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朱煦见了宅子,李玉娘便示意莫大照之前的计划把车子赶到偏门去。

外面雪下得正大,风声呼啸着钻进车里,小红把手抄进袖里,颤声道:“娘子,都半天了,莫不是那朱娘子又反悔了?”

抿着唇,李玉娘也不答话。只是撩开帘子往外看去,北风卷着雪片呼在脸上,她也只作没有感觉。

突然,她扬起眉来,半倾了身子出去,低问:“你可听到声音?”也不等小红回答,她便直接跳下车去。吓得小红失声惊叫,从外面伸手要拉着她,生怕她滑倒动了胎气。

也不去看小红,李玉娘径直往前走去,刚走到门前,那偏门便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后的朱煦脸色难看,有些发白。可手里牵着的朱熙却是小脸红扑扑的,身上也穿得暖,因为穿得太多,却是有些象球,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抬眼瞧见李玉娘,他先是一喜,“啊”了一声,冲着李玉娘一乐。忽又皱着眉看朱煦:“姐,你不是说领我见娘吗?娘在哪啊?”

朱煦抿了抿唇,忽然蹲下身去,扳着朱熙的身子沉声道:“熙哥儿,还记不记得李娘子曾经说过她才是你的亲娘?”

“她那是胡说的”朱熙眼珠一转,忽然有些怯怯的:“姐,她是胡说的对不对?”

合了下眼,朱煦猛然把朱熙往李玉娘怀里一推,喝道:“她没有胡说她就是你亲娘”

被李玉娘抱住,朱熙又惊又吓,伸出手要抓朱煦,却被她猛地打开:“你不用喊了我现在告诉你的都是真的。我娘不是你亲生的娘,你亲娘是这个李玉娘,当年她才生下你就被娘卖了出去。这件事,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虽然说得大声,可朱煦心中却万般无奈。娘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费了多少事,可她却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来。

被朱煦的大喊声吓到,朱熙转过头看看李玉娘,便又用力往外挣,“你不是我娘,不是我娘,我要我娘…”

追过来的小红忙伸手抓住朱熙,生怕他太大力伤到李玉娘。李玉娘却是怎么都不肯松手,只用力地抱着朱熙,哪怕他的小手打得她的脸颊生疼。“熙儿熙儿,我是你的亲娘。就算你不认我,我也是你的亲娘。你想想,好好想想,你不是还记得我唱的歌儿吗?我每次偷偷去看你时都在你床边唱的那首歌的…你想起来啊…小宝贝,快睡觉,妈妈就在你身边…”声音沙哑,李玉娘近似哭泣一般低声唱出那首儿歌,甚至几次因哭泣而断续。

可听着这歌声,朱熙却是渐渐安静下来。只睁着一双大眼迷茫地望着李玉娘,涩声问:“你真是我娘?真的是我娘?”

李玉娘含泪点头,拥着儿子入怀低声道:“我是你母亲,是你亲生的娘…可乐啊,娘终于把你要回来了”

在一旁看得发怔的朱煦,突然低声质问:“你从前去看过熙哥儿?你、你…是不是你剪了我娘的头发?”

也不答她,李玉娘把朱熙往小红怀里一推,“带熙哥儿回家去。”

小红怔了下,“娘子,你…”

“不用管我难道忘了我说过的话吗?还不快去”一声厉喝,李玉娘拦在朱煦身前,浅笑道:“朱娘子,不是想让我去劝你爹吗?怎样,是你带我进去?还是我另去前面大门敲门递贴子呢?”

狠狠瞪了她一眼,朱煦转身前面带路。李玉娘也不回头,听着身后一记响鞭,嘴角便露出一丝笑意。

一前一后进了后园,两人都是无言,只有脚下积雪发出微声。想来是因京中房价太高,朱家的这座新宅竟不及杭州大宅一半。园子里也没什么景致,看来有些荒凉。

朱煦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在走到回廊时回头看着李玉娘问道:“李玉娘,我也不问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了。你只老老实实回我一句,到底能不能劝动我爹?”

