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到极点的声音响起,却是凛然威仪天成,蓝玉鬼雕微一停顿,光形中的笑声也略微显出不自然来,“哦…原来是真命天子在此…”

笑声中透出深深的忌惮,好似心有余悸一般,但到了最后一字,却又吐出切齿的嫉恨——

“真命天子在此,区区在下自该退避三舍,可是其余这些普通人…”

声音略停了一停,化成肆无忌惮的狂笑——

“他们,却也只配做骷髅的血食而已。”

骷髅在瞬间四散飞舞,天地之间,顿成血腥修罗世界!

***

“昭元帝的剑再快再利,也杀不了这无数鬼物…”

丹离紧赶慢赶,终于从梅林中走出,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揉了揉还在发痛的臀和腰,她没好气的瞥了昭元帝一眼,不甘心的低声道——

“看在还要仰赖你身上龙气的份上,就再帮你一回好了。”

第十七章残雪凝辉冷阑干

丹离有些费力的爬上自己的车驾,从暖厚的褥子下取出一根蓍草,在掌心揉成碎屑,随即微微嘟起朱唇,用力吹散开去。

蓍草随风飘散,一些粉屑掠过车下躲闪的宫女身边,倒是引起了一声响亮喷嚏——

丹离听到她们隐约在说:“她又在车上折腾什么?”

“这关头你还管她做什么…阿嚏!”

丹离微微一笑,一双眸子掩不住幸灾乐祸——嚼舌根什么的,就该有点报应吧!

她微微仰头,只见夜空中蓝光明灿肆照,无数鬼物呼啸狂笑,人声哀号混乱中,那白色的蓍草碎屑只是星星点点一片,随即便被风吹远,消失于空中。

她拍了拍手,满意道:“这样便可以了。”

“阿嚏…阿嚏!”

随着她的拍手,最后几点碎屑落到了车下,于是喷嚏声又响起。

“真是对不住,我忘记了你们正躲在车底下呢…”

丹离笑眯眯的说道,一旁的麻将对上她灿烂笑靥,吓得浑身绒毛直竖。

——所以说,得罪小心眼的女人,将会后患无穷。

****

昭元帝冷怒之下,剑光如星辰般四散而下,浩瀚炽烈,数只骷髅鬼未及触到,便哀号一声化为云烟。

但周遭有更多人正在遭遇生死惨祸,一蓬蓬鲜血撒上天空,染得蓝玉鬼雕周遭越发瑰丽璀璨。

玉雕鬼面仍是不疾不徐的旋转着,男子悦耳动听的声音,此时竟如死神催命一般——

“今日,皇帝陛下真要成孤家寡人了…”

他一声长笑未及发出,蓦然却见空中又现异象——

只见幽明长夜中,竟突现无数白色光点,飘散飞舞于空中,竟宛如繁星闪烁,一时美不胜收,宛如仙雾幻梦一般。

白色光点缓缓而落,随着它的轨迹,满空幽黑华蓝竟好似起了皱褶,眼前空间隐约出现扭曲!

白光曼舞,宛如精灵仙魅,骷髅鬼却似遇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尖叫呼啸着退缩成一团。

白光继续飘飞,蓝光笼罩下的黑色天幕终于承受不住,龟裂成四分五裂!

可曾见过“天”破了一块的模样?

刹那间,众人心中都升起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黑色炽焰与蓝色光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半凝固着流淌落下,天地之间好似陷入绝大的末日!

然而——

龟裂的碎片与炽焰,到了半空便如冰雪一般,融得无影无踪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幕宁静祥和,满是夕霞余辉的残金天际。

现下正是酉时,日头刚才落下,未到掌灯时分。

最后的白色光点掉落在地上,微一闪烁,便化为尘埃了。

现实与鬼魅之境,终于在此刻分开。

四下里一片寂静。

直到有人听到枝头残雪消融的水滴声,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这才如梦初醒。

“终于得救了!”

欢呼声中,薛汶在颜梓的扶持下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方才那团白光,正是他以自身术法维护了小型结界,巨大体力消耗让他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昭元帝收剑入鞘,幽深黑眸打量着他,“你无恙吧?”

“总算逃过一劫…”

薛汶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以我之力,正面对上苏幕,实在是太过勉强了。”

昭元帝看定了他,黑幽幽的森然眸子,让薛汶逐渐感到不自在,他强笑道:“万岁?”

“你…未出全力。”

冷然声音一出,顿时让薛汶脸色微变。

“何以见得?”

