或许,再也不会来这座城市了。这座满载了许多人希望的海滨城市,让她总觉得闻到钱的气息的城。

“吁…”

车身一震,李玉娘险些栽下车去,原本还满怀的感慨立刻化成哀怨,“王伯,又发生…”

一声疑问消失在唇边,李玉娘怔怔地看着马车前的人,好半天才抬手去摸发僵的脖子。揉了揉脖子,她直接爬到车辕处,咽了下口水,才问:“怎么回事?”

“啊…”拦在马车前的少年挠了下头,突然讨好地笑了下,“昨天晚上你把杭州说得那么好,所以我就想,不如也去看看,看看杭州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抬眼瞥了他一眼,李玉娘又垂下头去。“问的不是你。”

“哦,那就是…”顺着她的目光,少年伸手拍了拍靠在身边的孩子的头,“是问这小子?你们不是一起的吗?我刚才出城的时候看到他在城门口徘徊,就顺手带了出来。你这人也真是的,怎么能把小孩子丢下不管呢?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又冷又饿…”被李玉娘一瞪,蒲安捂住嘴,虽然不说话,可一双眼却仍似乎是在谴责一样。

脏兮兮?又冷又饿?看来这些形容词都不算离谱。定定地看着可怜巴巴望着她的顾昱,李玉娘仰起头,揉了下有些发酸的鼻子后才跳下车来走到顾昱身边,“我送你回去。”她伸出手去拉顾昱。顾昱却猛地甩开她的手,急急叫道:“我不回去!玉姨,你不要送我回去!”

“不回去你要去哪儿?偷着跑出来的是吧?你这样,你舅舅他们得着急成什么样?昱哥儿,你不是说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吗?怎么能这么让大人担心呢?”

“不会有人为我担心的!”顾昱低声说着,抬起头看着李玉娘,突然轻声问:“你是知道的是不是?玉姨。你知道舅舅他们也和二叔一样——是坏人是不是?”

原本还要长篇大论教训顾昱的李玉娘惊讶地收声,过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你舅母和你说什么了?”

就算是姜氏夫妇起了贪心,也不至于和顾昱说这些话吧?

“我都听到了…”顾昱扁了扁嘴,却立刻就抬手擦了擦眼睛,“玉姨,我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我不想象乞丐一样求着别人养我。”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象乞丐!”李玉娘强笑道:“昱哥儿,你不要听到别人说几句什么话就全当真了。你舅舅…”一句话还没说完,顾昱已经甩开她按在肩上的手,大声问道:“你也不想要我是不是?是不是啊?!”

目光下垂,李玉娘没有回应。

“我就知道,就知道——我是没人要的累坠…”顾昱低喃着,用袖子抹了下鼻子后,突然一转身就往前走去…

第一卷宅院 第十二章 家人

第十二章 家人

“昱哥儿!姐姐…”可儿惶惑地叫着。看着李玉娘的目光满是哀恳。

扒拉了下头发,李玉娘叹了一声。大步追上前,一把扯住顾昱,厉声喝问:“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管,反正你都不想带着我。”用力甩开李玉娘,顾昱带着哭腔喊道:“不用你带,我也能回杭州去。”

深吸了一口气,李玉娘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顾昱,“回杭州?你要怎么回去?就凭你这两条小短腿?”看看顾昱被气得发红的眼睛,李玉娘撇了撇嘴角。好吧!她不该说话这么随便。这个世界,就是小孩,也不能随便逗着玩。

“你知不知道从泉州到杭州有多远?就算是坐车我们也走了快一个月,你要用走的,还不得一年半载的。还有啊!我听说现在的人贩子——不,人牙都很猖狂的,要是半路撞上一个模样周正看起来又很可爱的小孩,还不赶紧抓着卖个好价钱。好象现在还有那种专门…”把最后的话咽进肚里,看看脸色有些发白的顾昱,李玉娘翻了翻眼皮。她还没说“小倌馆”的事呢!要是说了,还不把这孩子吓个半死?

叹了一声,她拉住吓得不敢反抗的顾昱。直接拽回车上,看着生气地背对着她的瘦小背影轻轻抖动着,想起昨晚他也曾这样站在前面。李玉娘不禁一声低叹。

“先回姜家再说…”她的话还没说完,顾昱已经反弹地跳起来,“我不回去!”

