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试探着把尾巴伸入水深冰下,果然丝毫不觉得冷,正要兴奋的喵两声,丹离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它的嘴。

麻将皱了皱脸,好似还是不太满意,但终究也就慢腾腾捕鱼去了,说也奇怪,那清香气味一入水中,顿时一条条鱼从冰层深处的暖水中游出,朝着麻将尾巴窜咬而上。

“啪——啪”的甩鱼声连响,丹离知道麻将一定所获颇丰,于是微微一笑,又折下一庭院中落叶松针,几下里编织成一只小蚱蜢,她左右端详着,觉得自己手艺有所进步——大概是在地牢里练的差不多了。

她对着蚱蜢吹一口气,低喃一句,蚱蜢竟化为了真的活物!

“去吧,去昭元帝议事的房间。”

她无声默念道。

第四十五章终日寻春不见春

丹离的手指拈着一点绿光,好似有无形之线连接着蚱蜢和自己。

蚱蜢一身油光碧绿,发出唧唧的叫声,随即便活动着数只长腿,开始轻盈跳跃。

它一蹦一跳的朝前而去,途中险些被一只蟾蜍袭击,倒是吓了丹离一跳。

穿过不大的庭院,它奋力一跃,跳上了停云阁的墙壁,再唧唧叫了两声,又是矫健一跃,终于跳上了窗棂。

丹离指尖碧光流转,以一种极为玄妙的方式,她透过蚱蜢的眼耳知觉,看到,听到了停云阁中的一切。

日光被卷帘遮挡得细密,阁中并不算亮,昭云帝捏了手中两页薄薄笺纸,拧了眉头在慢慢读。

“这就是丹嘉长公主的供词。”

白发华冠的男子冷然说道,坐在皇帝左侧,显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相身份。

“唐国余孽居然敢这么猖狂,而且在京城有如此多的耳目和爪牙,实在是骇人听闻!”

左相凝视着皇帝手中那两页供词,目光冷厉如刀,他抿了一口茶水,皱眉道:“还有这些唐国降臣,万岁恩典,才免他们一死,而且量才择用,他们居然心怀故主,暗中联络策应。”

他抬起头,眼中冷意更盛——

“对这种人,只有重典严刑,一个字,杀!”

他最后一个字吐出,断金截玉,倒把一旁昏昏欲睡的薛汶吓了一跳,险些从矮圆墩上摔下来。

“陛下面前,你竟敢如此失仪…”

左相看向了薛汶,狠狠的目光瞪着他。根据薛汶的血泪教训,他下一句肯定就是那句惯例的“我要弹劾你!”

“薛汶你给朕醒醒神,双眼若是睁不开,就去问宫女们借根描眉棒,用来撑住眼皮。”

昭元帝的话引起一片笑声,偏偏他自己毫无笑意,面无表情的继续看着手中供词。

“左相,丹嘉熬刑不住,这才供出那夜的黑衣人是唐国复辟旧党——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左右四五人有诧异的嗡嗡声,在他们看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供词证据十成确凿了。

左相眼中闪过惊佩,“万岁,其实臣也对此存疑——但是,真相如何,她是决计不肯说的了,就是把她拷打至死,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有用的了。”

左相微贱之时,曾经是京城大牢的狱卒,严刑拷问和口供指证之类的,对他来说是老本行,简直是炉火纯青。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唐国乃新得之地,人心并未归顺,只要有了前长公主的供词,我们便可借抓捕复国余孽之机,将一切有碍朝廷的人和事物剪除!”

昭元帝放下手中的供词,声音幽沉,不疾不徐,“她所指正的,不仅是有复国余孽这件事,还有众多的唐国旧人,这其中,有好几位是与我军早有联系,甚至暗中大开城门,让我们顺利进入了金陵。”

左相冷笑道:“想借刀杀人,让我们猜忌这些率先投诚之臣?她还太嫩了。”

“你拟个名单吧,除了列上我们需要除去的人,把她这份名单也完全添上。”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左相因诧异而睁大了眼,“可是,他们对我军有功…”

“因为贪生怕死,所以奴颜屈膝,甚至打开主君的城门以博敌军赏识,这样的贰心之人,朕用不起。”

昭元帝断然说道,左相一时无言,只有深深颔首,表示会遵办。

昭元帝转过头去,从重重卷帘的朦胧微光看向外间,眉宇间意兴阑珊,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与其关心唐国那群旧臣,还不如弄清楚,丹嘉,到底想掩藏什么,她想保护的,究竟是谁?”

左相心头一震,多日来一直朦胧未决的事实,在这一瞬无比清晰——

“是啊,她供称有唐国人欲复国,不惜将自己的故国亲朋牵涉进险境,自己也可能会背负骂名——她想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秘密?!”

他腾然起身,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了他,“卿欲何往?”

“臣要继续去审问这个女人…就算把她逼疯也要问出真相!”

