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秦聿初建军业时,阮七、薛汶等人就跟随在他身侧,可说是他最早的亲信了。那时阮七不过十余岁的半大少女,出身微贱,一身武艺全是昭元帝亲自传授,虽无师徒之名,却也是得了真传的。

昭元帝南征北战之时,阮七也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霸业建立后,她数次拒绝前方主帅之职,而宁愿镇卫天都,守护帝侧。

阮七为人冷肃,平时并不多言,她长年戴一副银色鬼面,即使在亲随面前也从不取下。对于她的相貌,众兵将私下也有好奇揣测,某次有将领醉后失言,语带轻亵调笑之意,竟被阮七当着众目睽睽,一戟挑飞,摔出营帐好远。事后此人因腿骨碎裂,在病榻上躺了半年。昭元帝收到弹劾此事的奏章,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并无任何惩戒。

黑衣人目光闪动。眉宇之间不见紧张愤怒,他微微一笑。笑容显出兴味与豪烈战意——

“真是有趣!”

他这等不以为意的语气,激起阮七内心怒意,雪戟翻飞之下。挑。刺。扫,劈一气呵成。竟成一团白光银雾将两人包裹!

金色刀光猛一格挡,白雾立散。阮七退了两步。咽下涌入口血腥味,声音首次有了不稳。“你——!”

“以女子之身,能有如此身手,你也值得自傲了…”

黑衣人收起散漫语气,声音虽然不大,听入所有人心中,却是为之一震——

“先前轻忽,不出全力,确实是我不对——”

最后一字一出,他长刀反转,全身内元饱提而发,暗夜之中竟见周身隐有光雾蒸腾。—

说时迟那时快,阮七只觉得无穷压力扑面而来,她长戟扫出,却抵抗不住这道巨力,金色刀气瞬间朝着她眉心直贯而来——

“小心!”

耳边响起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她只觉得浑身失去控制,宛如腾云驾雾一般,再睁眼时,却已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让她随即想起方才的嗓音——

阮七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昭元帝那双幽沉黑眸。

“陛下!”

她心颤,慌忙从昭元帝扶持中起身,单膝跪罪道:“是臣轻忽怠敌之过…”

“你先退下吧。”

昭元帝声音低沉,似乎也毫无怒意,他随意一瞥,见阮七护腕处仍有鲜血流出,眼中略微露出一丝温度,“先下去包扎养伤。”

阮七身影微微一凝,“微臣告退。”

黑衣人闷哼一声,捂住左肩伤处,鲜血如泉一般从创口涌出,他连点自己几处要穴,总算止住了血。

他放下手,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火光映照下,只见他的左肩露出一个血窟窿,白森森骨头露出一端,看来实在狰狞可怖。

黑衣人看一眼身旁的那柄长枪,只见它稳稳斜插入脚下青石,火光中嗡嗡轻颤,仍有沛然余威!

方才,昭元帝便是信手从禁卫手中取过长枪,朝着自己疾掷而出,这才救了阮七之危。

“果然不愧是秦聿…!”

黑衣人低咳一声,唇边见血,他背上的丹嘉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哽咽道:“放我下来,你自己走吧!”

“那可不行,我可是在主君面前打了包票,要让你们小两口团圆呢!”

黑衣人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

丹嘉发急了,“今晚,你们一连来了三批人,都被格杀在场,若是连你也失陷宫中,‘他’身边如何还有可用之人?!”

黑衣人哑然,神色中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你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机会,还是能救我出去的。”

丹嘉咬着唇说道,见黑衣人神色中有所动摇,她又补了一句,“我在这里虽然吃些苦,但昭元帝不会让我死的,他还得留着我们给天下人看他的仁慈!”

黑衣人沉声道:“我走了,昭元帝也不会罢休,他会从你身上拷问出我的一切消息,到时候你怎么办?”

丹嘉微微沉吟,清冷双眼打量着四周,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在看热闹的丹离。

她心动,顿时有了绝妙主意——

“等一下,你跟我演一场戏…”

她继续低声说着,黑衣人听着,心中越感佩服——

如此冷静急智,果然不愧是主君看中的伴侣…

昭元帝冷锐双眼看向两人的窃窃低语,他轻笑一声,“既然你身有重负,朕也不想占你便宜,把你背后之人放下,朕给你一个公平对战的机会。”

他随手从侍卫怀中取过自己的佩剑,略一擦拭,语多遗憾道:“最近不与人动手,也真冷落你了。”

听得皇帝这话,周围众人色变,“陛下,不可!”

