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捕捉到他话里的含义,李玉娘有些慌神,下意识地就去捋头发,“要去见解学官吗?我什么都没准备,我…”瞥见萧青戎脸上的笑,她挑起眉,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呶起嘴来。

萧青戎却是笑着拭过她的脸颊,柔声道:“不用准备,我的女人什么时候都是最美的。”

“又哄人…”李玉娘娇嗔道,笑容未展开便已敛去。只是。摸摸心口,似乎没有那么发闷了。眨了下眼,一抹清凉滑过脸颊。她刚要抬手去拭,萧青戎却已经又快她一步轻柔地拭去她颊上的泪。

“萧青戎,我…”她涩声低喃,还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把事情说出来,身后便传来一声低咳。她还没回过头去,萧青戎已经笑着挥了下。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里是街上吧!”不满的声音是清朗的少年音。李玉娘扭头看着眉头拧成川字的蒲安还有掩唇轻咳的许山,有些尴尬地笑了下,正待爬起身来。萧青戎已经就这么抱着她一跃而起。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经过这么一闹,李玉娘倒是心情缓和许多。在之后沈三娘感慨着把事情说完时也能平心静气地听完。

“萧青戎,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不是象三娘姐姐说的一样是一时气愤说漏了嘴,我是故意的。我只想着顾二那厮要闹,那就闹好了,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要他好过…”

“你有没有看到刚才顾昱的表情,甚至连饭都只吃了几口。我想,他可能担心小英的…我知道他很恨小英,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之前他曾把小英当成是姐姐一样,也不会那么恨了不是吗?”

“萧青戎,你说小英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她要是死了,算是我害死的吗?不是!我根本就没害她…她就是死了真成了鬼也不成缠着我是不是…”

寒冷的冬夜,寂静如水,天空却是极蓝,星星很亮,就那样一闪一闪的好象是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这样躺在屋顶上看它们。会觉得它们亲近得好象是要和你说些什么。

李玉娘絮絮叨叨地念着,身边的男人却是一直沉默着。只有温暖的怀抱将她拥得越来越紧,让她在这样的冬夜也不觉得冷。

“萧青戎,”她低声唤着,在微光里仿佛看得到自己哈出的白气。低声一叹,她侧过脸在男人的怀里缩了缩肩,脸颊在他的胸前蹭了下,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

“我说,你真地有一直在听我说吗?不是,已经睡着了吧?”

男人低笑出声,用手指绕着她的发丝。“不管你说多久,我都会一直在这儿听着,哪怕你说到头发都白了,满脸皱纹,我也会陪着你的…”

人,总是喜欢听诺言,尤其是女人。这样的星夜,无数依偎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细细低语,说着一些在别人看来可能极其无聊的情话,都以为是永远,却不知这世界从来都没有永远…

清晨醒来,都是新的一天。

又过得两日,便是搬迁的日子。虽然小家小业。可拢在一起的大小箱笼,却还是足足堆了四辆马车。虽然许山一再说“旧东西丢掉就是,回头再买新的”。可沈三娘收拾来收拾去,丢了再捡,到最后搬家的时候竟是一件旧物也没丢掉,就连厨房里用了许多年的砧板都没落下。

“你别看东西小,可丢了哪样都得棘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可儿发笑:“怕什么,许大哥不是说买新的嘛!再说了,三娘姐姐,你以后也不用再那么辛苦。以后,可就是婢女服侍你了…”

沈三娘一笑。低下头脸上却现出一丝忧色。李玉娘瞥见,转了转眼珠,便知道她心里担忧的是什么了。笑笑,她故意尖着嗓子道:“买婢女?若买来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岂不糟了!万一勾引我家官人,可不…啊,好姐姐,你莫要那么大力…”

揉着肩膀,她笑着搂住气乎乎瞪她的沈三娘,“让我来教姐姐个乖,挑人来使还不都是由姐姐做主,是挑年轻貌美的还是挑年老色衰的还不都在姐姐你吗?”

沈三娘目光一瞬,脸上仍是有三分薄怒之意:“要是靠防贼一样防着才能抓牢官人的心,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说完,又瞪李玉娘,“怎么着,你那萧郎你也要成天系在裙带上吗?”

李玉娘只笑不语,心里却道:哪怕现在是一夫多妾的社会,我却也容不得和别的女人共有一个男人。可是你呢?三娘姐姐,你性子这样刚烈,若有朝一日,许大哥也要纳妾,你会怎么办?