左相面上微微踌躇,断然起身请罪道:“这是为臣疏忽之过,请万岁让我回去弥补。”

“不必了…她,朕留着还有用。”

冷然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一句,却让所有人噤声不言。在场的大都是军旅中旧识,素来知道他秉性,都暗自惊讶:皇帝的心情,好似不怎么好。

一道道目光看向薛汶,其中意义自明,薛汶闪避着这些目光,心里暗暗叫苦——

自从那日,谈起清韵斋,万岁的心情就变得阴晴莫测,你们今天遇见已经算是转轻了。

昭元帝又问了几件事,相关人员摄于他之威仪,都小心谨慎答了,议事已毕,众人依次告退,昭元帝却喊住了薛汶,“今日,便是你重去拜访无翳公子的日子吧?”

“是,原本想清晨就出发,没料到万岁召唤,现在已经过午,到那里都是黄昏时分,不如明日——”

薛汶的话被昭元帝截断,“事不宜迟,就今日吧。”

没等薛汶反映过来,他又道:“你去收拾准备一下,一刻之后,朕与你同去。”

“啊?!”

薛汶正惊讶出声,却见昭元帝浑身一凛,伸手瞬间墙上长剑入手,猛然斩向窗棂——

“什么人?!”

最后一字未完,他长剑剑意已至,电光火石之下,整个窗棂居然分毫无伤,只有他剑上戳中一物!

是一只蚱蜢。

薛汶长吁一口气,昭元帝却是面露惑然,低语道:“奇怪,我明明感觉到有人心神动荡…”

薛汶擦了擦冷汗,干笑着将话题转向它处,“万岁,臣这就告退了,您乃万金之躯,千万不可——”

“一刻之后,承佑门前见。”

昭元帝不容置疑的否决他的劝阻,薛汶无奈,想起传说中无翳公子种种刻薄狠毒之事,觉得自己心肝都在打颤——

若是万岁有个好歹,自己可怎么办?!

****

“无…无翳公子?!”

丹离揉了揉耳朵和眼睛,浑然不顾与蚱蜢联系被猛然切断的不适,声音因极度惊悚诧异而提高。

麻将吓了一跳,习惯性环视左右,见没动静这才瞪了丹离一眼——

你方才还不让我出声,现在自己喊得这么响!

丹离完全顾不得跟它抬杠,满心里都是那句“朕与你同去”。

“这…怎会如此?”

她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第四十六章燕鸿过后莺归去

日光照在冰棱上,冷冷的反光射入她眼中,刺得人眼角生疼,丹离心中一凛,燥意慢慢消退,唇边恢复了惯有的笑意。

“今晚吗…”

她回过头去,悄声催促麻将道:“捉了多少条了?”

麻将冲她甩尾示意,只见岸边空地上七零八落满地是鱼,麻将很骄傲的轻喵一声,翘起尾巴,一副“来夸我吧来崇拜我吧”的得意模样。

“好了好了,知道你能干。”

丹离抚摩着它的肥下巴,贴着它耳朵夸奖道,麻将便更加得意的翘起尾巴来,一颤一颤的冒着绿尖,看着分外滑稽突兀。

“这些鱼也够了,麻将你停下吧!”

麻将不甘愿的摇着头,想要继续,丹离点着它的鼻头,数落道:“鱼放久了就不好吃了,还是留点剩开春后再吃吧。”

麻将轻喵了两声,丹离挑眉,“你是说,做成咸鱼?咸鱼吃多了会掉毛哦!”

麻将被它这一吓唬,终于老实了,怏怏的垂着头,把尾巴从水中收了起来。

丹离瞥了它一眼,用手一指,它尾巴上包裹的碧绿嫩叶便褪落下来,好似散尽了所有的清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枯萎,最后竟还原成一块枝梗。

于是池中再无鱼群聚集,全数四散而去。丹离取出贴身准备的布袋,将鱼全数装入,随后堆在那半片荷叶上,又让麻将站在布袋上,布袋装满了鱼,显得有些鼓囊,麻将略微不稳,险些掉落下来。

“站稳了哦,实在不行就趴着抱住袋子,不然就要成落汤猫了。”

丹离贴着它的软耳坏心眼的说道,引来麻将凄厉愤怒的一声长喵,丹离整个人僵住了,眼睁睁看着麻将以得意睥睨之姿,随着荷叶划行远去。

“好象听到猫叫,怎么回事?”

不远处高阁之下,好似有宫女惊讶的叫声,随即便有脚步声朝这边来。

这块庭院并不算大,只有一丛树荫遮挡,绕过便是一览无遗了,丹离独自一人站着,必定马上就会暴露。

她绕到树荫侧边,却不料宫女们簇拥出一群,居然也朝着这边来了——

“哪里有猫啊,难道是御苑里的‘墨玉’跑出来了?”

“不会吧,那可是万岁喜爱的猫,若是有个闪失,御监房的人可怎么办?”

