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离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得气急败坏。随着草叶簌簌之声,丹嘉能想象她趴在稻草中打滚哭喊的模样。

我怎会有这种恬不知耻的亲妹?

虽然暗生鄙夷,丹嘉心中却是莫名一松,半明半暗中,只听丹离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什么卧薪尝胆,什么韬光养晦!这些话被你扣我头上,简直是让我顶着黑锅走路,还弄一身煤灰!”

她气鼓鼓的又补了一句,“现在好了,被关到这个鬼地方!

随即她又抱着肚子呻吟了一声,“这个鬼地方又冷又饿,什么时候才有早膳吃啊!”

好似听到了她的抱怨,吱呀一声,转角处的铁门被打开了,憧憧的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好似鬼魂一般。

“吃饭了。”

嘶哑的嗓音好似勺子刮着锅底,震得人耳膜发痒。

送入铁栏范围内的,是两个漆盘,各有一荤一素,看起来倒也不算太差。

丹离急不可耐的上前接过,用铁勺舀起一点,端详了半天,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原料,犹豫片刻,她还是放入了口中。

下一瞬,暗狱中充满她惨痛凄厉的叫声——

“这、这是什么怪味道?!”

连连呸着,将口中那一口混合了酸甜苦咸,甚至还带点霉甜味的荤菜吐了出来——仍是黑糊糊的一块,不能辨别庐山真面目。

送饭的狱卒长个三角脸,面白无须,显然也是净了身的,他嘿嘿一笑,“这是诏狱特制的梅菜扣肉,很有江南风味吧?”

江南风味你个头!你这是在侮辱我们江南人的味觉!

丹离瞪着他,眼中含着泪光,显然还没从难吃的惊噩中挣脱开来。

丹嘉倒是不声不响的上前将另一个盘子接过,狱卒仍是嘿然一笑,“这就对了嘛,我们吃的也是一个大锅里烧出来的。到这步田地了还挑什么嘴?!”

他唠叨着转身离去,最后还不忘关上了那道转角铁门。

丹嘉拿起漆盘,凝视着它,那眼神几乎要把漆盘看出个花来,却并不动勺。

下一瞬,诏狱幽暗的空中,突现一道五彩华光!

丹嘉凝视着它,同时耳边听到人体跌落的声音——这是丹离被迷昏过去了。

光点逐渐扩散,五色灿华中,不时有瓣瓣金雨飘落,空中又有妙音千重,幽暗冷森的诏狱,顿时笼罩在一片清圣庄严之中。

光点最后的形态,乃是一道圆形转轮,五彩神光下缀千朵曼佗罗,最中央好似有一道人影端坐。

“别来无恙,明仙子。”

丹嘉费力全身力气,深深一礼。

圆形光轮微微一旋,千朵曼佗罗如有灵性,交织出一片温慈光辉,如甘霖一般洒下,丹嘉只觉得浑身一轻,方才所受的擦伤也完全不疼了。

她凝视着五色转轮,执礼甚是恭谨,“多谢明仙子…不,我倒是说错了。”

好似是在弥补自己这一句失言,她又施了一礼,“听闻令师上月涅磐仙逝,如今该称您为斋主了。”

五色光轮微微旋动,清妙嗓音中虽显慈宁,更多却是高不可仰的端严坚毅——

“人生百年,乐耶?苦耶?师尊先我们一步,离开这滔滔浊世,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丹嘉颔首,“前任斋主修行高深,已达神凝性清之境,丹嘉曾有幸听她说法,如今想来,也真是不可多得的缘法了。”

她又是裣衽行礼,“还没拜谢明斋主大恩——方才多谢您将洛彦将军救走,否则,‘他’又要折损一员得力手下。”

“长公主不必如此,我与你等久结善缘,出手搭救也不算什么…”

五色光轮旋转如常,中央人影一时虚渺,一时清晰,终究看不出真容。

那清妙女音似乎踌躇了一下,“只是这毕竟在深宫内苑,我虽不惧帝王之威,但术者中间,自古就有不成文之规:不可擅入帝阙。这次,我算为尔等破例了。”

长公主面上更现感激,眉头却是紧凝自责,“诸事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要救我,也不会害‘他’损失三批死士,害得洛彦将军受伤,更累得斋主违背常例——我真是万死莫赎!”

“长公主真是言重了,先不论你我多年交情,单说恒公子,他乃是我清韵斋认定的天下之主。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他心焦如焚,无心政事?”

第三十六章情深梦破不觉醒

声音虽然仍是端庄清圣,却也不免带上了几分善意的调侃,长公主听了,霞飞双颊,娇羞之下,越发显得面容皎美。

想起心头那人,她心中一甜,随即却被更大的疼痛和酸楚冲击,黯然的垂下了双肩。

“‘他’如今怎样?”

