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陈尚宫。”

司仪太监见他面色不善,双眸幽沉好似含着无尽冷意,心头一阵狂跳,哆嗦着禀道。

昭元帝冷冷一笑,却不再开口,众人心中惴惴,屏息凝神退至一边。

这一夜也果然邪门,又过了片刻,未央宫大门前又有人前来禀报,在廊下与司仪太监低声窃语,昭元帝不耐烦的沉声道:“鬼鬼祟祟在说些什么?”

“是,是那位王家小姐!”

司仪太监被他眼风一扫,顿时连话都说不利落,“她、她说——”

“…!!”

昭元帝眸色更深,没等他大怒,司仪太监一狠心,一口气道:“她说长夜漫漫,万岁必定也无心睡眠,不如与她谈天说地一番。”

满殿寂静。

众人不敢去看昭元帝面色,半晌,却听他道:“去请她进来吧。”

过了半刻,便有人由宫灯引入,随身只带一婢,在石阶下遥遥而拜,声音清脆而安详,“万岁。”

昭元帝抬头瞥了一眼,并不答话,也不叫起。

那道盈盈身影却自行起身,弱柳如风般越走越近,半启的殿门间隐约可见蜀锦千重朱纹的灿丽裙边。

“妾身王氏慕菱,见过万岁。”

第五十五章回首青山入梦频

随她而入的是一阵夜风,烛光闪烁,昭元帝抬头时,却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正含笑看来。

她柳眉凤目,樱唇未语先笑,唇边两点深涡,更显得肌理柔白细腻,眼眸闪动间却带诡丽金棕色。

“你的眼睛…”

“妾身的生母是胡人奴婢。”

王慕菱微笑说道,丝毫不见一丝羞愧。

“哦?”

昭元帝一挑眉,“你不怕说出来会被世人耻笑吗?”

“俗语道:子不嫌母丑…妾身觉得,无论父母出身如何微贱,子女都不该有一丝一毫的弃嫌——若是没有生母,世上又哪来妾身这个人?”

昭元帝目光一亮,唇边薄冷线条也因这句而和缓不少。

“你说的不错。”

他淡淡夸了一句,一旁伺候的众人却深深诧异了,只因皇帝几乎从不当面褒奖,寥寥几字,已是相当难得了!

司仪太监却是皱起了眉,他也算是老奸巨滑的了,却也从未见过有人刚一照面就得到这位皇上如此称赞——眼前此女,着实不凡啊!

他随即想起被传得纷纷扬扬的一段秘辛——昭元帝生父乃是乡间武夫,而他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太后,却是出身八大名门之一的王氏。

据说太后当年,与那粗鄙武夫一见钟情,宁愿与家中决裂也要与之私奔,在世人眼中,简直是惊世骇俗。

这段婚姻只维持了短短数年,那名秦姓武夫便染病死去,太后随即与家中重修裂痕,以王氏贵女的身份再嫁予太原顾家,做了家主续弦,后来生下一子,便是如今的熙王。

他想起这段隐秘旧事,心中便是雪亮——为何昭元帝听到这位王氏贵女说“子不嫌母丑”这一句时,居然会如此夸赞。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王慕菱轻笑一声,嗓音清脆中不失活泼妩媚,“其实胡人擅舞,妾身在家时,也学得胡旋与鼓上舞,长夜漫漫,万岁若是横竖睡不着,不妨看妾身随兴起舞。”

不等他的回答,她兴致勃勃的起身,那件华贵已极的千重朱纹蜀锦裙随即翩然落地。

内里的短襦为珠光银霞色,高腰裙却是月白幽蓝,腰间一缕明红,众人都觉得眼前艳光一荡,简直睁不开眼了。

胡旋明明是鲜活热烈的,她却跳得诡丽佻脱,唇边笑涡衬得贝齿雪白,纤摇不盈一握简直要飞天而去。

她越跳越快,满殿里只见她飞旋舞动的身影,烛光被疾风带得飘摇,最后熄了一半,殿中更觉昏暗明灭。

最后一跃,她落入昭元帝怀中,一阵幽香沁人心脾——

“其实在宫门前,我就看出来了——万岁心情不好。”

她贴着他耳边浅笑低语,嗓音仍是清脆,却带着说不出的魅惑。

殿中诸人对视一眼,随即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昭元帝双手负于背后,对于怀中的温香暖玉,眼中丝毫不起波澜,只是随口道:“那你还敢来触霉头?”