抿唇一笑,李玉娘也不再装样子,“朱大官人是什么样的人,你这做女儿的难道不知吗?朱娘子,我只能说我答应你了便尽量去做。可成不成却是不好说。还有,我劝你还是尽快回雍王府的好。不管这事最终结果如何,你这会出来太久了,只会让你自己受罪。”

朱煦咬了咬牙,领着李玉娘走绕过回廊,走到一间房外:“适才我爹还在这书房里,你进去便是。”

李玉娘也不动,只是拿着眼看她。在朱煦扭身走开后,才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屈指叩门…

第一卷宅院 第六十三章 惊魂夜

第六十三章 惊魂夜

“不要再说了”朱子钰沉声截断李玉娘的话,抬起头来望着李玉娘的眼神冷漠里还夹杂着一丝不善之色:“煦儿到底是没经过大事,这种事情居然也敢随人乱说不过,李娘子,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就能这样应了煦姐儿的话跑到我这里来呢?你以为自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后我还会放你走出去吗?”

“朱大官人吓到我了”挑起眉,看着朱子钰,李玉娘抿唇浅笑,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淡淡道:“其实我也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白费心思,可是既然答应了人,不论你能不能听进去,我总是要来这一遭的。至于…”弯起眉来,她笑得带有几分小狡黠:“这里不是杭州,我李玉娘也不是从前那个事事要依顺大官人你的无名小卒。此时此地,大官人觉得还能停得住我吗?”

虽然说话的声音极低,可她话里带出的自信却不得不让朱子钰为之慎重考虑。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没办法强留下面前这个女子。可事关重大,他要是真就这样放她走了,万一事情败露…莫不如…

心头闪过一抹恶念,朱子钰心头惊跳,下意识地晃了下脑袋,抬手抹去额上沁出的冷汗,却是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回避了李玉娘的目光。

目光微瞬,李玉娘也多少猜到些朱子钰此刻的心思,虽然心里到底是有些惧,可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的微笑:“既然大官人早已铁了心,那我说得再多也是无用。不如就此别过,也省得我那车夫在外等得急了。”

说着话,她便款款起身。朱子钰两片薄唇抿作一线,只是盯着李玉娘却不曾说话。就在李玉娘刚刚转过身去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猛地一下撞开。头发有些凌乱的蓝蓉冲进门来,还未看清房中都有什么人,已是一声惊叫:“官人,不好了熙哥儿不见了…”

朱子钰闻声脸色大变,急步上前,猛地抓住李玉娘的手臂,喝道:“是你带走了熙哥儿?”

李玉娘吃痛,一声低呼,连嘴角的笑都有些发僵。“你放开手再说话就算是我带走了熙哥儿,难道还会伤他不成?”

她这一叫,朱子钰便立刻回复冷静,哼了一声放开手。抬起头看到蓝蓉瞪大了眼一脸震惊地望着李玉娘,他不禁有些厌烦:“熙哥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这会才来回我”

蓝蓉咽了下口水,却没有先回答朱子钰的问题,而是看着李玉娘,囁嚅道:“李娘子怎么会在这儿?真是,我竟没得到信儿迎上一迎,真是失礼了…”

她还想寒喧客套试探,朱子钰却已是扬起眉,寒声道:“下去吧也不用去找熙哥儿了,自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李玉娘对着脸色突变的蓝蓉微微一笑,看着门轻轻关上后眼帘低垂,嘴角闪过一丝率尔操觚的笑意。“蓝娘子是个聪明人,大官人真该对她更好些,说不定以后会是你生意上的一大助力呢”

心绪复杂,朱子钰冷哼道:“还说什么以后现在这种时候,就是眼前都顾不得了…”看着李玉娘,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是喘了会粗气后却是低声一叹:“也罢,不管你是怎么把熙儿带走的。既然他在你身边也就算了。若真是…”苦笑了一声,他忽然幽幽道:“我朱子钰这一生也有过不少女人,可到头来却只有这一对子女。玉娘,你刚才同我说的那些我又何曾没有想过?可是,此时此刻,又岂能容我后退?”