可儿也抓着她,求道:“姐姐,昱哥儿不想回去,你就不要送他回去了。”

“就是就是,你这人还真是狠心,这么小的孩子你也舍得丢着不管。”蒲安在一边帮腔,被李玉娘一瞪,就翻了翻眼皮转开头去,“本来就是嘛!狠心的女人。”

懒得理他,李玉娘抓住顾昱的手,“就算再不想留在姜家,也得回去说清楚了才行。要不然,你这么跟我走了算什么事儿啊?我可不想半路上被差人抓住说我拐带小孩。”

怯生生地抬起头,“我有留下信的。”

“留信?”还真成了离家出走的…

李玉娘摇摇头,抓了顾昱上车,“不管怎么样,先姜家再说。”扭头看到蒲安也要往车上跳,她立刻瞪起眼来,“蒲小哥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又没去过杭州,当然要跟着你们了。”蒲安说得理直气壮,根本就不理李玉娘的阻拦,直接跳上了车辕。还哥俩好似地拍了拍王伯的肩膀,“大叔,你累的话我就帮你赶赶车啊!”

“喂——”实在没有力气去和他吵。李玉娘倒回座位上,用眼盯着顾昱,心里反复思量:真的要带着顾昱回杭州吗?那不就等于是白来了泉州?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了,也省得还被人劫了一把,刚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没了。真是…留可儿在身边也就算了,同是苦出身,可以吃苦可以奋斗可以拼搏,两个女人可以算是一条心。可是顾昱不同,娇生惯养,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小孩…就象他自己说的一样,是个累坠…

心里发紧,李玉娘捏着拳头,心里乱成一团麻,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时觉得该带上顾昱,一时又觉得不能再让自己的生活增加重担。

等到马车驶进了城门,她都没想出个名堂。听到喧哗之声,她透过晃动的车帘,看见城里方向晃晃悠悠地过来一批人马。李玉娘一眼就认出当前骑着马的人正是那个张总管。

只见他在马上得意顾盼,吆喝着:“大家都把眼睛放亮点。要是找到顾家哥儿,大官人有赏!咳,还有,我刚才说的就不再重复了,你们心里有都是有数的…”

耶!果然是出来找了。李玉娘唰地一下拉开车窗,大声叫道:“张总管!”

顺着她的喊声,张总管把脸转了过来。眼里分明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却立刻象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似地转过头去。

“咦?”眼看着一群人从眼前跑过,李玉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不会没看到啊!这么大辆车在这儿,还有她们几个活生生的大活人,怎么会…

故意装作没看到?打算报官来抓她报复?李玉娘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怕。干脆跳下车大声叫人,可是她越叫,人就越跑得快。没一会儿功夫,就四散开,看不着踪影。

心里七上八下的,李玉娘咽了下口水,失魂落魄地上了车,“王伯,去姜…”不会在家门口等着抓她吧?

“娘子,李娘子?”一个压低的声音轻声喊着。李玉娘闻声抬头,却是姜家守门的岳伯。大概是姜伯华真的急了,把所有人都派了出来。

李玉娘刚要说话,岳伯已经惊喜地叫起来:“真是你们啊!”往车里一瞄,他喜极而泣:“还好昱哥儿没事,都是我们姐儿在天之灵保佑这孩子呢!”往左右看了看,他又问:“李娘子,你这是要带我们昱哥儿回杭州了吗?”

“不,不是。我们是要回姜家。”李玉娘摇着手,不理顾昱地怒视,直接失口否认。

“回姜家?”岳伯苦起脸,“李娘子还是带着昱哥儿回杭州吧!不要再留在泉州了。”

“岳伯,你这是…不是都派人来找了吗?”姜伯华应该是很担心这个外甥才是啊!

“我们大官人倒是要找昱哥儿回去的。可我们娘子——刚才张总管都说了…你也看到了,出来找的都是跟着张总管的人。哼,他们张家…”

“张总管?”李玉娘眨了下眼,算是明白了。怪不得刚才装着没看到她呢!也是,张惠娘要是想要那地,又怎么会愿意让顾昱留在身边碍事呢!说不定心里巴不得顾昱立刻就消失在这个世界呢…

这么说来,大概也不会真地报官让官差来找了吧?