心中郁郁,却脸上却仍是笑盈盈的,并不显半分阴沉。

突听得外面传来吵杂之声,李玉娘皱起眉来,惊问:“姐姐,可曾听到有人唤我?”侧耳细听,确是有女人在喊她。一个女人的发尖的声音…

“奇怪,这好象…”一句话还没说完,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车里三个女人险些跌作一团。李玉娘稳住身形,撩开帘子往外一看,不禁怔住。

今日杭州阴天有雪,小北风,天气比往日更冷三分。可眼前这在巷子里截在马前的女人却是光着一双脚的。

光着脚的女人身上是一件肥大穿在身上发旷的袄子,下身是一条死档的棉裤,可上半截却是结着大片褐色的血痂,看起来脏兮兮的。乱草一样的长发随风飞扬着。一时遮掩了脸孔,一时又露那张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眸。

眼前的小英,看起来比前两天情况还要差。可让李玉娘震惊的却不单只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抱在怀里的那个襁褓。那襁褓,不是现代看过的鲜艳的漂亮的,也不是姜氏之前一针一线细细缝入爱心的襁褓。不过是用还粘着血的被子裹起来,看上去只让人觉得从心里发毛。

看不清楚襁褓中婴儿的情形,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吸,让人知道这包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是活的。

李玉娘咽了下口水,轻轻拍了拍紧张地揪着她衣服的可儿,却没有下车,而是扬声喊道:“师傅,还不快走等什么啊?”

小英的造型让她从心里往外都怕,实在不想多做纠缠,却不想那车夫皱起眉,竟是恼道:“这疯婆子挡在…”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原本还低着头的小英突然猛然抬头,一双眼泛着红光:“你才是疯子,你这疯子,你和那妖怪是一伙的…”

被她吓了一跳,那车夫胆怯地缩了缩,不用李玉娘提醒也不敢再乱开腔。

小英碎碎地骂着,目光却是转向撩帘看着的李玉娘。被她盯住,李玉娘骇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缩进车里。却强忍着,故作镇定地微微一笑,“小英,天气这么冷,你抱着孩子出来做什么?仔细冻坏了这孩子,还是早点回去吧!”感觉到身后沈三娘用力捅了下自己,李玉娘咧了下嘴,却没有作声。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理小英啊!可现在看来,竟是明显冲着她来的,想来刚才那吵杂之声也是小英挡在巷子口挡着车的缘故。

尽量做出和蔼的表情,李玉娘柔声劝着,只希望小英能听进一两句回去。可小英定定地看着她,却只是嘀咕:“不能回去,不能回去啊…宝宝会死的,会死的…”

声音一顿,她抬头看着李玉娘,眼中的厉色稍减,露出几分清明。“玉娘姐姐,我求求你了…”哭叫着,她突然之间就跪在地上。

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虽然仍有些怕,李玉娘却还是跳下车来。有些无措地皱起眉,“你还是起来吧!我能帮你什么呢?你也不用这样子,这孩子总是顾二的骨肉,再怎么样虎毒不食子,他总会保全这孩子的。”

“二郎?”小英呢喃着,突然就仰脸笑起来。片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转瞬即化,象是流不出的泪,湿了一片。

“玉娘姐姐,”她的声音冷幽幽的,“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错事,你恨我,讨厌我,是我该死。可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姐姐,求你念在她和小郎君也是流着一样的血,就收容她吧!我就是被那妖怪害死了也会在菩萨面前天天说你的好话…”

李玉娘听她说话又有些不清不楚了,忙道:“混说些什么呢?这孩子自有爹有娘疼着宠着,我收容个什么劲呀!你还是痛快地起来…”

一句话没说完,小英已经“腾”地一下跳起身来,动作之灵活让李玉娘倒吓了一跳,就在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小英已经凑到跟前,硬把怀里的襁褓塞了过来。

本待不接,可小英一递过来就已经收手,李玉娘也只能手足无措地抱着襁褓,“这算什么?送钱送礼的见得多了,哪儿有强送孩子的啊!小英,你把这孩子抱走…”看到小英一步一步往后退,她便大步迫近,只可惜在她迫近小英身前时,小英却猛地一转身,向巷子外狂奔而去。

这,算什么?