王慕菱低笑一声,雪白臂膀紧紧抱住他的背,整个脸庞都几乎埋入他怀中,暗香在这一刻越发浓烈,几乎要引人进入甜美馥郁的幻境。

“万岁啊,人若是心里不快活,睡不着觉,那就该醇酒美人享用个够…”

她好似觉得自己说的话很俏皮好笑,随即又笑得花枝乱颤——

“折腾累了,自然就睡得着了。”

她在他耳边最后低语,仿佛在呵气调皮,娇小身躯微颤,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颤。

那香味无形无色,弥漫于殿中,更是无孔不入的浸润人心,丝丝渗透…

昭元帝的双眼却仍是清明,鬼使神差的,他想起另一种体香来——

那是一种冷香,好似月幽之昙,又隐约透出血之魅息。

相比起来,此刻的暗香,嗅起来竟觉得有些俗气刻意了。

丹离…

他又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这个名字,随即他记起自己答应过左相:再不亲近临幸她。

一口气叹在唇边,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万岁…?”

王慕菱微微诧异,唇边的笑意也略见沉凝,她略微伏起身,在寥寥灯烛的暗淡光芒下,却正好让昭元帝看见她胸前悬挂一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红色锦绣香囊,绣工精致绝伦,银线暗纹一闪而灿,却在这一瞬,刺痛了昭元帝的眼!

“最难消受美人恩…有时候,美人胸前的红色锦囊,可是不好招惹的。”

无翳公子那神秘肆狂的笑声,那略带暗示的言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他的双目目因极端冷怒而睁大,随即一把推开王慕菱,措不及防之下,她狼狈的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尖锐痛呼。

“万岁,你——?!”

她瞪大了眼,双目含着不敢置信的泪珠。

“滚。”

昭元帝低沉一吼,随即转身离开寝宫,众人在廊下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惊得纷乱一片。

一刻之后,御马监中一声龙嘶,昭元帝策动心爱的坐骑,朝着承佑门狂奔而去。

“这…快天亮了还要出宫?!”

薛汶正在缠着值夜的阮七闲聊,锲而不舍的拿调笑热情去换人家的冷脸,忽然见眼前一骑闪过,顿时认了出来,不由的失声喊了出来。

****

昭元帝一路疾奔,天都城的街道仿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即便是原野的辽阔严霜,逐渐起伏的山峦…等他回复了神志,这才发觉自己又来到了终南奇峰的山侧。

此时,夜已过大半,天地之尽隐约有一丝接缝,却仍是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薛汶帮忙破坏结界,没有启动法器,他只是孑然站着,低喝一声:“开门。”

眼前便是一花,随即出现在眼前的,是染了微雨的漫长鹅卵石山径。

一路行来,脚下湿滑,周围却是花叶扶疏,青苔晶莹。

眼前遥遥可见那神秘清贵的氤氲宝顶,下一瞬,门前大道两旁竟是锦灯千重,一齐灿亮,顿时让整座楼阁都明亮华灿,宛如天宫仙阙一般。

“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朱衣女子甄儿上前迎接,裣衽一礼,如此说道。

第五十六章烂醉花间应有数

锦灯千重,顺着门前大道蜿蜒而入,将深深庭院都照得明灿辉华,昭元帝从繁密花叶中擦身而过,浑然不顾露珠悄悄染湿了衣襟。

绕过曲折回廊,甄儿引他来到正厅门前,只见大门齐展而开,厅中正是烛光明照,亮如白昼。

八扇描有繁丽锦纹的屏风后,隐约有人倚案而饮,听见禀报声,轻笑一声道:“才过几个时辰,陛下去而复返,又是为何?”