“直觉而已。”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薛汶终于无奈的笑了,“师门禁忌,还请万岁见谅。”

一旁的颜梓听到这,执拗脾气终于发作了,“小蚊子你临危仍有所保留,我们的死活就真正不在你心上?!”

薛汶连叫冤枉,看着昭元帝冷然不动的黑眸,他终于苦笑着揭开迷底,“之前我用金钱卜了一卦,我们次行虽有凶兆,却有贵人襄助,得以化吉…”

他正待继续说下去,再夸耀一番自己起卦神准,却见昭元帝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颜梓扎在侧面看得分明:皇帝的嘴唇微动,分明是说了五个字——

十算九不准。

“哈哈哈哈…”

颜梓肆无忌惮的响亮笑声,惊得周围人面面相觑,“小蚊子你知道吗,万岁说你是十算九不准…”

“哈哈哈哈…十算九不准,可乐死我了!”

他捧腹大笑,薛汶兴致勃勃的脸却僵在那里,好半天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这次明明说对了。”

“是啊是啊,这次很神准。”

颜梓拍了拍他的肩头,居然反常的不再嘲笑,“十算九不准嘛,你都胡扯了八九次吉凶兆头了,这次也该神准一次了。”

他继续大笑着挖苦道:“不过小蚊子啊,你之前一回喊大凶一回大吉的,大家都给你吓麻木了,万岁也已经不准你乱报钦天监的天象预示,你这次即便是事先说了,只怕也没人理睬吧?”

他继续哈哈大笑,不顾薛汶忽白忽青的脸色,笑声传出老远,惹得好多人出来看热闹。

昭元帝一路行来,见军士们正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有人收拾残尸,有人整理车驾,有人准备动锅作饭,唇边正露赞许笑意,却听不远处一声冷笑,满含奚落讥诮——

“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果然不假,你们暴虐杀戮,挑起战火,这才会有今日之祸事!”

昭元帝眼神一冷,转眼看时,却见露天囚车上,长公主丹嘉伫立其上,方才这一句,正是出自她口中。

“多行不义吗…”

昭元帝冷笑一声,眼神暗沉下来,双眸中的幽冷莫测,却让人看一眼便要腿脚发软。

他一伸手,竟将长公主丹嘉从车上拖了下来。

在宫眷的惊呼声中,他铁一般的手指钳住她的雪颈,于咽喉处逐渐收紧——

丹嘉急促的喘息着,面色越见发白,一双清冷水眸却毫不畏惧的瞪着他。

昭元帝心神一动,眼前出现的,却似另一双相似的眼。

这般倔强清冷的眼神,含着怒意…

他的手掌仍在收紧,眼神却有了变化——

那是又惊又喜的迷茫中,孤注一掷的捉牢…一旦抓住,就再也不肯放手的坚决。

第十八章遥忆美人湘江水

丹离缓步走在湖畔,冰莹湖面已半融半破,露出月牙似的一弯水面——大概是方才取水的军士所为。

粼粼水面下,隐约有小鱼在游来窜去,丹离把手伸入水中,搅动之下,却觉得略有一丝温暖。

手指痒痒的,好似被鱼嘴啃了一口。丹离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

只听“喵呜”一声,却是麻将在一旁急得上窜下跳。

丹离看向它,“你想吃鱼?”

麻将拼命点头,圆润的双下巴胖得一颤一颤的。

“要吃鱼,先得把它捉回来啊…”

丹离不为所动,拖长了声音慢吞吞道。

麻将奋力“喵呜”,伸着绒爪指着水面虚抓,一双绿瞳看定了丹离,眼里写满了谄媚。

“你说你怕水啊…”

丹离仍是慢悠悠说着自己早已知道的现实,麻将点头如捣蒜,眼里就差没写上“求你了”三个大字。

“我去捉也不是不可以。”

丹离故意把话说了半截,等到吊足了麻将胃口,她才比画了一个燃烧的手势,“可就算捉了鱼上来,也没法生火啊…”

庞大队伍中军法森严,虽然也会就地取食,却必须由固定伙头军执行,其余军士虽然也身带火折,却不准擅用,更别说借给她们这些亡国臣俘了——若是她们借此暗动手脚,谁也承担不起。

自从起程后,丹离每次觉得食味寡淡,都怨叹自己不该忘记带火石。左思右想之下,终于打起了麻将的主意。

麻将果然上了钩,它伸出肥爪,在一旁的梅树上狠命抓挠,越挠越快,越抓越狠,一时竟有火星溅出。

麻将的这一招若是被人看见,只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好在丹离在它挠断院中第十三根树干的时候终于发现了这一潜能。

