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院子,似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没有人再忆起。

央艳茹垂下眼眸:“你是知道的,咱们东女国的女人,总是不到黄河都不会死心。”

“他不会来了…”萧问筠轻声叹道,“我已明白了这一点,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是么…?”

那如低音宫商角羽低奏的声音忽地在墙角响起,突忽其然的出现,如鬼魅一般。

萧问筠听到了这声音第一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将垂落地面的轻纱拾起,想要遮挡住自己的脸。

可那轻纱却被央艳茹一下子夺了过去。她朝着屋角笑道:“你到底来了。”

银簪子将灯芯挑得亮了,屋子里渐渐变得明亮的灯光将站在窗边的那人照得清楚。

他一袭绣金织龙的月白长衫,静静地立于墙角,腰间的白玉钩带灼然有光。

他依旧那么俊美,如远山般青眉,苍翠松织般的秀发,挺拔的身姿。

央艳茹笑望着垂了头想避开他的视线的萧问筠,再含笑望着他:“不愧为我的金屑郎,那扇窗子,是这院子里唯一的一个活路。是我替你留的,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拿起挑衣杆子。挑起了萧问筠半垂的脸,“你看看,她还好好儿的在这儿呢,院子里的,我也没伤着他们。不过使他们昏迷而已…金屑郎,奴家知道你心慈,因而全照着你的意思办事。”

那灼亮的灯烛直射到萧问筠的脸上,仿佛带着热力,要使她在他面前纤豪毕现。

此时,萧问筠才感觉到了那锥心刺骨的痛。他的目光投在她脸上如有实质刺入一般的痛…只要想象着这一点,她便心如死灰。

可他却没有望她,眼角都没有扫向她。只淡淡地道:“今日我来,不过为了替朝廷除了你这个祸害而已。”

央艳茹松了挑着萧问筠下巴的那衣挑子,笑道:“皇帝不准人跟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独自一人来的吧?”她见李景坤沉默不语,便笑道。“太子殿下到底是为了她而来…甩开了跟在您身后的那两位大内高手?”

李景坤忽尔轻笑:“父皇不明白,怎么才能平了东夷人的怒气!只有抓住了你。交给他们,十公主心底怒意才会平息,边疆那场刀兵之祸才能灭于无形。”

央艳茹轻声道:“原来是为了十公主?太子殿下回朝不过几日,倒真象变了一个人,心思全放在国事之上了。”她转头朝萧问筠道,“萧妹妹,这才是未来九五之尊应该有的模样,不是么?”

萧问筠也轻声笑了:“不错,应该的,他是太子,总得顾全大局,只不过公主殿下就怕是很难离开了。”

她没有再望向他,这是她已经早就知道了的结果,前世的李景誉为了那至尊之位,弃她于不顾,而这一世,老天爷加重了筹码,便也再次使她成为弃子。

他已不是前世的平安,不是那可以用性命来保护她的平安,可以替她挡住箭雨的平安。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九五之尊,要识得大休,顺势而为,有许多人依靠着他。

而她,已不是那容颜美丽的小小姐了…这幅让人望一眼便生了厌心的容貌,怎么比得上他心中的国家大事?

这是她已经知道了的结果,在看到菱花镜的第一眼开始,便已经明白了的结果。

她会从云端跌落泥地。

他终会弃她而去,用极好的理由。

她已经决心要接受这理由了。

这一世比前一世好得太多了,不是么,这一世,她的亲人都完好无缺,没有因为她而身首异处。

她其实应该感谢老天爷,放过了那么多条性命。

央艳茹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她忽地道:“太子殿下独自一人前来,想到捉拿我?怕是没那么容易。”

李景坤垂眸道:“是么?”

她低声轻笑:“皇后娘娘病了吧?就这几日病的?奴家化身十公主,在宫内陪着娘娘良久,怎么会不预备着后手,以备遇到现如今这样的情况!”

“你说什么?”李景坤倏地抬起头来。

“奴家在宫里的时侯,和皇后娘娘相处甚欢,时常往长秋宫走动,偶尔会送些草原上的特产给娘娘试用,比如说那雪莲,就送了不少,自不是吃的雪莲,如果是吃的,娘娘身边那么多医术卓绝的御医,又岂不会再三的检查查验?那雪莲么,是送给娘娘身边的宫婢们戴的,娘娘当真是个慈善之人,为了不落奴家的面子,奴家一去长秋宫,她便使人戴着。娘娘是寒底子的人,早年又因痛失太子而伤心过度,那雪莲花儿上,却涂了一层沼泽佛焰之花的花汁,说起这佛焰之花…”她笑望萧问筠,“把萧妹妹的脸弄成这幅样子的,便是这佛焰之花的花茎了,说起来也奇怪,一朵花,尽有极寒与极热两种性子。萧妹妹的脸中了热毒,就成了这个样子,而皇后娘娘么。因为寒毒,就怕冷如中风寒。”

李景坤神色大变,声音冷冷:“母后如果有事,你也逃不脱!”

