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言语简洁了当,却是寸步不让。

剩下寥寥几人感受到阁中凝滞僵硬的气氛,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告退而出。

广阔阁楼中,只剩下君臣二人四目相对,却是各怀心思。

左相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的冷然怒意,耐心劝说道,“陛下您也该知道,唐园那群旧人貌似恭顺,实则并不安分--您将这样的危险搅在身边,实在是祸不可测啊!”

昭元帝默然,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目光沉静而坚定--

“她在朕心目中,确实与众不同。”

“万岁!”

左相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愤懑,毅然起身,目光冷得好似要结出冰来,“既然皇上执意如此,臣也不便多加妄评--就此告辞了!”

他好似心头怒火万重,再不愿多说一句,竟是转身拂袖而去!

昭元帝并未计较他的无礼,只是负着双手踱到床边,望着半轮残月皱眉深思。

半晌,他才转身离阁,漫无目的的在苑外走着。

苑外一片空旷,前朝的华缎绕树,花灯遍照早已不在。旖旎妙曼的碧玉响板和霓裳歌舞也无人再续。九曲回环的廊腰曼阁回荡着北风的凛冽,窗下流淌的池水被封在坚冰之下,又遭重雪堆积,四周只剩下广大单调的未化之雪,以及隐约露出的朱柱飞檐。

天渐渐暗了下来,昭元帝的双眼因着混沌迷离的冰雪残光而微微眯起,骤然,他朝着矮树藤萝中低喝道:“什么人?出来!”

树影恍惚之中,一道矫健而不失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银白鬼面,珠红链缀悬荡胸前,长戟负于身后,悄然出现宛如幽魂一般。

“是你!”

昭元帝顿时一惊,细细打量了阮七一回,只见她神色空茫,双眸直勾勾的凝望着自己,竟是失魂落魄之态!

“大哥--!”

阮七乍然见他,却是双眸一亮,顿时从茫然中惊醒过来,她眼中露出诡秘而狂喜的闪光,仔细看来,竟似魔似癫一般。

“你怎么了?”

阮元帝眉头皱得更深,以为她是喝多了酒,正要恨铁不成钢的怒斥,却见阮七疾奔而来,脚步一个踉跄,就似要绊倒在地。

“小心!”

昭元帝伸手一扶,让她稳定在地。

“大哥…”

阮七上身倚在他的臂弯里,浑身好似一颤,似叹似泣的喊了一声大哥。

昭元帝从未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觉也是心头一软--阮七从十一岁时就跟随着他,一路行来,亦徒抑妹一般的逐渐长成,宛如他的家人一般。

“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再次追问,低下头来查看她的具体情况,却骤然发现她面色惨白,浑身都似在痉挛,惟独瞳孔深处竟是一抹惊人的血红色!

“大哥…宫里闹成这样,我、我--!”

生平第一次,阮七容许自己露出软弱的情绪来,她侧过脸去,眼角落下一串清泪来。

“原来你是为此而烦恼!”

昭元帝顿时以为自己明白了,他将阮七扶起身来,冷然一喝道:“把眼泪擦掉!”

阮七冷不防被他一吓,顿时止住了泪。

“宫中妖人作乱,又有宫妃颇不安分,这些都让你难以应付,其中难处朕都知道,但你面临逆境,便要沮丧失落,一蹶不振吗?!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吗?!”

阮七泪眼婆娑,听着这句,却是垂下了眼,遮掩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皇上…我的大哥,你的教诲,我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可是…!

昭元帝冷然扫了她一眼,虽然心下关切,心中却仍是淡淡道,“朕将整个宫掖的安危交托于你,便是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一切--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朕等着看你的行动。”

说完转身要走,却冷不防背后一道手臂伸出,保住了他的腰!

“大哥…你看看我,回头看我一眼!”