“你说明朝有意抱琴来,虽然只是几个时辰,却已是第二日了。”

昭元帝被冰冷露珠一激,整个人逐渐平静下来,他大步走到屏风近前,犀利黑眸看向风屏风另一端的人影。

屏风所用之鲛纱似烟似雾,虽绣有繁丽暗纹,却仍是剔透冰辉,走到近前,连无翳公子头上华贵高冠的样式也看得真切,幽蓝珠穗略微露出,在烛光下发出迷离璀璨之光,一见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异宝。一身长袍随兴垂落在靠垫上,半截坠有羊脂白玉的扇柄也落在垫上。

如此剔透之纱,把剪影映得纤毫不差,却好似在真实面容上蒙了一层迷雾,也不知是纱料特异,还是术法所障。

昭元帝走到屏风前,这才打开轻软坐垫,与无翳公子一般随意倚坐,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仅有五步之近。

“你的琴呢?”

无翳公子自斟自饮,嗓音中还带着刚醒不久的睡意迷茫,也或者,他起床不久又多喝了两杯,颇有醉意了。

昭元帝默然无语,取下所负长条之物,打开缠绕的布料,顿时便见一具黑琴出现在眼前。

这把黑琴略显润光,仔细一看却是手把手抚摩了很久所致,木料并不名贵,制艺简直只能用朴拙来形容,实在看得不起眼。

“陛下所用之琴,也是如此特别啊。”

无翳公子笑声低沉,好似迷茫的睡意仍在萦绕。

“这是我少年时代亲手所制。”

昭元帝说话简直是惜字如金,但惟有他自己心理清楚,原本自己怒意上涌,将**之人推开后,立刻便要疾奔出城,却偏偏在途经后侧偏殿的时候,想起了无翳公子的笑语叮嘱——

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偏殿存放着自己一些古旧之物,尘封多年,却不能丢弃的物件…他在故物堆中毫不费力的找着了这一具琴,随即便鬼使神差的取走了它。

他的手指按上琴弦,才一两个音,变觉得黯哑涩手,这才恍然,自己已经多年没碰过它了。

黯涩的琴音,从他十指弹动间发出,神思飘渺间,好似回到十三岁时,自己把它递给羽织时,她惊奇欢喜的神色——

“羽织,这是我亲手伐来桐木,照着书中之图做制。”

“才见过一次就能完整做出来,阿聿你真厉害!”

那时,她欢喜的抱住琴雀跃不已,随即缠着自己弹给她听,那夜的月光疏淡皎白,照在秦淮河的烟柳薄雾,一对少年男女就那般坐在河边石阶上,痴痴的弹了一夜的琴,说了一夜的话。

下一瞬,只听铮然一声,他感觉到手指一痛,这才从过往的回忆中醒来——

琴弦久未调弄,终于断裂两截,将他的手指也刺得流血了。

昭元帝目光一凝,这才发觉自己走神了。

他心惊之下,终究露出沉凝苦笑来——昨夜居然会遇见羽织,真真是料想不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思绪竟然又回到她身上!

他剑眉一挑,道歉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

无翳公子放下了手中之杯,仿佛也触动了什么心事,长袖轻拂之下,玉杯叮然滚落在地,灯烛下一抹翠绿晶莹,显然也非凡物。

他坐直了身体,嗓音中带着怅然感慨,长夜初晓的此刻听来,好似也有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也曾经有一具这样的琴,亲手所制,多年不弹,前几日乍然翻出,却发觉已是蛛丝缠结,弦断声嘶,再不堪使用了。”

他的声音带着慵懒空芒之意,可能真的是醉了,“那一具焦尾琴,多年前我曾经无比珍爱,如今却是连见上一眼都不敢,生怕自己触景伤情,真是可叹可笑啊…”

他的声音带着轻嘲孤寂,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这暗夜里,只能找刚刚相识的昭元帝倾诉。

昭元帝心中又是一痛,连忙敛住心神,低声道:“既然弦断难复,那只好下次由我长奏一曲,以博公子一笑了。”