“势如雏凤展翅,不用多久,天下便要听闻这九天清鸣,风雷齐动。”

清圣女音含笑说道,如此褒奖,让丹嘉眉目瞬间开朗,眼中欣喜得几乎要放出光来。

“他——我第一次见他时,便知他非池中凡物。说起仁而厚泽,体悯万民这八个字,天下间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丹嘉一时忘情,说到此处,终于发觉,面色微微窘红之下,终究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这样的人,才配做众望景仪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说到此处,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隐忧,眉头微皱道:“可是,也有传说,昭元帝身具真龙天子之象,命格贵不可言…”

“这话倒也不错。”

五色华蕴,曼佗罗轻动之下,奇妙已极的香味萦绕满室,却让丹嘉惊诧到极点,美眸圆睁——

“什么?”

她忘情而喊,随即反应过来,深深致歉道:“我一时失态,请斋主莫怪。”

“你也是关心则乱,我又怎会拘泥于尘世俗礼,责怪于你呢?”

五色光轮缓缓旋转,诏狱的幽暗死寂中,丹嘉满心满耳里,只有那一道声音,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只是天道无常,唯德是亲,若是有人倒行逆施,倚仗着九五至尊命格肆意妄为,天命便会改迁!”

这话非但不能安慰丹嘉,反而让她更生焦躁,“万一,昭元帝真是福择深厚,真龙天子神鬼辟易,又或者他改弦易张,不如先前嗜杀,那该怎么办?”

那道女音轻笑一声,道:“昭元帝凶横暴戾,动辄以刀兵加诸九州各国,这般悖逆大道,足见其有恃无恐,他若是会改过,旭日便要从西升起了!“

她停了一停,又继续道:“你不用担心,即使昭元帝气数未尽,天命尚且眷顾于他,我们也有办法改天换运,让他从这至尊宝座上跌落凡尘!”

这最后一句,隐隐有金石之音,斩钉截铁中更含杀伐决断。

丹嘉闻言浑身一颤,整个人却好似得到极大的保证,彻底松了口气。

她想起这“改天换运”四字,不由的目光闪动,仿佛联想起了什么,仰望着五色光轮道:“清韵斋一脉的改天换运之能,我早就见识到了,十多年前那一次——”

她仿佛顾忌到什么,朝着对面囚室望了一眼,突然缄口不往下说了。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五色光轮瞬间闪耀,照亮了斜对面那间,明光之中,隐约可见稻草堆中昏迷直挺的娇小身形。

“嗯…”

五色光轮中的虚影,意义不明的嗯了一声——

“这便是当年剩下的那个孩子吗?”

“是。”

丹嘉目光闪动,眉头紧皱,神色之间好似含了一枚极大的苦药,“舍妹丹离一直是疯癫顽劣,行为乖张,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这么多年来,我对她也是疏于管教,实在是有愧——”

她垂下头,好似哽住了,实在说不下去。

清妙女音叹了一声,“这也是个可怜的…”

五色光轮散发出慈悯之光,居高临下的照耀着稻草堆里那模糊不清的人影,话音却是对着丹嘉说的,“她毕竟是你幼妹,若是有暇,还是要多管教照应些许。”

“谨遵斋主教诲。”

五色光轮随即神光一延,出现一道彩带,引导至丹嘉身前,后者狐疑,问道:“斋主这是何意?”

“临行前,恒公子一再拜托我,让我救你出去。”

丹嘉眼中闪过激动欣喜,随即却尽数熄灭,“可是我若是逃走,我唐国所有皇族亲贵,还有那些被俘的重臣该怎么办?”

五色光轮中的人影微微摇头,“清韵斋只是术法流派,并不是神仙,无法将这么多人一齐救出。”

丹嘉面色变为惨淡,“我若是走了,他们便要承受昭元帝无穷的怒火与报复——甚至是,会被全部诛杀,一个不留!”

说到这最后一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好似出现尸横遍野,血流千丈的可怕情景,她断然摇头道:“不,我不能走。”

“机会只有一次,你要考虑清楚…昭元帝暴虐荒淫,若是留下,只怕会出现你我都不忍言之事。”

五色光轮那人说到“不忍言之事”,丹嘉立刻心领神会,她面色一白,又想起那一夜,那妖魔般的男人,强横撕裂她衣衫的情景——

只要一回想,她浑身都好似浸在冰水里!

眼前的彩色光带正在身前等待,只要一伸手握住,便能离开这坟墓一般的诏狱,远远逃离那个魔鬼和暴君,回到日夜思念之人的身边…

这一刻,她陷入了迟疑和恍惚中。

“有人靠近了…”

光轮微微一动,空间好似扭曲,丹嘉的眼前出现了森严诏狱第一道门禁前的情形:有身几个冷漠孔武的内廷武监正朝着这边而来。

天亮了,这是来提押人犯的!