低沉而颤抖的呢喃,在他身后响起。

昭元帝心头一震,顿时好似明白了什么,因着惊愕,他猛然回过身去,却被阮七的双臂箍得紧紧,冰凉的手指,超乎寻常的力气,一时竟让他难以挣脱。

傍晚最后一丝暮光照在阮七身上,她冰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而羞涩的嫣红来--

浓若点漆的鸟眸,英气之外更见清隽风华,这一瞬,昭元帝惊觉,自己好似见到了多年前的羽织!

他瞬间身上一震,深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上了眼,任由阮七缓缓地倒在自己怀中,僵硬的臂膀也逐渐柔和下来。

阮七闭上了眼--机时这是梦境,她也不愿再醒,为着这一瞬,她宁可化为飞灰,永世不得超生!

时光匆匆,容易把人抛,但这一瞬,请你暂且留住!

就在这意乱旖旎的一刻,一声清晰响亮的猫叫声,将沉浸在幻境中的两人惊醒!

昭元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当他恢复神智,看清怀里之人时,顿时如雷轰顶,整个人都被愤怒与惊愕淹没!

他面容僵冷,一把将阮七推开,转头却见一只圆嘟嘟肥猫口中衔着一枝珠花,正一脸殷勤的蹭在墨玉身边。

有事这只麻将!

昭元帝面容抽搐,黑着一张脸却一语不发,随即转身便走。

“喵--”

麻将得意带笑的叫声充斥着窗下池塘边,一旁冷眼观看的墨玉甩了甩尾巴,表示不屑和淡定之后,很是潇洒的转身也走。

“喵--”

美人等等我啊!

麻将一路疾追而去,浑然不觉池塘边的藤萝旁,一道孤独的身影,正死死瞪视着它们。

血红妖光充满眼眶,雪白森然的长长獠牙,渐渐的,从阮七唇边伸出!

第一百零五章险死还生玲珑局

淮幕锦绣,熏香袅袅,妆台上钧窑秘制的白瓷冰纹瓶中插着的白梅,正是初蕊绽放。

淑妃随着镜台端详自己,但见镜中如花似玉的容颜上,渐渐浮现一重淡淡哀怨。

已经掌灯时分,皇上不回来了…她心中不无苦涩的想到。

自从进宫之后,虽然得封淑妃,她在众人面前,永远是那般巧笑嫣然,精神焕发的模样,可惟有自己知道,这份地面尊荣,意气风发,是她咬紧了牙关支撑下来的。

比起宫廷冷落的嘉妃那边,皇帝偶尔也会来她这里坐坐,却多是问及太后在五台山礼佛的详细情形,或是王氏族中的子嗣亲眷,根本不曾对她有所眷顾。

多日来的空守宫闱,让她心中的忐忑越发深重--自己这一生,难道就要埋没在这锦绣千重的荣华虚名之中,宛如其他姹紫嫣红一般,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默默凋零,散落?

她狠狠地咬住下唇,看着因紧绷而失去血色的水色唇形,只觉得心中烦躁更盛,连平日里能舒缓情绪的熏香也失去了效用。

猛然一挥手,她将妆盒拂到了地上,各格之中珠玉钗环叮叮当当的落了一地,淑妃伏在几案前,眼中却没有泪,而是狠狠地握紧了木质的台沿,掐出深深地刻痕来!

那个女人.....嘉妃庶出的五妹!

她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宛如诅咒一般,将那个素来被众人忽视的名字吐出唇齿之间。

唐国的丹离公主!

想起皇帝连着两夜召她侍寝,这般不寻常的动静,让淑妃眉间的刻痕又深了三分,眼角微微上挑,妩媚之外,更添三分凌厉!

夜风吹动重帷,名贵的天碧玉帘轻散飘扬间,一道模糊人影倒映在窗纱之上,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却让人心头一寒!

“什么人?!”

淑妃心头发冷,疾声厉色的喝道。

窗外人影默然无语,身形却时深时淡,宛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

淑妃大惊之下,正待唤人,却听见窗格震颤不已,下一瞬,竟化为粉末。

淑妃惊得连手中的梳柄都落到地上,只见夜风肆卷之下,一列灯烛被吹得明灭不定,瞬间暗了大半。狂风刮得人脸生痛,再睁眼时,眼前已伫立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诡异人影。

“你是谁,擅闯宫中意欲何为?!”