只能说,猫的潜力也是无穷的,每当麻将偷吃不成反被丹离恶整后,它都会纠结痛苦得挠树。长久勤奋的练习,加上固有的天赋,麻将终于练成了猫抓神挠。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宝刀未老,神技仍在,你先保存体力要紧,我去抓鱼了。”

丹离折了树枝,把头削尖,对准水下之鱼,却并不凝神,反而闭上了眼。

风声从她耳边吹过,卷起她一簇鬓发,露出小而圆润的耳垂。

许多杂乱的声音从她心头流过,随即却化为清晰的各类细声,抓准了鱼鳍拨动的微小声息,她抓紧树枝,狠狠一扎而下——

“成了!”

她抓起树枝就往上提,一边不忘自我吹嘘,“看这速度,这姿势,这一气呵成的自然…”

麻将还没决定是要拆台还是谄媚,此时只见水中升起幽黑近乎苍蓝的光芒,无穷涟漪之下,丹离想将树枝提离水面,竟好似被什么无形之力拉住,纹丝不能动弹。

水面在下一刻化为幽亮镜面,水镜另一端,出现一道男子的优雅剪影——

雪衣翻飞,苍蓝冰绦结在腰间,折扇于手中轻摇,冷雨芍药图在扇面隐约可见,乌木扇柄下坠一面蓝玉鬼雕,却是精致小巧,丝毫不见方才化为巨大两面,缓缓旋转间席卷天地的可怕威能。

“哦,是苏幕你啊…”

丹离笑吟吟打着招呼,“最近经常见到你,可见真是有缘啊!“

随即她下一句就专朝人痛脚上踩,“可是你方才不是被人打了一顿,吃了大亏,怎么又回来了?”

她一副天真虚心发问的模样,也不知那边苏幕作何表情,只见微微动荡的水波,仿佛象征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你的心情似乎不错。”

半晌,苏幕的声音仍是一派平静,但这份平静中,却蕴含着危险意味,好似暴雨正在凝聚。

“绝处逢生,捡回一条命,我的心情当然不错。”

丹离瞥一眼水镜另一端的优雅男子,决定在他压制的冷怒情绪上再加一勺油,“说起来,苏幕你的心情怎样,能跟我说说吗?我倒是很好奇,你最近每一次都是自信满满出手,灰头土脸的夹尾而逃,这样的心志历练,真非常人所及啊!”

“哼…”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手下败将,也敢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

苏幕顿了一下,正待再说,却被丹离笑靥如花的打断了——

“哎呀呀…木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哟!平时十次里有九次是我赢,难得你赢了一回,就这么歪曲事实,这可不对哟!”

简直是晴天霹雳!

被叫成“木头”的苏幕,听到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绰号,就想起少年时代那一系列不堪回首的青涩记忆——

初学时,他被某人骗进全是大狗的村子,摔了个倒栽葱,满身都是狗狗的口水和蹄印。

小有所成时,他在她面前炫耀天光九火之术,却被逆反自身,烧了眉毛和前额发,后半头发干脆烫得卷曲——那个形象简直绝了。

等到各自成才时,师傅给的灵符被某人妙手顺之,换上的是《肉葡团》小说中的香艳插图,他却傻傻的当着切磋的师弟们面前打开——他至今仍忘不了人们惊讶、扭曲憋笑以及看见色中恶鬼的难看表情——

这一切简直是噩梦、噩梦!

苏幕想起这一切,心中便掀起滔天巨浪来,映着他的心境,水面肆卷狂扬,几乎要把丹离整个人都浸在里头。

“哎呀呀,淡定,淡定呀木头,别忘了你现在是天寰宗的宗主,气度啊身份啊什么的别忘记了。”

丹离一边后退,一边不忘火上添油。

“哼!”

苏幕冷笑一声,压下自己满心狂肆的怒火,突然逼问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使自己元力恢复如初?”

丹离目光一凝——他知道了什么?

她笑容不变,“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每次都叫嚣要把我碎尸万段,又有哪次不是灰溜溜铩羽而回?”

“哼…想激起我的怒火来转移话题?这一招用太多次了。”

苏幕的声音更冷,更加阴森,好似至寒之冰,又似极狂之火要烧毁一切,“你跟昭元帝…怎么了?!”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已是一字一顿,周遭风声都被逼压毫无声息。

“你说呢?”

丹离笑而不语,眼中却因水镜的暴动狂涌而多了份警戒。

“你——果然是跟他…!”

苏幕的怒气在这一刻涌至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