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想得入神,险些绊倒在地,握在袖中的一张陈旧纸笺掉了出来,上面略见微黄,还缺了一角,显然是方才撕扯挣扎时被损毁。

她心疼而又爱怜的将信纸贴在颊边,反复摩挲着,眼中已是落下泪来。

“我等着你…”

她低声喃喃道,珠泪滴落于地,与残冰晶莹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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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离觉得自己好似在一处清澈泉水边,她整个人火燎烟烤的,纵身向泉中一跃,便是清凉入骨,热意全无。

她大口的饮下泉水,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畅快,不由的呻吟出声。

从梦中幽幽而醒,她发觉自己片无丝缕,正躺在帝辇的小榻之上,身侧凌乱的堆了锦衾,却全没盖在自己身上,幸而辇下有特制的地火,这才没受了凉。

从塌上起身,雪臂接触到寒冷之气,不由打了个哆嗦——丹离这才发觉,热火焚身,几乎暴燃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

她略一检试,发觉元力充盈竟更胜以往,玄金二气于体内旋转如意,一派从容自在。

一只毛茸茸的圆团跳上她的肩头,不用感知,她便笑骂道:“麻将,你又饿了?”

麻将委屈的喵了两声,丹离眉一挑,笑道:“你在担心我?”

她感动的一把将麻将揽入怀中,“还是你对我好!”

麻将又喵了几声,好似很是急切,丹离不禁失笑,“你是说,苏幕把我伤了,他的实力更胜以往,很难对付?”

她不由大笑出声,用手抚摩了麻将那颗毛茸茸的胖脑袋,“你说错了,麻将。”

她抬起头,整个人在这一瞬却似化为犀利之刃,眉眼间竟是写不尽的耀眼傲意——

“变强的人,是我啊…“

她伸出手,掌心玄金二色旋转如仪,虽然微小,却竟似一个乾坤世界。

“我暗中练习九转琉璃诀,虽已有小成,体内却已有极大隐患,今日与他一战,功体乱走之下,因缘巧合,得以与龙气阴阳合和,反而升上了第二层。”

丹离说到此,已是眉开眼笑,连话也多了几句。

麻将见她心情欢喜,爬上她的膝盖,撒娇的喵了几声,丹离一听,简直气炸了肺——

“你说什么?!这全是托你的福?!”

麻将抱着头,继续不怕死的喵了无数声,丹离眯起眼,复述它的意思,“你是说,今日要不是你闹着要吃鱼,我就不会到湖边捕鱼,也就不会遇到苏幕,更不会被他所伤,因此也就不会有机会功力进阶——所以这一切,全是你的功劳?!”

她说到此,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把拎起麻将就是一阵乱晃,“你还有脸说?!我险些被你害死你还敢说自己是最大功臣?!你还敢要吃全鱼宴?!简直是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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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辇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娇斥声和猫叫声,薛汶回望一眼,笑道:“看样子,丹离公主还挺有精神嘛!”

昭元帝坐在锦毡之上,背靠树干,闻言只瞥了他一眼,浑身散发出的冷寒之气,让他的周遭简直要化为凝冰!

薛汶打了个寒战,偷偷看了一眼昭元帝,觉得他面无表情之下,冰封压抑着可怕的阴霾与风暴,不禁心头一跳,暗中却是惊疑不定——

皇帝先是“召幸”了丹嘉公主,随后丹离公主吃醋,闯上帝辇闹了一通,随后…两人大概情意相投,芙蓉帐暖渡春宵了…美人在抱,皇帝的神情却不似满足,倒象是满腔怒火都冻结在胸?!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面对诡异情形,薛汶那颗八卦窥密之心熊熊燃烧去来了,他眼珠一转,仔细回想方才的情形和声响,突然脑子一个激灵——

莫非,万岁根本不愿意…那啥?

薛汶脑子里轰隆一声,随即被自己这大胆猜测给惊了个半死——他偷窥了一眼昭元帝铁青冰冷含着怒气的神情,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皇帝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给“强”了?