央艳茹却不理他:“这毒自是有解药的,奴家说过。太子是善心之人,奴家也不会妄顾了人的性命,只要太子答应奴家一个要求,奴家自会将解药双手奉上。”她眼眸在李景坤和萧问筠身上打了一个转,低声道,“那院子里的布置。太子怕是清楚得很,只要走出这房门,那里便是死地。奴家对太子也已死心了,却不相信太子刚刚说的话,也不相信太子对萧妹妹如此铁石心肠,这样吧,太子和萧妹妹两人之中任何一位走出这房门。奴家便把这解药给了那留下来的人!”

她站起身来,在萧问筠面前打了一个旋儿:“太子是想自己留下。还是让萧妹妹留下?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性命重要,还是萧家妹妹的性命重要?又或是,太子自己走出这房门,如此一来,便保全了两个人的性命!”

走到这房门,外边便是死地!

如果是前世的平安,他一定会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自己。

但这一世的李景坤,萧问筠已然不能肯定了。

“你疯了!”她大声道,“你真的疯了!”

央艳茹定定地望着她:“箫妹妹,你难道不想知道结果么?他会选择谁留在这里?他终还是来了,不是么?” 她收了目光,朝李景坤望过去,“金屑郎,你会不会待她深情若此,会不会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救一个容颜丑陋的女人?我真的很好奇…”

李景坤往前走了一步,她却端然不动,“奴家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杀死奴家容易,奴家这条命也值不得什么,但皇后娘娘的性命可就重要了。”

李景坤停住了脚,却缓缓抬头,头一次地将视线投在萧问筠的脸上,全无保留地停在她的脸上,轻声道:“筠儿,过来。”

那一瞬间,萧问筠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忘记了他身上肩负的责任,忘记了所有,她的眼底只有他,只有他的声音,他笑着的样子,她如受蛊惑一般地朝他走了过去,缓缓地来到他的身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在花丛中笑,而她,远远在一旁望着,周围侍婢凑拥,她唤着。

平安,平安…

他的眼底没有厌色,看着她,依旧如泉水般的清澈透明,可他的眼眸能反射出她的影子,那影子是那么的丑陋不堪…她想退开了去,却被他一把拉住,她听到他低声道:“如果没有了我,筠儿怕是活不成了,如果没有了筠儿,我也会活不成。”

他语气平静地讲出这句话来,如农夫讲述着田里稻谷的成长,猎人说着何时狩猎最合时宜,那么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萧问筠只觉眼前一片朦胧,可他的样子,却那么的,那么的清晰,如千百年来,他便刻在了她的心底,再也不能移开。

他垂眸望着她,眼底是她的倒影,既使是那么的丑陋:“她变得丑了,治不好了,我便刺瞎了双眼陪着她,这么一来,我便不会半夜醒来,被她吓着了…”

他讲着这个真实的人生,他会被她吓着,但他不会离弃她,他会陪着她,听着她的声音。

萧问筠眼泪滴落衣襟,染得上面的刺绣湿了一大片,她头一次感觉,原来脸变得丑了,也会那么的高兴,如身在半空之中飞扬,如处于云端。

“我是一个普通人,喜欢美丽,看见丑的东西,也会避开眼去,但如果是筠儿,只要能感觉她在身边,听到她的声音便好。”他将下巴枕在她的头顶,“她会变老,变丑,只不过提前了一步,只可惜,我不能陪着她…”

他告诉她,他不能陪着她?

他不能陪着她?

他竟是这么说。

“你竟要刺瞎了眼来陪她?”央艳茹哈哈大笑,语气中充满讥讽,可那讥讽却也那么的无力,“你竟要刺瞎了眼来陪她?为了不让她见到你避开的样子,为了不让她感觉心痛?”

“我不需要你相信…”他的声音有如琴奏,平平淡淡,“只是我知道,我不能少了她,不能少了她的陪伴,这么多年了,她的声音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那你们怎么不去死?”央艳茹颤抖着嗓门道,“去啊,走出这个门,便没有人能分得开你们…”

“好…”他抬头道,“只要这是你所期望的…”

他携着萧问筠的手往门口走了去,他们前面的屏风墨影,散着淡淡微光,他的手带着暖意,如极冬之时,那内衬全是火狐狸的内衬,一放进去,便是暖意融融,她想告诉他,不必这么做,这么做了,这个女人也不一定会给皇后解毒,可她却发不出声音来,喉咙如有物塞住,只觉无论去到哪里,只要有他,便是神仙居所。

他拉开了门,她听到身后的女人绝望的呼喊:“不,你不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