丹嘉的面色变为了惨白。

她的手指深深陷掌心,好似处在生死念头,天人交战的一刻——

“我决定,留下。”

这一句好似耗费了她所有的精神,她颓然而坐,失魂落魄之下,长袖拂倒了漆盘中冷掉的早膳,那团黑糊糊的“梅干菜扣肉”顿时撒得满地都是。

石碗落地的清脆声响中,五色光轮中似发出一声叹息——

“罢了,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也只能尊重。”

“珍重。”

最后两字吐出,五色光轮瞬间收敛为一点,满室奇香,千朵曼佗罗也消失不见,空荡荡囚室中,只剩下丹嘉一人坐倒在地,捂住脸默然无语。

“怎么回事,人都昏睡成一团?!”

来提人的武监在第一层惊怒咆哮道,随即发一声喊,他们势如猛虎般冲进最深一层的囚室!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稻草中睡得正甜的丹离,以及行尸走肉一般沉默的丹离。

人犯居然还在?

他们惊诧过后,却也舒了一口气,不愿再节外生枝,上前押了丹嘉就走。

空荡荡的诏狱最深处,越发显得寂静无声。

下一瞬,稻草的摩挲声响起。

丹离睁开了眼,慢吞吞坐起身来。

“睡得好香啊…”

她打着呵欠说道。

“麻将,把你听见的都重复一遍。”

第三十七章大风起兮云风扬

随着她懒洋洋的声音,从稻草的深处,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好似有什么在稻草里打滚跳跃。

丹离黛眉一竖,“麻将你快出来,别磨蹭了。”

稻草堆一颤一颤的,千呼万唤,仍不见麻将的身影,幽暗中有一声猫叫,细弱宛如婴啼。

“你说什么?要劳务费?!”

丹离的声调猛然提高,“你皮痒了是吧?叫你做点小事都敢提条件了?”

又是一连串猫叫,丹离怒极反笑,“你是说,你潜伏在稻草里偷听,还要不被发现,实在很费力,而我却一个人呼呼大睡,很是安逸,你觉得不公平,所以要补偿?!”

她恶狠狠的瞪住稻草堆,终于忍耐不住暴走,一把将麻将从稻草的伪装中揪了出来,提到手中,慢慢举高,与自己目光平视。

面对她平静阴森的黑眸,麻将吞了口口水,不安的瑟缩扭动着圆躯,企图逃避她的怒火。

“你那也叫潜伏?!真是笑掉我大牙了!就因为你在稻草里动来扭去的发出声音,害得我为了掩饰,自己也在稻草堆里打滚——你看看我现在成什么模样了?!”

因着激动的喷火怒吼,丹离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终于完全披散下来,中间夹杂着稻草的碎屑,看起来好似街头疯婆娘。

麻将也发觉到不妙,心虚的用肥爪掩住脸,有些示弱的喵了一声。

“要吃好吃的?好吧。”

丹离皱了眉头,觉得麻将虽然还敢提要求,但这回总算没那么过分,于是顺势答应下来,“闲话少说,快说情报。”

麻将于是欢快的喵了很多声,丹离静静听着,面上更是笑靥如花——

“很好,我知道了。”

她的笑容虽然灿烂,黑瞳深处的冥黑却好似无底旋涡,让麻将浑身寒毛直竖,尾巴朝天高翘着,闪到了一边的墙角。

“清韵斋吗?倒是打得好算盘…”

丹离若有所思的低语道,眼中笑意越发冷锐。

“改天换运的代价,可是非常之大呀…不过,要是你们清韵斋付得起,那也就罢了!”

笑意中越见讥讽,“到时候可别鸡飞蛋打一场空就好。”

麻将听到“鸡”啊“蛋”啊的,绿瞳又亮了起来,它露出一副谗相,又开始喵啊喵的。

丹离好似心情很好,笑容温柔体贴的看向麻将,“我知道的,你要好吃的,这要求真不过份,我一定给你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食。”

麻将惬意的哼了两声,双眼眯起,就差没舒服的冒泡泡了。

“来吧麻将,快过来趁热吃。”

丹离的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麻将睁开眼一看,顿时整只猫躯都僵硬石化了——

丹离端起那一份黑糊糊看不出原料的“梅干菜扣肉”,十分爽快的放到了麻将身前,“离开江南也有一段日子了,麻将你也想念家乡了吧?这一份诏狱特制的‘梅干菜扣肉’真正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恰能一慰你思乡之苦。”

喵嗷————————————————————

诏狱之中,片刻沉寂之后,顿时响起惨绝人寰的猫叫声。

“好重的杀气!”

丹离不禁后退一步,只见她面前,麻将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满布伤心与怨念,生平第一次朝她逼近。

“哎呀只是开个玩笑——麻将你没这么小气吧…别闹了喂——”

丹离干笑着后退,一边企图安抚麻将的暴走怒气,但是麻将此刻已是伤心愤怒到极点,什么也听不下去。

只听碰一声钝响,麻将利抓狂舞之下,盛有“梅干菜扣肉”的石碗被掀飞到墙上,顿时,那些黑糊糊粘答答的肉末菜屑全部“发奋涂墙“了。

整面墙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丹离有些头疼捂住了脸——弄成这样可怎么收场呢!

正在此时,转角处的上层,暗风微动,武监们又去而复返,冷冷的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