这个想法简直是晴天霹雳啊!

薛汶扭曲着唇角,一副想笑又想哭的模样,双眼贼溜溜,来回瞄着凛然沉默的昭元帝,以及不时发出女子轻笑的帝辇,心中已是浮想联翩。

皇帝自然不去理会他挤眉弄眼,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狂炽的怒意,沉声道:“今日出现的那尊蓝玉鬼面,你好似认得?”

薛汶正在脑中浮想,一时没听见,直到昭元帝冷冷眼风扫来,这才一个激灵醒悟过来,“啊,我当然认识。”

话一出口,他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昭元帝挑眉等待下文,心下哀号一声,苦笑着解说道:“那道蓝玉鬼面,乃是天寰宗主苏幕的法器,象征他的身份和恐怖名号,术者遇到无不退避三舍。”

“天寰宗主?”

“是,天寰宗以攻击性术法为长,他们的杀人术法诡谲莫测,闻者无不色变。”

薛汶想起方才谈问时,皇帝说起在湖边还上演了一幕“戏”,不由的眉头深锁,神色间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至于您在莫愁湖边遇到的那一柄叶扇,以及那四个纸人鬼童,我大概也知道是谁了。”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个隐藏在暗中,喜欢吟唱戏文来隐喻所出术法的中年妇人,便是天枢宗主,梦流霜。”

一片夜风呼啸中,昭元帝静静听着,薛汶叹息更甚,“他们都隶属一个叫作‘天门’的庞大势力…天门三宗中,居然有两位宗主要逼杀皇上您,未来只怕是腥风血雨不断了!”

第二十二章九重天外卧龙深

“天门?”

昭元帝的目光闪动,晶莹波光一闪而逝,他眯起眼,因着这个名词,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涌出——

“朕…曾经听人说起过。”

“哦?天门之名,只在术者中流传,万岁是从何而知?”

薛汶那颗八卦好奇之心又开始跳动,居然很不怕死的追问起了皇帝。

接到皇帝一个冷洌眼刀后,他摸了摸鼻子,认命的继续道:“所谓的天门,乃是师承上古奇术的秘密门派,历代出过无数惊才绝艳的术者。由于天门秘术诡谲,其中成员又行事怪诞可怖,天门又被世人称为‘魔门’。”

“天门早期是由一位祖师创立,但后来由于弟子侧重各有不同,理念行事又差异太大,终于分裂为三宗,分别是天寰,天枢,和天机。”

“如万岁所见,天寰宗擅长以术杀人,许多历史上的魔头,妖道都是处自这一脉。而天枢,则是精通摄魂炼煞之能,虽是旁门,却胜在诡异难懂。”

薛汶把话说完,见皇帝仍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万岁可还要什么想问的?”

“你方才只说了三宗,还剩下一宗。”

“还有一脉名为天机,顾名思义,是窥天机探究大道,这家的看家本领就是观星象,卜卦算命。”

薛汶说起这一宗时,语气是同情悲摧的——

同样是一个师傅传下的,结果这宗的先代弟子,却得了这样的衣钵!

“这宗传人非常神秘,就算是在术者中也很少听闻他们的行踪,天门召开大会时,也无人出席。”

意思是这一派人等于死的,不用担忧也指望不上。

昭元帝略一思索,却突兀问出另一个问题,“天门与清韵斋,关系如何?”

“清韵斋?!”

薛汶一惊之下,声音骤然变大,引得数道视线看向此处。

面对皇帝冷而不善的目光,他吞了口口水,笑道:“没想到万岁如此博闻广见,居然连清韵斋都知道。”

他不敢再卖关子,目光略一闪动,道:“清韵斋,名如其地,乃是术者们口耳相传的清圣至高之地,他们的传人不多,但各个都是才华盖世,神法无边。据说,清韵传人一旦出现,便能力挽狂澜,救百姓苍生于危难。”

“他们和天门的关系,只有四个字可以用来形容,那就是水火不容。”

“果然如此。”

昭元帝目光闪动,却是有些心神不属了,“清韵斋…”

他低低重复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眉宇间更添一重阴霾。

薛汶看得心惊肉跳,干咳了两声,转回话题道:“其实术者们本来与世俗无涉,虽有争斗,也是他们自家之事,这次居然大张旗鼓的来袭杀御驾,实在是有些蹊跷。”

昭元帝冷冷一笑,薄唇边勾起冷峻的讥诮,“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即使是术者,也有执着之物。世俗的金钱财富地位,他们也许不会动心,但别的东西呢?”