李玉娘黯然垂眉。心里惴惴,倒不再象之前纯粹是为了一桩交易,而多了几分真心的担忧。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就逄她真能劝服萧青戎返回杭州。可于事又有何益?俗话也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是朱子钰此时不在京中,可不管事情好坏,朱家都是脱不了干系了。

转目望了下窗外,她压低了声音:“成王败冠,古来皆如是。大官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就算你我也算身在局中,可这一盘棋谁胜谁负又岂是你我这等小人物说得好的?总算,也算得一场宾主,若事情真如你所愿,熙儿…”最终还是无法割舍,她只含糊地淡淡道:“到时再说便是。”

若真是那雍王办成了那件大事,朱子钰是不是真能如他所愿成为当朝国舅?或许,她现在就带着熙儿逃掉才是上策?

皱着眉,她犹自纠结。那头朱子钰却是一声低笑:“不错,事情本来就不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能控制的。眼下,也不过是个‘等’字罢了。只不知,还要等到何时…”

随着他幽幽一叹,李玉娘只觉身上一阵寒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盈盈一拜,淡淡道:“不管事情如何,都请大官人珍重,小妇人便就此别过。”

就在李玉娘起身告辞的时候,朱子钰皱起眉来,突叫道:“且慢”叫住了李玉娘,他又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玉娘,你适才那一声‘珍重’可是真心?”

李玉娘闻言不禁微有些怔忡。这话问得…虽然其实礼貌客套多过真心,李玉娘还是点了点头。她这一点头,朱子钰便好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自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来递于李玉娘。

心中奇怪,李玉娘却还是接过那枚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玉佩。细看之下,她不免有些奇怪朱子钰随身带的玉佩竟这样平淡无奇时,朱子钰却突然柔声道:“你还记得这枚玉佩吗?”

李玉娘闻声一怔,抬头看着朱子钰突现柔情的眸光,不禁心头一凛。暗道这玉佩难道竟是她送的?心中一念还未转完,朱子钰已经淡淡道:“那年你把这玉佩装在荷包中送我之后,我便未曾离开身…”

李玉娘身上一麻,只觉得冷。心里尴尬,可抬头偷瞄却又觉得朱子钰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他自己的声音来得多情。只是心里既然闪过那么一丝意动,她不免就又想起当初装入那荷包中的胎发来。虽然朱子钰从未曾承认过,可…

抿了下嘴角,她还是把那疑问压了下去,没有再问出来。现在这种时候,绝不是问这个的时机。

朱子钰略偏了头,静静看着李玉娘似乎有些微红的面颊,只道她是有些感动。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你看这玉佩的下方…”

李玉娘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却还是依眼翻了过来。这玉佩颇有些厚度,可李玉娘看到这玉佩下端竟是被人刻了一行小字时还是有些吃惊。因字迹有些小,她辩不清楚,可…用拇指抹过那字上的些 许红色,她不用细看,也分辨得出这竟是印泥的残余。

怪不得朱子钰竟是把这玉佩随身携带,原来竟是改成了印章。也是,谁又会想到一枚玉质不佳,手工也不精巧的玉佩竟是一方印章呢?

她还在心里冷笑,朱子钰已经沉声道:“玉娘,虽然俗语有云:富贵在天中。可现在我却到底要同天搏一搏虽然未必会赢,可也算是尽了性。”声音一顿,他又道:“如果雍王事败,我朱家必难逃一劫。若真如此,你回杭州可以此玉佩自我名下商铺提取出部分现银——如果,那些店铺还未被查封的话。这钱就当是我这做爹的留给熙哥儿的。另外,要是我族中还有幸存者,也请你多多照顾一二…”

李玉娘听他说得低沉,竟似在交代遗言一般,不禁一惊。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是一回事,可听他这样交代却到底是有些黯然。她原还要推拒,可在朱子钰退后一步竟是深深施了一礼后她也只得收下。

“我便只当是替大官人保存着便是,日后大官人来取回便是。”说得轻巧,可她的心却是沉沉的。看着朱子钰脸上竟异常平静的笑容,她垂下眼帘,披上看见,转身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依稀,听得那门后一声低叹…

