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离正在得意,丹嘉咳了一声,打断了她与麻将旁若无人的交流,“五妹,好久不见了。”

五…五妹?!

丹离呆滞了一刻,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自己。

真是新鲜啊…丹嘉长公主对自己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或者是干脆省去称呼——五妹这个称呼,真是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这位…便是石才人,丹离妹妹了吧?”

突兀而来的娇嫩噪音,让人心头一荡,听入耳中却只觉柔和和舒畅,丹离顺着声音的来向,毫不意外的看向那位瞳色金棕的淑妃娘娘。

淑妃王慕菱妙丽双眸含笑,深深凝视着丹离,好似在端详这一件极为有趣的器物,那目光却让人心头莫名发冷——

“我早就听说妹妹兰心慧质,个性率直可爱,如今一见,真真让人心头欢喜…”

她露出一道明媚笑意,朝着丹离伸出了手,“妹妹且上前来,我们也该好好亲近亲近…”

一旁丹嘉静静看着,此时终于开口,“淑妃看中我这个小妹,倒是她的荣幸了。”

她声调低沉寡淡,语气平平毫无笑意,丝毫不见诚意,淑妃却笑着向她点头示意,言谈之间一派亲密,“嘉妃姐姐的小妹,就如同我的亲小妹一般,更何况…丹离妹妹这么可人意儿,连万岁都对你另眼相看呢!”

随着这一声有意无意的笑谈,丹离感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多了,充满探究和疑惑,艳羡与嫉妒。

“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喜怒哀乐全是出自心臆,平时也颇少家教,哪里当得起淑妃如此夸赞。”

丹嘉唇边露出一道淡淡笑意,却未映入眼底,她回过头来,伸手替丹离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角,又示意身边侍女接过她手中的肥猫麻将。

淑妃含笑看着这一幕“姐妹温情”,嫣然一笑道:“你们两姐妹手足情深,倒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嘉妃姐姐与离妹妹多日未见,想必有很多体己私话要说,我再多加逗留,只怕要让人笑我不识趣了。”

她虽是如此之说却并不就走,而是径直上前挽了丹离的手,和颜悦色道:“宫里规矩颇多,妹妹又住在这年久失修的徳宁宫中,若是缺了什么或是奴才们不听话,只管来找我便是。”

她眼都不眨的看着丹离,见她诺诺称是,好似全然懵懂,唇边笑纹越发亲切,“万岁好似对妹妹颇为中意——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宫中人多嘴杂,又各怀心思,妹妹还是要小心谨慎为是。”

第九十九章春风拂槛露华浓

有意无意间,她的目光一瞥冷然伫立的丹嘉,笑着拍了拍丹离的肩,“若是遇见了什么难处,又不好意思跟长姐说,不妨来与我多聊聊,我是个大俗人,最爱替人排忧解难了。”

她笑声宛如银铃天籁,瞳中流光溢彩,又朝着丹嘉深深一礼,随即如杨柳扶风般盈盈而去。身后宫女前簇后拥,声势一时无二。

丹嘉又咳了一声,以绢巾微一掩嘴——这是那次牢狱之灾在她身上留下的永恒暗伤,冬寒料峭,便略微有些咳意上涌。

她咳了两声,却仍觉得喉咙干涩,又被旷庭之风吹得嗓子生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一旁梅选侍看得真切,连忙打圆场道:“这几天风吹得刀子一般,你们两姐妹有话还是回屋里去说吧。”

狭小的耳房之中,斜照的日光照耀出周遭的简陋与凌乱,丹嘉瞥了一眼黑木座椅,好似在打量那细微的尘埃。她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终究没有坐下。

房外修葺忙碌的声音隐约传来,丹嘉似笑非笑的弯了弯唇角,“皇帝倒是挺宠你的…”

“他对姐姐你才是最好呢——一来就封了妃位,宫里人都说这是罕见的殊荣啊!”