淑妃忍住牙齿咯咯作响,颤声问道,心中却是鬼使神差之下,想起宫中这几夜流传的杀人妖物的传说--她只斥为无稽之谈,此时真正遇上,却是心魂不定了!

“哈哈哈哈…”

黑影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随即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疯狂大笑声!

风吹得它身上的斗篷猎猎作响,黑布之下露出半张脸庞,却是让淑妃一瞥之下,已是吓得肝胆俱丧,她想喊出声来,喉咙好似被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线条优美的檀口中,露出的竟是一对雪白森亮的獠牙!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我美吗?”

披着黑斗篷的妖物发出嘶哑低沉的笑声,夜风将它头部的遮物全部吹开,幽暗烛光将它的面容映出清晰地五官来!

“是.....是你!”

淑妃奋力压制住全身的寒战,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两个字。

“哈哈哈哈…你看,我美吗?”

微弱的烛光气流浮动下,阮七的笑声由低沉变为清脆悦耳,她反复问着这么一句,面容上连一点细碎疤痕都找不到了,细嫩肌肤宛如上好的玉瓷一般,只是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狂热嫣红!

她眼角眉梢间的神韵也有所不同,平日的英气冷寒已全然不见--若是只看上半张脸,一种清丽隽永的气度浑然自成,然而唇边的狰狞獠牙,却把这种仙子般的风姿瞬间扭曲成恶鬼妖魅!

“你--你!”

淑妃眼见阮七已成妖物一般的可怕存在,又听她反复问着这一句,心头却是雪亮--前日自己率了众工宫眷嘲笑她相貌丑陋,却还痴心妄想得到皇帝的宠爱,此番她竟是为这报仇来了!

在她的瑟缩无助之下,黑影嘿然冷笑着,一步步逼近她身边,想要喊人,却是一字都吐不出声。

有着尖利指甲的手腕伸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淑妃就这样被硬生生举到半空中。阮七不顾她双腿在空中踢蹬挣扎,手掌宛如铁箍一般,将她压在墙在,手腕之力略始施三分,淑妃已是皮肉发紫,呼吸不能!

“真实冰肌玉骨的美人啊!”

阮七双眼已成完全的腥红之色,她似魔似魅的冷笑着,仿佛故意捉弄,要看她挣扎绝望的凄惨模样,雪白獠牙缓缓逼近,仿佛极为饥渴的野兽,正要餍足自己吞噬血肉的欲望!

就在獠牙入体的刹那,淑妃胸前的香囊顿时发出一阵白光,奇异香气馥郁满室!

白光一闪而过,却形成一道浑然圆圈,将阮七击出一丈开外!

阮七的身上顿时冒出一阵轻烟来,滋滋之声下焦臭味道隐隐传出,她痛得嘶吼一声,转身跃出窗外!

半晌,惊魂未定的淑妃才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她颤抖着扶着镜台,双手紧紧攥着香囊,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举到眼前来细细端详。

香囊用的是宫中常见的金红丝线,只是所绣纹路有些怪异,香味颇有些怪异。

“这香囊是太后所赐,幸亏有了它,这才逃过一劫!”

淑妃心有余悸,却又心下狐疑,“这是太后从五台山礼佛时求下的,据说能所子多福,怎么却能将妖物击退?!”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淑妃恢复了些平静,随即大声尖叫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

阮七拖着蹒跚的脚步,来到那片矮树林中。

繁密而阴森的百年之木,虬枝斜生,望之如鬼魅之爪,阴森恐怖,更是遮挡住

日月之光,给常年累月积下无数腐烂叶片,一步步都几乎深陷其中。

“你…给我出来!”

她大声喘息着,发出让人心寒的低声咆哮。

林间蓦然,只有虫鸣之声分外诡异。

“出来!给我出来!”

