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汶多看了几眼,却觉得眼前翠色让人耳目清明,浑身暖洋洋的,就想躺在竹林间躺倒小寐一场。

最后一丝警觉升上心头,他沉喝道:“请万岁守住心神!”

话音未落,昭元帝长剑已然出鞘,寒芒飞闪之下,身周方圆三丈之竹齐齐而倒,随即竟无声无息化为数段,颓然倒地。

两人只觉眼前一突,好似这份适意被生生打断,但方才心神恍惚之态却总算消除殆尽。

未及松一口气,便觉得眼前一阵迷蒙,好似有一阵白雾缓缓升起了——

雾气伴着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婆娑竹影看起来逐渐模糊,晶莹露珠滴落在两人的脸颊上,却是一阵沁骨清冷。

逐渐起了风,夜风吹入林中,竹林婆娑起舞得更加肆意,风声混合着竹枝摇曳的声响,中间好似暗含奇特的音韵。

那音韵初时还似幻觉,随后便充斥耳边,好似周身的一切环境都在共鸣,脉脉飘渺而来,仿佛有幽幽叹息,又似有人在长歌曼吟。

渐渐的,天地之间被这种音韵遍布,竹林,夜风,甚至自己本身,都似乎是遥远飘渺的事物,在此刻什么也不愿想起。

薛汶正在昏昏沉沉,却觉得臂上一疼,恍惚间,好似有小石子击打在左臂上,眼前那人,似乎是昭元帝,默然无声中,却在以口型示意什么——

那是——竹、竹上孔洞?!

薛汶终于勉强辨认出他的口型是在说什么,他咬动舌尖,勉强维持一点清明,从囊中取出自己惯用的数枚白玉棋子,逆风弹出。

棋子逆风而去,带起清晰声响,又叮叮当当的弹落在柱筒间,顿时打断了那种神秘音韵。

“这道奇怪声音非是人为,而是在培植竹林时,就巧妙利用地形风势造就。在夜晚时分风吹过竹林,便会与竹身的孔洞产生共鸣,便有了这神鬼莫测之声。”

昭元帝话音未落,白雾散尽,出现在两人眼前的,仍旧是薛汶上次来拜访时的华贵楼阁。

白象牙柱仍旧巍然,檀门碧瓦沉寂,飞檐重廊在夜色中更显深幽,惟有阁顶的剔透宝晶,在暗夜里生出乳白色光芒,氤氲奇幻。

“又是你,居然还带了同伴来!”

一道低沉男音在左侧响起,随即又响起那温婉熟悉的女音,“想不到连十里竹林都困不住你,居然又被你闯到这里来了。”

夜色暝暗中朱光一闪,朱红深衣照得四下里明艳,朱衣女子长发如檀,只在身后盘了个小髻,她缓步而来,却有意无意的挡在两人身前——

“两位暂且停步。”

薛汶笑容亲切,礼仪周到,却不肯后退半步,“我等是来求见贵主人的。”

朱红深衣女子笑意嫣然,只有瞳孔深处,却闪过一道黯然焦灼——

“主人尚未回归,倒是让客人又白走一趟。”

薛汶目光一闪,正要开口,却听一旁昭元帝淡淡道:“姑且不论贵主人是否在家,你站在门前阻客,在礼仪上有些说不过去吧?”

朱衣女子目光看向他,仿佛被他的周身气度所摄,面色一变,眸中闪过惊愕——

“这位是…?”

“这便是在下上次所说的主君。”

薛汶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朱红深衣女子心中剧震,一时竟退后了一步,越发惊诧难言,“原来是天都之主,倒是我等怠慢了。”

她微微踌躇,终究断然开口道:“请贵客入内奉茶。”

走入正门之后,迎面而来的不是照壁,而是宽阔无比的一个庭院。

此时正是隆冬,院子中却是百花盛放,姹紫嫣红,漫地还有两人都说不出的奇草异种,散发着清奇香味,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四下里回廊曲折,正是十里红麝,珠光柔密,让人看不真切。两人被请入一座亭中,这次奉上的茶是现煮的,并无任何异香,倒入杯中不过半刻,却散发出让人心醉的清甜浓香。

“果然好茶,比上次的还要好,看来跟着万岁出门,果然是福祉多多啊!”