丹嘉听得这一句,心头顿时如针刺一般,怒意上涌却偏偏发作不得,她目光如电,看向一脸迷糊无辜,笑得有些娇憨的丹离,眉头一凝,将满心冷戾都咽了下去。

她一时默然无语,斗室之中随即安静下来,只有日光遂渐西移,在墙上洒下了金灿的光点斑痕。

良久,丹嘉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嘶哑,竟是带上了几分真切的痛楚——

“你还记得,我们在金陵的宫阙吗?”

“当然记得。”

丹离的回答快速毫无迟疑,却丝毫听不出任何伤感唏嘘之意。

丹嘉转过头来,微含愠怒的瞥了她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的父王母后是谁吗?”

这话虽然声量不大,却实在是严重之至,换一般人早就变色垂泪了,丹离却好似仍是懵懂,居然睁大了眼,扑哧一声笑了——

“看姐姐你说得,我怎么会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记得?”

丹嘉冷然一笑,“你记得就好。”

她缓缓踱带窗边,望着正中的淡金日盘出神,仿佛不堪这刺眼金芒,她微微眯眼,任由半开的窗中吹入阵阵北风,遍体透凉之下,却是渐渐压下了心中的噪怒。

“你在宫中衣食无忧,颇受娇宠,可曾想起你的父王母后,还有你的姐妹和幼弟正被幽禁在御赐的府邸之中,长久不见天日?!”

她缓缓的,一字一句的说道,声调平平中透出无穷愤懑。

“啊…怎会如此?”

丹离茫然的睁大了眼,好似万分惊愕,丹嘉暗道:总算你良知未泯。她正要趁热打铁进行说服,却听丹离咦了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

只听丹离恍然道:“入宫那日,我也听了圣旨,里面是在说父王母后忤逆了万岁,这才被关了起来——只要去跟他认个错,他就会既往不咎了。”

丹嘉一听这话,气得面色一白,正要斥责,却见丹离仍是没个眼色,一派天真的笑道:“万岁看着挺凶挺吓人的,其实为人很是宽厚,我每次惹怒了他,只要服软讨饶,他都不会再发火了…”

“够了!”

丹嘉高声喝道,声音有些尖利,却让丹离的絮叨戛然而止。

丹嘉又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低声叹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不过军国政务,和女眷琐事全然不同,只怕万岁继续怪罪父王母后,他们惶恐惊怕之下,若是有个万一,我们做子女的万死莫赎…”

她的声音到此已是哽咽,平素刚强的语气中,隐约透出凄然苦涩,“你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若是有机会,就求他暂息雷霆之怒,对我唐国石氏宽宥一二吧!”

“说得上话?!”

丹离好似很惊讶的叫了起来,气得腮帮都微微鼓起,“哪有这回事啊…他从来没仔细听我说话,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三两下都滚倒在床上了。”

“…!!!!”

丹嘉素来清高冷然,哪里听过这等露骨言论——这等不知羞耻的话,竟是出自一父所生的五妹之口,想到此处,她顿时气得眼前发黑,一掌拍在桌上,怒然喝道:“你…!”

她实在骂不下去了,这一瞬只觉得心灰意冷,沮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激动之下,她又开始连连咳嗽,眼前只有“家门不幸”四个大字,金星一般不断闪烁。

“姐姐你是呛着了吗…小心小心,要多喝些茶润润口才是。”

丹离忽闪着黑眸,很是贴心的递上了茶水,却居然是幽绿新芽的碧螺春。

丹嘉哪有心思喝茶,她略微一抿,便放下茶盏,站起身来道:“我要走了。”

“姐姐这就要走了?留下多坐坐嘛…”

丹离笑靥如花,却是依依不舍的拉住了她的衣袖。

丹嘉眉间露出一丝蔑然不屑,轻而坚决的从她掌中抽出衣袖,“我要回宫了。”

她起身走到房门口,却突兀停住了脚步——

“五妹。”

她轻声唤道。

不等丹离回答,她冷冷道:“身为宫妃,身上永远抹不去母族的印痕。石氏的荣辱,与你息息相关,若是有暇,还是在万岁面前美言一二吧!”