低下头,伸手扒开襁褓虚盖着的被角,便看见里头那个脸色发青,皱巴巴的小东西。“糟糕…”她拍了下额头,深觉这是个**烦。匆匆和沈三娘打了个招呼,她拔脚追了出去。

这条巷子外,便是大路,正通向集市,向来繁华,何况又近年关。她抱着襁褓追出巷子时,便见人头簇拥,竟是一时看不到小英的踪影。

“真是,跑到哪儿去了…”拧着眉,她还未想到要怎么办时,就听到前面过来的两个大婶边走边说:“作孽啊!哪跑来这么个疯婆子,也没人管管。”

“可不是,刚才那娘子可吓了个够怆,就那么直愣愣的冲人叫妖怪,青天白日的也够让人心惊了…”

听得分明,李玉娘也不问,直接冲向她们来的方向。

穿过人群时,隐约听到身后有一个大汉在大声吼:“小心,马惊了!”

她吓了一跳,忙往路边躲去。拥挤中,人还没站稳,就看到一匹健壮的黄骠马从街上狂奔而去。在马后,有两个看似马夫的汉子快步追赶。

身边躲闪的人便有人悄声骂道:“又不知是哪家权贵的马!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大街也当跑马场…”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人轻嘘一声:“少说话,莫惹事。快到年关了过个太平年…”

说话间,从黄骠马奔来的方向又有几个下人拥着一个用手扶着后腰的少年往这边缓步而来,远远的仍能听到那少年在大骂:“死马,敢把我摔下来,看我不宰了它…”

皱了下眉,李玉娘无心看这些。自人群抽身离开快步往前面奔去。

照刚才那两个大婶的话,她走的方向应该是对的。可是,这方向…小英难道是要出城?

李玉娘在肚里猜疑着,突听得前面很远处传来一片惊呼,远远地看着人群围了起来,李玉娘心里顿生不安。那黄骠马莫不是撞到人了?

果然,走近些,便听得人在讲:“真是惨啊,被马踢了不说还被直接踩了过去…”

“可不是,我刚才还在说可别撞着人了,这会儿还真就是…”

“也是这人倒霉…”

“你们不知道,这是个疯婆子,别人叫都叫不开,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道中间,还不…”

说话的人声音一顿,抬头看着突然站到面前的女人,茫然地眨巴着眼。

“这位大哥,你说被撞的人是个疯婆子?”不妙啊!李玉娘甚至等不及那男人回答,便扬声大叫着往里挤。一路说着“谢谢,让让”地挤进了圈里。

第一眼便看到仆倒在地上的女人。虽然看不到脸,可这穿着,这乱草般的杂发,分明就是她正在找的小英。

倒抽了一口气,李玉娘怔在当场,静了会儿才缓缓走上前。“小英…”

低声唤了一声,她蹲下身去伸手去撩开小英的头发。

“这娘子,这是你家姐妹吗?恐怕…”身后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应和,杂乱的,闹哄哄的,她听不太清。眼前只晃动着小英睁大的掩不去惊恐的双眼还有那泛着死灰色的惨白面孔。

“死、死了…”怎么人就能这么轻易地死去?毫无预兆的,就和姜娘子一样就这么去了?

“小英,你不能就这么死啊?你起来,起来!”她嘶声叫着,看着地上那滩越来越多的血,下意识地跳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这么多血,好象是活的一样一直漫到她的脚边,好象下一秒就要染满她的全身一样。

“死了!就这么死了…”低喃着,李玉娘合上眼,嗡嗡作响的脑袋渐渐回复了些清明。便听见那些人在说什么“叫衙役”什么的话。

目光一瞬,她紧紧抱紧了怀里的襁褓。最后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小英。曾经和她打和她吵明里暗里针对她的那个女人,就这样变成了一具尸体,渐渐失去体温,渐渐冷得象这风象这雪象这寒冬…

雪,静静地飘落,覆在她的身上,再也不会象刚才那样化成水…

李玉娘仰起头,望着漫天飞舞,越来越大成团的雪片,突然低喃:“又是冬天呢!”

这样寒冷的——死亡。

不说话,不理会任何一个和她说话的人,她只抱紧怀里的襁褓沉默地挤出人群。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一般保持着缄默。

回到巷口时,马车还没有走,沈三娘和可儿还站在车外眺望着。看到她回来都惊喜地叫起来,可看了她的脸色,笑容便淡了些。

“算了,回头直接把孩子送到顾家去就是了。”沈三娘抱怨:“这小英,疯了疯了还甩个**烦过来。”看李玉娘沉着脸不说话,她便皱起眉来,“小英呢?没看到?”