薛汶好似不觉得气氛凝重怪异,打着哈哈说道,朱红深衣女子微微福身,“这茶自古罕见,还须配一味花末才算完美,且容我去取来。”

她进了回廊后的高阁,对着那黑衣负剑的男子低声道:“这次我们有麻烦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昭元帝。”

“他不过是世俗帝王,管不到术者头上。”

黑衣男子皱眉说道,却遭到朱衣女子的反驳,“帝王乃天命所系,主人曾说过,这等应天而生之人,最好不要与之违逆,敌对。”

“可是主人现在真正不在,我们也没骗他啊!”

黑衣男子很是不解道。

她叹了口气,垂下头,额发遮住了眼中的焦灼与担忧,“也不知道主人究竟在哪?”

黑衣男子也感受到了她的焦心和惶恐,隔袖握了握她的手,宽慰道:“主人有言:如今正逢自己一生最大的凶煞厄运,若是躲在这里反而不妙,还不如去那大凶之地,两者相克,才有否极泰来之生机——你还是放心吧!”

朱衣女子眉头仍未舒展,“话是这么说,可我仍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不然主人为何这么久都没一点消息?”

黑衣男子目光微微闪动,显然他也被说得起了担忧,他无言的拍了拍同伴的肩,朱衣女子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所有情绪,转身去找寻花末了。

花末散入壶中,煮熟的碧绿茶汤顿时起了无数涟漪,再入口时,只觉得更是妙不可言,一个好字显然还是亵渎了绝品!

薛汶深吸一口茶香,正要赞叹,昭元帝平平一句,却打断了他的美妙遐想——

“姑娘可否告知,贵主到底何时能归来?”

“这——!”

朱衣女子手一抖,玉壶险些落地。

第四十八章只缘生在此山中

她的悚然一惊,更证实这其中别有隐情,昭元帝冷冷一瞥,却让她瞬间生出彻骨之寒,“何事竟让你如此惊慌呢?”

朱衣女子深吸一口气,微一咬牙,再抬眼时,已是恢复了平静温婉的浅笑——

“不敢有瞒贵客,主人出门远游,向来是行踪不定,也不会告知我等几时回返。”

薛汶跑了两趟,却一无所获,心中不禁也有气,插话道:“即便是没有告知,你们之间难道没有紧急通信的方式?”

他随意拿出随身的白纸鹤,虽然有些凹凸不平,好似修补过的模样,但略一念咒,纸鹤还是轻盈飞了起来。

他这般作为,其意不言自明——大家都是术者,要说连隔空传讯也做不到,这也太贻笑大方了!

朱衣女子面上微含红霞,紧咬了唇,“主人此次出门,乃是有要事,其中利害非同小可…”

她好似颇有顾忌,气氛随着她的言语敷衍,也变得古怪凝重起来。

只听喀嚓一声清脆响声,却是昭元帝把杯盖一顿,磕在雪瓷杯缘,这一声突兀而生,让众人都心头一震。

“朕此次前来,是诚心求见无翳公子。”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听入两人耳中,却带着莫名无形的威压之力。

幽沉暗冷的双眸扫向朱衣女子,她禁不住又后退了一步。庭院中,昭元帝蓦然站起身,挺拔的身形在她面前造成莫大的压迫——

“没想到主人居然避而不见,如此傲慢无礼,是认定了朕非他不可吗?!”

这最后一句听不出什么喜怒,话意却是极重了,昭元帝说完,转身掉头就走。

“贵客实在是误会了——”

朱衣女竭力欲劝,两人急怒之下,几步之下已去得远了,就在这一瞬,楼阁最深处的正厅突然绽放万丈光华,顿时将整个庭院都照得亮如白昼,一道清渺声音含笑道——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

那光华昊如日月,好似来自九天之上,仔细看去,隐约可见正厅大门洞开,八扇描有繁丽锦纹的屏风齐齐展开,被那道光华照得熠熠华灿,宛如天上仙物,遥遥望去,屏风之后仿佛有一道人影。

“主人!”