呈了一声,李玉娘终于安下心来。“我知道了,谢谢岳伯告诉我这些。”谢过岳伯,又叫顾昱郑重行过礼,这才拱手告别。一拍车板,李玉娘大声道:“王伯走了!我们出城。”这次,是真地离开这座城市了。

马车转向,在城门前被其他车拦住。等着出城时,一个赶着牛车的老汉扭头看着他们笑道:“老哥,带着儿子闺女来办年货啊?怎么样,今年收成不错,你们也赚到了吧?”

年货?是了,眼看着要过年了呢!看起来。这个新年要在路上过了呢!

抬眼看看对面脸笑成一朵花似的顾昱,她哼了一声,“顾昱,我们来谈谈吧!”看到顾昱抬起头看她的惊讶眼神,李玉娘咳了一声。平声道:“我可以带你回杭州,可回杭州以后你要怎么办?”

顾昱张了张嘴,不解地看着她。一旁的可儿已经急着道:“姐姐,昱哥儿不是要和我们一起住吗?”

“谁说的?一起住?咱们是有房还是有地啊?”李玉娘哼着,虽然看顾昱怯生生的模样也有些不忍,可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顾昱,你想和我们一起生活吗?为什么?又要以什么身份和我们一起生活?”

“玉、玉姨!你也嫌我是个累坠吗?”

李玉娘别过脸去。不看顾昱涌上泪意的眼眸,“不要动不动就哭 ,不是说了要做男子汉的吗?”沉默了一会儿,她沉声道:“我和可儿都已经是自由身,不再是顾家的人。这样你也要跟我们一起生活吗?”

顾昱垂下头,哽咽着道:“我以为…我们是一家人呢…”

“一家人?怎样的一家人?还是想把我和可儿当成下人?好好地侍候你,让你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吗?昱哥儿…这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以后,就认清自己的处境吧!我不会再把你当成什么小主人,可儿也不是你的婢女,要想和我们一起生活,就做好和我们一起吃苦受累,为填饱肚子而挣扎的准备。要是没有这种决心,那到了杭州咱们就分道扬镳。你大可以去问问何嫂,愿不愿意做你的忠仆…”把一番话说得既冷又硬,李玉娘也知道不仅顾昱可怜兮兮地看她,就连可儿都用哀怨的眼神看她。看来是真被当成恶人了。

转过头去,正好和坐在车辕上回头看过来的蒲安目光一对。喂!小子,你看什么看啊?在心里哼着,李玉娘冷着声音道:“我说蒲小哥儿,你真要坐我们的车一起去杭州吗?”

收起若有所思的目光,蒲安笑着点头。

“啊,既然这样的话,”李玉娘笑着伸出手,“给车费是必须的吧!”

“车费?你这女人还真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不过是顺路…”

“顺路?顺什么路啊?你以为是街头到街尾?还是城南到城北啊?千里之遥,你好意思说什么顺路的话吗?想坐蹭车?哪儿那么容易啊!”李玉娘冷笑一声,“之前可有人光是指个路就收了我三十 文钱呢!”

“啊!真是个小气记仇的女人。”蒲安轻声抱怨着,还想说什么。李玉娘却把眼一瞪,指着车外,“要是不给钱,现在就下车。”

“呀!真是…”歪着脑袋,咬着嘴唇想了想,蒲安还是把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

包袱刚解开,就看到一个长卷轴。目光一闪,李玉娘突然想起早上为什么会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的感觉。是少了这幅画啊!原来那时候这小子就准备好包袱出来等着他们了。

蒲安低着头,在包袱里翻了又翻,到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只有些眼熟的木盒。

“呶。这个给你当车费好了。”

“这个?”打开木盒,看着里面所谓的红宝石,李玉娘失笑出声,“又拿这些琉璃来哄我吗?我说蒲小哥儿,如果你真想成为大商家,就不要再耍这些小手段了。好好想想那些成功商人是怎么成功的吧!光靠耍手段骗几个小钱一辈子就只能是偷瞒拐骗混日子的小子,想成大商家?笑谈罢了。”