雪,竟是一直未停。应是黄昏时分,可因大雪,冬天天原本就黑得早,天色竟是暗沉无光。若不是这满地的白茫茫,李玉娘几乎要辩不清道路。

眼角一瞥,她看着那一串还未被雪完全覆盖的脚印就停在书房外的假山后,不禁扬起嘴角,淡淡一笑。虽知蓝蓉大概仍是躲在那假山后,却也不揭穿,只缓缓穿过园子往外走去。也不理那门房一脸惊色,不知她这位女客是什么时候进得府,她大模大样地出了朱宅。

绕过小巷,上了大道,被风一吹,她才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场大雪,她只觉这座不夜之城在今夜竟是如此寂寥。冷清得让她觉得有些怕。

虽然远处的楼宇仍有灯火,隐约也能听得到丝竹歌声,可这空旷的街道上,竟根本没有几个人…

下意识地拉了拉领子,李玉娘辩明了方向,袖着手避到路边缓缓往家走去。才走不到半条街,她便突听得一阵轻响,急促而有规律的轻微细响,杂在风雪之中顺风而来。她先是一愕,然后意识到那竟是马蹄踏在雪上的声音。如此急促的马蹄之声,分明不是一匹马所能发出来的。

心中暗惊,她闪身避到一间已经关了门的店铺侧巷。隐在暗里,微微探出头来。便见得十几匹快马在长街疾驶而过,溅起雪屑飞扬。虽瞧不清楚那马上骑士都是什么样的形貌,可看兵甲在身却分明应该是士兵才是。

李玉娘对大宋兵制不俗,虽然看得出这应该是些兵,却不知这些兵究竟是属于什么兵营又或者是京中禁军什么的。可饶是如此,想起她所知道的那么一点消息,心中却不免惊跳。

朱子钰刚才还说“不知要等多久”,看这情形,莫不是根本就不用等了?

心头慌乱,她竖起领子掩了半张脸,半低了头一路小跑。风大雪大,她又低着头,冷不防,竟是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两人相撞,李玉娘一个趔趄,连退两步,却不想那人竟比她更不经撞,竟是直接被她撞得倒跌了出去,仰面倒在地上。

李玉娘吃了一惊,还未定睛细看,那人已经破口骂道:“哪里跑出来的无赖,竟这样横冲直撞”

李玉娘闻言,原本还要冲口而出的歉然又咽了回去。这样大的风雪,虽然李玉娘是不小心,可这人也必是象她一人半遮了脸的。可不全算是李玉娘的不是。

看着那男人挣扎着爬起身,竟似乎是行动不便。李玉娘突然心中一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的声音是有些熟…

“可是顾大官人?”她小心试探地问了一句。见那人猛地抿头看过来,露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竟果真是顾洪。

也不知这一个多月来,顾洪是不是极不如意,原本还显斯文的面容竟也染上几丝戾色。让李玉娘一眼看去,竟觉有些陌生。

看顾洪低头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雪,李玉娘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刚近了一步想说些歉意的话,就听到顾洪咕喃道:“恁地晦气,被那群泼皮坑害大雪天里轮值也便罢了。居然还遇到急着投胎的瘟神…”

他的声音虽然低,却并不是低到让人听不到的地步。李玉娘面色一沉,冷眼瞧着顾洪,也没那个心思去道歉了。正待越过顾洪往前走去,却突然心中一凛,竟是迈前一步拖了还没打扫干净身上雪的顾洪就往旁边躲去。

“你…”顾洪一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就被李玉娘情急之下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顾洪既惊且怒,又有一种说不出是得意还是什么的暧昧。

只是李玉娘这时候却没心思去看顾洪是个什么表情。她半侧了身,借着身前那一棵大树遮拦,看着长街之上如长龙一般驶过的马队,只觉得心口狂跳不已。难道,真的就是在今夜?