“小英…死了!”李玉娘深吸了口气,淡淡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语气异样的平静。说不出多悲痛,她只觉得惊。是那种看到熟悉的人的生命突然间就消逝的惊,惊到有些麻木。

“就——这么死了?”沈三娘低喃着,也觉得震惊。连一向憎恶小英的可儿都久久无语。

马车在沉默里缓缓行进。车里,却突然响起婴儿细细的啼声。李玉娘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打开襁褓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是笨手笨脚的。沈三娘瞥她一眼,也不说话便把孩子接了过去。

李玉娘垂下头,看着空了的双手,暗笑自己虽然是个做娘的,可到底是没有照顾过婴儿的经验。

“这小妮子,倒长得清秀,比她那个娘生得好…”沈三娘一面收拾着尿布一面顺嘴说了一句,只是话刚说出来,便顿住,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这孩子怎么办?送回顾家?”

“啊…”李玉娘低应了一声,脑子仍是乱糟糟的。

“那个孟娘子会不会真的害死这孩子啊?”

“害死?”挑起眉,李玉娘转头看向一脸担忧之色的沈三娘,不禁回过神来。

这孩子…

若她不知道孟倩柔的过去,这孩子自然是要送去顾家的,可现在,她若送回去,会不会等于断送了这孩子的一条命呢?

可儿抬起头看看沈三娘再看看李玉娘,突然小声地道:“要不,咱们留下这孩子吧!”

此言一出,李玉娘和沈三娘便同时扭过头来看她。可儿一慌,低下头去,目光在那女婴满是皱纹的脸上一转,又抬起头来咽了下口水道:“姐姐,这孩子这么可怜,不要把她送走了好不好?”

看着可儿满是哀恳的面容,李玉娘一时默默无语。

这孩子,到底留是不留?

第一卷宅院 第一百章 来处归处

第一百章 来处归处

马车缓缓行过街市。车外喧闹,车内却是安静。

李玉娘轻皱着眉,沉默无语,默默地看着沈三娘和可儿逗弄那女婴。搬家时带上这辆车的有些零食干粮,还有些蜂蜜。这会儿沈三娘用小指尖粘了些蜂蜜喂那孩子,安静的车里只听得那小小婴儿用尽力气吸吮着手指的声音。

“瞧这小东西,饿坏了。”沈三娘笑盈盈地抬头唤了李玉娘一声,示意她凑过去看看这有趣的小玩艺儿。

李玉娘却是默默地扭开头去,甚至连瞄都没瞄上一眼。低了下头,她沉声开口道:“这孩子,我们留不得。”

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沈三娘和可儿便都愕然抬头望她。“姐姐…”可儿摇着头,似乎是难以置信李玉娘竟会这样说一样。“这孩子这么可怜…”

沈三娘伸出手轻拉了一下可儿,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静了两秒后才出声问道:“可是收留这孩子让你觉得为难?”

李玉娘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惭愧,可眼神却是坚决的,“顾二是什么样人,咱们都清楚。若是他知道这孩子在我们手中,怎会不生事端呢?到时候,只怕我们的好心得不到好报反要被麻烦惹上身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沈三娘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起顾二那厮的嘴脸。也觉得恶心。看看怀里的女婴,她低声一叹:“稚子何辜…”却没有再说什么。

看看眼中闪动了泪光的可儿,李玉娘低声一叹,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可儿一动,仰头看着她道:“姐姐,真的要把这孩子送回顾家吗?”

李玉娘低下头,没有立刻说话。就在这时,车外行人的对话飘进她的耳中:

“听说西城边上的那家善堂今儿舍米施粥啊,好多人一大早就去排队了…”

“一群爱贪便宜的小人,这种便宜也要占,不怕损了寿…”

支言片语飘入耳中,马车便已驶远,听不清楚了。可李玉娘却象是被人点醒了一般,猛地敲了敲前面的车板,大叫道:“转向,现在去西城!”

不理车外车夫的嘀抱怨,李玉娘只笑着抬头对可儿道:“我们不把这孩子送回顾家,送去善堂。”

“善堂?白姐姐那里?”可儿眨了下眼,转目去看那似乎已经入睡的女婴,低喃了一声。虽然她的声音极低,可李玉娘却是听得清楚,她在说“不是家啊…”心中有些微酸,却仍只作没有听见。

马车辘辘,车里的几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还有那小小女婴不时的似哭泣一般的悉索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李玉娘象是终于逃过苦刑一般立刻撩开帘子往外看了出去。

这里,就是那间善堂了?