冷眼瞥了一眼脸涨得通红的少年,李玉娘把手里的盒子抱紧了一些,“东西既然给我了,就别想再往回要了。虽然不是宝石,但怎么着也能值几个钱吧?虽然不一定能抵得上车费,我也就勉强收下好了…”

摆弄着盒子里的琉璃珠,她突然想起一事。立刻探出头来叫道:“王伯,你可记得绕开来时那条路啊!这回我身上可没买命钱了。”嘴上说着,她把怀里的盒子抱得死紧。

蒲安瞥了她一眼,低声嘀咕“财迷女人…”转过头去,却陷入深思之中。

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向前。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李玉娘是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只是低头摆弄那盒子。而少年和男孩同时都陷入深思之中。只有可儿,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想说话又怕惊了谁似地压低声音。既小心又谨慎的模样让李玉娘又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丫头时的情形。

“可儿,不用总是这种表情。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姐妹相称不是闹着玩的。我不是连你的卖身契都撕掉了吗?”

眼圈一红,可儿垂下头去,眼里有了泪光。

顾昱扭头看了看可儿,迟疑了下才开口道:“玉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和可儿都不是顾家的人,我也不再是那个顾家的小郎。以后,我会学着和你们一样生活,学扫地,洗衣服,做饭,和你们一样干活,不乱发脾气…做一个男子汉——保护你和可儿姐姐!”

保护?啊!很久没有听到过的词儿突然听到还真是让人感动…

李玉娘刚刚扬起嘴角就立刻收敛,淡淡地看着顾昱,平声道:“只是这样吗?如果一起生活的话,不仅仅是做家务哦!当然,你这么小我倒也不能说让你去挣钱什么的啦!可是,小顾…”这样叫着,好象还满适合的啊!“我不敢保证一定会有给老师的束脩钱让你去学堂读书,也不敢保证每天都让你吃好睡好穿好…如果我让你饿肚子怎么办?更或者,我和可儿也会象那位蒲小哥儿一样去住别人废弃不要的祠堂或是破庙…那样的话,你也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默默地望着面前抿紧了嘴唇的男孩,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听到怎样的回答。他,应该是受不了这样的苦吧?与其以后哭着抱怨,倒不如就不要在一起生活。这样,也不会觉得心痛。

“我——不知道。”顾昱的低喃让李玉娘翘起嘴角。可心里却有隐约的伤感,若有所失般的心伤。

“玉姨!”

“嗯?”她抬起头看着突然绽出笑容的男孩,看着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心里突然有什么“叮”的一声轻响。

“玉姨,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得了苦,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和你们象一家人一样生活。可是,我想和你们在一起。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学习,学习着长大,学习着成为你们的家人——就象和爹还有娘一样!所以,让我和你们一起生活吧!”

怔怔地望着眼里闪动泪花的男孩,李玉娘下意识地点头。刚说出那一声“好”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先是有些恼,可立刻她就笑了起来。心上压的一块石头突然之间就 消失了。是啊!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让他们学着做彼此的家人吧!

不再去看相对而笑的可儿和顾昱,她扭过头去看着外面官道两旁的田地。

福建的天气比江浙要暖。还没到正月,可是田里的油菜花有些却已经结了花蕾。

那个女人曾经说过油菜花开的时候是最美的。如今言犹在耳,那人却已经不在了。有时候,就会想起那个女人呢!

说不清楚突然对姜淑云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也怨过恨过在心里诅咒过,可最后却只觉得她可怜。有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起来呢!

“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你的儿子没有成为你所期待的才子、状元或是其他什么人,不要怨我啊…”低低地念着,她遥望着一望无际的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一路虽然风平浪静,可因为身上的盘缠有限,难免餐风露宿,甚至在大年夜都是住在破庙里。

只剩下半截墙的庙里,冷风吹透了衣服。可坐在煹火旁,她只觉得暖。听着身边可儿和顾昱的低语轻笑,就连蒲安的挑衅都可以视而未闻。

终于,她也有了家人呢!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是,现在他们就在她的身边。以家人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

姥姥,你听见了吗?在你离开我之后,我终于又有了家人…

没有烟花,没有鞭炮,也没有热腾腾的饺子,可是这个新年却让她觉得幸福得想要流泪。

仰望着星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于这个梦幻般的世界,不再是孤独一个人没有依靠。就好象一棵树,在移植到另一处土地之后,过了适应期终于向身下的土地漫延自己的根须…

这里,是她的家!是让她又有了家人可以再次获得幸福的地方…

第一卷宅院 第十三章 人约黄昏后

第十三章 人约黄昏后

进杭州城时,正是黄昏。天色刚刚暗下来。可街上行人却很多,越往城里走,人就越多。

“想起来了,今天可不就是上元节嘛!”