危急之间,一道熟悉的嗓音淡淡扬声道:“不用过去看了,朕想四处走走。”

这声音并不大,传入丹离耳中却是清晰无比,顿时宫女齐声称诺,转身告退。

沉稳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不疾不徐,每一步好似踩在她心上——

丹离情知躲不过去,趁着他还没发现,自己先闪身出来了。

“皇上。”

她垂着头,站得一副乖巧姿势。

“嗯?!”

昭元帝骤然听到人的脚步声,目光一冷,看到是她垂头丧气的站在跟前,眼中冰冷怒意消退了些许,但仍沉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

丹离急中生智,提起脚边麻将遗落的一条不起眼小鱼,有些躲闪的拎在身后,头垂得更低了。

“捉鱼?”

昭元帝的目光扫向那条鱼——瘦小粗黑,实在不象什么美味,她却珍而重之的掩在身后,即使害怕得眼睫轻颤也不愿放手。

他的目光向下移,见到那并不算好的绸料裙摆上,被水泼得湿淋淋的——就为了捉这一条小鱼,如此隆冬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她的日子,真有这么艰难?

昭元帝心中暗忖,眸光仍是幽沉深不见底。

丹离也看见自己濡湿的裙摆了——这是方才麻将离去那一瞬泼上的,她嘴角微微抽搐,心里自发狠:回去再收拾这只死猫!

但眼前得度过这个难关,这才回得去啊!

心中无声哀嚎,她勉强扯出个笑脸,“万岁,您这里的鱼最多最肥美,所以——”

她的话戛然而止,干燥温暖的手掌在她手顶揉了揉,好似是安慰的摩挲,手劲有些生硬,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昭元帝揉了揉她的乱发,却发觉鬓发更乱,上面星星点点落满了冰渣,他叹了口气,传入丹离耳中,却是让人迷惑不解的复杂柔和——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语气淡漠,胆小的人只怕要把这句听成责问,吓得跪地求饶了,但丹离凭着直觉,却感觉到这一句并无恶意,甚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怜惜?!

被自己脑中突然窜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丹离心虚的眨了眨眼,笑意仍是不自在,“捉鱼嘛,就顾不上这些了…”

昭元帝的手掌并未收回,就这么覆在她的发间,让她浑身好似被针刺一般,随即问出的一句,却是精准的命中问题核心——

“到朕的寝宫附近来捉鱼,你倒是胆子不小。”

“呃…”

就算丹离再怎么厚脸皮,她也没法理直气壮了,正在迟疑间,昭元帝淡淡道:“未央宫附近,若是发觉有行迹可疑之人,禁卫可当场诛杀——你这么偷着进来太危险了,今后再不可如此!”

丹离点头如捣蒜,抚在她乱发上的手掌却仍无收回的意愿,她偷眼望去,只见昭元帝逆着日光,面容神情都瞧不真切,他只是又说了一句——

“靠近些。”

丹离踮起脚尖,迟疑的靠近,却被他一把带入怀中,两人靠得太近,他身上的热力透过衣衫传递到她臂间,莫名的感觉温暖。

高挺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他俯下身,好似皱着眉,神情有些不耐烦,双手在她发间拨动——丹离楞了几瞬,这才反映过来,他是在替自己绑发带!

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迷迷糊糊的,只听他冷然道:“下次把自己打理得整齐些,这么乱七八糟的象什么样?”

她唯唯赔笑称是,直往后退,却被一声沉喝惊住——

“你眼睛都不看路吗?!后面是水!”

这一刻,她觉得厚脸皮如自己,脸上也是一阵发烫。

****

派人送她出去后,昭元帝随即走向约定的承佑门,眼前却不期然闪现丹离尴尬苦笑的面容,他略一犹豫,于是唤过一名宫侍,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承佑门前,薛汶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皇帝准时出现,他泄气的垂下了头。

“为什么没有紧急军务来呢…”

他小声咕哝着,昭元帝也不理会他,两人着便装轻骑而出,两个多时辰后,便来到了终南山那处奇峰之侧。

此时已是日落黄昏,一片澄金遍撒山峦,云雾似乎散了些,却越发深邃不透,仿佛伸手也拨弄不开。

“就是这里了吗?”

昭元帝低声问道。

第四十七章不识庐山真面目

“就是此地。”

薛汶打量着四周环境,不时看着手中闪烁不定的罗盘,面色却有些凝重。

罗盘上五色光符飞闪,却显得有些紊乱,指针越转越快,随即却开始倒旋,下一刻,薛汶沉喝一声,平地突生轰隆一声巨雷,好似要将大地都劈成两半!

结界再次被强行突破,薛汶手中的罗盘却是冒起一股白烟,显然受损很深,让他心疼得直皱眉头。

烟雾消尽,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情景,却是让人愕然——

此地再非上次前来时候的桃花漫舞,艳丽眩目,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森绿竹林!

幽篁挺拔,翠色漫天,繁密中却错落有致,一眼望去,竟似要被这份幕天席地的绿吸入心神,让人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