他的声音冷淡而略为倦意,“权势是个非常方便的东西,有了它,即使是要成为天下国教,传下弟子亿万,也没什么难的。”

薛汶的眼睛一亮,“确实是啊,天门的宗旨,据说是谋求混乱之道,在混乱之中强大自身,所以才会出那么多的杀人魔头,噬人炼丹的妖道,术者视他们为妖魔外道,也不是没有原由的。”

此时,帝辇中突然连起喷嚏声,隐约还有丹离的抱怨——

“啊嚏,阿嚏,我的鼻子好痒,一定是有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她好似拎起麻将在兴师问罪,“麻将,是不是你没吃到全鱼宴,所以怀恨在心,在心里骂我来着?”

薛汶扑哧一声笑了,偷眼看时,却见皇帝面露寒霜,眼中光芒几乎要吓得人两腿发软——

“既然醒了,就让她给我滚。”

“万岁…”

薛汶正待劝解,却听皇帝拂袖而去,声音遥遥传来,听不出喜怒,却更让人心头一颤——

“即使她这么有精神,就让她到装杂物的车上,那辆带着火锅和银炭的车驾,就暂且让冻病的宫眷坐吧。”

****

丹离却不知外面在说什么,她放下被晃得直翻白眼的麻将,起身着装。

宫装繁丽,她这件虽不算上品,却也拖曳在地,衣带纷飞之下,却好似蹭着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将之拾起,却见只是一张纸角,好似是什么信笺上被撕了下来。

凑到鼻前闻了一下,带着奇妙的熏香味道,使人好似身处幽兰之苑,上面墨迹宛然,只写着一个“恒”字。

“恒…”

丹离目光闪动,下一瞬却是笑靥如花,“这大概是大姐身上撕下来的。”

“恒之一字,可是有无穷奥秘啊!”

她摇头笑道,黑暗中,一双黑眸中,竟升起诡谲金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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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正在颠簸,丹里鼻腔里满是胡椒和山西老陈醋的味道,一阵瘙痒之下,她连连阿嚏,气流将麻将身上的猫毛吹起,又撞上她的鼻尖,顿时更是喷嚏连连。

自从那“一夜春宵”之后,她便被赶到了这辆装满油盐酱醋和铁锅炉架的车上,车中拥挤不说,温暖的火锅也是不用想,更悲摧的是,银炭也没了。

她缩了缩手脚,想也不想的,把麻将抱入怀中,肉嘟嘟的很是暖和。

“麻将,还是你好,不象某人那么小气…”

丹离气鼓鼓的抱怨道:“某人太小气了,不过是一夜风月,就这么小心眼的报复…”

麻将喵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丹离却不由分说的将它当成诉苦的对象,“就是说嘛,他**佳丽三千,这等风月之事经得多了,何必如此介怀?”

此时车驾猛然停住,丹离的头撞上了铁锅底,痛得眼冒金星——

“怎么了?!”

她大声喊道,外间却无人理会。

匆匆探出头来,却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

一道高不见顶端的城墙出现在眼前,巍峨至高,仿佛无法逾越的厚重。

看着城门前两个大字,丹离终于如梦初醒——

京城,终于到了!