她站在门槛处,仿佛抬头仰望着中天之日,声音蓦然压低,带上了几分诡秘之意——

“对你来说,也是留条后路为宜——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算是威震九州,如日中天的皇上,也并非是高枕无忧的。你可曾听过,昨日上元灯结之上,金翅鸟惊现神迹,竟然口吐人言,语言大为不吉。”

她轻笑一声,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口中只是喃喃的念着那一句——

“血日灾劫出天都,六朝王气黯然收。西方今日有圣人,龙章凤姿恒为君…”

冷然笑声宛如冰玉落地,轻笑声中,丹嘉飘然而去,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丹离眼前。

第一百章天生丽质难自弃

丹离手捧着瓷杯,笑盈盈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龙章凤姿恒为君吗…”

她端详着手中专门为丹离所奉之茶,微笑之下将手一松,只听一声清脆响声,瓷杯落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

“你心心念念,还是一个恒字啊…”

她笑意越发加深,甜糯语气之下,确实让人心头发凉,“我本以为,只有乡野村妇才会相信这种谶伟神言…,没想到啊,一只扁毛畜生的胡言乱语就能让你如此兴奋?”

她哈哈大笑之下,仿佛乐不可支,“陷入情爱迷恋的女人,真正是愚不可及!”

****

丹嘉断然离去,一气走到宫门照壁前,这才觉得面上发烫,额角也一抽一抽的疼,不知是因为发怒还是悲伤。

她挥手示意不用宫轿,信步走到宫道长巷之中,身后侍女远远跟随,却因她面色不佳,并不敢多加劝说。

她步伐急快,不多时就走到了分岔道口,这里有一处清浅池塘,几块湖石将水面点缀得出尘一碧。

缠绕虬盘的紫藤架下,远远便能看到,有两位女子正对面而站,气氛隐隐对峙,身后更有宫娥数名,却是惊慌得不知该如何劝解。

丹嘉定睛一看,那朱红蜀锦亮得耀眼,不正是淑妃王慕菱吗?

另一人甲胄在身,银色鬼面,亮红珠链垂挂干前,与手中长戟交相辉映,刺得人眼角生疼。

淑妃怎么跟阮七闹起来了?

丹嘉心中一动,疾步上前,十步开外,便听见淑妃的娇柔笑声,“阮将军又在巡查宫中吗,真是辛苦了。”

她停了一停,便以袖掩唇笑道:“只是将军你虽然勤勉,宫中却仍不太平呀——我听说昨夜死了两个人,据说是被吸干鲜血,浑身干僵…”

她刻意在这里加重了语气,身边围绕的宫女们听了这话,顿时一片吸气惊叫声,有人甚至捂着脸,吓得浑身颤抖。

“你承担着镇守之职,却任凭众人却被凶案吓得惶惶不安…阮将军,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吗?”

淑妃笑意盈盈,口中言辞却锋利如月,真逼阮七要害。

“宫中有凶徒作恶,我确实难辞其咎。”

阮七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眼神并无任何恶意。却让她心头一震,不由的咽下了半截嘲讽。

“但是宫中一向禁卫森严,即使昨夜是上元灯节,也只是允许宫女们在外逗留一阵,子夜之刻全数将腰牌收回,若无宫中之人相助,贼人根本是插翅难进。”

“全宫上下几千号人,到底是谁做了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

阮七禀持武人的性子,说话简洁了当,言下之意却是让淑妃气得面色绯红,“你这话的意思是怀疑我了?!”

“末将不敢。”

阮七微微欠身,由银色鬼面中露出的双眸,却毫不隐晦的露出不屑之意。

“你…!”

淑妃气得手足冰凉,随即却转怒为笑,眼角一弯之下,风情无限,“寥寥几日不见,将军倒是变得能言善辩,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字字句句却仿佛染着毒汁一般,来势汹汹,“阮将军如此伶俐,却宁愿放弃高官厚禄,守卫京畿大内,就是为了亲近万岁吧?”

“可惜啊,你这副银铁鬼面一戴,再怎样的花容玉貌,脱下面具,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惊人美貌吧?”