朱衣女子顿时楞住了,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是真。

光华照耀得屏风纤毫必见,那神秘人轻声一笑,笑声宛如珠玉落地,让人心魂都为之一颤,“甄儿,是我回来了。”

昭元帝与薛汶回身凝望——眼前这神秘人物,便是传说中翻云覆雨无所不能的无翳公子?!

*****

已是掌灯时分,德宁宫左院之中,鬼鬼祟祟的溜出一条黑影。

姬悠嗅了嗅空气中的食物香味,更觉得自己饥肠辘辘,连肚子都开始轻鸣抗议了。

他内心天人交战,终究肚中谗虫战胜了一切,于是他轻提脚步,来到了香味发源地的正殿厢房门前。

临到门前,他又开始犹豫了,“可恶,就这么进去服软,岂不被她们耻笑,尤其是梅滢这个凶婆娘…”

“你站在门口是要当门神吗?!”

一声河东狮吼,让他浑身一颤,一个踉跄滚了进去,从地上爬起时,却见梅选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让他心头一紧。

“来…先喝碗鱼汤暖暖胃。”

梅选侍轻笑嫣然,倒让他心头警兆更盛:中午才狠狠得罪了这个女人,她如此这么温柔,到底是有什么阴谋?!

虽然心中惴惴,但闻到鱼汤的香味时,他仍使劲咽了口口水——眼看着这鱼汤是从大瓷罐中舀出的,众人都在喝,应该没事吧?

他接过,试探的喝了一口,发觉没异状,于是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姬常在…您慢点喝。”

细声细气的是小森,他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闪动,怯怯道:“小心刺啊…”

这话还没落地,姬悠已是喉头一紧,他强笑着取过醋罐,一仰脖喝了下去,酸得龇牙咧嘴,随后死命咳嗽,总算把硬刺送了下去。

“真是人间美味啊…”

他解决完一碗热汤,这才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正要朝糖醋鱼进攻,却发觉在座诸人好似少了一个——

“咦,那丫头去哪了?”

梅选侍白了他一眼,“人家丹离妹妹为大家烹制好这一桌佳肴,真是辛苦了——你一来就吃白食,羞也不羞?”

姬悠知道今日中午得罪了她,于是赔笑道:“我真不知道丹离妹子忙了这一下午,要是知道说什么也要搭把手啊!”

“不必了,你还是泡你的澡去吧!”梅选侍冷哼一声,随即有些诧异的说道:“丹离也是奇怪,好不容易抓了鱼又烧了菜,她自己提了一条油炸鱼串就躲进房间去啃了,到现在都不肯出来。房门又紧闭着,喊也喊不开,真是奇怪了。”

姬悠也觉得不可思议,“有美食当前,居然毫不心动,丹离妹子可以去当圣人了。”

他啧啧称奇,筷子连连进攻之下,没多久就半壁江山告尽。

梅选侍用筷头狠狠的敲了他的,“不许再吃了,这两碗给丹离剩着。”

姬悠美眸湿润,楚楚可怜的望着她,梅选侍一扇子敲下,给了他一个暴栗——

“这招对男人还有用,少来恶心我!”

姬悠抱头正要哀叫,却听外间又遥遥传来沉喝声——

“来人啊,这宫里的人全部跑到哪去了?!”

“又是陈尚宫的声音!”

梅选侍心头一凛,看着姬悠露出苦瓜脸,于是甩下一句“等下跟你算帐”,连忙出了门。

陈尚宫身后四个小宫女,手里各提着一只精致食盒,她面色不豫,劈头就问,“你们这的石才人呢?”

“石才人?”

梅选侍神色未动,已经想到了流利的谎言,“她得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也不知会不会传染——尚宫若是要见她,我们去搀她出来?”

“不必了!”

陈尚宫面露嫌恶,连忙以手绢掩了口鼻,好似这里满是病气污秽,多一刻都不愿停留,她示意小宫女把食盒放在庭中石桌上,“这是皇上赐给她的,你替她收了吧!”