被王伯一语点醒。再看这满街的人,刚才的浮躁心情便去了几分。虽然因为人太多而只能下车而行。可看着道路两旁高挂的彩灯,还有缠绕在树上的彩带,心情却渐渐好了起来。

待夜色深了,那些高挂的彩灯便依次点亮,如同一串明珠般闪烁着光彩。插在树上的火把也如火龙般延绵数里,灯火辉煌,映亮了这个月圆之夜。

风吹过,不知是哪什么地方吹来的香气,似兰如梅,沁人心脾,待要细嗅却又散在空气中。隐约的,传来笙歌之声,和着男人、女人的笑声,让人不自觉地仰起头往那高楼之后的珠帘窥探。

掩不去艳羡之色,蒲安兴奋地大叫着:“你说得果然没错!杭州城中果然是热闹。”

“泉州城不也很热闹吗?快收起你那副样子吧!休叫人把你当作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嘴上挖苦着,李玉娘自己却也是四下张望。一双眼都觉得不够用了。

万灯齐明,火树银花。繁星点点,明月逐人…这样的夜景如斯之美,怪不得从前曾经看过的唐诗众词里把元宵之夜形容得那样美。

“可惜错过了‘跳加官’…”顾昱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因着可儿追问,他才露出一丝笑容。“你在乡下时没见过吗?每年上元节的庙会上都会‘跳加官’的。有人扮了天官表演,还会往台下丢一些小东西呢!去年我还抢了一个荷包,娘还说那是——天官赐福…”声音渐低,说到最后便又低下头去。

可儿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伸出手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晃了下。顾昱便抬起头来,对着可儿一笑,虽然眼中仍有水意,可那一笑却是很灿烂。李玉娘见了也觉心情一松,“既然是过节,那我就破费些,请你们吃元宵好了!”

“元宵?姐姐说的是不是‘浮元子’啊?”

被可儿一盯,李玉娘不禁咧开嘴笑起来。忘了这时候汤圆不叫元宵的。“嗯,快找找有没有摆摊的,找到了才请你们吃哦!”

“可惜了,王大叔没福气,他老人家才走就有人要请客了。”蒲安阴阳怪气地哼着。惹得李玉娘回首瞪他,“那个,蒲小哥儿,你可以自便了。现在都已经到杭州城了,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们了。”李玉娘假笑一声,直言:“我身上钱不够,没准备您那份。”

她说得理直气壮,可儿的脸却红了起来。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地道:“姐姐…”

“姐什么姐啊?我又不该他的,凭什么要请他?”还是嘴刁舌毒的臭小鬼!

李玉娘哼着,左手拉可儿,右手拉顾昱,虽然连明天会怎样都不知道,可今天晚上却一定要好好逛逛灯会。还好刚才请王伯把那些礼物明天再送到何嫂那去,要不然还真没办法闲逛了。

“啊,你们看那个灯啊,好漂亮!”拉着两个孩子挤进人群里,李玉娘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面前的“走马灯”。这绘的是什么?嫦娥奔月?这人画的真是漂亮…

小时候,也曾经在元宵节时跟着姥姥进城看灯。可是大了之后进了城市,反倒再也没有看过那样的灯会。城市的夜晚灯红酒绿,每晚都是一样的明亮繁华,笙歌夜夜,纸醉金迷,什么夜总会、酒吧、KTV、电玩…娱乐的项目那么多,谁还会觉得灯会有趣呢?