“万岁,此人交我们便是。”

昭元帝手一挥,众人噤声,他拔出长剑,顿时一泓秋水潋滟,古朴见精光。

丹嘉见事已至此,狠一咬牙,忽然从黑衣人背上翻下。

她跌倒在地,黑衣人惊愕来扶,她却从袖中掏出一片碎瓷利器,横在颈间,凄然说道:“今日我哪也不去!”

“长公主——”

黑衣人惊怒交加,沉声喝道。

“你不要为我费心了,还是赶紧离去吧!唐国已亡,我不想再有人为我丢了性命!”

丹嘉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中分外清晰。

第三十四章劝君莫作独醒人

众人听得清楚,于是有人窃窃道:“原来这是唐国余孽啊?”

“大概是因为亡国,心怀怨念吧?”

昭元帝一个眼风扫过,四周顿时寂静得连针掉落都听得到。

黑衣人好似很是焦急,“再留在这宫中,公主殿下还有几天好活?!”

他说着,伸手要扶,却被丹嘉躲过了。

丹嘉扫视一眼围绕众人,随后回到黑衣人身上,“唐国已灭,你们安生过日子去吧…”

她语声凄凉,好似已萌死志,“我不愿屈从敌人身下,宁可玉碎,不愿瓦全。”

她停了一停,好似在朝人群中张望,不知怎的,丹离发觉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惹得好些人都转头看来——

“去留肝胆两昆仑——人各有志,我欲全洁而死,也有人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说完这一句,她站起身来,朝着一旁倾倒的石柱,便是一头撞去!

这么多人围绕着,若是真给她血溅当场,那侍卫们真该羞愧得悬梁自尽了——于是立刻有人飞身上前,将她抢下。

黑衣人眼神一闪,强自将焦急按捺在心,他冷哼一声,转身飞掠而去。

“抓住乱贼!”

“来人啊——”

又是一阵混乱,只见人影一闪,快得反应不及,众人只见眼前一花,就见昭元帝拔剑急攻,剑光闪烁间,竟将那人去路全数封死!

“她既然昏了,你便留下。”

昭元帝声音平平,毫无威胁架势,却让黑衣人心头一震,暗叫不好。

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长公主方才那一句,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主君正当用人之际,自己绝不能无意义的死在这里!

他一咬牙,几次欲冲出,却被昭元帝剑招挡了回去,眼看人越围越多,他心中五内俱焚!

正在危急之际,夜空中突现异象——

一道五彩光罩,莹然从天外飞入两人之间,瞬间暴涨之下,竟似五色华蕴,四周满布檀香!

众人被刺得睁不开眼,等恢复视线时,黑衣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这是什么?!”

“居然是术者!”

众人一片哗然,虽然早知术者们诡异莫测,但谁也没想到,居然有人真敢闯进禁苑大内,劫走乱贼!

“又是术者!”

昭元帝双眸一凝,所有人都感受到他已是怒不可遏,他幽沉黑眸回扫向丹嘉——

“把她带过来!”

此时,长公主丹嘉好似情绪激动已极,浑身一颤,嘤的一声就晕厥过去。

人虽然昏了,她那隐晦的语意,好似人在众人耳边回响——

人各有志,我欲全洁而死,也有人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众人的眼神变得古怪,无数双眼睛瞬间凝聚到一人身上。

丹离正看着热闹,忽然发现无数双眼睛朝着自己看,顿时吓了一大跳,有些结巴道:“你、你们都看着我做啥?”

那些目光闪烁不定,好似要把人烤熟一样。有惊讶,有警觉,有愤怒,有嘲笑,有深沉审视,居然还有肃然起敬…

昭元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吗…”

这一句在丹离耳边炸开,顿时让她明悟其中含义,她吓得脸都白了,双手乱摇,“不,不是…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众人明显不信的嘲讽眼光,丹离瞬间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好似被雷劈中了一样。

这真的不关我事啊!