“是…”

梅选侍刚答声,又听陈尚宫冷着声音道:“你替老身传句话给她:好生在这里住着,没事不要到万岁跟前去魅惑生事,既然进了宫就得守规矩!”

说完她板着老脸扬长而去,只剩下梅选侍看着她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第四十九章我本楚狂人

昊光万丈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昭元帝凝视着这璀璨已极的光源中心,却仍是面沉似水——

“既然起初不愿相见,如今又为何改了主意?难道故作姿态,卖弄神秘,就是无翳公子的待客之道?”

锦纹璀璨的屏风后,那人手持折扇,轻声一笑,“哈…如此诛心揣测之言,似乎也不该出自九五至尊的天子之口?”

昭元帝瞥了一眼人影,面容冷然无波,“天子代天掌管万民,平衡赏罚,决断公理,心中自有判衡之道,何来诛心一言?”

“哈哈哈哈…好一个平衡赏罚,决断公理!”

清朗笑声宛如天人之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嚣狂与犀利,“既然圣明天子有如此威仪,又何必来求我这方外之人?”

“若真是方外之人,又怎会夸下海口,道是天下间无你难解之事?!”

昭元帝冷笑一声,眉目中露出一丝狠绝深沉,“你让天下术者向你屈膝求教,原本就是江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之图谋非小,又何必在朕面前作世外高人之态?”

他说罢,竟是转身掉头就走,“朕专程前来,却是失望而归——传闻中目之所尽,穷极万物的无翳公子,也不过是惺惺作态之人。走这一趟,朕真是白费了。”

“且慢。”

无翳公子一声阻拦,让他停住了脚步。

“原来陛下来此,就是为了与我辩驳问难?!”

冷笑声起,无翳公子毫不客气,声音中带起了讥诮笑意,“我匆匆返回,你却以为我有意怠慢,如此意气用事,真让我担心哪…”

他拖长了声调,嗓音清脆得宛如美玉琼珠,却又偏偏带着刻薄戾气,“我真是担心,你的天下,何时因你的意气而一夕覆灭!”

薛汶听到此处,已是面色苍白,心下暗暗喊糟——这两个都是桀骜狂妄之人,果然就这么针尖对麦芒的碰上了!

我苦命啊…

他硬着头皮干咳一声,竭力缓和道:“这说起来也是误会一场,两位险些擦肩错过,却终究还是赶上了,岂不是有缘吗?执着于口舌之争,似乎也太过偏激,何不谈起正事?”

昭元帝默然不语,无翳公子却发出一声轻笑,意义不明,“你这位臣子,倒是个劝架的好人才,今后娶个三妻四妾,他也能劝解缓和,真是不错!“

“这——这真是取笑,取笑了!”

薛汶没提防战火居然燃到自己身上,一时被说得面上发红,强自干笑了两声,心中却暗叹:这无翳公子果然如传说一般言辞锋锐,让人消受不住!

无翳公子好似听不出话意,长笑一声,继续道:“我哪有取笑?我是很正经在说的——不仅他自家会妻妾和乐,万一陛下**…那个雨露不均,惹起风波来,只要派你这臣子去说项,一定能平息干戈——拥有如此良才,真是羡煞我了。”

让我死了吧——薛汶被他说得脑袋发晕,越听越不象话,心中暗恼之下,却听昭元帝轻声一笑,“你的提议也有道理。”

啊…?!

他居然不发怒了?!

薛汶偷眼看去,只见昭元帝面色恢复如常,好似方才的雷霆大作,只是自己幻觉。

仿佛感觉到薛汶的视线,他瞥了一眼这边,又添了一句,“几时我**妃子吵闹打架,薛卿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好…好冷的笑话!

薛汶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却被这不似笑话的笑话冷得起了鸡皮疙瘩,心中又是一阵哀号——

两位神仙,你们行行好,别玩我了…!

“哈哈哈哈…”

无翳公子展开折扇,轻挥之下,一副看热闹不怕河岸高的情态,虽只是个模糊剪影,一举一动之间,却是难言的绝世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