北风呼啸,卷着雪片扑在脸上。李玉娘只觉得一双脚都有些站麻了时,那长长的马队才终于奔过长街。她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放开手站直身却险些一个站不稳跌倒在地。

顾洪下意识地想要过来扶住她,可目光一闪却又顿住脚步。只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李玉娘,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羞愤难当。

李玉娘转过头,瞥见他的神情,不禁皱了下眉,然后把有些微湿意的手心在身上蹭了下。平声道:“顾大官人还是快些回家吧我瞧着这晚上可是不大太平。”

听到她的话,顾洪眉毛一掀,声音里却是透出几分愤恨:“有什么不太平的?刚才不还是侍卫马军过去呢吗?”说完,他却又皱起眉来,“奇怪,这些侍卫马军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进城来?不是该守在城外兵营的吗?”

李玉娘的心一跳,抬起头看着顾洪。突然间,就凑近一步:“顾大官人,有一场大富贵你可想要?”

原本在李玉娘突然凑近时,顾洪还有些意乱情迷。可突然听到她这一句,便立刻警醒过来。“李娘子说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另嫁了那萧大官人吗?”

李玉娘一挑眉,有些不明白这大富贵和她嫁人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会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只盯着顾洪沉声道:“顾大官人,你也看到刚才的马军了我实话和你说,刚才我无意中听到人说雍王欲于今夜谋反,想必那马军就是叛军入城…”

声音一顿,她不得不伸手推了一把呼吸急促张大嘴就合不拢的顾洪。“顾大官人,你要是及时把这个消息通传到宫里,可是一场大富贵啊”见顾洪咽着口水,只是一脸受惊的模样,李玉娘忙又道:“顾大官人乃朝廷命官,岂不该食君奉禄为君分忧?若是顾大官人真能挽救我大宋于危难之中,且不说高官厚禄,就是这忠义之名也要名留青史,万世留芳的…”

顾洪眨巴眨巴眼睛,嘴唇囁嚅着,虽然没说话,可一双眼却是越来越亮了。分明就是被李玉娘说动了心,只是还是有些惧意。

李玉娘看看他的眼神,沉声道:“大官人学问好,见识高,原本就有经纬之才,可若就此沉沦,没个二、三十年怎能入阁拜相?可若是有这样的大功劳…”

不等她说完,顾洪猛地一挺胸,竟是朗声道:“逆臣谋乱,我堂堂大宋之臣,自该忠勇护君李娘子,你不用再说了,我这就速速回内城,寻机把消息通传入宫。不管怎样,我顾洪是大宋忠臣,岂能怕抛头颅洒热血…”

瞠目结舌地看着顾洪发表完一篇忠臣义勇录,便头也不回地冲进风雪之中。李玉娘摇了摇头,也不多说。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她可不是什么大宋忠臣,管它事态发展如何,先保住自己和腹中骨肉才是。

奔进小巷,她只想着不管怎样先避开大道以免再撞上乱军才是。却不想一拐弯,突然横里伸出一条手臂将她揽住。受惊之下,她反手打出,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沉声道:“是我”

只听了两个字,她便听出是谁。顿觉心底一松,扑进面前男子怀里,泣道:“官人…你怎么才来啊?”有些委屈地捶着萧青戎的胸口。在萧青戎低声轻劝声中,却突听得旁边一声轻笑。

李玉娘抬起头来,才知旁边竟站着那常扮作清道夫名唤小荣的男子。顾不得羞恼,她忙把刚才所见说了一遍。

那小荣挑起眉来,竟是满脸喜色:“看来咱们所料不错,雍王果然是耐不住了。可是大好,正等着他呢你我终不负司马相公所托…”

李玉娘眨了下眼,猜不出哪儿又出来一位司马相公。只是这种情形下,她自是不能再多嘴相问。

“我现在就赶到宫里去。”小荣回头看着萧青戎,笑问:“怎么样?一起”

下意识地抓紧了萧青戎的衣袖,李玉娘垂下眼帘,又放开手。柔声道:“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便是。”