隐约听到后面有一个尖酸地声音在说“笑得像个傻瓜”,李玉娘也只是撇了下嘴角,并没有扭过头去和那小子吵。人心情好的时候大概什么都可以容忍。

花灯的种类繁多,什么宫灯、龙灯、纱灯、龙凤灯,又什么木头的竹子的糊着纱的绢的纸的。还有夸张的用琉璃、牛角片,甚至李玉娘还看到有一盏灯是镶了碧玉的银灯。眼花缭乱都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真是有钱烧的啊…

摆设花灯的摊子并不全是要出卖的花灯。有很多都是城中的富户特意找人设了摊位来炫耀财富。这样的摊位上,花灯除了材质贵重外,手工也特别精巧。偶尔还会把一些外面买不到的小花灯作为猜“灯谜”的奖品。

“娘子,可是要猜这个灯谜?”被面前的男人一问,李玉娘不禁干笑着往后退了一步。虽然看着那镶了琉璃的漂亮小花灯实在眼馋,可她并不觉得以自己的水平真的能猜中。

她这么一退,顾昱脸就直接沉了下来。“玉姨…”

“这孩子…”李玉娘干笑了两声,扭头拉着顾昱悄声道:“别说他们这灯不卖,就是要卖咱们哪儿有钱买啊!不是说好了只看不买的吗?”从前被同事的孩子央着带他上街玩时她就常这么和人约定,可惜每次到最后总是要破费个几十让她肉疼。

被她一训,顾昱的嘴角就搭了下来,想想,突然又抬头问道:“玉姨是猜不到是吧?那让我试试。”

咦?你当你上过学堂就特聪明了?李玉娘暗自撇嘴,却还是往后让了两步。只觉眼前一花,挤过她站到前面的除了顾昱竟还多了个蒲安。

“你…”有心揪着那小子的耳朵呼喝两声,可看看周围,李玉娘还是忍下了一口气。好啊!就看你们有多聪明。

“仲尼日月也,射一成语。”蒲安还在低吟,那头顾昱也低念:“仲尼日月,猜一古人名…”

“不都是一样的吗?”李玉娘撇着嘴,对这两位作沉吟状的“大才子”表示极度不满。

“仲尼?姐姐,就是孔圣人吧?”听了可儿的问话,李玉娘脸皮抽了下,点了点头。到了现代,还有几个人研究孔圣人啊!

眼角扫到那两个上前提笔圈了坠在花灯下的灯谜,李玉娘眨了下眼。心里奇怪,不是这么快就想到了吧?从小到大,她猜过的谜大抵都是那些什么“远看是一灯笼。近看全是窟窿”之类的了,对这些古人文绉绉的灯谜一头雾水。

“一孔之见;孔明…”那头主事的管事大声念着迷底,又笑着取了彩灯送与二人。李玉娘看得眼热,却仍是高傲地把头一仰,“那么简单的东西,猜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眼看着顾昱把手里那盏兔子造型的彩灯递到可儿手上,她眨巴着眼,扁着嘴扭过头去。却险些被一支递近的花灯打到眼睛。

“你干什么?”她气哼哼地瞪着面前得意的少年。

“呐,看你眼巴巴地看着可儿手上的灯,太丢人了。这盏灯就送你好了。”

“谁稀罕啊?用你施舍?”李玉娘嘴上骂着,却在少年把手往回缩时手快地抢过那盏六棱宫灯。虽然有点小,可是了胜于无。抬起头,看到蒲安得意的笑脸,心里着恼,便故意哼道:“那么简单的猜中了有什么了不起。我是不猜,要猜就猜最难的。你要是能猜到这里最难的,我才服你!”

“我看你是想借着我得到那盏琉璃灯吧?”蒲安挑起眉斜睨着她,却还是在李玉娘的冷哼声中再次走上前。

送的彩灯里最漂亮的一盏就是挂在正中央的那一盏琉璃灯。浅碧色的灯罩,柔和的光亮,好似透着碧绿的湖水看到天光一般,带种梦幻般的朦胧,煞是吸引人的目光。刚才李玉娘就已经看了好久。

在灯下,有几个穿着襦衫的学子正在推敲猜测。不时还抬头看一眼站在身边含笑相望的女子,一心想在佳人面前出风头。就连周围还围看热闹的人也在起哄。蒲安走到灯下,细看那谜语,写的是:春雨绵绵妻独宿(打一字)。

“春雨绵绵…”蒲安正自沉吟,身后不知是什么人笑着叫道:“那少年,想是还未成家立业,哪里知道春闺**的苦恼,还是莫要猜了…”