诸国之京,天下之首的京城。

第二十三章未经惆怅不知愁

京城原名镐京,乃是周天子时钦定为天下之都的,几经变迁,虽有一段时日以洛邑为都,但终究还是迁回了此地,先代的云帝嫌都名太过古旧,遂改名为——

天都。

天都巍峨壮阔,一眼望之,便能震撼得初见者目眩神迷,呆立许久。所谓,“太乙接天都,连山到海隅”,天都矗立于太乙山脉之畔,高临于周边平原,泾、沣、浐、灞、滈、涝、潏之水环绕城周,望之如同神居之城。

丹离自从进了城门,就不肯放下车帘,驾者也不敢去管,便由得她探出头来,满含兴味看向四周。

宽阔到不可思议的大道,由城门直贯向前,路面皆是由平整雅洁的青石条板铺成,中间缝隙几不可见,亦以白色凝膏填入,丹离骤然想起一个传闻,在云帝时修缮这条路时,以石粉,米浆,贝壳碎末混合工匠的独门秘料,才造出了这种凝膏,完工时以甲士刺矛而入,矛断而工匠无恙,否则便要立杀无赦。

这便是传说中可并驾十六辆车驾的承天街,又被百姓称为“天街”。据说为了修缮这条天街,有近万工匠和过百工匠死于此地。

她眼中闪过一道波光,低声笑道:“这么说,这条路上,也有无数亡魂了?”

大道两旁,百姓正聚集叩拜王师凯旋。

不时有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大多数百姓的面容上,却是带着懵懂和好奇的微笑,随波逐流的叫着好。

几十年的战乱,天都之主换了几茬,居民早已麻木,他们驯服于每一个胜者,却并不意外他的很快陨落。

昭元帝虽已在此地立足三载,但要让全城,乃至天下人等心悦臣服认他为共主万岁,只怕尚缺火候。

随着车驾的颠簸,丹离看见前一辆车上,唐国王族臣俘们满满挤了一车,正被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起哄,宫中女眷又羞又怕,连忙以袖掩面,哆嗦哭泣起来。

惟有一人,静静伫立于车上,无视四周人群的恶意或是好奇的目光,长身而立,说不尽的雍容淡定。

长公主丹嘉。

她面色虽然苍白,却仍挺直脊背,日光照耀下,竟照耀得她周身宛如有一圈金灿神华!

人群的起哄声逐渐低了下来,人们望着这位长公主凛然高贵的仪容,一时竟再也不敢说些亵渎笑骂之言。

“大姐果然很有王家气象…”

丹离看着这一幕,把玩着手中那残留的纸角,盯了一眼那“恒”字,不由的微笑起来。

她虽是笑着的,一旁的麻将却好似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哆嗦着趴到了车壁上,哭丧着脸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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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旧例,臣俘们要献于阙下,向皇帝叩拜谢罪,听凭发落。

在白玉石阶下,丹离他们看见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父王,母后,靖弟!”

丹嘉眼尖,一眼便认了出来,随即不顾一切的跑至他们身旁,四人相对,顿时泪如雨下,不敢置信。

丹莹她们也连忙跑过来,众人抱在一起,顿时哭声一片。

一问才知,原来这三位乘快舟离去,一日千里,本来昭元帝的人马追之不及,却不料居然被水军拦截,终于还是没能逃得了。

“大胆!天子阙下,也敢喧哗!”

典仪官横眉怒目之下,众人收敛了哭声,默默跪下,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不测命运。

昭元帝居然没有亲至,他好似并不享受这种俯视败者,视他们为蝼蚁,可以任意羞辱的快感,宣诏使语音朗朗,开始读起了旨意。

圣旨用词古雅,丹离听得头昏脑涨,大概意思也明白了。

用百姓的话说,就是唐王石氏你不是个东西,居然敢斥今上为篡国伪帝,不服圣统,如今终于被俘,本该一刀杀了,但今上有慈悯之心,只是废你们为庶人,幽禁终身,不得外出。

于是又是一片撕心烈肺的哭声,宛如魔音穿耳,震得丹离心肝都在颤,加上破车一路颠簸,她胃里一阵翻腾。

她很想怒吼一声人还没死你们哭什么丧,此时,却又有人上前,将宫眷们围起,似乎在详加甄选。

“你们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