她内心含恨的低喊道。

瞥一眼一旁静静昏迷的丹嘉,她几乎想冲过去把她拎起来猛力摇晃——

你们密谋复国啊,小情侣私奔啊什么的…我统统都不知道,你想死也不用拖我下水啊!

此时半月终于从云中穿出,明晃晃的照在她脸上,她恨不能抱头对着月亮大喊——

老天哟!我只是听个八卦,看个热闹,这样也要遭殃,我…我…

月亮照耀大地,仿佛也在含笑欣赏她的无语凝噎,几欲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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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早就听说,有一位唐国公主对万岁献媚邀宠,仿佛一点亡国感伤也无,微臣正感纳闷,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这一句冷得让人要打哆嗦,随着这道男子嗓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身着华贵紫衣,宝冠如仪的白发男子。

“左相大人!”

左相慕吟风步履沉稳,身带无形寒气,神情冷漠到不近人情,从他出现起,身边众人便退开三步远,可见此人何等让人畏惧。

昭元帝微微皱眉,“你也来了?”

慕吟风竟不理会他的问话,走到皇帝身前,袍袖一拂,便是长身而跪,“陛下,微臣要弹劾一人。”

“嗯?”

昭元帝挑眉看他,心中已预感到下面不是好话。

果然,慕吟风薄唇一动,说出的话就要把人吓死,“臣…要弹劾的便是万岁您。”

只听嗡的一声,众人都惊在了当场。

慕吟风不管不顾,继续他的惊人之言,“万岁任意妄为,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居然宠幸这两个居心叵测的亡国之女!”

他手指指点着昏死过去的丹嘉,以及气得不知该如何辩解的丹离,冷然道:“臣奏请万岁,将此两人立刻投入昭狱之中!”

丹离的头脑刚刚有些清醒,听他这一句,顿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我就不该出来看这个热闹啊我!

她悔得恨不能扇自己两下,但此时也无后悔药可吃,她苦笑着看向慕吟风,欲要辩解,却发觉他的目光森冷彻骨。

丹离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青蛙,被毒蛇盯得牢牢的,她缩了缩脖子,决定不开口为妙。

过了半晌,昭元帝的声音终于响起——

“依卿所请。”

真是天要亡我!

丹离被人拖走时,不由的羡慕起了晕厥的丹嘉——

她倒是解脱了!

她远远的看向昭元帝秦聿,火光闪烁中,他的神情看不真切。

她鼓起腮帮,又是一阵恨恨——

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也太过狠心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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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里干净得诡异,一只老鼠蟑螂都无。

丹离百无聊赖的数着干稻草,随后将它们编出各种小动物来。

“你倒是真悠闲…”

丹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她低声说道。

第三十五章相思始觉海非深

循声望去,只见斜对面囚室中,有一道人影坐在墙角,依稀可以看出手脚俱有铁链。

因长公主丹嘉素来性格刚烈,一干人等怕她再弄出个撞墙自尽,于是给她戴了这重重枷锁。

“那是当然了,这个地方没好吃没玩的,我若是不找点乐子来消遣,只怕就要憋成疯子了。”

丹离没好气的答道,手中动作不停,五指翻飞之下,一把稻草不见了,一只肥嘟嘟小猪出现在眼前。

小猪圆胖得不成话,手艺也是平平,丹离左右端详着却是越看越爱。好似发现了自己的编织才能,她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一边自我陶醉,一边又开始编起鹿来。

这次编的显然是只长颈鹿,丹离一边沉思,一边动手,口中念念有词,丹嘉瞥了她一眼,转过头去自顾自陷入了深思。

诏狱之中空气干燥,只有转角处那一盏油灯还在燃着,火焰肆意跳跃着,在铁槛与人之间拉出阴森怪异的倒影来。直到丹离编出第三只动物时,灯油终于尽了,火焰颤抖了一下,诏狱之中,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暗寂。

深沉铁狱之中没有天窗,只能从转角处折来的自然天光,判断出目前正是凌晨。

感觉到寒意深浸体肤,丹离搓一下手脚,随后将全身都埋入稻草之中,动作显得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丹嘉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她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出声了——

“看来,你的皇帝陛下对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丹离闻言转过头来,远远的看着她,天光映入她双眸,显得浓黑诡谲一片。

丹嘉心中一惊,不知怎的,觉得气氛有些凝窒,下半句冷嘲讽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大姐啊,我跟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