她是放开了手,可萧青戎却是不曾松手反倒把她拥得更紧。只抬头看着小荣平声道:“现在郭亮他们也应该快过来了,宫里有你们一群人便已经足够了。少我一人也没什么大碍,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小荣闻言,却是转目去看李玉娘,也不着恼。只嘻嘻一笑:“看来萧兄现在就是被缚住脚的小鸟儿,想飞也飞不高了…”说着话,人却已腾空而起,一跃而上围墙,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玉娘抬眼望着萧青戎,心中既喜且忧。想想便道:“你若想去,去便是,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萧青戎收回远眺的目光,抬起手覆在她的脸上,却是避开有些泛着凉意的指心,只用掌心暖着她的脸颊。

“娘子真是狠心啊刀剑无眼,你便不担心我吗?”因他的调侃,李玉娘皱起眉恼道:“谁说我不担心?不过是怕你觉得被人笑英雄气短…”叹了一声,她柔声道:“官人,你真不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萧青戎挑起眉,眉宇飞扬,果然是毫无半分不开怀之色。“娘子,你和孩子才是我最大的财富。如果我为了那些仇怨,就把你一个人丢下,那我怎么还配做你的夫和孩子的爹呢?”

手掌下移,轻轻抚过李玉娘并不曾隆起的小腹上,他淡淡笑道:“老天爷怜我,才又赐了我一个美满家庭,我又岂会辜负老天爷的一片苦心呢?”

闻言轻笑,李玉娘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把头靠在他肩上,放松地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暗沉的天幕中隐约看到一颗闪亮的星子就悬在头顶。

“真亮啊…”她低声喃着,只觉得自己好象从没有看过比这一颗更亮的星。

“我们回家吧可乐还在等着我们。”

诡谲京华,风雪之夜,她却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自心底渐渐漫延至身体的每一处…

第一卷宅院 第六十四章 但愿人长久

第六十四章 但愿人长久

晨光曦微,淡淡雪色映亮窗纸。

李玉娘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有刹那的恍惚。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她不自觉地抿唇而笑。半撑起身,她看着半边身体都压在自己身上的孩子,嘴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朱熙的头,她低声轻唤着:“可乐…”

不知是被她的低唤还是抚摸惊到,闭目沉睡的朱熙晃了晃脑袋,迷糊地张了张眼却立刻又合上,只是蹭了蹭更往她的怀里钻了钻。

浅唇浅笑,李玉娘俯下头去轻轻一吻,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朱熙压在她身上的腿挪开。小心地掖好被子,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把床边上垂到地上的被角堆回床上。心里却不禁有些奇怪萧青戎去了哪里。

她还记得昨晚上她们一家三、不,是一家四口是睡在一张床上的。虽然安抚仍有些糊涂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忍不住哭闹的朱熙很伤神。可是这样一家人躲在一起,彼此依偎着的感觉却是那样美好。虽然仍有些担忧京中事态,可知道萧青戎就睡在床外边,她只觉得心安。

穿上衣服,她走到梳妆台前取了梳子,刚随意挽起长发,便听到院子里隐约有说话声。回首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朱熙,她起身推开门,便看到站在外面的两个男人。

雪,已经停了。满院的积雪,迎着阳光,映得人眼睛都觉刺痛。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院里的两个男人便都扭头看过来。萧青戎淡淡一笑,便走过来,解了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可乐也醒了?”

他温情脉脉,只关心着这些索事。站在院里看他的小荣却不禁直撇嘴。李玉娘抬眼看去,见小荣虽然看起来颇为精神,可却形容邋遢,而且细留神看的话,还能看到他下身裤子有些褐色的斑点。相比之下,他的衣衫却是极干净,想来是换过的。

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李玉娘也没出声相问,只是仰起头有些紧张地看着萧青戎。

萧青戎一笑,虽然没说话,却是重重点了下头。李玉娘见了,心头压的重石立刻没了。忍不住低喃道:“阿弥陀佛,总算佛祖保佑”

小荣听见,便立刻“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什么佛祖?若真是佛祖保佑,昨晚上也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