李玉娘瞪大了眼,看着面前占地面积颇大的大院。不似那些深门豪宅。这院子虽然大,却盖得极为平实朴素。没有按普通民居那样讲究坐北朝南的正房,从敞开的大门,一眼就能看到里面一排一排的房子,紧凑而密集,显然是想容纳更多的人。虽然没有那么多花巧,可这些房子仍然没有完全盖好,院子里还有许多工人在施工。

而院墙的南端,却是站了几列长长的队伍,有拿着碗的,拎着米袋的。大多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也有些虽然是穿着旧袄,却是洗得洗干净,脸色也看着红润,竟看来就是那些人说的为混些米粮的人了。

一眼扫过去,在那队伍前方的茅草棚中,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素衣,未施粉黛,脸上却是一直都挂着温和的笑容。一会儿在那冒着热气的大灶台前执勺搅动,一会儿又转到队前笑着帮手分米,那张原就美丽的脸庞。看起来竟似闪动着一种圣洁的光辉。

李玉娘原本揪着的心莫名地一松,看看沈三娘两人,笑问:“可要一起过去?”见沈三娘摇头,她便伸手要接过那女婴。

沈三娘默默地递过女婴,在她接过后便立刻把被角覆上女婴的脸时,突然出声道:“好好看看她。”

手一颤,李玉娘抬头看着沈三娘,眼中隐约闪烁着惶惑之色。

沈三娘却只是淡淡看着她,平声道:“既然一句话就定了人的命运,又怎么能连看都不清楚她的样子呢?”

目光一瞬,李玉娘咬着唇苦笑了下。到底是沈三娘,一眼就看穿了她。知道她连看都不敢看这根本不会说话,无法用语言来谴责她的女婴。

不敢看啊!她只怕看得清楚,日后在梦里会怕会惊…。

深吸了口气,她颤着手指,轻轻掀开被角,目光落在那睡得香甜的女婴脸上。许是刚才那一点蜂蜜让她得到了满足,小小的脸上淡得看不清的眉轻轻舒展着,樱桃一点的小嘴还不住地吧唧着,仿佛在梦里也在回味刚才那甜甜的味道…

李玉娘垂下眉来,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女婴的脸,那柔嫩腻滑的触感让她突然觉得鼻酸。合上眼,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被角缓缓盖上女婴的脸,象是就这样完成了一种仪式般,带着一种怪异又自然的庄重神态。

沈三娘沉默地看着李玉娘抱着孩子下了车,忽然转过头去看似乎要哭出来的可儿,“可儿,一会儿到了家。多做些好吃的吧!嗯,可能还需要一些温得刚刚好的酒…”

没有听到车厢里沈三娘和可儿的对话,李玉娘怀抱着那女婴,一人缓缓地往那草棚里走去。不时有人从队伍里冲着她嚷,要她守些规矩,她却连瞥都不瞥上一眼。

待走近了,她才瞧见除了这草棚外离得稍远处还有一个木棚。比这边的草棚考究些,用厚厚的皮毡遮住的风雪,甚至还悬挂着彩带,绢花之类的装饰物。朱红的桌椅,暖酒香茗配着精美的点心,端坐着饮茶品酒用自豪或者说是得意的眼神望向这边的是一群穿裘披羽,插金戴玉的贵妇。

目光一扫而过,李玉娘在心底轻哼一声,径直走到草棚前,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喊声,正在笑着分米的白薇怔了一下,手中的动作一僵,却没有立刻抬起头来。直到李玉娘又唤了一声“白姐姐”后,她才抬起头。

望着李玉娘的目光极其复杂,说不清是有几分愧还是几分怨或是隐隐有几分欢喜几分释然。久久,她才幽幽一笑,转过头吩咐了一声让另一个壮实的妇人接过她手中的活计后。才走过来。

“玉娘,”她轻唤一声,目光落在李玉娘手中的襁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是…”

李玉娘目光微闪,只是淡淡道:“这孩子的娘没了,我想,送她来善堂是最好的选择。”她没有说明这孩子的身世,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地隐瞒了。而白薇居然也并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极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婴儿。那么柔柔地抱着,轻轻的拍着。竟似做惯了这些事似的。