一句话刚说出来,已经惹来一片笑骂。虽然前面几个同才子一起的女子羞搭搭的只管低着头,可后面看热闹的大嫂们不是好惹的,甚至有人直接抡了拳头。把那起哄的男人撵了出去。虽然是撵跑了犯众怒的男人,可蒲安却成了人们的焦头。便有人笑着看蒲安,“这小哥儿倒是生得俊秀,只不是才学好不好。若是好了不如随老身回去做婿吧!也省得老身明年开春还要跑到京里去抢婿…”

众人闻言大笑,居然没有什么人挺身指责那说话的老媪。

李玉娘掩嘴偷笑,拉了要往前窜的顾昱,“莫要上前,且看那小子出丑…”虽是这样说,可眉眼却俱是笑意。

在大宋,还真有抢婿这一说法。每逢大比之年,榜下抢婿是百姓乐见的一大盛事。据说放榜之际,各大财阀豪门会专备抢婿车,把高中进士的举子抢回去做女婿。就为抢女婿,还曾发生过两个宰相大打出手,甚至甩出大把银子先行预定自己所看中的才子这种也都有发生。

“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正所谓一朝金榜提名,功名利禄,红fen佳人皆入怀。当初顾洪赴京之际,姜淑云还曾笑曾莫要高中后被人抢入洞房便忘了家中妻小。

也只有在大宋,被世族招为赘婿者不会被世人看轻。只因凡被人招为婿者皆是当代最有才学之人,赘婿之名可算是一种认可,一种荣耀,尤其是大族豪门的女婿,更是被世人尊崇厚爱。

虽是少年,可蒲安在市井打混多时,就是听到招婿之言也不觉羞,反倒扭头冲着那说话的老媪微微一笑。听得周围人善意的轻笑,他的笑容更加开怀。在泉州,从没有人这样称赞过他。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都是骂声。泉州海外异族甚多,人们对他的容貌倒也不曾太多病垢。只是因为生母是ji家,又从不曾被蒲家承认接纳后,所以从他懂事起,“咋种”的标签就一直贴在他身上。

低着头沉吟许久,他一心想要在这灯会上大出风头。虽然从没想过做什么才子,可毕竟也是跟着母亲学过诗书,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不想错过。可偏偏心里越是着紧。脑子就越是混乱。

听得有人上前报谜底,他更觉紧张。所幸那主事听了谜底,只是摇头:“不是‘凄’字,这位官人还是再想想吧!”

松了口气,他用手指在掌心比划着:“春雨,有雨即是水,…水。妻子,妻子是女人,那就加个女字,是——”一拍手,他刚要说自己的谜底,却突听一个清脆的女声笑道:“这是一个‘一’字!”

“怎么会是‘一’字呢?明明就是‘汝’嘛!”蒲安皱眉,转过身去,就看见一个穿着银白色狐毛披风的女子,内里露出一角大红的裙摆,婷婷而立,恰似一朵盛放的梅花。目光一闪,他咳了一声,“我可不会因为你生得好看就让着你…”

那女子闻言扑哧一声笑出,眉眼弯起,笑睨着他道:“哪个要你这小子让,毛还没长齐呢充什么男人…”虽然说话的声音极低,可是蒲安还是惊了。本来他觉得李玉娘说话就很毒舌了,可眼前这个女人…

眼看着女子弱柳拂风般与他擦肩而过,一群男人双眼放光地盯着她,而那些女子却都是轻蔑地低哼,甚至还有妇人伸手狠狠掐着自家男人的手臂。隐约的,猜到些这女人的身份。果然,那主事的管事笑着对这女子道:“原来是白行首。还请白行首把这谜底为何是‘一’向众人分说一番。”

虽然未直接说她的谜底是对的,可这话却已经间接表明白薇是猜对了。蒲安懊恼地上前想要分辨时白薇却已经笑着开口:“春雨绵绵就是说没有太阳,所以要将春底下的日字去掉;妻独宿,就说明丈夫在不,再将‘一夫’去掉,春就剩下‘一’了,所以这句联谜的谜底是个‘一’字。我说得对不对,高管事?”