萧青戎脸色一变,抬眼瞥了小荣一眼。小荣撇撇嘴,便不继续说下去。李玉娘知道萧青戎是不想她听到这些事。可心里却也明白改朝换代之时,死人是免不了的事。

垂下眼帘,她忽然想起一事道:“荣官人,不知昨夜你可曾见过一个…一个吏部的小官…总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荣扬起眉,偏头想了想,突然“哈”的一声乐了:“你说的该不是那个敲登闻鼓的白痴吧?”看李玉娘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地看他,小荣笑得更欢:“那个姓顾的?真不知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么个主意。也是阕门前看鼓的兵士乱了阵脚,才让他溜到近前了。咱大宋立国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人在夜里敲响登闻鼓的呢”

李玉娘眨了下眼睛,想想也不禁苦笑。所谓的登闻鼓,她便也是知道一二,知道那是立在宫门前的大鼓,专供人告御状的。只是寻常人就是敲响了鼓也还要经鼓院三审才有可能把案子呈到官家面前。可想来,昨夜那种情况,鼓声震天,却是最好惊动宫中的办法。

“那顾洪现在…”忍不住出声相问,这也算是立了功吧?或许顾洪真能如她所说的一样得场大富贵。这样想,李玉娘倒觉得气壮了,也不觉昨天对顾洪胡说八道理亏。却不想小荣笑笑,却道:“还能怎样?先押在鼓院等着发落罢了。”

李玉娘吃了一惊,再问,才知道虽然昨夜禁宫大内中一场恶斗,可在大局已定后这件事却是被官家与太后一手压了下去。就象小荣说的一样:雍王是什么人?那是官家的亲兄弟,太后的亲儿子,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左右都不过是些底下人的罪罢了。

李玉娘闻言唏嘘,可待过得几日,见京中普通百姓并无什么异动,才知这件大事真的就这样被压了下去。就是一应处置也都是在暗中进行。

一旨诏书斥责雍王行为不检,自此幽禁于自家王府不得轻出。而作为主谋之一的蔡确也因所谓的“处事不力,贪赃枉法,授卖官职”等罪于除夕前日被罢了相职,贬至岭南。同时,涉案诸多官员纷纷“下马”,该贬的贬,该罚的罚。而“蔡案”中牵扯到的杭州籍商人朱氏等人则被抄没家产,处以“斩立决”…

打听到这些消息时,李玉娘沉默了很久。才忍不住同萧青戎问起朱子钰是关在哪里。萧青戎沉默片刻才告诉她朱子钰在那天早上知道事败后便已经服毒自尽了,尸体被人丢在义庄无人收敛。

李玉娘闻声,虽没有说话,却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正在一旁和小红堆雪人的朱熙。

看着孩子满脸的笑容,她不禁低声轻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他毕竟是可乐的生父,我想去收敛安葬他,你看可使得?”仰头看着萧青戎,她有些怕萧青戎不开心。却不想萧青戎只是一笑,揽了她的肩道:“这事不用你亲自去办,我已经叫小荣帮我打听到底是哪间义庄了。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那种地方还是不去的好。全交给我就是…”

李玉娘反手握着他的手,低声道谢。萧青戎却只是摇头:“真是傻瓜,你我之间若还要说个‘谢’字,还是什么夫妻呢?”

敛眉浅笑,李玉娘低声轻问:“我听说官家斥令蔡确三日内便要离京,你可要追去?”看萧青戎沉默不语,她静了下又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等着这一天的。你要去便去,不用顾忌我的。”

拉住她的手,萧青戎只是微笑:“罢了,只当是为我们的孩子积福…玉娘,我很想追去当着他家人面一剑刺死他。可是若真那样做了,我只怕日后没脸见我们的孩子——我想让我们的孩子知道他爹是一个好人。”

没有回应,李玉娘只是拉着他的手淡淡一笑。

一场看似凶险的宫廷政变便这样无声地消失于冬夜的风雪之中。虽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低调进行的,可到底还是端倪可察。京中的达官贵人们在元丰八年的新年里也都过得极其低调,少有大举宴请之事。