她含恨的声调,回响在密树暗林之间。

下一瞬,白雾凭空涌起,一阵牙板韵律响过,妙曼女音含笑开口道:“我们的交易已成,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破釜沉舟生死关

 "哼…交易已成?哈哈哈哈哈!"

 阮七踉跄着,单手撑在树干之上,只觉得粘腻腥咸的鲜血流入中,灼热苦涩得让整个舌头都麻了。

 她大声狂笑着,感觉身上的气力也在随着鲜血而逐渐流失,而身上被莫名咒力灼伤的部位,却不似上一回那般快速痊愈,而是仍在袅袅冒着青烟。

 她额头沁出冷汗来,却仍倔强地瞪视着前方,狠厉的目光,好似要讲那片虚空的黑暗都刺破撕裂!

 "我变成这般摸样…这又算什么公平,两厢情愿的交易?!"

 她深深喘息着,雪亮犀利的獠牙在暗处发着幽幽的光,鲜红欲滴的唇色更显诡谲妖异!

 "这当然是公平,两厢情愿的交易。"

 暗处牙板轻敲,丝竹之声靡靡而起,那魅丽女音轻声一笑,宛如靡音传耳,让人心神为之迷惑,"以七魄之一的伏矢,换取这样一张倾尽天下男子的绝美容颜,这可是你亲口应允的。"

 "可自从交换之后,我一旦入夜就饥渴欲死,恨不能饱饮鲜血--这全是你从中捣鬼!"

 阮七恨意满胸,死死瞪着那一片诡异之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七魄之一的伏矢,原本就是专门排出体内毒秽的,一旦失去了它,全身经脉之中便会充满血毒,便会情不自禁的喝下洁净新鲜的血。"

 在靡丽悠扬的乐声中,神秘女音含笑轻述,呢喃之下好似是戏中念白,声调楚楚悠然。

 阮七听了这一句,顿时如遭电击,浑身剧烈颤抖之下,露出了斗篷下那半张狰狞扭曲的脸,"你--你这个恶鬼,骗子!"

 "哈…我梦流霜这一生,曾经无数次听到这一句咒骂--可悲的,蝼蚁一般的凡人啊,若是你们的怨恨能化为实体,我此刻大概已经被万箭穿心了吧?"

 巧笑嫣然,雍容淡定,天枢宗主梦流霜的妙曼笑声中,满是调侃的欣悦,"但是每一次,都是你们耐不住诱惑,自愿与我结下公平契约,到最后,又是这般气急败坏--无知的人啊,我禁不住要可怜你们了!"

 阮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森然长爪一出,竟要平空扑去。

 "你是伤不到我分毫的,何必浪费时间呢--趁着你身上耳朵伤还未腐蚀到全身,你还是把握珍贵的时间,尽量做你想做之事吧!"

 声音充满魅惑,却满是恶意的怂恿,"比如,夺走你所爱之人的心,让你的一切憧憬化为笑话的女子…"

 梦流霜笑着把话说完,配着一阵急促的琵琶冷弦,居然又一字一句的吟唱出声了,"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她所唱的,正是阮七初次见她,被蛊惑沉沦时的那一句。

 声声哀怨,滴泪含露,万千惆怅化为一句戏文歌吟,随着夜风脉脉而来,回荡在阮七心头。

 这一瞬,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泽--暗林虬藤,月华清辉,只是模糊的黑色死物,连不远处那重重宫阙,飞檐玉拱,仿佛也在眼前灰化湮灭!木已成舟。

 她的眼前白茫茫一片,心头万千乱念,到最后只剩下这四字。

 丝竹轻喃,牙板声声,黑暗逐渐淡去,等阮七再抬眼时,眼前仍是那片寂静的矮林深藤。

 阮七重重的喘息着,身上被锦囊白光灼伤处,仍在袅袅冒着白烟。

 剧烈之痛宛如跗骨之蛆,她的头脑却越发清明冷厉--

 "夺走我所爱之人的心,让我的一切憧憬化为笑话…"