无翳公子也随之一笑,“千万记得你的承诺啊。”

随着他长袖一动,另一只玉杯从屏后飞出,满满的斟了一杯,闪着琥珀般晶莹光泽。

昭元帝稳稳接了,一饮而尽,笑道:“真是好酒。”

他随即话风一转,“如此好酒,主人却在这自斟自饮了一阵,就为等待我前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无翳公子低笑一声,好似在嘲笑他的大惊小怪,“我之卜算,从不落空——你这么急匆匆去而复返,是否难以消受美人垂青,狼狈的逃到了我这?”

他随之哈哈大笑,仿佛亲眼见到昭元帝又惊又气,雷霆大怒的模样,笑声回荡在黎明之前,显得越发诡谲嚣狂。

“你怎会知道今夜有女子前来魅惑?还有,那个红色锦囊究竟是什么?!

昭元帝双眼一眯,眼中冷光一盛,骇人气势顿时震慑整个厅堂。

“哦?果真如此…‘他们’就这么着急,连一夜工夫都没耐心等,就直接向你下手了?!”

无翳公子的笑声,仍是那般神秘诡谲,他长笑一阵后停下,声音转为冷然刻薄,“你问我那个红色锦囊是什么——你自己难道一次也不曾闻见过类似的香味?!”

昭元帝一楞,随即,他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召幸妃妾时,也隐约闻到类似的香味,但因为太淡,既非催情媚药,也对身体无害,便以为是妃子之间流行的熏香了。

这次所闻到的,比平时都要浓郁香甜,香味也有了微妙的不同——好似越发摄人心魂…

他心头一震,随即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香味有问题?”

“哼哼…幸亏你今夜及时从美人怀中挣脱,否则,只怕你这一生,也休想要有任何子嗣了。”

无翳公子再度发挥他刻薄嚣张的口舌,冷笑道:“那锦囊里的就是改进了方子的‘绝息梦’,只要再多嗅入一点,你所建立的王朝,从此就要白白落入外人之手了。”

他的冷笑声宛如利箭,瞬间刺穿昭元帝内心隐秘的怀疑,““一个生不出儿子的皇帝…嘿嘿,赠你美女之人,真是好算计,好手腕!”

第五十七章恒河沙劫说难尽

昭元帝的双眸,因他这一石破天惊的一句化为寒冽幽黑的深潭,周身怒意暴涨之下,宛如修罗鬼神一般让人惊骇。

无翳公子却好似浑然不觉,冷笑声悠长响亮,仿佛连厅堂两侧的灯烛也受这一惊,被无形气流拂得乱颤幽晃。

“绝息梦,是世家大族秘传之药,家中直系嫡子若是不愿再让众妻妾有孕,便会把一小簇香末装入自己的鼻烟壶之中,只要轻轻一嗅,便了无烦恼。”

他语带讥诮,继续道:“此物无色无味,对身体又全然无害,即使是你内力修为已入化境,也是浑然不觉。”

“我猜想,你的妃妾,无意之间,都曾染过这等香末。可即便如此,某些人仍然不放心,你这次出兵远行,大约也邂逅了什么江南美人,秦淮艳姬,她们身上可没有什么绝息之药。所以,他们开始急了。”

无翳公子笑语中的暧昧调侃,让昭远帝怒气渐消,眼前不期然,出现了那个慵懒贪吃,散发乱服的倩影——

丹离。

想起这个名字,眼前便仿佛出现那旖旎一刻…那些耳鬓厮磨,宛如烟花绽放,疯狂而绝美,让人心神迷眩,不能自已。

“你在想什么?”

无翳公子不悦的声调,让他从瞬间闪神中惊觉。昭元帝心头一震,却随即恢复了清明,冷然问道:“你怎会知道王慕菱会对我下手?”

“三分的卜算,五分的观察,再加上两分的猜测。”

无翳公子的笑声不无得意,“是哪个女人身带锦囊,我完全不知,但算算日期,他们也该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