也就是在这个新年里,刚过正月十五,宫中便传出了官家宾天的恶耗。

二月初,大行皇帝还未曾出殡,刚被封为皇太子不足一月的前延安郡王赵煦继承皇位。为大行皇帝上尊号为“体元显道法古立宪帝德王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史称“宋神宗”。

因皇帝年幼,便由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而高太后临朝第一件政事,便是中止了其子宋神宗所推行的“新政”,并把“旧党”党魁司马光召回京中出任宰相一职。与此同时,诸多旧党成员纷纷被召回京中复职,其中便包括了高太后最欣赏的一代文豪苏轼…

三月春暖,李玉娘已怀胎五月有余,大腹便便,虽行事不甚方便,可身体却是健康,胎儿也极安稳。虽然高敏一再相劝,可李玉娘却还是执意要返回杭州。

虽然依依不舍,可高敏也知强停不得,只得含泪相送。

这一日,却是风和日丽。于码头上执手相望,李玉娘柔声低劝:“夫人不必太过伤心。我不是已经应了你每月都会写信来通平安的吗?再说了,水路畅通,我也会时常来探望你的。若是你想我了,又有意去杭州一游,捎信便是。我定派船来接你…”

闻言一笑,高敏抹了抹眼泪,又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萧青戎和朱熙。看到朱熙骑在萧青戎脖颈上嘻嘻大笑,她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难得萧青戎对可乐也好,我倒也放心许多。玉娘,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一定要说,莫要瞒着我…”说着,眼泪便又落下。

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李玉娘也是激动,却强笑道:“夫人难道竟忘了我现在可是六品的安人,寻常人又怎么敢得罪我这个诰命妇呢?”

听她这样玩笑,高敏心里倒有些安心。抹了泪又拉着李玉娘絮絮说了好一通话,这才放手推着李玉娘上船。

站在甲板上,李玉娘默然望着岸上频频招手的高敏,在船缓缓驶离码头时,到底忍不住迈前一步,大声叫道:“你多多珍重…夫人…娘…”最后一个字吐得极轻,甚至连她自己都听得不清楚。可不知岸上的高敏是不是看懂了她的唇形,竟突然之间捂住脸痛哭失声起来。

李玉娘垂下头去,心中痛极。却觉身后一人轻轻拥她入怀,又有一个小小身子挤进她的怀里偎着。虽然没有人出声劝慰,可她却突觉心里暖了起来。

船缓缓驶出码头,进入汴河河道,迎面风帆片片,有歌声悠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长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声音沙哑而苍老,又带出无尽怅然,可正因如此,更显得情真意切。李玉娘一时听得呆住,万般感慨。转目看去,却见萧青戎侧过头望着那艘自对面缓缓驶过的船,嘴角竟是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心中还在奇怪,却见那船上有一人自舱中踱出。遥望汴河两岸,苍老面容上说不尽的惆怅与感怀:“终于,还是回来了…”

李玉娘听了,还在猜测这老者不知是哪位时,忽有人自岸上扬声大叫:“莫不是东坡居士当面?”

那老者闻言便抬起头来,捋着胡子笑应一声。岸上人闻言忙远远长鞠一礼,恭声问好。一时岸上河中便有无数人张望过来,或是恭声招呼或是遥遥行礼。萧青戎也是躬了身长长一礼,却并不出声。

李玉娘就是再不晓事,也知这位面带微笑的老者便是名垂千古的苏东坡了。

深施一礼,她却笑看身边的萧青戎:“可惜了,若是晚走几天,你还可去拜会这位前辈呢”

萧青戎一笑,轻点她的鼻尖。道:“娘子真是个俗人。便是擦身而过又如何,得闻苏翁长歌一曲还不够吗?我岂是那么贪心之人”笑着,他抱起身前的朱熙,又拥李玉娘入怀,柔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娘子,我只愿日日相守,执手相望,哪怕天上只得一颗寒星也胜却明月当空…”

闻言浅笑,李玉娘并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萧青戎的肩头,手中紧紧握着朱熙的小手,另一只手却是轻轻抚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但愿,此生皆如此刻,长长久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