李玉娘不禁有些诧异。不敢相信白薇竟也可以做得和沈三娘一样好,就象是曾经照顾了很久的婴儿一样。

目光扫过她奇怪的表情,白薇一笑,竟是极温柔极母性的笑容,“善堂虽然还未完全盖好,可是这样的弃婴已经收容了好几个。”说着,她又回头吩咐人端一碗米汤过来。便抱着孩子引了李玉娘往院里走去。

经过那间覆着皮毡的木棚时,李玉娘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发出冷笑,又有些讥讽的碎语,不禁皱起眉来。转目看去,白薇却是神色如常,竟似乎早已习惯了一般。

这样从近处看,白薇更显温善,从前那个自视清高,性子刚烈,常作嘲讽之态的行首竟似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一个幻象。

走进前院一间简陋看似书房或是办公室的屋子里,白薇坐下身用小勺以娴熟的动作喂着婴儿。抬起头看看李玉娘的目光,突然笑起来,眉锋骤挑,又现出李玉娘熟悉的几分张扬:“那起小人,掀不起大风浪,你越理她们她们反倒闹得越凶。”

李玉娘默然,然后便笑了起来。所有的前尘往事尽付一笑中,“还好,骨子里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人。刚才还以为你真悟了道成了菩萨呢!”

白薇便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成不了菩萨,虽然做这些事让我觉得很开心。可是若没了那些赞许或是感激,我坚持不下去的。说到底不过是个为了浮名的凡人罢了…”

凡人?这世上谁又不是凡人?!

李玉娘低下头,没有回应,却是幽幽一笑。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笑容竟是有那么些相似,淡淡的带着若有所思似的了悟。

没有过多停留,李玉娘别了白薇便缓缓走出院子,甚至没有更多地询问这女婴之后会如何安排。虽然,她的一个决定便改变了这女婴的一生,可是之后种种却不在她的控制之中,那。只是一段与她不再相关的人生…

出了院子,她便笔直地往马车走去。沿途不时有刚从队伍中领了米粮的人与她擦肩而过。起先,她并没有太过注意。可是,不知怎么的,却渐渐有了被人窥视着的感觉。

掀起眉,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在她身后十来步远一直跟着她畏畏缩缩张望的一对男女便停下脚步来。

雪,下得越来越大。飞扬的雪团棉絮一般,让人看东西都有些抹抹糊糊的。那对男女的面容,看不太清楚。只知应是一对上了年纪的人,穿的不好,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打着补丁,带着不知积了多久的污垢。那妇人头上也只斜插了一只荆钗,又似不曾仔细打理过,半边头发都散了开…

皱了下眉,李玉娘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所不认识的人。只道是想要求施舍的人,便招了招手,看着那对男女你推我攘后才由那妇人近前,她便数了二十文钱递了过去,也不说话,转身便走。却不想她刚一转身,那把钱紧紧捏在手心里的妇人突然扬声叫道:“可是玉娘?”

脚步一顿,李玉娘回过身来。奇怪地看着那用期待的目光看她的妇人。因是离得近了,她便看得清那妇人腊黄的满是皱纹没有光泽的脸。看起来,总也有五十开外,只是这年头,无论男女总是比外表看起来要老的。实在认不出这人是谁,她便只能沉默,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看她回身望过来,那妇人激动起来,又往前凑了一步,“玉娘?是玉娘?真的是我的玉娘…”

她这样一叫,落在后面的男人便几步抢了过来,苍老的脸上尽是狂喜,“果然是玉娘,我的好女儿啊…”

好似天边突然滚过一声闷雷,李玉娘被轰得脑子发蒙。这,是什么情形?女儿?这两个竟是李玉娘那不负责任揩款潜逃的父母吗?

皱眉,她看着想要上前拉住她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男人扑了个空,便现出难堪之色,嘴里喃喃着:“是阿爹不好、是阿爹不好…”

那妇人更是直接用手拍打着他的背,怨道:“都是你个死老头子,要不是你,女儿会恼了吗?”说着话,另一只手却是快速地把刚才李玉娘递给她的钱揣进怀里。

李玉娘冷眼瞧着,还没想明白想要怎么办时,后面已经传来可儿的呼唤声。她回过头去,还未及对可儿说什么,那妇人已经“唉哟”一声:“这莫不是朱姑爷家儿的小娘子,长得这个俊啊!我是玉娘的娘亲…”