阮七冷冷的扫了她一眼,“淑妃娘娘若是有这个本事,不妨来取。”

“好,这可是你自己亲口所说。”

淑妃敛住笑意,朝旁使了个眼色,一位绿衣宫女越众而出。

“这位绿鄢姑娘,是太后赐给我的大宫女,就请她来为姐姐卸去面具吧。”

她单手从香囊中一掏,便有三颗铮亮的铜弹出现在掌心。

“将军小心了。”

她平平说了一声,手中疾影一出,弹子竟如鬼魅一般呼啸而去,直射阮七面上。

间不容发之刻,阮七头一仰,极为潇洒的避让开去。

“好身手。”

绿郾赞了一声,手指平空弹动,无声劲风在空中四下飞舞,弹子竟宛如活物一般,呼哨医生掉头折返。

刹那间,满空里全是铮亮铜影,呼啸疾飞之下,更是神出鬼没,转折回返,让人防不胜防。

阮七横过长戟,欲挥舞格挡,却觉身后恶风疾呼,心知不好,偏身一让,侧着脸险险让过,交错一瞬间,铜弹擦着面具而过,鬼面松动之下,当的一声锉然落地!

面具落地的同时,阮七脑后长发也被劲风震动,簪环落地叮当连声,一头乌黑长发再无遮挡,如堆云积雪般披散而下。

绿郾从口中吐出最后一颗铜弹,静静看着自己的成果——虽是暗算,能射中传说中的巾帼女将,也让她禁不住志得意满。

此时一声惊呼,却是淑妃口音,惊惶之下,满是不可思议。

难道阮七的面容,真有那么恐怖?恐怖到淑妃吓成这样?

绿鄢好奇心起,抬头看时,一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金灿日光浅落,照的那一张面庞越发雪白,洽然英气的双眸之下,竟有着挺翘的琼鼻,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

日光的侧影在两颊点出半片阴影,仔细观察,仍能看到那雪白肌肤上有着浅浅的细碎旧疤——但已是淡到可以忽略,若不细看,根本是毫无痕迹。

她五官无一不美,英气中却另有一种沉静清丽,让人望而心醉。

嫣红优美的唇形微启,发出冰冷而笃定的讥谑,“这便是末将的真实相貌,淑妃娘娘看够了吗?”

“你、你…这怎么可能?!”

淑妃惊得嘴唇轻颤,几乎语无伦次了。

阮七虽然以铁遮盖,但见过她阵容的军中袍泽也并非没有,他们都言之凿凿:那是一张看了会做噩梦的脸!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似真非真丽人颜

阮七冷笑着端详她惊愕的神情,随即扫视在场众人,原本面带微笑,准备看一场好戏的宫女们,顿时被她那冰冷带煞的目光吓得两股战战。

阮七冷然轻笑,睥睨的目光扫视着这些女人——她的视野所及,逐渐泛上淡淡的猩红。

这些女人…这些等着看好戏,准备奚落她丑陋容貌的女人,她一个个都深深凝视,似乎要将她们的形貌都刻在心中。

眼前的猩红由淡而深,她的双眸一闪,竟出现两点诡异的红芒…

下一瞬,幽沉嗓音打破了现场的危险凝滞——

“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冷漠一声,却让阮七的眉眼升起欢喜柔意,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礼,“皇上。”

淑妃愕然回头,却见幽径另一条,昭元帝着了云绸箭袖,身后武侍捧了他的长枪,显然是才练武而归。

淑妃的严重闪过一点畏惧和难堪——方才自己说的话,他究竟听见了多少?

昭元帝却并不理会她,只是向阮七微一点头,“你上次的伤如何了?”

话音未毕,他的 目光凝住了——日光照耀下,阮七的面容透着淡淡红晕,正对着他展开笑靥。

这一瞬,她的眉眼含笑,英气只在乎你个更见清丽出尘,昭元帝看在眼里,却是如遭雷击一般——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了多年前,与他青梅竹马,畅快欢笑的那个小小少女!

羽织!

他禁不住眨了眨眼,那份神似之感却仍挥之不去,再仔细端详,他心中更加狐疑。

“你的脸…”

他的声音满是疑惑,却又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阮七侧过脸时,颊边淡淡笑涡,竟也有五六分羽织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