“对,白行首果然不愧是才女。”这显然与白薇认识的管事笑着取下那盏琉璃灯送到白薇手上。白薇懒懒地提了灯,脚步轻盈,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偏偏却在将在走出人群时停下了脚步。无巧不巧地正好停在李玉娘几人面前。

李玉娘本来还在和两个孩子嘲笑蒲安的失手,却突觉周围一静。她抬起头,看到并没有看向她的白薇,有些疑惑地偏了下头。虽然奇怪,却还是笑着点了下头。

几乎是用眼角斜了她一眼,白薇忽然笑了下,“这盏琉璃灯很漂亮啊!难怪李娘子那么喜欢了…”

“咦?”她知道自己想要这盏灯?莫不是刚才…好笑地挑了下眉,李玉娘暗笑自己也太会YY了。这位白行首本身就象个发光体,不管男女都要看她了。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偷看她呢?

正在想着,突听人群外有女声大声叫道:“姐姐,快一点啦!朱大官人还在楼上等着我们。”

白薇也不回应,却转过头,算是正眼看了一眼李玉娘,轻笑道:“本来不觉得很漂亮,可是真拿到手了也不过如此。”说着,手一松,那盏琉璃灯应声落地,一声脆响后摔成无数碎片。

只来得及在琉璃灯碎时用手挡住两个孩子的脸,李玉娘怔怔地看着面无表情望着她的白薇。眉毛一跳一跳的,在白薇转身想走时,突然出声道:“白行首,如果有时间的话去医馆看看眼睛吧!下次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之前,才会看到旁边还有小孩子在。”

骤然回首,白薇的脸气得通红。口齿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转头看看两个正从李玉娘手掌后探头看她的孩子,目光微闪,竟真裣衽施了一礼,“是小女疏忽,希望没吓到两个孩子。李娘子莫要恼我。”

“岂敢,不敢耽误白行首的行程。”

四目相对,两个女子几乎是同时笑了出来。可是这在旁人看来和睦的笑容落在彼此的眼中,却近似一种挑衅。在李玉娘看来,这位白行首刚才的行为分明就是赤 裸 裸的示威。算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喜欢,所以特地赢到手再在她面前摔个粉碎吗?

“可惜了,”看到白薇微扬的嘴角,她淡淡笑着,“再怎么说也应该能值几个钱呢!本来还想着或许换了钱能多吃几碗‘浮元子’呢!不过也是,白行首应该不缺吃几碗‘浮元子’的钱。”李玉娘摇着头婉惜地叹着气,拉了两小,径直穿出人群。隐约听得身后蒲安的轻笑声,却没有回头。只是在走出很远时才轻声问:“怎么样?把那女人气坏了?”

“就差没发抖了!”蒲安嘻笑着,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白薇如何如何,夸张的语气让人一听就知是在胡说。“怎么回事,你和那女人有仇?平白坏了我的好事!”

“坏你的好事?怎么不说是你自己没能耐才让一个女人比下去了。”李玉娘没好气地瞪他。抬起头时,看到半空中的明月,突然脚步一滞。

刚才,如果没听错的话…

忍不住回过头去,仰头望着那花灯摊位后的高楼。笙歌袅袅,欢笑阵阵,因着周围的喧闹,分辨不出那笑声里是否有熟悉的声音。那人,也在那酒楼里吧?就是那道珠帘之后…

低下头,她牵起嘴角幽幽一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玉姨?你在做诗?”听到顾昱惊讶的问声,李玉娘不禁展眉一笑。“什么湿啊干啊的?玉姨哪儿会呢…”不过是一个幽怨女子的幽怨之声罢了。虽然很多人都说这是出自一个大文豪的手笔,可不知为什么,她这个不是文学青年的女人却总是认定这是那个女人的情愁…

那一夜,大概也是有着象今晚一样的月色吧?如斯的柔美…

PS:感恩节之际,拜谢所有支持正版的亲们。波个…

第一卷宅院 第十四章 充满意外的夜晚

第十四章 充满意外的夜晚

抬头瞪着坐在对面一面说烫一面又快速地把汤圆往嘴里送的蒲安。李玉娘皱起眉来,“喂,蒲安,我可绝不会再给你付第二碗的钱哦!”她就不该收下那只破灯笼,弄得现在拿人的手短了,还得请这家伙吃汤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