可儿瞪大了眼,慌忙扭头去看李玉娘。见李玉娘冷沉着脸不说话,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含糊地唤了声“大娘”便往后蹭去,正好撞在听到声音跳下车来的沈三娘身上。

“这是说的什么呢?我怎么听着这么乱啊!”沈三娘挑眉冷笑道:“哪来的娘亲乱攀亲戚吗?之前怎么都…”

“三娘姐姐,”李玉娘沉声喝止了沈三娘要说下去的话。转头看了看可儿,低声道:“可儿,去找辆马车,先找间客栈把他们安置下来,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耶,住什么客栈啊!咱们跟你回姑爷家不就成了…”妇人笑着伸长了胳膊要拉李玉娘。李玉娘却早一步转身往马车走去,竟似根本就没有听到妇人的叫声,可儿看看李玉娘的背影,忙笑着拦下还要追上前的妇人,“大娘莫急,咱们先到客栈歇下再说…”

李玉娘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脸色阴沉得让跟上车的沈三娘也觉得难看,“算了,你也别这么生气了。别看我刚才想着要帮你出口闷气,可我心里也知道,爹娘到底还是爹娘,再有不是,你也只能忍了。既然找上门来,总不能…”

“谁说他们是来找我的?”李玉娘突然抬起头,淡然的语气让沈三娘也为之一怔。“这不是…”

“他们并不是想来找我,不过是偶尔撞上罢了。”李玉娘忽尔一笑,“你没听到他们还在口口声声‘姑爷姑爷’的吗?难来得‘姑爷’?就是我仍在朱家,那男人也是别人的‘姑爷’,与他们何干呢?三娘姐姐,他们没有去过朱家找我,不知道我早就被人卖了…”

沈三娘便也沉默下来,过了很久,才道:“到底也是亲…”

“亲生爹娘?”李玉娘扬眉一笑,“什么样的亲爹娘会带着女儿卖身的银子逃掉呢?”

听她这样用嘲弄的语气说话,沈三娘也不好再说下去。只能沉默地看着李玉娘靠在座位上,双手交握,用食指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知道她是想什么,虽想劝慰几句,却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不是外人能管得了的。

回到新家,沈三娘顾不得和正指挥着人卸货的许山多说,也不理嘀咕“你们走得真慢”的蒲安,问明了萧青戎在哪儿,便自后园与隔壁相通的角门,绕到李宅的后园。远远的,听到李玉娘正在吩咐人“轻拿轻放”的声音,目光一扫,她疾走几步截住正往前面去的萧青戎。迟疑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虽然萧青戎与李玉娘并未成亲,可在她心里却已经自动把两人划为一家人。

“玉娘的爹娘?”萧青戎挑起眉,只是平声问道:“玉娘怎么说?”也不待沈三娘回答,他又笑道:“多谢姐姐这样关心玉娘,不过我相信她不管怎么做都是有原因了。”

听着沈三娘怪他太纵玉娘,萧青戎只是笑。送走了沈三娘后却是沉下脸色。走到前面,并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李玉娘忙来忙去大声吩咐着各类事宜。

大概是觉察到他的注视,李玉娘抬起头来,“站着做什么?不帮忙吗?”声音里透着火气,可目光与萧青戎一对,看着他平静的笑颜,李玉娘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在萧青戎走过去时,她抬起头轻声问:“三娘姐姐告诉你了?”

萧青戎点了点头,也不理周围是不是有人,只是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就这么默默地抱住她。

突然之间,脑子里乱哄哄的声音就那样骤然消失。他的怀抱仿佛安静的港湾,让她可以依靠,得以歇息…

没有倾诉也没有哭泣,她只是这样靠在他的怀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一样,只剩下他与她。就这样依靠着,就让她汲取到足以应付一切的力量。

“陪我一起等可儿。”抬起头,她低语着,在他点头后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向前院。

一个没有说,一个没有问,好象不管发生什么事,怎样去处理都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一样。从可儿处知道客栈的名字后,两个人便驾车前往。

大概选择客栈,可儿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既不是顶尖的大店也非太过简陋,租的房间也是中档。可对李氏夫妇来说,这样的房间大概已经算是很好了。

看上去是刚梳洗过,两人连头发还是湿的,穿上身的也是可儿刚买来的成衣,并不合身。

看到李玉娘和萧青戎,两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既有些局促又有些讨好献媚。

“这就是朱家姑爷吧!真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男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